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现在差不多有四千人了,亨利,你是我们的第一位客人,我们很高兴。”冈部先生说,“下个月应该还会有六千人来到这里,你能相信吗?”
“我还是不能相信我在这里。谢谢你。”
一万人?亨利无法想象这么巨大的数字:“有那么多人,他们就不怕你们接管了营地吗?”
“在下雨的日子里,这样当然好。”惠子的母亲停下咀嚼,微笑着回答。
冈部先生为他的妻子又斟上一杯茶:“啊,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亨利。也是我思考过的一个问题。这里可能只有两百名哨兵和军队人员——而我们的人那么多。就算只数男人,我们这里也有一整个团。你知道是什么让我们不那么做吗?”
“不必总是去餐厅了,这是不是挺好的?”亨利竭力在饭桌上用英语做礼貌的闲谈。
亨利摇摇头。他完全不知道。
和惠子一家吃的早餐是米粥和白水煮鸡蛋。不花哨,却能吃得很饱,亨利迅速爱上了它。冈部家好像很高兴能住进比皮阿拉普露天集市那摇摇欲坠的马厩要结实得多的地方。惠子的母亲沏了一壶茶,惠子的父亲读起了一份营地内印刷的报纸。要是不看单调的环境和他们朴素的衣着,他们与其他的美国家庭没有什么两样。
“忠诚。我们仍然忠于美国。为什么?因为我们也是美国人。我们不同意他们的做法,但我们会用服从来显示我们的忠诚。你明白吗,亨利?”
惠子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
亨利只是叹了口气,点点头。他太了解那个概念了。有着切身的了解。服从是忠诚的标志,是敬意的表达,甚至是爱的举动,在他家里,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特别是在他和他的父亲之间。但现在不是那样了,是吗?是我导致了父亲的中风吗?那是由我的不服从造成的吗?不管亨利怎么样推理,他也无法让自己相信答案是否定的。他的负罪感挥之不去。
亨利看着惠子:“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但对他们来说,就连这样都还不够。”惠子的母亲补充道。
惠子的母亲停止了打鼾,微微动了动,醒了过来。她看看亨利,有一阵子的困惑,然后灿烂地微笑起来:“早上好,亨利。做一天囚犯的感觉如何?”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冈部先生说,啜了口茶,“有传言说,战时再安置局计划让十七岁以上的男子签署一份对于美国的效忠誓言。”
“我不在乎多久。我会等着你。”亨利说。
“为什么?”亨利困惑地问,“他们怎么能把你们放到这里,还期望你们宣誓效忠于他们?”
他们都转向窗户,透过被雨水淋湿的玻璃,看着附近的屋子。惠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惠子插话进来:“因为他们希望我们为他们去打仗。他们想征发男兵去与德国人作战。”
“糟糕的局势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对吧?”
在亨利看来,这与他父亲送他去上一所全白人的学校、戴着一个“我是中国人”胸章一样没道理。
“我会给你写信。”惠子说。
“而且我们会高兴地去的。我会去的。”冈部先生说,“我们大多数人在珍珠港刚遭到轰炸后都自愿提出了参军。大部分人都被拒绝了,许多人当场受到了攻击。”
“那我想,我会等着你。”
“可你为什么愿意那么做,你为什么愿意去?”亨利问。
亨利受宠若惊,更是感动。他领会了她的意思。
冈部先生笑了:“看看你的周围,亨利。和我们住在公园大街上的时候不一样了。只要有任何事情可以帮助减轻我的家人遭受的苦难,受到的监视和侮辱,我都愿意做。我们大多数人都愿意做。更重要的是,对于某些人来说,我们能够证明我们是美国人的唯一方法就是为了美国而流血——无论我们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事实上,正因为我们受到了这样的待遇,所以,这样做才更加重要。”
“我会去。所以不要叫我,因为我会和你回去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
亨利开始理解和体会到了那个由不公正和矛盾织就的复杂网络中的情感:“他们打算让你们什么时候去打仗?”他问。
亨利喜欢这个游戏,他点点头。
冈部先生不知道,但他猜想会在营地建成后不久。一旦他们干完了这里的活,就可以被用到其他地方了。
“那么,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
“关于打仗的事情就说到这里吧,亨利,”惠子的妈妈打断了他们,“我们得想想今天怎样把你弄出去。”
“你是最可爱的,亨利。我也希望我可以,我真的希望如此。但你回到家,就真的有大麻烦了。如果你带着我回家,你真的会有大麻烦。我们都会被扔进监狱的。
“没错,”冈部先生说,“你这么大老远赶来这里追求惠子,我们感到很荣幸,但这里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我们已经习惯了这里,所以那些士兵们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一个星期,这里发生过枪击。”
“我不知道。我猜,我想的是给你我的胸章,像在火车站——”
亨利的脸色有点发白,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血都流走了。他不太确定是什么让他这么紧张:他来到这里被视为一场正式追求中的一部分(他想应该是这样的),还是有人被枪击。
“那你要怎么做到呢?”
“呃,我想我还没请求许可……”亨利说。
“我来这里想的是要偷偷把你带出去,而不是你偷偷把我带进来。”
“离开?”惠子的母亲说。
惠子坐了起来。这一定勾起了她的兴趣,亨利想。她把枕头放到腿上拍了拍,用毯子裹住肩膀,伸出两个手指:“以名誉担保。忠诚的朋友。”
“不。许可我追求你的女儿。”亨利再次提醒自己,他现在已经和父亲与母亲订婚时的年纪一样大了,“我可以吗?”
“你能保守一个秘密吗?”亨利问。
亨利感到有点不自在和奇怪,并不是因为他感觉自己还十分年轻,而是因为他从小到大都知道这样一个中国传统:两家人之间要由一个人来充当中间人。传统的求婚涉及两家之间相互交换礼物和订婚信物。现在那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能永远地留下来。别的家庭会告发我们的。我们没办法永远把你藏在这里。”
冈部先生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亨利一直希望自己能从父亲那里看到这样的眼神。“亨利,在你对我女儿的爱意上,你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明磊落,而且你一直在帮助我们一家。你得到了我完全的许可——如果在我家地板上睡觉还不够算是许可的话。”
“我今天必须离开。我和谢尔登今晚要赶一趟巴士。”
亨利精神抖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请求了什么和听到了什么答复。忧心起父亲的时候,他痛苦地做了个怪相,但他看到惠子在桌子那边向着他微笑。她伸过手来,给亨利斟了一杯新鲜的茶,端给了他。
这些话是一种奇怪的慰藉。这就是接受吗?接受就是这样的感觉吗?他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感,他感到不适应、手足失措,就好像用左手写字,或是把裤子穿反了一样。他看着熟睡的惠子父母。他们待在这个湿冷的地方,好像比亨利自己的父母待在温暖舒适的家里更加平和、宁静。
“谢谢你。谢谢这一切。”亨利仍有些晕眩地啜饮着茶。冈部一家是如此随和、悠闲,如此美国。即便是提到他们在米尼多卡营遇到的可怕事情的时候,也仍是如此。
“亨利,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以为是,但他们并不是根据你戴的胸章来认识你这个人的。他们是从你的所作所为、你的一点一滴来认识你的。你不顾你的父母来到这里,这告诉了他们——还有我,很多。他们首先是美国人。他们不是把你看成敌人,而是把你看成一个人。”
“那枪击是怎么回事?”亨利问。
“我不敢相信我会在这里。我不敢相信你的父母——”
“哦,那个啊……”冈部先生说这话的样子,让这件事显得更加奇怪。它明明是一件坏的事情,可他对于生活中的苦痛已经如此习以为常。住在这里一定会让人变成这样的,亨利想。
“我昨晚梦到你来看我了,”惠子轻声说,“我梦到你因为想我,所以大老远地赶来了。在我醒来的时候,我确定这只是一个梦,可当我抬头望去的时候,你就在那里了。”
“一个男人。我想他的名字是冈本。他是去拦一辆走错了方向的建筑卡车,结果就被击中了。是一个担任护卫任务的士兵开的枪。当场击毙了他。”冈部先生努力克制着自己,说道。
他换了一头睡,这样可以离惠子更近一些。他面朝她躺下去的时候,用手工缝制的棉被裹住了自己。她离他只有几英尺的距离,他看到她拨开了遮住眼睛的头发。
“他怎么样了?”亨利问,“那个士兵,不是被击中的那个人。”
惠子进屋的时候,亨利几乎不敢迈进门去。她的父母很困惑又很高兴亨利能够大老远地赶来这里,然而,他们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太惊讶。他推断是因为惠子一直没有忘记他,而且事实上,可能刚好完全相反。
“没什么事。他们对他处以了罚款,因为他未经授权使用政府财产。就这样。”
亨利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呵欠打到一半就呆住了。惠子躺在她的床上,面朝着他,下巴撑在胳膊和枕头上,正盯着他看。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一些垂到脸上,一些直立着,但看上去还是那么好看。她微笑起来,亨利这才缓过神来。他不敢相信自己在这里。他更不敢相信的是,她的父母竟然允许他待在这里。要是他的父母,可能早就把他扔出去了。但她说没关系,确实是这样。对于能在临时的住处,在带刺铁丝网、探照灯和机枪塔的包围下,接待一位客人,她的父母好像很高兴,甚至怪异地感到很荣幸。
亨利感到所有的人都沉重地沉默下来。
她不想让他走,他也不想走,于是他和惠子在探访室的另一边见了面。所有的一切都设计了防止人逃走的功能,却并不防止人溜进去。让亨利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他并没有花太大的力气。他告诉谢尔登,明天再同他会合,谢尔登虽惊讶却十分赞同,然后,他从一群抱着课本、担任老师的教友派信徒手中拿过一叠书,跟着他们,经过守卫身边,走了进去。这是他这辈子头一次享受到被白种人当成是日本人——他们中的一员——的好处。
“什么使用?什么财产?”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他能听到惠子的母亲在轻微地打鼾,伴随着雨水敲击在铁皮屋顶上的砰砰声,构成一种让人放松的、旋律优美的声音,让亨利感觉自己仍在梦中。也许他实际正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窗户的下面是广东巷,尽管母亲希望他关窗户,窗户还是啪的一声打开了。亨利闭上眼睛,吸了口气,他闻到了雨的味道,但不是西雅图带着腥味和咸味的空气。他在这里。他赶到了米尼多卡来。他甚至走得更远,他来到了惠子的家里。
冈部先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了一眼他的妻子,深深吸了口气。
亨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一张肮脏的、填充着稻草的垫子上。他听到雨水从屋顶上漏下来,滴滴答答地滴进一个半满的洗衣盆里。盆子所在的位置是作为冈部家起居室那间屋子的正中间。他的右边,有个用帘子分隔开的区域,一边睡的是惠子和她的弟弟,一边睡的是惠子的父母。
“那颗子弹,亨利,”惠子的母亲讲完了这个故事,“他受到了罚款,因为他未经授权使用了杀死冈本先生的那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