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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登的唱片(1942)

还有谢尔登,他在音乐上所付出的努力,终于有了经济上的回报。他一直都能吸引很多的听众,但现在的这些听众是会慷慨解囊的听众,而不是那些只会扔下硬币的看热闹的闲人。

情况在发生好转。查斯和他的那些朋友因为在日本城造成的破坏而被西雅图警方抓了起来,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了。他们是否真的会受到什么惩罚,谁也说不清。那些日裔居民,虽然是美国人,现在却被看成了敌方侨民——真有人在乎他们的家园遭到了什么毒手吗?但是,查斯的父亲可能很快就会知道他的宝贝儿子有着怎样的坏心肠,这已经是够大的惩罚了,亨利想,他感觉到的轻松大于高兴。

不久,那最后一张奥斯卡·霍尔登的78转唱片,将会和生日礼物一道送去惠子那里。他们可以一同欣赏唱片中的曲子——尽管有带刺铁丝网做成的围栏阻隔在他们之间,尽管有装着机关枪的高塔从上面监视着他们。

亨利在拥挤的人群中费力地前行,经过冷饮柜台鲜红色的塑料摊位和旋转凳子,朝商店后面走去。在那里,他找到了写字的纸、美术用品、布料,还有一本速写本。速写本的空白页面看上去是那样充满希望,是等待着描绘的未来。他飞快地把钱付给一个年轻女人,她看见他的胸章,只是微笑了一下。剩下的回家的路,亨利是跑完的,到家时大约迟到了十分钟。完全没关系。还不足以让他的母亲停下来。他把惠子的东西和那张唱片一道藏进后巷楼梯下的一个旧洗衣盆里,然后蹦跳着上了楼,一步两级台阶,好似脚下装了弹簧。

虽然他看到了许多的苦痛,也看到了人们被强制送往和谐营的悲伤,但一切还没有失控,战争也不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惠子最终会回到家里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第二天,亨利从学校回家的时候,走进了伍尔沃斯商店。这家古旧的便利店里面,人格外多——事实上,是拥挤不堪。亨利数出有十二个卖战时公债邮票的货摊。麋鹿屋有一个摊,冒险夜总会也有一个摊。每家都有一个牛皮纸做的巨大的温度计,展示着他们卖得有多么多,都想把别家给比下去。有一家甚至做了一个真人大小、穿军装的宾·克罗斯比[1]的纸板模型。“让每个发薪日都变成公债日!”一个男人喊叫着,分发着一块块馅饼和一杯杯咖啡。

亨利吹着口哨,推开通往他家小公寓的门,看到了他的父母。口哨声瞬间停住了,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父母都坐在他家的小餐桌边。桌上摊着的,是惠子家的相册,他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橱底下的那些相册。数百张日本家庭的照片,一些人身着传统服饰,一些人穿着军装。一堆一堆,都是黑白的影像。照片上很少有人是微笑的,但也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像他父母的脸色那样阴沉——因为震惊、羞耻和被辜负,他们的表情僵成了一块铁板。

亨利微笑起来,看着谢尔登,谢尔登明显正在等待他对这句双关语的反应。亨利把唱片塞到外套下面跑开了,回头喊道:“谢谢你,先生,祝你今天过得愉快。”谢尔登摇摇头,微笑起来,开始准备下一场的午后演出。

母亲摇着头,猛地冲进了厨房,厌恶地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的嗓音已经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嘶哑了。

“去播放那东西,去那营地播放它。去吧。我好像喜欢那样的声音。”谢尔登说,“那将会是我第一次在白人的组织里演奏——尽管是演奏给一群日本人,一群迈不动步子的听众。”

亨利的眼睛遭遇了父亲愤怒的目光。父亲拿起一本相册,撕成两半,扔到地板上——用广东话喊叫着什么。他对于那些照片本身的愤怒似乎要大于对亨利的生气。但很快就会轮到他了,亨利知道。

“谢谢你。我以后会报答你的。”他说。

好吧,至少我们要真正地谈一次话了,亨利想。父亲,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亨利并没有领会谢尔登的嘲笑,不然他一定会严重脸红,并否认是爱驱使他这样使出浑身解数,想尽办法。

亨利把采购回来的东西放在门边桌上,脱下外套,坐到父亲面前的椅子上,低头看那些四处散落的照片,惠子和她的家人,她的日本家人的照片。其中有她父母身着和服的结婚照;有新娘的形象照片;有一位老人的照片,可能是她的祖父,穿着日本皇家海军的军装。有一些日本家庭烧掉了这些东西,另一些则藏起了他们这些珍贵的回忆——关于他们是谁、他们来自哪里的珍贵回忆。有些家庭甚至埋葬了他们的相册。埋藏在地下的珍宝,亨利想。

谢尔登戴上帽子,调起萨克斯的簧片:“你可以拥有它了。仅仅是因为这样它能有更重要的力量。”

将近八个月来,父亲一直坚持要求亨利只说英语。情况就要发生变化了。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拥有它了?这样就能顶替那一张了。我和惠子本来一起买了一张,但她没能把它带到营地去,现在它被存在了什么地方。我拿不到它——也许它现在已经不见了。”

“你有什么可说的?快说!”父亲用广东话厉声呵斥道。

“噢噢噢噢噢。”谢尔登好像被人刺中了一样。他闭上眼睛,嘴巴扭曲起来,做出一个痛苦的怪相。“你打败我了。你打败了我这里。”他拍拍心脏位置,冲着亨利咧嘴一笑。

亨利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父亲就发飙了。

“是为了惠子。为了她的生日……”

“我送你去上学。我想尽办法——把你送进一所特别的学校里。我完全是为了你好。一所顶尖的白人学校。结果呢?你不用功读书,竟然跟这个日本丫头眉来眼去。日本人!她是屠杀我们同胞的刽子手的女儿!你的同胞!她的身上沾着他们的血!她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我听到的没错吧?”谢尔登问,好像在开玩笑,但亨利并不是很肯定这一点。

“她是美国人。”亨利轻声用广东话反驳道。这些字眼说起来感觉很陌生,格格不入。好像踏上了一个结冰的湖面,不知道它是能够承载起你的重量,还是会让你坠入深不可测的冰窟。

亨利看着他的朋友,咬住了嘴唇。

“看看!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父亲翻起一页相册,几乎要把它摔到亨利的脸上了。“这不是美国人!”他指着照片上一个穿着传统日本服装的庄重男子,“如果FBI在这里找到了这些东西——在我们家里,我们这个华裔美国人的家里——他们可以把我们抓起来,带走所有的东西。他们可以用帮助敌人这个罪名把我们扔进监狱,罚款五千美元!”

“真有意思,我好像听到你说‘我需要你的唱片’,”谢尔登说,“我好像听到你说‘我需要你最近的那张唱片’。我拥有的唯一的一张唱片——里面是我自己的演奏。音像店里剩下的唯一的一张唱片,因为太畅销,奥斯卡上周内就已经把它们销售一空了。”

“她不是敌人。”亨利稍稍大声一点说道,他的心脏在狂跳,手开始颤抖,因为沮丧——也因为他从未允许自己感受过的愤怒,“你都不认识她。你从没见过她。”他紧咬牙关,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谢尔登因为惊讶而一时沉默了。在这静寂中,亨利听到从别的夜总会楼上的彩排传来的鼓点声。

“我不需要那么做——她是日本人!”

“我想要你的唱片。”

“她和我是在同一家医院出生的,而且和我同年。她是美国人!”亨利反吼了回去,声音大得把他自己都吓坏了。他从未以这样的方式和任何成年人说过话,更不用说他从小被教导应加以敬畏和尊重的父亲。

谢尔登拿帽子给自己扇着风。“钱?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说,指向装满银色钱币的盒子。亨利努力猜想着那里到底有多少钱,光是0.5美元的,总数就至少有20美元。亨利需要的虽然也是扁平的、圆形的东西,但,不是它们。

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从桌上拿走了一个花瓶。亨利看见她脸上满是震惊和失望的神色,她没想到亨利竟敢如此不听话。这种神色很快变成了一种平静的接受,这时,亨利的心中反而生出深深的内疚。他用手托住头,为在母亲面前这么大声地说话感到羞耻。她转过身去,好像没听见他说任何话一样。好像他并不在那里。亨利还来不及说一个字,她已经走回了厨房。

说来话长。而且亨利也不知道最终会怎样。“我以后告诉你好吗?我有点任务要完成,而且已经有点迟了——而且,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亨利转过头,看见父亲已经抱着满满一怀惠子的照片,站到了开着的窗户前。他回头看看亨利,没有表情的面孔也许掩饰的是他的失望之情。然后,他扔掉了那些照片、相册和盒子。它们向地面散落开去,一个个白色的方块飞向下面的巷道,一张张失落的面孔面对着无人的天际。

“我知道。关于那个地方的事情我都知道——几周来的报纸上都有。但是,怎么——告诉我,这个阴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活儿?”

亨利弯腰捡起那本撕烂的相册。父亲从他手中劈手夺下,把它也扔了出去。亨利听见了碎片撞击路面的声音,潮湿的拍击声。

没错,亨利忙碌于和谐营的事情,以及向父母隐瞒这个事实,以至于自从疏散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谢尔登了。他为自己的缺席感到有点内疚。“我周末有个活儿——在和谐营,那个地方——”

“她是在这里出生的。她的家人都是在这里出生的。你却并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亨利朝父亲低声说。父亲转过头去,完全无视他的话。

人群渐渐散去,谢尔登碰碰帽子,朝最后一位观众致意:“亨利,年轻的先生,你去哪里了?我到现在为止,已经两三个周末没见你在街上跑了。”

还有几个月他就十三岁了。也许是时候不再做一个男孩,而是开始成为别的什么。亨利穿上外套,朝门口走去的时候,是这样想的。他不能让那些照片留在外面。

在亨利看来,围观的人群较之往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让他惊喜的是,谢尔登竭尽心力演奏时,人群爆发出了更为热烈的掌声。当谢尔登以一个甜蜜得令人心痛的音符收束曲子的时候,人们的掌声更加热烈了,5分、1角、25分等各种硬币叮叮当当地落入萨克斯盒子。虽然都是零钱,但这些硬币组成的小山是亨利见过的最多的钱了。

他转向父亲:“我要去拿回她的照片。我答应过她,要为她保管它们——直到她回来为止。现在,我要去履行我的承诺。”

亨利砰的一声跳到亨利演奏地点旁边的一座公寓的台阶上,他看到打开的萨克斯盒子里,零钱堆成了一座小山。不光如此,他还看到了一张黑胶唱片,一张78转的唱片,支在一个小小的木头展架上。那展架和亨利的母亲摆在厨房里的展架是一样的,那架子上展陈的是他家买得起的寥寥可数的几件好瓷器。谢尔登的展架上还有个小小的、手写的标签,写着“奥斯卡·霍尔登最新唱片主打曲目”。

父亲指着门:“如果你走出那扇门——如果你现在走出那扇门,你就不再是这个家的成员,你就不再是中国人,你就不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不再跟我有关。”

在下午这么晚的时候要找到他很容易。亨利竖起耳朵,听到了从谢尔登的萨克斯里传来的忧郁音符,亨利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叫作《蓝色信笺》。这是谢尔登在夜总会里和奥斯卡一道演奏过的曲子。很适合亨利,因为他正需要为惠子弄些信纸,还有其他的东西。

亨利丝毫没有犹豫。他握住门把手,感觉着手中黄铜的冰凉和坚硬。回过头,他用他所能说出的最标准的广东话说道:“是你逼我的,父亲,”他拉开沉重的门,“我……是美国人。”

星期一到来的时候,亨利仍为找到了惠子和看到查斯被警察追捕而眉开眼笑。他离开学校,蹦蹦跳跳地跑着走着,跑着走着,在从南国王街到南杰克逊街的那些微笑的鱼贩子们中间迂回前进。街上的人们看起来都很高兴。罗斯福总统宣布了詹姆斯·杜立特尔中校率领一个B-25轰炸机中队对东京实施了轰炸袭击的消息。各地都士气高昂。当被问及飞机是从哪里起飞的时候,总统开了个玩笑,告诉记者,他们来自香格里拉——那恰好是亨利闲逛着去找谢尔登的路上经过的一个爵士乐夜总会的名字。

[1]宾·克罗斯比(Bing Crosby):美国流行歌手、演员,1934年至1954年在美国红透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