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就是喜欢偶尔带着我的萨克斯管来这里回想。想过去的那些好日子,你明白吧?”谢尔登朝亨利挤挤眼睛,可亨利笑不出来。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不一样了,亨利想。
亨利肃然地点头表示赞同,看着日本城剩下的一切。大多数商铺都被贱卖了,被冻结的商铺则被本地银行查封,不动产被转售营利。由本地日本人开办的银行提供资金的商铺是最后倒闭的,但最终还是倒闭了,因为银行的所有者被送到了米尼多卡、曼赞纳、图尔湖这样的地方,银行自身都破产了。
“看上去你好像是空着手回家的?”谢尔登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说一个事实——仿佛这样做,能够让悲伤地从邮局走回家的亨利感觉好一点。
“还在。还在,那是一定的。门票售罄的演出比以前更多了。奥斯卡在晚上安排了密集的演出,现在更多,因为许多白人都把他们的商铺迁到这几条街来了。”
“我不明白。我以为我们会写越来越多的信。这样想有错吗?我知道她很忙。她上一封信里说,她在上学,在做运动——还成了年鉴的编写人员。”亨利耸耸肩,“我只是认为,她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
“我本以为你这些天是在黑麋鹿夜总会演奏?”亨利在每天把午餐交给谢尔登的地方停下脚步,问道。
“亨利,她不可能忘了你。我向你保证。也许只是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更多事情耽误了时间,一万个日本人都挤到了那一个地方。想想你们以前一起待在那所白人中产贵族学校的时候,她都在忙些什么。”
回家的路上,亨利碰到谢尔登刚结束在南杰克逊街头的一场下午演出。
“至少我们在一起。”
可是,还是没有来自米尼多卡营的只字片语,没有惠子的只字片语。
“至多你们在一起——那是件美妙的事情。”谢尔登说,“别担心,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要有信心,继续给她写信。告诉你吧,时间和空间是很难对付的。从南部来到这里,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人与人的关系是一个难题,很难维持,但不要放弃,会有好结果的——事情总会朝好的方向发展,等着瞧吧。”
已经三个星期没有收到惠子的信了。他知道军事函件比所有的国内货物更有优先权,而且他的信还是寄给有着一个日本姓氏的人的——更何况进出那个监狱营地的邮件一直就慢得臭名昭著。但这很让人苦恼,几乎令人心碎。以至于亨利开始把所有的信件都改成大陆运输——这是一种特别的巴士服务,邮费是普通邮寄的十倍,但能够更快地到达。至少他听到的说法是这样。
“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那样希望满满的。”亨利说。
“对不起,亨利。今天没有你的信。也许明天到?”
“我所拥有的就只有希望了。希望能让你熬过漫漫长夜。现在你快跑起来,回家去,照顾好你的妈妈——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先生!”
她给信贴上邮票,亨利则从口袋里拿出零钱数给她。他不知道要说别的什么,同样的这件事,他已经做过好多次了。他完全知道下一步是什么,他已经看到了这个年轻职员眼中的失望。
亨利挥手和他说再见,心里想着是不是要再努力去见她一次。然后,他想着惠子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终于和跟她长得相似的日本孩子们一起去上学了,那该有多美妙。一个完整的社区在沙漠里成长起来了。也许对她来说,待在那里比和我待在一起更好?也许她的情况变好了。也许。
总在柜台后面工作的是一个瘦得出奇的女孩子,在亨利看来应该和他年纪差不多——大概十四岁的样子,黑头发,深褐色的皮肤。他想,她可能是被指派到唐人街的邮递员的女儿,用中国式的方法帮衬她的父母。“又寄一封?这封走大陆运输,没错吧?这样会贵一些——这次是十二美分。”
“好消息,亨利。”年轻的中国职员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双手递出那个破破烂烂的信封,“看上去她终究还是在意的。”
“寄一封信——大陆运输,谢谢。”亨利说,递过去一个小信封,里面装的是昨晚写给惠子的信。
亨利抬起头,拿过那封信,轻轻地嘘了口气。“谢谢。”他只能这么说。上次收到信已经是三个星期之前的事情了。他变得紧张,有时甚至害怕自己收到的是一封“亲爱的约翰”信——应征入伍的士兵往往会收到这样令人恐惧的分手信。
至少她让自己保持着忙碌。亨利也是,沿着南国王街,走到永祺面粉厂旁边的老邮局。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他已经养成了每周去一趟邮局的习惯——一个充满了期盼的习惯。
他把那个信封拿在手中,不知道该不该拆开它。他走到外面,转过街角,在最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那里找到了一张长椅。
惠子会回信给亨利,还寄给他她在营地里画的速写,甚至还有她得到许可走出围栏时在营地外画的速写。营地完全建好之后,原先严厉的规则稍稍松动了一点——惠子所在的女童子军团得到了走出围栏外、过一晚露营生活的许可。真令人惊讶,亨利想。囚犯竟然得到许可到外面去,只要能自愿回来。可那是他们的家所在的地方,而且,他们还能去哪里?
他打开信封,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同时展开了信纸。他马上注意到了日期,是上个星期。似乎邮件偶尔也能够准时到达。
白天,亨利待在学校,帮助比蒂太太;无事可做的晚上,他就在南杰克逊街上来来回回闲逛,听着这个城里最欢快的爵士乐音乐家的演奏。有时候,他还能赶上奥斯卡·霍尔登和谢尔登的演出。其他的夜晚,他则待在家里,给惠子写信。
“亲爱的亨利……”
他也给惠子写信,每周都写。
不是“亲爱的约翰”信。是惠子真心诚意写成的一封普通来信——把亨利带到了营地里日复一日的疯狂的生活中:所有的男人是怎样被要求签署效忠誓言,这将让他们有资格服兵役,参加对德作战。有的人,比如惠子的爸爸,很快就签好了,他们急于证明他们的忠诚。有些人则抵制这样的做法,拒绝签署;他们中最严重的被带出营地,囚禁到了其他地方。
亨利倔强地拒绝向父亲的意愿屈服。父亲根本不会接受惠子,而且他已经与亨利断绝关系了。亨利不能不理会这一点。所以他留了下来,继续学习,拿他的奖学金。
这封信中一点也没提到亨利写给她的信,只说她非常想念他,希望他一切都好。
让亨利感到惊讶的是,惠子认为他应该去。为什么不去?在她刚从米尼多卡营寄来的信中,她这样问道。她是一个囚犯,他们已然分开了,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她说——亨利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去完成学业,有太多太多的父母都期望自己在美国出生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机会。
那天晚上,亨利又写了一封信给她,第二天就寄了出去。
而且,现在他不能走。惠子和她的家人可能会需要他,营地外他们认识的人太少了。只有他能帮助他们。
这一次,他一个月后才收到回复,信中,惠子好像比以前更烦恼,更忙。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又给她写过两封信,但他看不出她回复的是哪一封信。或者,有封信丢失了?
亨利写信给惠子,告诉她,他的父亲想要在这个错误的时间送走他。把他送回中国,送回那个父亲从小长大的小村庄,就在广州外面。亨利在那里还有远亲。他从没见过他们。有些甚至没有血缘关系,但正如父亲用他半吊子的英语形容的,他们是“一条藤上的瓜”。他们在同样的地方出生。他们有同样的想法。村里的每个人都可以看成是家里人。而且,他们期盼着有客人从美国来——亨利听父亲说过,他若回去,将会受到热烈的欢迎,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情。他还是有些想回去的。但另一方面,他又坚决不希望接受父亲给他的这种横加摆布式的安排。
亨利渐渐了解到,不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是制造距离的高手——比分隔开他们的大山大河和时区更加有力。那是真实的距离,让你痛,让你停止满脑子胡思乱想。心中的渴望太强烈,关心也变成了一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