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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1945)

当她问:“老社区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还是荒弃着吗?”他只能说:“变了。新的商铺搬进来了。新的人也住进来了。”她好像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似乎并没有人关心日本城剩下的那些东西有什么遭遇。两年前查斯的恶意破坏,最后免于处罚——法官甚至可能都没有听说这件事。亨利在这条新闻上保守了秘密,同时,他还一直向惠子报告南杰克逊街上的爵士乐场景。奥斯卡·霍尔登是怎样再次在黑麋鹿夜总会里举行演奏会。谢尔登是怎样成为乐队的常驻乐手,甚至演奏了几首自己的曲目。生活在向前走。美国快赢得这场战争了。据说欧洲战场上的战斗会在圣诞节前结束,接下来是太平洋。然后,惠子可能就会回家了?回哪里?亨利并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会一直在这里,等候。

在早期的一些信中,惠子曾想要了解发生在西雅图的所有新情况,学校的,原来那个社区的。亨利慢慢地把真相透露给了她——她曾称为家的那个地方,已经不剩什么了。她好像永远都不会相信,它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消失掉。她是那样爱这个地方,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它怎么能不见了呢?他怎么能开口告诉她?

在家里,亨利客气地和母亲说话,而母亲好像把他看成了一家之主,因为他十五岁了,已经开始挣钱接济家里。他在民记烧烤店找到了一份兼职,不过他并没有感觉自己帮上了多大的忙。尤其是当他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都虚报年龄应征入伍,到前线去作战的时候。但这至少是他可以做的。他置母亲最大的意愿和父亲的期望于不顾,仍待在家里——中国的学业,就让它等着吧。只能是这样。他答应了要等惠子,这个誓言是他立志践行的,不管要花多少时间。

亨利想过再做一次巴士旅行。像谢尔登所说的那样,回到神奇大狗的肚子里,乘长途灰狗巴士经过瓦拉·瓦拉镇,去米尼多卡。但他放下了这念头。他需要帮母亲做事,而惠子,从他收到的寥寥几封信中来看,她似乎一切都好。

父亲还是没有和他说过话。自从中风之后,他跟谁都很少说话了。后来他又轻度地中风过一次,他的声音比说悄悄话大不了多少了。每当有关于菲律宾或硫黄岛的战事报道的时候,母亲仍会为父亲开关床边的收音机。自从铃木首相宣布日本要战斗到最后一刻以后,太平洋上的每一次战斗都可能将战争引向日本本土,这是一件具有震慑力的任务。新闻结束之后,母亲又会为他读报纸,并汇报分布在唐人街的各个会馆的资金筹措活动。她告诉他,国民党已经把他们的办公室扩展成了一个前哨基地,在那里,可以印刷宣传民族自豪情绪的传单去散发,并进行各种资金筹措的努力,好为在中国抗战的各路军队提供军火和物资。

他每次去邮局都会见到那个职员,她每次都用在亨利看来混合了同情和钦佩的表情看着他。“她一定是一个对你来说非常特别的人,亨利。你从没有对她感到过绝望,对吗?”这个职员对于亨利的了解并不多,她只知道他写信的习惯和他的专心一意。也许,每个星期亨利空着手离开邮局时孤寂的模样,让她察觉到了他的心中因空虚而导致的剧痛。

偶尔亨利会坐下来,对着父亲自说自话。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父亲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但亨利确信,他的耳朵是闭不上的。他只能听——他太虚弱,所以也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挪动身体。所以,亨利轻声地说,而父亲则总是望着窗外,假装没有在听。

亨利简直不敢相信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不断发生空袭和战争的两年——从中印半岛到硫黄岛。对于亨利来说,这是不停写信给惠子的二十四个月,偶尔会收到一封回信,也许已经隔了好几个月。她对他的关心已经变淡了。

“今天我遇到查斯·普雷斯顿了。你还记得他吗?”

亨利心里一阵刺痛。他让查斯走开了,看着查斯摇摇摆摆地走远,走上山坡,绕过街角,消失在视线中。亨利望向日本城的街上剩下的一切,没多少了。仍留下的只有一些大型建筑,它们太贵了,不容易卖掉,比如巴拿马旅馆。它立在那里,仿佛是一个鲜活的社区。其他的建筑,几乎没有一个不是面目全非的,有的内部彻底损毁了,有的被拆除,还有的则被改成了中国人或是白人的商铺。

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我父亲还是要买下日本村剩下的房子,等你女朋友从那个耗子洞一样的集中营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没家可回了。”他甩开亨利,后退几步,并非威胁,而是可怜又生气地说道,“那么,你怎么办?”

“他和他的父亲几年前来过。他的父亲来寻求你的帮助,想要买下那些空着的大楼——在日本人走后剩下的那些?”

“你说什么?”亨利抓起查斯的胳膊,把他转了一个圈。这个举动把他们俩都吓到了。

尽管父亲完全没有反应,亨利还是继续说着:“他告诉我,他们要买下日本城最后剩下的那些楼——甚至可能包括北太平洋旅馆,甚至可能包括巴拿马旅馆。”尽管父亲不太能说话了,而且很虚弱,但他仍是秉公堂和中华公所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年纪和健康状况甚至让他在某些圈子里更受敬重——在这些圈子里,荣誉和尊重必须赋予给那些付出了许许多多的人。亨利的父亲为战争筹措到了那么多的资金,他的意见如今仍是至关重要的。亨利常见到商界成员来到这里,想要获得父亲对于附近地区商业规划的祝福。

“我父亲还是会拥有你的女朋友,亨利。”亨利走过的时候,查斯低声含糊地说道,正好让亨利能听得见。

“你认为他们不会允许查斯家——普雷斯顿家——买下巴拿马旅馆的,是不是?”亨利曾希望那座旅馆能够保留着不被出售,直到惠子回来,或者至少由中国人的股权买下来。但很少有人有那么多钱买得起而且觉得值。

面对面的时候,查斯所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不怀好意的哈啰,连微笑都没有。亨利回瞪着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冷淡、有威慑力。相形之下,查斯看上去软弱而迟钝。他先示弱了,走到一边,让亨利先过。

亨利看着父亲,这么多月来,父亲第一次转过头来,有意和他对视。这就是他需要知道的。在父亲积攒起力量挤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之前,亨利已经知道了。事情已经在进行中了,巴拿马旅馆将被卖掉。

在从邮局回家的路上,亨利绕过南国王街的街角,撞到了查斯身上。亨利比上次见查斯的时候整整长高了一英尺,所以他意识到,他已经不用再平视这个过去的仇家了。事实上,他需要俯视一两英寸。查斯看上去又小又弱,尽管他要比亨利重二三十磅。

亨利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他等惠子已经等了将近三年了。他爱她。如果需要的话,他还可以继续等下去。但同时,他希望,在她回来的时候,除了他自己,还有别的什么——她过去生活的片段,她童年的片段,在那里等她。有她曾在速写本里画的某几个地方。有那些对她来说意义重大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