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变成老妇人了呢?”惠子笑着说,“如果我一直在这里待到变老、头发变白——”
“有多久等多久,我不在乎父亲说什么。”
“那我会给你拿一根手杖来。”
“你会等我多久,亨利?”
“你会等我吗?”
“我也会等。另外,我需要时间找到一个好工作,存下钱来。”亨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正在说什么。一年前,他还在雷尼尔小学的厨房里工作。现在他说的是要照顾某个人。听上去,是那么“成熟”,甚至有点吓人。当他们都在围栏外面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真正和惠子约会过。但订下一桩婚事需要花一年甚至几年的时间。在他的家里,父母常争论是否该按照传统给亨利找一个媒人,不过什么都没定下来。他们会让他和美国女孩约会吗?现在父亲那么虚弱,一切都没关系了。尽管亨利有负罪感,但从现在开始,他必须为自己做决定。他会跟着内心的意愿走。
亨利微笑着点头,拉起惠子的手。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的手好像自己就放到了一起。在那片多云的天空下,他们度过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亨利抬起头,估计着雨势,但带着寒意的风把云都吹往营地的南边去了。不会再下雨了。
“如果需要很多年呢?”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他们谈着音乐、奥斯卡·霍尔登,还有当惠子一家回到西雅图时,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亨利不敢告诉她日本城已经消失。一座座建筑,一个个街区,已经完全变了,被售卖一空,重新改建了。他不知道在他们出去之前,有多少东西(如果有的话)能够剩下。巴拿马旅馆和日本城的其他部分一样,已经用木板封起来了,像一个昏迷的病人一样沉睡着——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坐起来,还是越睡越沉,永远也不会醒来。
“我也是,”亨利说,“但我会等你,等到这一切结束。”
在米尼多卡营里工作的夜班志愿者们来换班的时间到了,亨利再一次和惠子的家人说了再见。就连惠子的弟弟都好像对亨利带有一种向往之情。我猜,连他都知道我和外面世界有联系,那是他得不到的一种自由,亨利想。
惠子微笑起来,把头靠在亨利的肩膀上:“我会想你的。”
他拉着惠子的手,一直走到离志愿者们出去的大门尽可能近的地方,再往前走就会被看见了。他们站在一幢小屋后面,等着工人和传教士的队伍经过这里,那时候亨利就可以混进人群里,朝大门走去了。他希望谢尔登会在大门外面等着他。
“那也不会有多糟糕,不是吗?我就可以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这次来见你,我把我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他告诉惠子。
“如果你被抓住了怎么办?”
“不要再来了。就等着吧,还有写信。我就在这里——你不要担心我。我在这里很安全,而且总有一天会出去的。”
“五点三十分的哨声吹响的时候,我就和那些志愿者一起离开。我会在大门那里和他们挤到一起,戴上我的胸章,希望能够出去。谢尔登会在那里等我,所以至少有人为我做证。”
亨利紧紧地抱住她,感觉她小小的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他把头靠过去,在秋天清凉的空气中,感受着她面颊的温热。他低头望向她的眼睛,他们的额头挨在了一起,他看见她的眼里反射着天空中缓缓飘过的云朵。他把头朝左边侧去,她也一样,两人的唇间印下一个轻轻的吻。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眼中满含笑意的她。他再一次抱了抱她,然后把她放开——朝后退去,挥着手,本想尽量不要笑得太明显,但他忍不住。
“你什么时候离开?”惠子问。
我爱她。亨利因为这念头而停下了脚步。他甚至连那是什么、或者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感觉到了,在他胸口燃烧着——他的心中充满感动。别的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闷不作声地朝带刺铁丝网大门涌去的那群营地工人,不重要了。上面高塔里的机枪,不重要了。
因为是星期六,惠子不用上学,又因为有亨利这个非常特别的客人在,惠子的父母允许她今天不做家务——仅此一次。所以,在惠子的母亲洗衣服和缝补,惠子的父亲帮助新来的家庭搬进他们的街区的时候,亨利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和惠子聊了大半个下午。如果营地里还有更安静、更浪漫的地方,他们会找到的。但这里没有公园,连一棵比矮灌木高的树都没有。所以他们只好肩并肩、脚碰脚地坐在水泥街区里。
亨利开始挥手,然后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爱你”,并慢慢放低了他的手。她站的位置离得有些远,已经听不到了,或者,可能他并没有说出声,但她已经知道了。她用手摸摸心脏的位置,再指了指亨利,从口型上看,她说的是同样的一句话。亨利微笑起来,点点头,转过身,朝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