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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1986)

“那是什么?”亨利大吃一惊地问。他本以为会是绿茶冰激凌。

“总会吃得下的。”亨利奚落地说。萨曼莎走进厨房,端出来一个浅浅的小盘子。

“我特意为未来的公公做了这个——那冰激凌是我自己吃的。但这个——”她把一盘精致的编织状的白色糖果放到亨利面前,“这是为了特殊的理由而准备的东西——龙须酥。”

“我太饱了。”马蒂哼哼道,推开了盘子。

亨利上一次吃龙须酥,还是埃塞尔生病之前很久的事。他咬了一口用丝线般纤细的糖丝包裹起的碾碎的椰果和芝麻,看到马蒂在赞赏地点头微笑——好像在说:“看到了吧,老爸,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的。”

“好吧。那么,谁要甜点?”

非常美味。“学做龙须酥可需要不少年头,你怎么会……”

亨利看着巨大的一堆蟹壳和装菜心的盘子,意识到萨曼莎的厨艺足以与埃塞尔在世的时候媲美——甚至可以和他的厨艺媲美。马蒂可真有眼光。

“我一直在练习,”萨曼莎解释道,“有的时候你所需要做的,就是迈出第一步,尝试去做最难完成的部分。就像你和你童年时的心上人一样。”

亨利看着儿子和儿子为之着迷的这个年轻女人。他们握着杯子,感受着酒的灼热。他们是多么不同,然而那又是多么无关紧要。他们的区别并不引人注意,他们如此相似,如此快乐。你很难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同。马蒂是快乐的,成功,学业有成。除此之外,一个父亲还能对儿子有什么期待?

也许是甜点让亨利稍稍有点噎住,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品尝着甜蜜的滋味,他清了清喉咙,说:“我的儿子一定和你分享了故事。”

“不,不,不。我喝得差不多了。我知道我的酒量。”马蒂说,把她的胳膊重新拉回小餐厅角落里的圆桌上。这个小餐厅也是亨利的客厅,一个安静的、引人沉思的地方,点缀着生机勃勃的植物,比如亨利从马蒂出生时就种下的万年青。墙上挂着家人的照片,色彩缤纷而艳丽,曾经白色的墙壁如今变成了晦暗的黄色,角落里还有暗黑的污渍。

“他忍不住讲给我听了。那么,你就不好奇她的命运吗?我对你的妻子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是,这个女孩,不管她是谁,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你就不好奇她在哪里,她可能会在哪里?”

“为奥斯卡·霍尔登,以及丢失已久的唱片干杯。”萨曼莎祝酒道。

亨利看着杯中的酒,慢慢地一饮而尽。他忍住那催人流泪的辛辣滋味,感到通往心房的血管燃烧起来。他放下杯子,看着萨曼莎和马蒂,审度着他们的表情,发现他们的脸上交织着期盼与一厢情愿。

亨利微笑着给儿子的杯子里再次加满了那清澈的、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液体——用它可以轻易地洗去汽车部件上的油脂。

“我想念过她。”亨利斟酌着用词,不太确定马蒂会有什么反应。他知道儿子深深地爱着埃塞尔,而且不希望她的幸福记忆遭到践踏。“我想念过她。”一直以来。事实上,还包括此刻。不应该告诉你这一点的,难道不是吗?“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家都长大了,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天啊,真烧喉咙。”马蒂哼哼道。

这么多年来,亨利断断续续一直想念着惠子——从渴切,渐渐变作平静、忧伤的接受,真诚地希望她过得好,希望她快乐。那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是真的爱她。比许多年前他所感觉到的更多。他爱她,爱到可以放手——不再想那些不愉快的陈年旧事。而且,他有了埃塞尔,一个可爱的妻子。当然,他也爱她。在她生病的时候,如果可能,他愿意用自己生病来换取她的健康。如果能看到她从床上起来、重新走动,他可以心甘情愿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但是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做继续活下去的那一个。

亨利举起杯,啜了一小口,马蒂和萨曼莎则是一饮而尽。那强烈的辛辣味道让他俩咋舌不已。

看到那些东西从巴拿马旅馆的地下室拿出来的时候,他允许了自己去期待,去盼望——为了没人相信仍然存在的一张奥斯卡·霍尔登的唱片,为了一个曾爱过亨利的女孩存在过的证据——她并不在乎亨利来自旁边的社区,她只在乎他这个人。

“为我们成功发现巴拿马旅馆地下室里的时间胶囊干杯。”

马蒂看着陷入沉思的父亲:“知道吗,老爸,你拿到了她的东西,她的速写本。我想说的是,即便她已经结婚了之类的,她仍然会希望拿回那些东西。如果把它们还给她的那个人是你,那将会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巧合啊。”

儿子给他拿来一块吐司,举起杯中的烧酒时,亨利正想着这些。他努力克服了忧郁的情绪。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亨利声明道,马蒂开始往亨利的酒杯里添酒,“她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四十年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几乎没有人去巴拿马旅馆认领任何东西,几乎没有。人们不会回头看,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回顾,人们都是向前看的。”

萨曼莎是一个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厨师,这真让亨利感到惊讶。亨利很偏爱在厨艺上有天分的人,他自己在家里就承担了大部分的烹饪工作。即便是在埃塞尔生病前,他也喜欢做饭。在癌症的打击之下,所有的烹饪——还有清洁、洗刷——所有的事情都落到了亨利头上,不过他并不介意。她忍受着那么多的痛苦,总是感到不适,总是因癌症或放疗而遭罪——放疗是为了杀死她体内的一些东西。这二者都摧残着她那小小的、虚弱的身体。亨利至少可以给她做她最喜欢的炒面,或是给她做新鲜的带薄荷的芒果蛋奶冻糕。即便在临近最后时刻的时候,她也仍有一点点的胃口。亨利所能做的,便是让她喝下一些流质食物。只有到了最后的时刻,她才是真的想要离开了,需要离开了。

确实是这样,亨利知道这一点。马蒂从亨利脸上的表情也看到了这一点。可是,也没有人想过那张唱片还会存在,但它重见天日了。如果足够执着的话,谁知道你还会找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