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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一家(1942)

“这是他的梦想。他工作、积蓄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给你这个。他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这样你才能知道你来自哪里。你对他冒犯得还不够吗?”

但亨利有更深一层的理解。“他这样做,是为了把我和她分开。”他说。他观察着母亲的脸,想从她的表情、她的反应中找到证据。

这些话很重。但亨利过去已经痛过了。“为什么是现在?”

亨利站在床边,面对着母亲。在乘车回家的路上,他听到了关于瓜达康奈尔岛战役的最新报道。但他的父母,永远是站在中国的立场上来看待和日本的战争的。他们打的是一场不一样的仗。然而,亨利现在已经十三岁了,在父亲眼中,这是成为男人的年纪。而同样是在父亲眼中,亨利已不再是他的儿子。可现在,父亲给了亨利他最希望亨利得到的一样东西——回中国,一个亨利从不了解、从没去过的地方的机会,和他从没见过的亲戚们生活在一起。在父亲看来,这是他所能给予亨利的最珍贵的东西。尽管亨利害怕这一天的来临,但他的内心有想去的意思,至少,在他回来的时候,他能够理解是什么造就了父亲如今的样子。

“军队……日本人……终于安全了……”

“那是给你的。是我和你的父亲给你的。”母亲穿着一件花睡袍站在门口,用他熟悉的广东话对他说。他已经整个周末都没说广东话了。“日本被打败了,”她说,“国民党把日本军队永久地赶出了南方。你的父亲已经决定了,你现在就回广东去。去上完在中国的课程。”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今天?现在去那里并不会更安全。日本军舰已经在华南击沉了一半的船只。为什么我知道这一切?因为我长这么大,从他那里听到的只有这些!”

他拉出信封,摸着上面的标签,“中国共同航运公司”——这是一家轮船公司。亨利不用打开信封就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了。是船票——回中国的船票。

“这是他的家。你是他的儿子!”母亲反驳道,她的声音并没有大到吵醒亨利的父亲,但她的话中有种亨利从没见过的力度。母亲一直在亨利和父亲的冲突之间游走,坚定地站在亨利和父亲之间的中立地带。现在,她开始展示她的意志了。她爱亨利这个儿子,这一点亨利毫不怀疑,但她没有选择,她必须尊重丈夫的意愿。亨利的父亲虽然卧病,几乎不能说,不能动,但他仍是一家之主。

他伸过手去,打开外套。这衣服看上去对他来说太大了。这是母亲的一贯做法。不管什么东西都要为长个子留下富余。不管什么东西都要能穿很久。

“我不想去。这是他的梦想,不是我的!我是在这里出生的,我都不会说他出生的那个村庄的方言。我不适应那里,就好像我不适应他送我去的那所全白人的学校一样!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

回到自己的房间,亨利坐在床上,看着西服,吃着已经凉了的晚饭。腊肠是甜味的,很有嚼头,也很新鲜。一定是母亲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做的。嚼到最后一口时,他看到西服外套内侧贴胸口袋里,一个小小的信封露出了一角。

“做得还不够?你确实做得够多了!你站到了敌人的一边。中国的敌人——也是美国的敌人。我们是盟国。他们是敌人。你成了他的敌人。可他还为你做这件事。为了你!”

亨利打开门,走过走廊,来到父母的房间。他朝里偷看,看到母亲在睡觉,也看到了父亲的轮廓。他还听到了父亲刺耳的呼吸声,和三天前他离开时比起来,没有变好也没有变糟。父亲没死。亨利舒了口气,心中的内疚感减轻了一点,多了点隐约的轻松。

“不是为了我,”亨利静静地说道,“我也不会为他做这件事。”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都几乎相信了。几乎。但看着母亲——泪水沿着她的脸庞滑落,愤怒和沮丧让她开始发抖——他知道,他的行为对父亲造成的影响,会一直困扰着他。

亨利摸到这套西服的高档面料时,意识到它不是白色的。如果他穿着这样的一套西服去参加父亲的中式葬礼,母亲肯定会坚持要他这个亲生儿子穿上传统的颜色。白色才是葬礼的颜色,不是黑色。这套西服绝对不行。

亨利低头看着西服,手工缝制,造价高昂。船票也很昂贵。他完全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要留在哪里,多久。看着哭泣的母亲,如今她正日夜照顾病重的丈夫、他病重的父亲,亨利感到自己的决心在崩塌。也许十三岁的他,从年纪上说还逃不脱来自家庭的痛苦和压力。也许他永远逃不脱。

亨利长这么大,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西服。他所穿过的最好的衣服是一次又一次穿去雷尼尔小学的那些。他每隔几天穿一套,尽全力保持整洁,然后母亲会用手洗干净这些衣服,然后晾干,好让他可以再次穿。尽管他在学校因为太穷买不起其他的校服而遭到了无情的取笑,可在母亲看来,儿子的形象确实是头等大事。

“我什么时候动身?”这句话从他的嘴里滑落出来,好像升起了一面投降的白旗。他想着惠子,每一刻都感到离她越来越远,仿佛他的心已经登上了海船,朝着闷热的南海,越驶越远。

突然他被一个念头击中。父亲死了。

“下个星期。”母亲低声说。

他抓过一双筷子,端起那盘食物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把他的小箱子也放在了房间里。他往床上看去的时候,发现那里放着一套巨大的黑色西服,不禁愣了一下,心生疑惑。地板上放着一双棕色皮鞋,看上去大了两码。西服外套的剪裁明明是西式的,口袋上却有螺旋状的刺绣图案,是母亲做的——现代,又加了一点东方的风格。保持现代世界中的一种存在感。

“多久?”亨利问。

静寂得让人有些发呆。

他看到她踌躇了。很明显她也很难回答。她要送他走,满足丈夫的心愿,让她唯一的儿子离开。亨利抬头看着她,心里仍是不愿意走。

亨利抬头望去,父母的房门紧闭。亨利不知道哪一个更让他惊讶,是母亲留下这样的一顿晚餐给他,还是她没有坐在这里等他,准备揪住他的任何一个借口不放。

“三年,或者四年。”

只有厨房里的一盏小陶灯还亮着,那是母亲许多年前在玉芬工艺商店做的,那时亨利还没有出世。在亨利出世前,她过着那样不同的一种生活。他很想知道,如果他离开的话,母亲会不会回到那样的生活里。灯的旁边放着一小盘食物,凉了的米饭和鸭肉做的腊肠。是亨利最爱吃的。

沉默。

里面漆黑一片,静悄悄的。他们小小的家里闻起来总是潮潮的,混杂着蒸饭的味道和父亲最爱的骆驼牌香烟燃烧的味道。母亲也抽这种烟,但没有父亲抽得多。父亲病倒后,这件事情上有了变化。他抽烟的能力消失了,他也失去了抽烟的欲望。他剩下的意志好像就在于否认亨利的存在和在地图上关注中国的战争。

亨利仔细地考量着。说实话,他不知道惠子什么时候才会回家来,如果她会回家的话。毕竟,她有什么家可以回?也许战争会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也许她会被送回日本。一切都是未知的。可是,四年?不能想象。亨利从来没离开过父母四天。“我……做不到。”

门没有锁。是个好兆头。

“你必须做到。你没有选择。已经决定了。”

亨利向谢尔登保证过不会有事。但现在,走在通往公寓的台阶上,他意识到,这里不再有家的感觉了。它好像变小了,更约束人了。但他知道,他当初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我会决定的。父亲从家里离开的时候,父亲为自己做抉择的时候,也是在我这个年纪。如果我去的话,那会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他的。”亨利说。他感觉到了母亲的挣扎——想要遵从丈夫的意愿,又不想失去儿子。“我的选择,不是他的。不是你的。”

谢尔登伸了个懒腰,说道:“谢谢你,先生,祝你今天过得愉快。”然后提着箱子,沿着南杰克逊街的方向,朝家走去。

“我怎么和他说?你要我怎么说?”

“我不会有事的。”亨利再次向他保证。

“告诉他我会去,但不是现在。要等战争结束之后。等她回来。我告诉过她,我要等她。我许下了诺言。”

谢尔登看着他,担忧地抬高了眉毛。

“但是,可能好多年之内,你连见都见不到她。”

亨利打了个呵欠,点点头。

“我会每个星期给她写信。”

“你回家去不会有问题吧?”谢尔登问。

“我不能告诉他——”

终于,他和谢尔登在西雅图的公交车站说了再见。尽管已经在车上睡了一整天,亨利仍感到筋疲力尽。

“那就像我这些年做的那样。什么也不说。”

亨利离开西雅图的时候,曾想象自己与十三岁离家的父亲有同样的感受。害怕,兴奋,又困惑。对于父亲而言,十三岁离家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可是,在心底,亨利却感到了极大的空虚和伤悲。现在,在回家的车上,他知道了父亲的感受。伤痛而孤独——但仍需要去做该做的正确的事。对父亲来说,是助中国的事业一臂之力。对亨利来说,是助惠子一臂之力。

她用双手撑着头,揉着太阳穴,前后晃着:“你和你父亲一样倔。”

可是母亲。他担心她。他在枕头上另留了一张纸条给她。留下这小小的东西,是为了让她不要担心——不要太担心。他在纸条上告诉她,他要去看望惠子,有个朋友会陪他一起去,如果顺利的话,他会在星期天晚上晚一些的时候回到家里。他衣橱上的存钱罐空了,所以她会知道,他有足够的钱支付路费。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在外面过过夜。这会让她非常担心,尤其是,父亲还生着病。

“是他把我变成这样的。”亨利讨厌说出这一点,但事实如此,不是吗?

在回家的漫长车程中,亨利陷进座位里,很少说话。他想象着自己给父母造成的担心,真的感觉很差。但他是非去不可的。所有后果他会自己承担。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持续的慰藉感,因为他知道他再不会更严重地辜负父亲了。不会了。他还能怎样令他失望呢?他还能怎样控制亨利以示惩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