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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投降日(1945)

亨利揉揉眼睛,她就不见了,消失在了充塞着街道的欢庆人群中。

就在这个忙里偷闲、静静忧伤的时刻,亨利看到了他最想看到,也最怕看到的。街的对面,一双漂亮的栗棕色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他在它们里面看到了什么?他说不清。悲伤和愉快?还是他投射了自己内心的东西?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比以前高了——头发也长多了,随着夏天凉爽的微风,在她的肩头飘拂。

那不可能是惠子。要不然,她会先写信来的。

就在这一刻,在这个对话发生的时候,亨利的脑子里,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人群、号角、警报声,都静了下来。他第一次注意到人群中有几个日本家庭。他们竭力不引人注意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他们不太走运地与输了的一方有关系,或者因为不可控的不幸境况,来自城里错误的一侧。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一些日本家庭,实际上是许多日本家庭,曾陆陆续续回到这里。但他们发现,他们的财物所剩无几,而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更少。即便有美国教友会——一个帮助日本家庭寻找住处和租赁房子的组织——的援助,留下来的仍然非常少。

亨利沿着人行道往家走,街上到处都是人们随手扔下的彩色纸带。他好奇父亲会如何对待这条新闻。他知道,母亲可能会准备一顿盛宴,在定量配给的时期里,值得庆祝的事情是那样稀少。但是父亲,谁知道呢?

她在警官的帮助下爬下了车顶。看着亨利的眼睛,她点点头。“我答应,”她说,“我答应,我会等你……是的,我答应,我愿意嫁给你。所以,快点回来吧,我可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

在心里,在亨利安静的脑海里,他还是无法逃脱关于惠子的记忆。关于那些如果。如果他说了什么不同的话,会怎么样?如果他叫她留下来,又会怎么样?

而埃塞尔,则好像有了灵感。亨利看到她在警官下车阻止她之前,爬上了一辆警车的车顶。转向街上的人群,她大喊:“我要结婚了!”人群欢呼起来,男男女女们端起酒杯,为她庆贺。

但他不能忘记埃塞尔的爱,她的真诚的感情。此时的她正沉浸在婚约的欣喜中,紧紧地搂着亨利,无私地献出她全部的心意。

“这是答应,还是拒绝?”亨利问道,突然感觉自己赤裸而脆弱。

转过街角,亨利抬头看着他家位于广东巷的公寓的窗户——下周他就要离开它去中国了。他正想着母亲在和他分别的时候会怎样强忍伤悲,就听到了母亲在叫他的名字。事实上,是大喊。和街上其他人的欢呼庆祝不一样——是别的事情。

她一言不发。她的眼中,西雅图历史上最快乐的一天给她带来的泪水,因为一个全新的理由,再次淌了下来。

“亨利,你的父亲……”亨利看到她在打开的窗户里疯狂挥手,那是她讨厌他不关上的那扇窗。

“是的。我现在要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跑了起来。

爵士乐手们开始从南杰克逊街上的俱乐部里涌上街头,有人在欢呼,有人在自发地即兴演奏。

跑过街道,跑上公寓的台阶。埃塞尔一边努力跟上他,一边喊叫着让他继续。她知道,比亨利知道得更早。她和亨利的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多于其他任何人,除了亨利的母亲。

“亨利,我可以起誓,你刚刚叫我嫁给你了。”

在和他父母居住的公寓里,亨利又一次看到了卢克医生。他正在关上他的黑包,看上去消沉而沮丧。“对不起,亨利。”

“你愿意嫁给我吗?”亨利刚说出这句话,脑子里就响起了警报声。这样的话不是可以说着玩的,他心里充满了紧张。他不后悔这样问,他只是有点惊讶他这么做了。毕竟,他们还年轻。但是,许多从日本来的照片新娘比他们还小。而且,一周内他就要启程去中国了。他至少要去两年的时间,她说过她会等他。现在,她有值得等的东西了。

“发生什么了?”

她捋顺头发,拉拉裙缝,努力让自己在这个狂热的时刻中看上去镇定一些。

亨利冲进父母的房间。父亲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他的腿蜷成不可思议的角度,膝盖以下僵直而毫无生气。他的胸部随着呼吸咯咯起伏。房间里唯一的另外一个声音是母亲的哭声。他用胳膊搂住她,她紧紧抱住他,拍着他的侧脸。

“埃塞尔……”

“他时间不多了,亨利,”医生悲伤地解释道,“他想见你最后一面。他一直撑着在等你。”

尽管在雷尼尔小学拿了这么多年的工读奖学金,在每天早上上学路上被那群中国孩子叫了这么多年“白鬼”,如今,庆祝着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胜利,亨利从没有比现在更感觉自己是美国人。这种愉快既纯粹、意想不到,又带有一点宁静。这是一个快乐的结局,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始。所以,当埃塞尔最终放开他,她的嘴唇因为亨利的吻而仍旧湿润、柔软,这些话像一个秘密的供认一般说了出来。不管怎样,它是讲得通的。不管怎样,它是合宜的。即便亨利过去曾经有过怀疑,那些疑问也已经被鸣响的教堂钟声和欢呼的、哭泣的人群冲掉了。

埃塞尔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看到未来公公的这个样子,她露出伤痛的神色。她轻拍着亨利母亲的胳膊,亨利母亲脸上的表情渐渐转为木然接受。

在内心深处,亨利早已知道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他曾好奇过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高兴?轻松?他曾好奇过,日本投降后,父亲会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接着,他再次想到,战争会在父亲的头脑中继续。中国的战乱还将继续,父亲的也一样。

亨利坐到他那曾经专横跋扈的父亲的旁边,如今的他已然只剩下一具脆弱的躯壳。

埃塞尔用胳膊搂着亨利。他低下头,吻了她。所有的人都在这么做,就连陌生人也相互拥抱和哭泣。还有人端出了一杯杯的酒,一杯杯的其他东西。

“我在这里,”他用中国话说,“你可以安心去了,先人们在等你……你不用再等我了。日本投降了——下周我就回中国去。而且,我会和埃塞尔结婚。”即便这些话对于谁来说是惊喜,在这个时候也没有人表现出来。

谢尔登拿出他的号角,把安上簧片的吹口放到嘴边,吹出尖啸的声音,昂首阔步地在南国王街中央一辆送牛奶的卡车和一辆警车中间走来走去。那警车的警灯正转着慢悠悠的圈。

父亲睁开眼睛,看到了亨利。“我做俾你。”一句广东话在他艰难的呼吸中吐了出来。意思是,我这样做是为了你。

消息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从一幢屋子传到另一幢屋子,从一个街区传到另一个街区——日本投降了。亨利的视线所及,每个地方的人们都潮水般涌向街头,在停着的汽车车顶上跳舞。成年男子像小男孩般尖叫着,成年女人,即便是清心寡欲的中国女人,都坦然地淌下喜悦的泪水。

亨利是这时候明白的。父亲不是在说送他回中国,也不是在说他娶埃塞尔的计划。父亲迷信,他想安心地去,这样他在另一个世界中才不会烦恼。父亲在坦白。

亨利听到远处,四下里,都有铃声在响,接着汽车都鸣响了喇叭。停泊在终点处的通勤渡船响起粗声粗气的雾号声。从开着的窗户和店面里传出大声的呼喊和欢笑。不是空袭演练的时候哀鸣的警报声。不是在屋顶高声鸣响的刺耳、吓人的号角声,而是欢呼声——像波浪般高声响起,涌入唐人街、国际区、整个西雅图的所有地方。

“是你安排的,对吗?”亨利说这话的时候是平静而屈从的,面对临终的父亲,他感觉不到愤怒。他想要有愤怒的感觉,但和父亲不一样,他不允许自己被敌意困住。“你利用了你在各个会馆里的地位,安排了这件事,让我的信无法送到惠子手里。她的信也永远送不到我手里。这是你做的,是吗?”

亨利望向街道,惊呆了。南国王街上所有的汽车都停了下来,静止不动。有的正好停在通往第七大道的交叉路口中央。人们从商店和写字楼里涌出来,朝街上跑去。

亨利看着父亲,他知道父亲随时会撒手人寰,把这个没有解答的问题留给他。但是,父亲最后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确认了亨利的猜测。带着临终的最后一口气,他点点头,又说了一遍:“我做俾你。”

“嘘……”她拉着亨利的手,只能说出这些。她简直有些歇斯底里,放纵着自己的狂喜。“听!听!你能听到吗?”她伸出手去,也拉住了谢尔登的手。

亨利看到父亲望着天花板,睁大了眼睛。他的嘴里吐出一口长长的、缓缓的气息,胸口咯咯作响。在亨利看来,父亲最后一次闭上眼睛的时候,神色几乎是惊讶的。

“嘿……嘿,什么事这么着急?我错过什么事了吗?怎么了,你还好吧?”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出话来,亨利问道。

他的母亲抱住埃塞尔,两人都哭了起来。

亨利站起来的时候,她用胳膊搂住了他,紧紧地抱着他,摇着他,看上去疯狂而欣喜。

亨利无法看向他们任何一个。他离开父亲身边,朝窗外望去。日本投降带来的兴奋还飘荡在空气中,人们在街上闲逛着,寻找地方去继续他们的庆祝。

但是,有一个地方亨利从没带埃塞尔去过,那就是黑麋鹿夜总会。他甚至从没提到过奥斯卡·霍尔登接待倾慕者,和谢尔登曾作为后备乐手演奏的这个烟雾缭绕的地方。那里对亨利而言是特别的回忆,是他不能轻易分享的东西。谢尔登从没问起过这一点。他好像不需要任何解释就能理解。

亨利不想庆祝。他想尖叫。但他什么也没做。

他们是从亨利在巴拿马旅馆等待的那天开始约会的。她会给他买午餐,他会给她买晚餐。虽然上的是不同的学校,但他们还是尽可能地多见面。星期六的时候,他们整天都待在一起——挽着胳膊沿着码头海岸区散步,坐6路公共汽车去森林公园,在浅水池塘里趟水,在动物园里追跑。他们在史密斯塔的顶层——三十五层上分享了他们的第一次亲吻,看着太阳从城市边缘落下,照亮了海港和远处朦胧的大山。亨利在钱包里保留了那里的门票,一张五十美分的皱巴巴的票根,它能提醒他想起那个完美的黄昏。

他冲出父母的房间,冲出大门,经过悲痛的卢克医生身边,跑下楼梯,径直奔向国王街——南面,梅纳德大街的方向,过去的日本城的方向。

亨利抬起头,看到埃塞尔跑着横穿街道,融进车流中。

如果他在街上看到的真的是惠子,她会去那里,去拿回她的东西。

谢尔登剥开另一颗花生,摇着头,在扔掉花生壳之前舔掉了上面的盐:“说到……”

他先跑到了她过去的公寓,她三年前搬出的那个公寓。那附近的公寓,现在都租给了意大利人和犹太人家庭。没有她的影子。在一片庆祝和狂欢的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沿着街道奔跑的亨利。他看到的每个地方,人们好像都是那么快乐,那么满足,和他内心的感觉刚好相反。

“我们在同一个屋顶下生活,但已经有两三年不说话了。至少他不和我说话,不承认我的存在。但现在,他想要回他为之自豪的儿子。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想。所以,我让埃塞尔和他说话,好像效果不错。”

他不停地寻找着,但他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是巴拿马旅馆。如果她的家人把他们的一些财物存在了那里,那么他们就必须去取回他们的东西,不是吗?

“关于你爸?”

他沿着南华盛顿大街一路跑去,经过了过去的日美出版大楼,现在那里是罗斯福联邦储蓄与贷款银行。亨利看到了巴拿马旅馆的台阶,它的前面,孤零零站着一个工人。旅馆又一次用木板封起来了。

“我在等她——等惠子——而现在,我难道要让埃塞尔等我?我知道,这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她说她会等,我也相信她。她会等。我的父母都喜欢她。我有多讨厌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父亲那么高兴,他就有多高兴。但他做了他该做的那部分。我告诉过他,如果他想要我去中国,就得帮我一个忙作为回报。他遵守了他的诺言。现在他无时无刻不想说话,但我不知道……”

它是空的,亨利想。

“你感觉到了讽刺的意味,对吧?”谢尔登问,嘴里吐出一片花生壳。

当他扫视街道,搜寻日本人面孔时,他所能做的,只有屏住呼吸,同时忍住对父亲的愤怒。他寻找着冈部先生,想象他穿着军装的样子。惠子的最后一封信中说,他最终获准入伍了。亨利曾读到,米尼多卡营有上千人加入442团,与德军作战,他一定是其中一员。一名律师。他们把一名日本律师送去法国与德军作战。

亨利抓了一把。“我会回来的。这里是家,就在这里。我要回中国去,学到所有我能学的,见一些久违的亲戚,但那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这里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这里是我的家。真不敢相信,再过一个多星期,我就要出发去南中国,去一个全是我从没见过的亲戚的村子,连他们的名字的读音我都发不正确。”

亨利想喊惠子的名字。想告诉她,是他的父亲,不是她和他的错。一切可以重来,她不必离开。但他开不了口。好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惹起涟漪一样,有些事情最好不要打破它的宁静。

“亨利,我会想念在这附近见到你的那些日子。”谢尔登说,剥开一颗咸干花生,把壳扔到街上,把袋子递给他的朋友。

亨利朝前走着,走到了街边。他知道,如果他再朝旅馆走一步,就会伤埃塞尔的心。他知道,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伤害。

南国王街和梅纳德大街转角处的一张公园长椅上,他和谢尔登坐在那里,沐浴着八月午后温暖的阳光。他的朋友不再经常到街头演奏了。他在黑麋鹿夜总会的固定演出足以养活他自己。而且,街道也和从前不同了,谢尔登抱怨道。他甚至沿着码头海岸区往北走,想找到新的街角,为新的旅客演奏,但他的心思已经不在那里了。现在,他属于夜总会。

他转过身,重新开始呼吸的时候,看见埃塞尔站在那里,也许十英尺之外,在拥挤的人行道上分出了一条路。她一定在担心我,亨利想。他想象得到她是怎样追着他跑出来的,因为亨利的父亲而那样难过,因为亨利而那样难过。她走近他,但保持了一点距离,好像不知道亨利需要的是什么。亨利知道。他拉起她的手,她这才放松下来,她的眼里噙着泪水。这一天之内的情绪波动太大了。不知她是否曾有过疑心,或者好奇,反正她什么也没说。在亨利的信件丢失问题上,不知她是否有过无心的参与,反正她从未说起过。但亨利知道她的心——她太单纯,所以不会被父亲的戏剧化事件给缠上。她只是让亨利自己去感受一切,从不探问。当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总会在那里。

另一方面,亨利现在和埃塞尔在一起了。当然,和以往一样,他偶尔会和谢尔登在一起。亨利还是怎么也忘不了惠子。事实上,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都想着她,为他所错失的而感到心痛。接着他又会提醒自己想着埃塞尔,想象着有一天,多年后的一天,他能够真正忘掉惠子,忘掉一天、一周、一个月,也许更久。

亨利和埃塞尔一起走回了家,他知道,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必须帮助母亲筹备葬礼。他必须为回中国的旅程收拾行李。而且,他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订婚戒指。这是他会带着某种悲伤去做的事情。

她是加菲尔德高级中学的二年级学生,和她的家人住在山坡上的第八大道。亨利的父母很快就喜欢上了她。从许多角度来说,亨利都感觉埃塞尔是他的第二个机会。他希望,甚至祈祷惠子能回来,或者至少写信来解释一下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一无所知的痛苦和失去她的痛苦几乎是一样的——因为他永远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也许生活是复杂的吧。然而,他又以某种奇怪的、深情的方式,希望无论她在哪里,和谁在一起,都能生活得幸福。

他会做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在悲苦中发现甜蜜。

五个月。亨利已经和埃塞尔约会五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