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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时间(1942)

“我上周梦见你了,”惠子说,她看上去轻松又愉快,还有一点困惑,“我一直在想,这一定还是一个梦。”

亨利望着,等着,最后终于看见一个小女孩的瘦长身影沿着泥路走过来。褪色的黄裙子,糊满了泥巴的红色橡胶筒靴,棕色的雨衣。她站在围栏的另一侧,隔着冰凉尖利的铁丝网,她那因为食物中毒而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仿佛一只被困的蝴蝶。亨利微笑着,缓缓地呼了口气。

亨利沿着围栏望了一眼,然后又看着惠子,碰碰他们之间的金属尖刺:“这是真的。我也想做那样的梦。”

“如果它不是用主的明白无误的英语写成的,我看不懂,它就不能进入营地。”亨利无意中听到一个士兵这样说。那两个女人用她们的母语和那个日本女士说着什么。然后她们拉了拉手,挥手告别。那本《圣经》原路返回,老妇人空着两手回去了。士兵们则又回去玩起了扑克牌。

“是一个好梦。奥斯卡·霍尔登在演奏。我们在跳舞——”

那两个女人把她们的十字架拿给他看,并试图向年轻的士兵们散发某种传单。被他们拒绝了。

“我不会跳舞。”亨利声明道。

“用日文印刷的东西都不允许传递进去!”一个士兵说道。

“在我的梦里,你会跳舞。我们在某一个夜总会里跳舞,那里有形形色色的人,还有音乐——是他为我们演奏的那首歌。我们买的那张唱片里的那首歌。但它不知怎么的,有点慢……我们有点慢。”

亨利站在围栏边,用一根小棍敲着铁丝网,不太确定它是不是带电的——最终发现它是不带电的,但他还是很小心。让他感到惊讶的是,那两个士兵看上去压根没有注意到他。而且,他们又一次和来自本地一家浸礼会教堂的两个女人争论起来,因为她们想要把一本日文《圣经》交给一个被拘禁者——那是一个在亨利看来已经很老的女人。

“那可真是个好梦。”亨利仿佛身临其境。

亨利就在营地里工作,所以他本可以直接从餐厅走到士兵们的桌边,但他害怕走得太远,以至于被误认作和谐营里的人,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这也是为什么比蒂太太只让他在食堂后门附近玩:要么在台阶上待着,厨房里的工人都知道他是谁;要么就回到她的货车上,准备随时和她一起离开。尽管亨利有着特殊的途径,但更安全的方法还是遵照正当方式来探访和谐营里的居民,即便仅仅是为了不惹比蒂太太生气也好,这样下次她才会继续带他到这里来。

“我想着那个梦。我想得太多了,以至于白天也做那个梦。在脏兮兮的营地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和我妈妈一起来来回回去医务室帮助老人和病人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在做那个梦。不光是在晚上。”

这条小路通向内侧围栏外面沿线的一片座位区域,那里有一小群探访者来来去去。他们把手伸过分隔开他们和里面囚犯的带刺铁丝网,握手,聊天,有的还在哭泣。两个穿军装的士兵坐在囚犯一侧临时搭起的桌子边,他们的来复枪斜靠在栅栏柱上。他们看上去极其无聊,玩着扑克牌,偶尔停下来检查带出去的信件和带进来的慰问包裹。

亨利把手放在带刺铁丝网做成的围栏上:“也许我也会做这个梦的。”

亨利沿着一条土路走到最近的门口,顺着带刺铁丝网做成的两扇围栏之间的小路往前走。这片无人区域实际上是一条小小的通道,再走几百码就到了一个由许多格子构成的区域,这里就是探访囚犯(他们这样称呼他们自己)或疏散者(军队的人惯于这样称呼他们)的地方。

“亨利,你不用做这个梦。在这里面,我想我的梦对于我们两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午饭发放完毕,所有的托盘都集中起来洗干净、放好之后,亨利找到比蒂太太,她正和一个年轻的食堂管理员开会。和上周一样,她在计划菜单,争论着是做马铃薯(储存充足)还是米饭。尽管大米并不在他们的采购清单上,比蒂太太还是坚持要他们订购大米。亨利估计他们还会有一阵子才结束。比蒂太太朝他挥挥手背,打发他去餐厅后面的台阶,这个动作证实了亨利的估计。

亨利抬头看看旁边的警戒塔,还有用来保护他们的那吓人的机关枪和沙包。保护他们什么?“我为你身处这里而感到难过。”他说,“在你离开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所以我只能来这里,努力地寻找你。我还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亨利目送着冈部先生离开,在他端着托盘里的食物走出门口时,朝他挥了挥手,轻轻吐了口气。队伍里的其他人现在把亨利看作了某种意义上的名人,或者可能是一个知己,纷纷微笑着,用日语和英语向他打招呼。

“有些事情你可以做——”惠子也碰了碰围栏,她的手在亨利的手的上方,“你能给我们带一些东西来吗?我没有纸和信封——也没有邮票,如果你给我带一些来,我就可以给你写信了。还有,你能不能给我们带一点布来——什么样的都行,只要几码就够了。我们没有窗帘,晚上的时候,探照灯会从窗户里照进来,让我们整晚都睡不着觉。”

“我就是想谢谢你,我怕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到你了。”

“这太简单了,我会做到的——”

“谢我什么?”

“我还有一个特殊的请求。”

“我会叫惠子到那里去和你见面。”冈部先生朝门口走去,“我得回去了。谢谢你,亨利。”

亨利的大拇指找到了她软软的手背。透过一格一格的铁丝网,他深深望进她栗棕色的眼睛里。

亨利看了看前门上方的墙上挂着的旧军用钟:“再过一个小时……”

“下周我的生日就要到了。你能在那之前把所有的东西带来这里吗?我们想在那天举行一场室外的唱片音乐会,就在晚饭后。我们的邻居向士兵们买了一台唱片机,但他们只有一张划花了的乡村大剧院唱片——差不多是那样的东西,真可怕。士兵们将会许可我们举行一场室外唱片音乐会,只要天气好就行。他们还会用扩音器为我们演奏音乐。我真希望在我生日那天你也来看我。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听歌。”

“出了这扇门左转,朝正门那边走,在第四区的西侧。是大门里面用围栏围起来的一个区域。如果你从这栋房子的后面出去,也许能够到达探访者的一侧。你什么时候能做完这里的工作?”

“哪天是你的生日?”他问道。亨利知道她比他大几个月,但因为最近这些事情的干扰,他已经完全忘掉了她的生日。

“这里有探访区?在哪里?”队伍里的下一个人不得不清清喉咙,礼貌地提醒亨利继续分发食物。

“距明天刚好一个星期,但我们要努力搞好我们的第一次营地社交活动,这样的活动会让这里更像一个营地,而不是监狱。他们建议我们在下个星期六举行这场唱片音乐会,所以我们会在那一天来庆祝我的生日。”

“你知道探访点在哪里吗?”冈部先生问。这句话仿佛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乐器弹奏出的最美妙的音符。探访?亨利从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

“你那里有我们买的那张唱片吗?”亨利问。

这下轮到亨利眉开眼笑了。他并没有激动得翻筋斗或是后空翻,但他这辈子也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惠子咬着嘴唇,摇摇头。

“她和妈妈还有弟弟在一起,她没事。昨天我们这个区有一半的人因为某种食物中毒而病倒了,我家的大部分人也未能幸免。不过我和惠子现在已经好了。她留在那里照顾他们,我会把我的饭分给她的。”冈部先生警惕地看了一眼他的食物,然后又看着亨利,“她很想你。”

“它在哪里?”亨利问,他想起日本城空无一人的街道,想起那一排排用木板封起来的建筑。

冈部先生让到一边,好让后面候餐队伍里的人能够往前走。他们一边聊,亨利一边分发食物。“惠子人呢?她在吃饭吗?”

“可能在巴拿马旅馆的地下室里。那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我们的行李箱放不下、又不希望卖掉的一些东西——它们是私人物品——爸爸就把它们放到了那里。但我们离开的时候,那里就用木板封起来了。现在,那里肯定已经停业了。你进不去的,就算你进去了,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它。那里的东西太多了。”

亨利知道冈部先生的愿望可能会实现。他听说军队已经在得克萨斯州和亚利桑那州修建永久性营地了。炎热的、让人难受的地方。

亨利想着那座古旧的旅馆。他能回忆起来的是,它的底楼已经完全用木板封起来了。上面几楼的窗户没有封,但在疏散之后的日子里,已经被孩子们从下面扔石头上去砸碎了。“没关系。我会努力找一找的,找到什么,下个星期六我就带过来。”

“很好。很好。”冈部先生微笑着,似乎完全忘记了亨利放在他盘子里的午餐以及额外的面包有多糟糕,“这是我多年来的第一个长假。不过我更希望待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

“同样的时间吗?”

亨利看看冈部先生后面的队伍:“比蒂太太,学校食堂的女厨,她让我暂时和她一起干活。我想,她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帮我。我在这里所有的区域都干过活了——我想要找到你们和惠子。她好吗?你们过得怎么样?”

“晚一点。下周我们会来第四区这里帮忙做晚饭,但我可以在那之后来这里见你,大约六点钟。如果你排的是我这一队,晚饭的时候我可能会见到你。”

冈部先生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摸了摸胡须,然后咧嘴大笑起来。“亨利!你在这里做什么?”好像过去两周一直凝结在他周围的那块苦难的硬板一下子碎裂了,落到地上,化作了飞灰。他把手伸过服务台,握住亨利的两只胳膊,眼里闪着生动的光芒。“我简直不能相信……我是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会在这里的。我还能去哪里?”她朝四周看看,望着绵延不绝的带刺铁丝网,然后低下头看了一眼,好像注意到了自己被泥巴弄得有多脏。然后她伸手去掏口袋:“我有东西给你。”

亨利点点头。“要点炖肉吗?”亨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只想到了说这句话。他为自己目睹了冈部先生的这种处境而感到羞愧,就好像走到别人家里,刚好看到他没穿衣服一样。“您还好吗?您的家人好吗——惠子好吗?”

她摸出系着缎带的一小束蒲公英,亨利这才不情愿地松开她的另一只手。“它们长在我们住的屋子的地板中间。那不算是地板,只是铺在地上的木板子。妈妈认为让这些野草长在我们的脚边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我喜欢它们。它们是这里唯一的一种花。我特意给你采了这些。”她从铁丝网的缝隙间把蒲公英递给了亨利。

“亨利?”这个年长的男人说道。

“对不起,”亨利说,他突然觉得空着手来这里是一件很傻的事情,“我什么也没给你带。”

亨利把午餐的玉米炖肉和煮鸡蛋盛给这个男人的时候,认出了他。他是惠子的父亲。

“没关系,你来就足够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也许这只是我的梦想,也许这只是我的愿望,但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惠子看着亨利,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你家人知道你在这里吗?”她问道。

“你为什么要找冈部一家?”拥挤的队伍里,某处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托盘,羞怯地朝前窥视。他穿着一件扣子系得严严实实的衬衣,那衬衣过去曾是白色,如今则变成了与阴郁的天空一样的颜色。裤子皱巴巴的,脚踝附近全是污泥,头发凌乱不堪,胡子和髭须则剪得很短——黑色中夹杂着灰白色,让他即便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有一种学究气和威严感。

“他们不知道。”亨利坦白道,他为自己母亲的犹豫不决和父亲的兴高采烈而感到羞愧,“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不能……他们要是知道,绝不会让我来的。我恨我父亲,他……”

“冈部一家?有人认识冈部一家吗?”对于亨利来说,这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名字,但事实上,营地里可能会有好几百个人叫这个名字。可能就像“史密斯”或是“李”一样。

“没关系,亨利,没关系的。”

亨利遇到的另一个语言障碍是在和谐营里。光是看到一个中国孩子站在服务台后的一个装苹果的板条箱上就已经够奇怪了。他越是向候餐队伍中的人们打听冈部一家,就越感到挫败。几乎没有什么人在意这件事,而在意的人却似乎永远都听不懂他所说的话。然而,亨利仍会向在他那里领餐的人问问题,就像一艘迷航的船只,不时地发出SOS呼救信号。

“我——”

“同意的,夫人。”亨利急切地点头。这是和父母缺乏沟通的一个好处。他们会以为他上了暑期班,或是在雷尼尔小学做了额外的工作——能赚钱的工作。他们问各种各样的古怪问题。他上了额外的课吗?他在辅导其他的孩子吗?想象一下,他们的儿子,是白人孩子的辅导老师!亨利只是微笑、点头,随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没关系。我也不愿意我的儿子去一座监狱营地。”

“学校放假你还出来工作,你父母同意吗?”比蒂太太一边拿着乌班吉夜总会的火柴剔着牙缝里的早餐残渣,一边问。

亨利把手翻过来,手心朝上,他感觉到惠子把手放进他的手中。他们两人都感觉到了在他们中间晃动的坚硬的铁丝网上锋利的金属尖。他低下头,看见她的指甲盖里面有干了的泥巴。她也看见了,于是蜷起了指头,然后又抬头看着亨利的眼睛。

亨利确切知道的是,第四区的人最多。露天集市的这四分之一的面积最大,有着一个巨大的战利品谷仓,现在被改造成了餐厅。

无论这一刻意味着什么,总之,它突然被打断了。亨利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那是比蒂太太坐到了货车里,在示意他回去。很明显她并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今天还是老样子。”比蒂太太从货车后面卸下日本杂货,咕哝道。在这一周里,亨利意识到了她的这些东西来自哪里。她从学校订购了额外的配给,然后把它们带到和谐营,小心地把这些东西分给囚犯和他们的家人,换取每家都获得一定供应的香烟。她是把这些烟卖掉还是全部留着自己抽,亨利就不得而知了。

“我得走了。下周我会再来的,好吗?”亨利说。

在家里,父母是如此以他为傲。“你这样一直存钱,就能自己出钱回中国了。”父亲用广东话表扬他道。他的母亲每次看见他把挣来的钱存进床头柜上的一个果冻糖罐子,就会点头微笑。在糖和鞋子限量配给的时期里,亨利不知道拿那么多零用钱还能干什么。如果花在便士糖和更多的漫画书上,只会让人感觉浪费,特别是想到什么都稀缺的和谐营的时候。

惠子点点头,强忍住泪水,挤出一个笑容:“我在这里等你。”

熬过焦灼不安的七天后,亨利重复了这一过程——带着同样的希望开始。他在学校后门的台阶上与比蒂太太见面,驱车一同往南,去皮阿拉普镇,穿过和谐营那覆盖着带刺铁丝网的大门——这一次来的是第三区和第四区,它们更大。第四区还包括已经被改造成住房的牲畜展览馆,每个家庭住一间畜栏,他听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