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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贰

启舟道:“着实讨不到。”

令之笑起来,道:“咱们的事情,怎么去找别人讨公道,咱们自己讨不到吗?”

令之把馒头用水勉强送下去,噎了两口方道:“但自己的公道还是得自己去讨,别人总是指望不上的,哪怕指望上了,也总没那么痛快。”

启舟道:“因为盼着他们的公使能替我们讨个公道。”

恩溥似是想说什么,又摇摇头止住了,这时人声又喧哗起来,这是前方有学生们提醒后头已过中华门,让大家到了棋盘街后便东转,一直到转过去了,恩溥才自言自语道:“是啊,总得你自己去讨。”

令之奇道:“要抢青岛的不是日本吗?为何要去美英法使馆?”

学生们这时已到了东交民巷西口,巷口既有洋人守军,又有中国巡捕,学生们先经过美国兵营,门口的美国军官见这架势,挥挥手就让大家进了,反倒是再往前走了几步,东交民巷捕房的两个巡捕追了上来,说学生们不能进去。其中一个巡捕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神情紧张,手执一根碗口粗的木棒,结结巴巴道:“这……这是租界……中国人……中国人不能进。”

启舟痛饮两口,又把壶给了令之,道:“去东交民巷,美英法三国的公使馆。”

学生们一片哗然,有人高声道:“谁说的租界不让中国人进?咱们昨儿就打过电话给美英法三国公使馆,他们都道欢迎学生随时过来,洋人都欢迎,你们这些同胞倒是不让同胞进!”

学生们都是一大早便出来,到这时也没有吃午餐,启舟拿出馒头分给众人,大家都不停步,一面吃馒头一面继续前行。恩溥见馒头太干,把自己包中的水壶递给启舟,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小巡捕口拙,也不知如何回应,只死命挥舞手中木棒,道:“上头说了,只有大总统同意,你们才能进去。”

三人随着人潮一路往前,除时不时有人大声呼喊“卖国贼宜处死刑!”“国民应当判决国贼的运命!”,队伍渐渐平静下来,学生们无言地挥舞白旗往前,四周不少民众围观,亦有人见这般场景,偷偷拭泪,还有许多洋人,向学生们脱帽致敬,到了后面,不少十岁上下的孩童也加入了队伍,兴高采烈地替学生们分发传单。

学生们哄笑起来,道:“大总统?那你去问你的大总统啊?!什么?你找不着?你找不着倒要我们找?这是什么奴才道理?!”

恩溥泪盈于睫,哽咽道:“我看到了。”

那小巡捕急得快哭了,却仍是不肯放学生进去,另一个巡捕已是中年,粗粗壮壮,面色凶狠,他并不多话,只猛推排在前面的学生两把,这人手上本也拿一根木棒,但他进出几次巡房,最后出来时腰上已别了一把手枪。学生们见了枪,都又怒又惊,一时也不敢往里冲,便在美国公使馆门口高声呼道:“大美国万岁!威大总统万岁!大中华民国万岁!世界永久和平万岁!”

恩溥则略有羞赧,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令之。他也知抵京后按理应先去找启舟,但下火车后一时情不能已,叫了个车径直就去了令之学校,打听了大半个时辰方找到令之宿舍。见面时二人都愣了许久,后来是令之开口道:“恩溥哥哥,你看,我剪了头发。”

启舟他们三人站在后方,起先也跟着领头的学生一同喊这几句口号,但令之喊了两声,便停下道:“启舟哥哥,这威大总统是谁?”

令之道:“昨日我们宿舍里有个同学便是学生代表,她回来便说,北大的学生们今日要去天安门游行,我们也都想来,但学监整夜在楼下守着。还好恩溥哥哥一大早找到学校,我说这是我表哥,这才溜了出来……还是恩溥哥哥提醒我,天桥那边买了身衣服帽子,怎么样,像不像男学生?”她随手把帽子摘下,露出满头乌发,又立觉不妥,连忙戴了回去,心虚地吐了吐舌。启舟自和令之相识,她一直心事重重,入学这两月虽心里高兴,明面上只更显沉稳,但这时和恩溥久别初见,她复萌少女之态,一张圆脸没有上妆,却是粉红粉白,唇上薄薄扫了胭脂,溢出唇外,倒像是春燥上火,耳坠摘了,大概怕耳洞反而打眼,一边塞了一颗小金珠,白日闪耀,衬得她面上金光流转。

启舟道:“就是美国人的总统威尔逊,前几年欧罗巴打仗,是他让美国参了战。”

今日游行没有女大学生,启舟知道,王金甫他们昨日下午曾到令之学校串联,但他归来后悻悻道:“呵!一个女大学生没见到!不对,远远见了七八个影子!”原来校方不许男女学生见面交谈,把两边的学生代表安置在礼堂的两个对角,让他们自己互相喊话,王金甫说着自己也笑起来:“本来正正经经的事情,这么一弄倒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起来,我们坐这头,女学生坐那头,房间老大,我们说小了吧听不清,说大了吧,好像又不礼貌,学校后来商量了半天,又找了个学监传话,那学监是个小脚太太,也是可怜,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我看她累得直喘。”

令之道:“咱们为什么要让美国大总统万岁?他们的大总统,和我们中国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万岁的不是皇上吗?都已不是皇上,那怎么万岁呀?”

启舟怕三人被人潮冲散,脱了西服,让他们一人拽住一个袖子,自己则抓住恩溥的胳膊,道:“你们到底怎么找来的。”

启舟突觉尴尬,也停下来,道:“是没什么关系,就希望这样他们能帮帮我们。”

后面的学生海潮般涌上,启舟手中的白旗又被挤掉在地上,实在无法弯腰再捡,但旁边立刻有学生给他们三人手中塞了新做的白旗,这回旗上还写满标语,启舟这面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恩溥手上那面是“卖国贼宜处死刑!诛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令之那面竟是法文“chatier les tra tres a la nation:punir les criminels de haute trahison sur le plan national”,启舟见令之好奇,道:“就是内惩国贼的意思。”

令之奇道:“你们这些男学生真这么想?你信吗?就这样喊几声,美国人便能帮咱们?咱们的事情,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恩溥哥哥,小时候你就对我说,能不求人便不求人,你还说,求人大半就会丢人,对不对?”

启舟见那是男子打扮的令之,更是惊了,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恩溥点点头,道:“但那不是我说的,是你父亲跟我们说的,你不记得了,济之出洋前,你父亲在家中摆了酒席,我们这一辈单坐一桌,你父亲特意过来,让我们一人干一杯,他还说,以后在外吃了亏,要不自己讨回来,要不就当是这杯酒,一口闷下去。”

旁边那瘦小男子笑起来,抬头露出半边脸,道:“启舟哥哥,是我,我带恩溥哥哥来的。”

听到父亲,令之神色黯下来,叹道:“我父亲……我父亲他自己也没有做到,自己讨也讨不回来,一口气闷也闷不下去,可能还是求人容易一些……”

启舟激动不已,拉住恩溥双手,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时又听前面说,学生们和东交民巷的官员来回通了几次电话,官员们终于同意让学生推选几个代表进美国使馆见公使,大家商量片刻,选了傅孟真、罗志希和另外两名启舟并不认得的北大学生,他们进去后不到一刻钟便出来了,傅孟真满面怒容,并不和别的学生说话,只靠在墙上喝水,罗志希则挥手让大家静静,道:“密斯特芮不在,我们只留了说贴。”这说的是美国公使芮恩施,这人对德日从来警惕,段祺瑞能对德宣战,少不了背后他的推手。芮恩施民国二年便来了中国,据说他最喜国粹,几年前听了梅兰芳演出的《嫦娥奔月》,一时惊为天人,但凡接受记者访问,总要盛赞梅老板。后来连美国驻菲律宾总督和英国安南总督均要求来北京听上一曲,外交部还特意把这些外交官们邀请来听了一次堂会。芮恩施总道,若要美国人真的理解中国,只能由梅兰芳开始。

恩溥旁边还有个瘦小男子,戴黑色平顶帽,一身长到拖地的灰蓝长袍,因帽檐压得很低,一时看不清模样。二人本被巡捕拦在后面,这时大队已开始往前移动,巡捕们紧张地跟着前移,他们瞅了一个空子,连忙混进人群,跑到启舟身旁。

但饶是平日看来对中国情深义重的芮恩施,此时也并没有在使馆中,有学生愤怒不已,大声问道:“公使为何不在?”

启舟吓得激灵,四顾许久,才见人潮中有两人不住挥手,白日灼眼,他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竟是恩溥。几年未见,恩溥面容大有变化,但他今日手上故意拿了一本幸德秋水先生所编的《自由思想》,这书当年他们一人一本,恩溥那本被他翻得稀烂,这书一出便遭禁,谁也没有多出两本,启舟便将自己那本给了他,送时还玩笑般在扉页上画了一艘小船,这时他便是认出了那艘船。启舟愣了片刻,大叫道:“恩溥兄!恩溥兄!真的是你?!”

罗志希道:“使馆的人说,公使昨日去了门头沟的寺庙旅行。”

启舟本想凑近了听一听,谁知前方突地有人大叫一声:“启舟兄!启舟兄!这里!这里!”

那学生听罢,情绪更激动起来,道:“我们昨日分明打过电话,使馆的人说欢迎学生前来,如今公使自个儿出门游玩,这是欢迎的模样吗?威尔逊在巴黎不是认了把山东给日本吗?这公使是不是和总统一条心?”

那人指指前头同傅孟真站在一起的年轻男子,道:“这还用说,喏,不就是你们北大的罗志希。”罗志希的名字启舟也在《新潮》上见过,但本人则是第一次见到。和傅孟真比,罗志希面容清瘦,颧骨高耸,目光凌厉,不似傅孟真一团和气,戴一副黑框圆镜,这种天气也整整齐齐穿着西服,头发被汗濡湿,一缕一缕整整齐齐,全部往后梳去。他似是正和傅孟真有所争执,所争何事听不清,但见傅孟真一直摇头,罗志希则步步紧逼。

学生们已是议论纷纷,罗志希似是想让大家安心,大声道:“我们留了说贴,公使回来看到,便能知道我们的诉求。”

启舟低声问旁边同学:“宣言书谁写的,这白话文用得真好。”

那学生又道:“说贴?什么说贴?为什么不先给大家讨论?”

启舟读完,饶是他今日最初只想来看看热闹,心中亦是一阵悸动,四周已有人抽泣起来,还有人挥舞传单,对围在路旁、手执木棒的巡捕道:“国亡了!同胞起来呀!你们万不要拿棒子对着自己人!你们应当和我们一同外争主权,内除国贼!”那些巡捕大都也是年轻人,有几人看着比学生们还小,涨红了脸,也不知应对,只来来回回走着。

罗志希神情尴尬,只给面前学生递去一张单子,道:“我们几人昨晚连夜写的,这是底稿,时间紧迫,没有来得及印出给同学们看。”

国亡了!同胞起来呀!

那学生抖了抖单子,将说贴内容大声读出: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大美国驻华公使阁下: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吾人闻和平会议传来消息,关于吾中国与日本国际间之处置,有甚背和平正谊者,谨以最真挚最诚恳之意,陈辞于阁下: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二十一条中日协定,乃日本乘大战之际,以武力胁迫我政府强制而成者,吾中国国民誓不承认之。青岛及山东一切德国以暴力掠去,而吾人之所日思取还者。吾人以对德宣战故,断不承认日本或其他任何国继承之。如不直接交还中国,则东亚和平与世界永久和平,终不能得确切之保证。贵国为维持正义人道及世界永久和平而战。煌煌宣言,及威尔逊总统几次演说,吾人对之表无上之亲爱与同情。吾国与贵国抱同一主义而战,故不得不望贵国之援助。吾人念贵我两国素敦睦谊,为此直率陈词,请求贵公使转达此意于贵国政府,于和平会议予吾中国以同情之援助。谨祝大美国万岁,贵公使万岁,大中华民国万岁,世界永久和平万岁!

今与全国同胞立两个信条道:

北京专门以上学校学生一万一千五百人谨具

现在日本在万国和会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务望全国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就在此一举了!

中华民国八年五月四日

烈日当空,走到天安门时已是正午,人人都是一头一脸汗,广场上已有三千余人。北大学生到得最晚,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汇文大学、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工业专门学校、农业专门学校、医学专门学校、警官学校、铁路管理学校、税务学校、中国大学、民国大学和朝阳大学的学生都已到了,正在四处分发传单,启舟也得了一张,见上面印着“北京学界全体宣言”八个黑字,下面是今日游行示威的目的。

令之听了,吃了一惊,道:“今日有一万一千人?”

蔡校长已尽力提高声量,但群情汹涌,已是没人再听他说什么了,众人都向校门涌去。蔡校长下了花坛,反向而行,想往学校里走,但那时谁都顾不上他了,他被推得连连后退,几被人潮冲倒。启舟见傅孟真奋力拨开人群,想往蔡校长的方向走,但簇拥着往外奔跑的学生实在太多,傅孟真走不过去,只得扛着上书“还我山东,还我青岛”的大旗,顺着人潮往外走。再过片刻,启舟只知自己出了校门,蔡校长和傅孟真都没了踪影,身边的人已是一个都不认得,也不知到了何处,只得茫然前行。手中那面白旗掉过一回,他本想索性就扔掉,但人人手中都有旗,只他没有,又觉心虚,担心被人留意,就把白旗又捡起,白布已被踩得稀脏,上面撒了星点深灰污渍,酸臭扑鼻,还黏着几根焦黄面点,一股油味。启舟想,都这个时候了,倒是还有人在喝豆汁儿吃焦圈,不知为何,知道这千人长队里,亦有人和自己一般,怀着别的心思,这让他稍稍放松下来。

启舟摇头,道:“我看不会超过五千人。”

蔡校长只是叹口气,道:“既是如此,我最后只再说一句:同学们注意安全,既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也要注意别人的安全,你们是学生,不应去做凶徒。”

令之道:“那为何要说是一万多人?”

学生们非但不应允,还嘘声一片,有个叫作张国焘的学生代表挤到前面,道:“示威游行势在必行,校长事先本不知道,现在不必再管,请校长回办公室去吧。”

启舟道:“这样气势足一些。”

蔡校长见这情形,叹气道:“同学们,时局如此,你们去示威也好,游行也罢,又能改变什么呢?你们也知道,北大因提倡学术自由,早就被守旧派和当局所厌,视我们为鼓吹异端邪说的洪水猛兽。现在你们再这般出校游行,若是再闹出事情,予人以口实,咱们这个本就惨淡经营、植根未固的北大,将要首先受到摧残了。你们有什么要求,不妨就在这里提,我代表你们去和当局谈,我在这里许个诺,你们一定能听到回音,这行不行?”

恩溥也在一旁道:“令之妹妹,你忘了赤壁之战了?难道曹操还真有八十万大军?”

众人又都应和起来,纷纷舞着白旗,道:“不投降!不投降!打倒汉奸!严惩卖国贼!”

令之有些茫然,道:“但那是打仗的时候。”

学生们都鼓起掌来,还有人跳起挥舞手中白旗,嘶吼道:“政府投降,汉奸卖国贼投降,咱们北大学生不投降!咱们中国人不投降!”

启舟见前面已渐渐激愤起来的学生,道:“已是差不多了。”

众人静了半晌,有个学生大声道:“蔡校长,我们都敬你重你,但如此已不是读书的时候了,我们几日不读书又会如何呢,但我们今日不上街,明日就会失了青岛,后日就会没了山东,咱们这一百年来丧权辱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学生们不知如何是好,大部分人备的干粮和水也不够,此时又累又饿又渴,加之无处可去,都露出焦躁神情。站在前头的学生商量半晌,决定再派六人,分头去英、法、意三国使馆。谁知他们片刻便都回来了,道今日是周日,公使们均不在馆内,只有一般馆员接见,他们只能把给芮恩施的说贴换一下抬头,再抄一份留下。回来的学生代表均神色愤愤,道公使馆馆员们待他们多有冷淡,说贴递上去,只回一声“知道了”。

蔡校长又清清嗓子,众人这才又静下去,听他道:“同学们,你们都知道,起先我是满清的翰林,后来去做革命党,我可是真的搞过炸药的人啊同学们,但现在你们也看到了,我一心一意,在搞教育。为何呢?因为这十年我一直在想,我国输入欧化,已是一甲子六十年,始于造兵,继而练军,继而变法,最后乃知,教育方是救国第一要务。严几道严先生,你们都是很熟悉的了,他是这学校的第一任校长,严校长亲口对我说过,光绪三十一年,孙文去伦敦拜访他,二人谈及国运,严校长道,‘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之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之于丁。为今之计,惟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乎’,孙文则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实行家也。’同学们,我并不是说实干不对,但实干的事情,就让我们中年人去做吧,你们是学生,不能不以研究学问为第一责任,变法也好,革命也罢,过后总是需要人才的,当年康党所以失败,正是由于不先培养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一味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同学们,你们若觉我言之有理,就不要去了,大家各自回去上课读书吧。”

因无地可去,学生们便都想往前走,起码能在东交民巷游行示威一圈,不然今日可算是白来了。谁知众人原地等了一个多时辰,仍是没有拿到许可,反是警察宪兵都来了,团团围住了东交民巷的入口,警察们手持木棒,宪兵们握着长枪,都不敢动手,只前后跟着学生跑,围住东交民巷的入口,不让学生们入内。如此僵持许久,旁边围观的民众也被激怒,加入了学生队伍,有个学生满头大汗,索性脱了长衫,只着白色贴身衣服,大骂道:“这国还没有亡呢,中国自己的土地,已是不许中国人走了?!碍着中国人的,竟是中国人自己的政府?!如今便是这样,那要是真亡国了,岂不是更没有咱们中国人的容身之处了?!”

大家哄笑起来,有人接道:“风在吹,雪在飞,老鸦冒着风雪归。飞不前,也要飞,饿坏孩儿娘的罪。”于是众人一同大声笑道:“饿坏孩儿娘的罪!”启舟看见,傅孟真站在一旁,面色阴沉,不发一言。

旁边有人接话道:“对!就是这个道理!国已不国,人何以为人?!都是汉奸卖国贼们的错!”

不少人应和起来,“对,校长当同我们一起去!”“爱国岂能只能我们学生的事情?”“别说蔡校长,我看教授们也应当去!”“胡适之先生为何不去?他是不是整日只想着写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更多人一面挥舞手中白旗,一面骂起来:“都是汉奸卖国贼的错!诛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民国不判决国贼的运命,我们民众去判决!”“打倒日本人的孝子贤孙!”“民贼不容存、诛夷曹章陆!”

有学生高声答:“国难当前,岂是我们能想的事情!蔡校长,您看看,半个北大的学生都在这里了,您既是我们的校长,就和我们一同去吧!”

一团乱中,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大家往外交部去!大家往曹汝霖家里去!”一时应和四起:“对!这里不让我们进,咱们便进卖国贼曹汝霖家里去!”“曹家在哪里?!”“就在外交部旁边,赵家楼胡同!”“那咱们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他的声音并不见怎样高,但场上千人都静了下来,蔡校长停了停,方道:“同学们,你们今日,可是想好了?”

前面的人开始齐齐转头,后面的学生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有不少人推搡摔倒,但大家都一扫起先颓丧,又有勃勃生气。启舟正顺着人群往后退出东交民巷,却见上午刚被选为游行示威总指挥的傅孟真,把手上大旗放下,爬到巷口的一个石狮子背上,道:“同学们,同学们,我们先冷静一下,我们的计划是在街上和平游行,昨日开会大家也已达成共识,要有纪律的抗议,现在我们若是去曹家,再惹出什么事来,反是给当局提供口实。”

蔡校长自是不像皇帝,他一身灰袍,面色沉郁,八字胡竟是有些凌乱。广场前有个白玉花坛,满植月季,此时正是花期,多是学校特意找人引进的西洋品种。蔡校长站在一朵碗口大的“金玛丽”前面,清清嗓子,道:“同学们。”

下面嘘声四起,道:“傅孟真,你是咱们学生的代表,还是蔡校长的跟班儿,为何你说的话和他差不多?若是你再拦着咱们,我们就得疑你是当局的奸细了!”最后一句只是玩笑,众人都笑起来,但显是没人会听他的了,傅孟真见这情形,只得下了石狮子,再扛起大旗,和大家一同往赵家楼胡同走去。

傅孟真还想说什么,后面一阵骚乱,启舟跟着大家一同回头,才知是蔡校长拨开人群过来。蔡校长今年已过五十,却满头乌发,一副八字胡一丝不乱,他可谓半生传奇,前朝时高中进士,进了翰林院,后来无心做官,便南下革命,成立的是暗杀团,据说一心想暗杀慈禧,整日埋头研制炸药毒药。革命既成,他本是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总长,后来因不愿在袁世凯手下做事,便在四十六岁时再赴欧罗巴,归来便是北大校长,学校内各派人物在数不清的杂志上相互攻讦,但对这个校长,却都是服气的。讲授英国文学的辜鸿铭迄今留辫,终日戴一顶瓜皮小帽,辜鸿铭平日眼高于顶,唯有在见到蔡校长时,方有恭敬之态。启舟学的是法文,却也去听过几次辜教授的课,有一回去得晚了,还未进教室,便听见他高声道:“……堂堂大国,岂可无皇帝,你们看那法兰西,自革命党砍了皇帝的头后,便大不如前,后来虽有拿破仑,但那到底是个科西嘉人,失了皇族正统,成不了气候……再看看大英帝国,革命虽也革命,却知道把皇帝给迎回来,大家且看吧,咱们这里,迟早也要把紫禁城里的小皇帝给迎回来的,这小皇帝若是回来,我自然就拜皇帝,他既还没回来,我在北大便拜校长,校长就是我们这里的皇帝。”

学生们退出东交民巷,掉头往北走,沿着户部街和东长安街,到了东单牌楼和石大人胡同,下午四时许,便到了赵家楼胡同二号的曹宅。这时启舟、恩溥和令之三人已挤到了前头,启舟对恩溥道:“我们见机行事,但凡有点危险,你就先带着令之快逃。”

举联的几人都笑起来,道:“我们可不是正是为了公义,汉奸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有什么阴损不阴损,我们都是明着损。”

令之道:“那你呢?启舟哥哥,你难道要同他们一道?”

傅孟真道:“太阴损了,我们谈论公义,不当如此。”

启舟道:“我不是同他们一道,我是想看看,我们中国人到底还能做成什么事情。”

一学生奇道:“如何不好,我们想了一夜。”

恩溥似是知道启舟的意思,道:“你去看吧,我不想看了,令之妹妹,不如我们现在就走。”

傅孟真见了对联,皱了眉,对举联的学生道:“这对联写得不好。”

令之道:“走?为何要走?你没发现吗,这么多人,就我一个女子,这种时候我若是走了,岂不是中国出什么事情,都和女子没关系了。”

倾心媚外,不期章淳余孽死有头。”

说罢,令之拉着恩溥,又往前挤去。曹宅一排平列,外面看去只见围墙,墙边有一棵颇高的石榴树,有学生爬上去往内看了看,下来道宅内似是分东西两院,西院为中式院子,东院为西式平房,没见到像曹汝霖的人,倒是东厢廊下,有两个婢女陪着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头读书,似是曹汝霖的父亲。

“卖国求荣,早知曹瞒遗种碑无字;

学生们想从大门进去,非但那绿色大门紧紧关上,门口还有四五十个军警守卫,赵家楼胡同本就不宽,仅容三四人并排,这几十个军警一站,学生们便完全不得靠近。

学生们排好队往校门走,前头有几人举了一幅白布对联,上书:

那些军警看来严阵以待,令之却低声对恩溥道:“你瞧见没有,不少军警向着学生呢。”

众人出发前先在红楼后面的空场上集合排队,场上密密人头,人数应远远过千,那就是四成左右的北大学生。前一晚在法科礼堂的大会,各校学生已选出二十名代表负责召集,当中北大有七人,这时站在人群前面点人分白旗,有一人圆脸圆头,又戴一副黑框圆眼镜,白胖和气,看来似哪里的账房先生,启舟知道,那是国文科的傅孟真,他是《新潮》主编,据称也是最得胡适之先生赞赏的学生,同学中甚至有人称他为“孔子之后第一人”。傅孟真本就是山东人,他当这个学生代表,确是众望所归。这一两年校里风云人物辈出,但启舟心中,第一人亦是傅孟真。两月前他读到傅所撰的《致新潮社同学读者诸君》,文中道:“我们现在却有了极危险的事,到了头上:就是因为办杂志害了求学,作文章减了读书。”那时已有学生私下骂他:“好好一个进步青年,却摆出先生脸面,埋头读书不过求个自己的利禄功名,岂有办刊和撰文更能改造愚民,愚民不变,中国便永远不得变!”启舟觉得傅孟真无错,骂他的人亦无错,但这个时候是容不下两种“对”的,启舟想,这就是当下的自己了,不知何为正途,自然也辨不出岔路。

恩溥道:“你怎么知道?”

启舟摇摇头,道:“我不去革命,我只是去看看。”

令之道:“他们枪上刺刀都没装呢。”

大概正因如此,四日早上王金甫问他是否同去,他犹豫半晌,道:“那就同去吧。”出发前每人分得一面白旗,启舟背上一壶水,一袋子馒头,又带上一包风干牛肉,王金甫道:“你们瞧这汪启舟,婆婆妈妈的,还带吃的,以为咱们是去春游呢?!咱们是去革命!”

这时有学生代表上前,客客气气道:“我们是爱国学生,来这里是找曹总长谈谈国事,交换意见,希望他能爱中国。我们学生手无寸铁,你们也是中国人,难道你们不爱中国吗?”

那日启舟孤身走去沙滩,进了自己常去的那家“小四川”,花三十个铜子,叫了一份回锅肉,一份摊黄菜,又叫了三两杨梅烧酒,一人慢慢喝起来。“小四川”在弓弦胡同的最东边,那地方和学校已有一段路程,生意清淡,这两月启舟总在这里吃饭,图的是遇不上什么人,可以一人静静待上大半个时辰。但那日喝到第二杯,已有三拨学生掀帘进来,手中都有那份《国民》,都面露喜色,都在喝上酒后大骂章宗祥卖国可耻。启舟不觉得他们骂得有错,他只是心中一沉,知自己已是逃无可逃,连这方吃肉喝酒的小小天地,也是就要失去了。

前头的几名军警虽不说话,却你看我我看你,面上都有羞惭之色,过了半晌,才有个军警叹气道:“你们回去吧,别为难我们,我们也不为难你们。”

章宗祥四月底从东京归国,启舟前两日刚听说,章和妻子从东京火车站离开,站台上忽地蹿出百余名中国学生,章宗祥起先以为学生们自动自发来送行,还满面荣光,谁知学生们竟是专门来骂他汉奸的,且人人手执送丧白旗,将其掷于章的车中,似是送丧之后丢在坟头的白幡。不知记者是否杜撰,文中还称有学生大喊:“章宗祥、章公使,你既喜卖国,为何不卖妻?”章的妻子陈氏又气又惊,当场痛哭,章宗祥亦气不能语。这是报上所登,不知真假,那日启舟在图书馆中读书,有同学带了《国民公报》,当场读出全文,馆内同学纷纷大笑,“自当如此!”“说得好!”“谁让他要做汉奸!”“这些留洋的学生还是太软弱,若是给我遇见了,当头就是砖头!”“对,汉奸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启舟见群情激昂,就像这两月北大校园内随处可见那样,他又一次只感无所适从,默默从馆中退了出来。春夜清风拂面,园中隐有玉兰幽香,每隔一两百米,便有几十名学生凑在一处商议事情,学校里社团林立,人数最多的是哲学研究会,另有雄辩会、新潮社、国民杂志社、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新闻学研究会、社会主义研究会、平民教育演讲团……启舟也曾加入过“音乐研究会”,他并不通音律,只是人人都有社团可去,他一人总觉凄惶,起先确实去过几次研究会,也尽力学了一阵梵婀玲,能拉出咿咿呀呀旋律,但启舟后来也不再去了,他心中明白,那个地方同样无法容纳自己,就像他奏出的旋律,破碎,断续,无法被归进任何乐曲。他不明白短短几月间发生了什么,那些曾与他一同去令之家中喝酒吃饭的同学,现在忽地四散,他们不是跟着图书馆馆长学马克思主义,便是在《国民》杂志上撰文谈如何让国民觉悟,“其觉悟之程度,可分为三步:其一为爱国心之觉悟,其二为政治不良之觉悟,其三则为社会组织不良之觉悟”……启舟艳羡这种种一拥而上的热情,但他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一拥而上了,他时常会想,自己的生命也许像一盆火,看起来仍像旁人那样照常烧着,但别人渐渐烧成一片,火光冲天,像是要烧出一个白茫茫的新地新天,他却把火盆越移越远,而独自烧着的火是烧不长的,熄灭的日子就在前面。

那带头的学生正想再说什么,后头的学生不知前方局势,只知大家进不了曹宅,也不见曹汝霖出来和大家交代,情绪又焦躁起来,不知是谁又喊出“卖国贼!卖国贼!”,一时应者云集,更有人开始向曹宅的窗口和墙头扔石块,傅孟真在前方大叫:“同学们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我们学生代表正在沟通,大家要听安排,不要乱了纪律。”

王金甫似是略有憾意,摇头道:“没,他那一刀本都割下去了,身边有人推了一把,就只破了一点油皮……若是真有北大学生死了,那今日的行动必能引得更多人去……”说罢他挥了挥手中血书,神情又激动起来,道:“走!昨晚大家都商议好了,今日就把白旗递到曹章陆三人家去!西斋的同学做了一夜,现在保证咱们北大学生每人都有一旗!”所谓曹章陆,除了交通总长曹润田,还有驻日公使章宗祥和币制局总裁陆宗舆,三人均是浙江人,又都从日本留学归来,均是当局有名的亲日派,学生们做白旗,应当就是都想到章宗祥归国前的境遇。

后方学生听了这话,大骂道:“去你妈的安排,咱们中国人就是什么都听安排,才会这般刀俎鱼肉,任人欺凌!同学们,他们既是不管咱们,咱们也就不管他们了!”

启舟一惊,道:“死了?”

大家纷纷道:“对!我们再不能任人欺凌!”“严惩卖国贼!卖国贼当诛!”“政府不惩他们!咱们自己来惩!”一团乱局中,突地有五个学生翻上围墙,那墙本就不大高,旁边又有石榴树借力,他们几下就到了围墙顶上,但窗口亦是紧闭。几人正在踌躇,当中有一人却当机立断,从围墙上捡了一块砖头,“砰”地砸向窗口,玻璃应声而碎,学生们一时呆了,齐齐静下来仰头望着窗口,那人对围墙下的学生们得意地笑了笑,跳了进去,剩下四人便也不再犹豫,都跳进院中。再过半晌,里面传出几声争辩声,随后便是挪东西的声音,也就一刻钟工夫,前门大开,那五名率先跳进去的学生,站在门口喜不自胜大声道:“进来!”

王金甫把血书一扔,不耐道:“都什么时候了,就你还磨磨唧唧想这么些屁事!我这算什么?!昨晚法科有个学生,拿着把刀去的会场,当场就说要自尽?”

学生们欢呼起来,如鲫如鳞般拥进曹家,启舟他们三人也随着进去,只见院中已是一片狼藉。地上满是起先曹家用来堵门的石头和木块,大门旁边虽有几十个军警,但已是无所动作,枪上的刺刀七零八落卸在地上,有几人索性笑嘻嘻抽起烟来。启舟想,这些军警果真是向着学生,若不是这样,那五名学生手无寸铁,跳下围墙时军警们若是有心阻拦,岂能让他们开了大门。

布上草书“还我青岛”四个大字,王金甫的字写得漂亮,一看便临过魏碑,几个字黑中带紫,显是血书,启舟点点头,道:“再给你包一包,我箱子里有药棉。”

令之呆呆地站在院中,不进不退,只拽着恩溥的袖口,道:“怎会这样?恩溥哥哥,怎会这样?”

宿舍里的人天亮方归,每人都满面倦容,却又分外亢奋,王金甫右手胡乱包着手绢,左手执一块皱巴巴的白色棉布,他见了启舟,得意洋洋摊开,道:“你看这颜色!”

恩溥道:“怎样?”

窗外一直有喧嚣之声,那是各校代表和北大学生一同在法科礼堂开大会,商讨如何为山东问题抗议之事。启舟并非不关心山东问题,国耻当前,他心中自然亦觉沉痛,但那日宿舍众人在涮肉店大闹一场后,他已不知在此事上当出何言了,王金甫他们做的,启舟无法茫然跟从,若要问他自己想做什么,他又毫无头绪,于是只得起身无言,躺下读书。那日睡前听到礼堂里的声音愈加鼎沸,不知多少人声嘶力竭,痛哭失声,启舟不由心想:“他们是怎么了?我又是怎么了?万万千千的年轻人都在哭,都在喊,为何偏偏就我一人,流不出泪,也叫不出声?那么多人是不会一起错的,那错的必定是我,但我是从哪里开始出的错,又到底错在哪里?”杂声虽嚣,启舟到底还是睡了过去,将睡未睡之时,启舟还在想,举目四望,是无人可理解自己的了,若是能认识那位鲁迅先生就好了,他应当都能理解,理解这其中的寂寞与悲哀、消沉与苦愁。

令之道:“怎能这样便进了别人家?若是别人想进我家便能进来,我宁愿去死,真的,我会去死。”

《破恶声论》由古文写成,启舟读到“……识者有忧之,于是恶兵如蛇蝎,而大呼平和于人间,其声亦震心曲,豫言者托尔斯泰其一也。其言谓人生之至可贵者,莫如自食力而生活,侵掠攻夺,足为大禁,下民无不乐平和,而在上者乃爱喋血,驱之出战,丧人民元,于是家室不完,无庇者遍全国,民失其所,政家之罪也……”,正在想这托尔斯泰不知是何人,这一年总见人提起,俄国前两年革命成功,成立的正是当年幸德先生和铃木先生梦寐以求的社会主义政权,一年后沙皇全家被处决,听说最小的公主不过虚岁十八,胸口被刺一刀,连藏在胸衣里的珠宝也被抢走。启舟想,铃木先生若是知道,会说无产者革命自当如此,但铃木太太则会摇摇头,轻声道:“但杀人总归没有道理。”

启舟一震,道:“他们也是为了大义,你总不能说,这大义是错的。”

启舟去年刚到北京,便读了《狂人日记》,读至“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这一节,心中一悸,竟是大半夜没能入睡。第二日他出门去看令之,拐进胡同,遇到一只黄狗,启舟总觉得那狗眼神幽幽,似在打量自己,心中不由想到“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那日从令之那处回到学校,他饭也未吃,躺在床上,把《狂人日记》细细读了一遍,读后大梦一场,梦中血光满天,有人面目狰狞,手持长斧,从一个铁皮屋子中劈开一道口,从中艰难爬出,大喊“吃人!”。自那以后,但凡见到鲁迅的名字,启舟便分外留意,他隐约觉着,那么多人给《新青年》撰文,却只有这看似冷冰的鲁迅,和他真真隔得近。

令之厉声道:“大义?什么大义能想砸别人窗子便砸别人窗子!大义?什么大义要拿不相干的人做祭?”这说的是大家涌进时,不知谁扔出去一块石头,正好砸到廊下曹父的背上,老人本就行动不便,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旁边婢女吓得发抖,一时手足无措,是令之急忙去帮忙搀扶,婢女才连忙把人扶进了内屋。

那人笑道:“嘿,咱们教授课上说的,鲁迅是他亲生兄长,他们都姓周。”

启舟和恩溥二人大概都想到死去的铃木太太,相视惨然一笑。也不再说话,三人都觉自己在此处全是多余,退出去又觉不甘,便跟着众人在房内四处走动,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学生们这时已在四处寻曹汝霖,不时大声呼喊:“曹汝霖在哪里?!”“拖出曹汝霖来,揍他一顿!”因始终不见曹的踪影,他们愈发激动起来,把客厅和书房的花瓶瓷器砸碎一地,又有人道:“曹家女儿的卧室在那边!”于是又一哄而进,见卧室中没人,只有一架西式雕花铁床,有人道:“咱们把床拆了,看卖国贼的女儿还能不能高枕安睡!”那铁床做得细巧精致,也就半炷香工夫,便被他们拆得七零八落,一人抱着一根铁柱,又去了曹妻的房间,曹妻反锁房门,在里面吓得哭泣,连声道:“润田不在家中!润田真的不在!他去了总统府吃饭,求求你们了,去总统府找他吧!”学生们却仍是不管不顾,用铁床上拆下的铁柱撞开房门,只见曹妻身着绛色丝绒旗袍,脚踩一双同色高跟鞋,鞋跟处一边缀了一颗指头大小的浑圆珠子,分明是精心装扮过,但脸上妆早已花了,头发也乱成一团,她本缩在沙发上,见学生们进了屋,跳起来便躲在墨绿窗帘背后,看也不敢直眼看学生。学生们也不管她,先径直把镜子砸了,家具能砸便砸,砸不动的便推翻在地,有人道:“大家仔细翻翻,看有没有什么卖国文书!”别的人便应道:“对,抽屉都打开,把东西都倒出来!卖国贼卖国卖得这么爽快,家里总会有点证据!”这就又把所有抽屉柜子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信件一封封打开,专看有没有和日本人的通信,但看来看去也是没有,剩下的信便撕的撕扔的扔,纸片满屋飞舞,确像白事时扔在坟头的纸钱。

启舟道:“你怎么知道?”

抽屉中还有不少珠宝首饰燕窝银耳,学生们道:“谁知道是不是用卖国的钱得来的!都给毁了!”众人便纷纷踩上去,那些金饰还好,不过踩得变形,但翡翠玛瑙却碎了一地,燕窝银耳更是大半成了渣。曹妻偷偷从窗帘后探头出来,见他们正打算踩一串上百颗东珠的长链,忍不住轻声哭道:“这是我的嫁妆,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求求你们了,这串珠子就留给我行不行?那些燕窝银耳都是好东西,你们便拿回去用,何必糟蹋东西?”

那人道:“可不是,还能有哪个鲁迅,这是他以往用的笔名吧。”

学生们听了这话,更是生气,大声斥道:“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都像你们卖国贼这般贪图荣华不成?好东西?就是为了这些好东西,你们脸也不要了,国也卖出去了?!”说罢,反倒把起先没有砸碎的燕窝银耳一并砸得粉碎,正要下脚踩那串东珠,令之实在忍不住,冲上前去,喝道:“住手!你们堂堂大学生,竟然这般欺负一个妇人!有本事你们去总统府闹去,去砸大总统的东西,来别人私宅放肆,和盗贼有什么两样?!”

启舟道:“鲁迅?《狂人日记》那个鲁迅?”

那几人没有听出令之的女声,只是大怒,正想和令之理论,外面却忽地传来呼喊:“走水了!走水了!”众人见厅内已有浓烟袭来,连忙都奔出去看,只见并不是走水,而是有学生不知在哪里取了几桶汽油,在客厅、书房、庭院等多处浇泼,有心放火烧屋,一时浓烟四起、火光漫天,有些学生整个呆了,似是不信事情会到这般境地,只默默站在原处。另一半学生则兴奋不已,拍掌高呼:“烧得好!正当如此!卖国贼曹汝霖既要做缩头乌龟,咱们就把他烧出来!”

三日那晚,启舟躺着读书,手上这本旧杂志连封面都无,是那日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偶然捡到,当时只是在馆内随便翻翻,谁知有位同学从身后路过,伸头一看,见里面有篇《破恶声论》,作者叫作“迅行”,那人“咦”了一声,道:“呀,这是鲁迅先生的旧文吧?”

令之三人被浓烟熏得出了客厅,站在院中,见大火升腾而起,已是傍晚时分,红日西斜,却余威仍存,火焰未到之处也似正被燃烧殆尽,宅中有人正在泼水救火,但水声寥寥,让火光更显狰狞。令之见前头有一人,正徒劳地拿着一个小小木桶救火,起先以为是曹家的人,后来定睛一看,却是这次学生游行的总指挥傅孟真,他来回奔袭,跑过去从院中大铜缸里舀了水,再跑回来救火,但那么一点点水,还没有泼进火里,已被烤干一半,他这么做了几回,大概自觉荒唐,扔了木桶,站在火边笑了起来,令之见他从袖中掏出两张字纸,一张是今日传单,另一张则写满名字,似是学生代表的名录,傅孟真将两张纸投入火中,头也不回便出了曹宅大门。

这些事不过几年之遥,不知为何已有前世之感。启舟如今人在北大,虽不消沉,却也时常感到孤寂,只觉得那三种学生把北大划为三个圈,身旁众人都能在各自的圈中找到慰藉,启舟看着也和大家一同出门上课,下课归来,但他心中知道,自己孑然一身,只得在每一个圈外徘徊。启舟多年未见恩溥了,有时难免会想,恩溥现今是否还会像东京时那般?还会坚信自己凡事皆对,旁人若非没有见识,便是没有胆量?到了今日,启舟终是明白,决意去做事并不怎么难,难的乃是真有决意,且一心向前,半点无疑。他是早已不行了,铃木太太死后,他对一切都感到疑心,他可放走顺水顺风,亦可劝令之读书求学,因那都是别人的事情,至于自己的事情,启舟甚至不知,自己应有何种事情。

令之他们在原地站了许久,三人都已是无话可说,只见火在极盛之后终是慢慢弱下去,但眼前已是满目焦黑,断壁残垣,后门处有人似在缠斗,又有人呼叫军警,但刚才满院子军警一时也不知去了哪里。再过了半晌,则听见大叫声:“曹汝霖已给打死了!”这时学生们可能方知害怕,开始四下散去,刚才还满宅的学生,也就一刻钟工夫,几是走得干干净净,走时互相也不搭话,有几人甚至未走大门,匆匆翻墙跳了出去。

恩溥那日也在,待铃木太太走开泡茶,他们曾小声道:“铃木太太毕竟是女子,胆子小,也没什么见识。”

启舟已是大半个时辰未有开口,他神色惨然,道:“我们也走吧。”

铃木太太摇头,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打打杀杀的,一股戾气,杀人总归没有道理。”

出了赵家楼胡同,谁也没说应往哪边去,似是哪里均可去,也似是无处可去。他们茫茫然往前行了许久,沿途行人如织,路边小贩叫卖冰糖葫芦,葫芦旁边的木头搁板上,则放着一小罐一小罐冰糖梨汁,一个铜子一罐。有年轻女子坐在路边喝梨汁,亦有男子肩上扛着孩童,两人一人一串葫芦,冰糖壳子边咬边碎,那孩子便从父亲的头发上拣渣子吃。天色渐暗,晚霞重重,绯红绛紫,似是上好的料子,令之无端端想到,曹妻身上的旗袍,就是这种颜色,但赵家楼已在后面不知道哪里,浓烟已散,火光已熄,这一日发生的一切,既仍在眼前,又早就过去。

启舟当时还曾问道:“铃木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天一瞬便黑到了尽,他们见到前方白塔寺轮廓,又听水声潺潺,方知到了北海,湖上有人月下泛舟,舟楫划过水面,似打碎了整面齐齐整整的玻璃,但待船稍行得远一些,破碎的东西又将复原,再无任何痕迹。

国立北京大学那时有一千五百余名学生,学生们分为三种,一是大家公子,大都住在外头宅院,哪怕住宿舍的,也有听差贴身伺候,平日搓麻将喝花酒,捧名角狎名妓,白日在学校勉强上课,晚饭一过,便搭车前往八大胡同厮混整夜,天亮方归。二是一心向学的,每日只知用功,既不知游玩,也不解时事。这两种人大概各有四成,互不相扰,剩下两成则是开口必称新思想的学生,他们人数虽少,势力却大,学校里有二十几个或公开或秘密的社团,大都是这些学生所办,他们读克鲁泡特金和托尔斯泰,亦私下传阅《自由录》《伏虎集》《民声》和《进化》,康南海与谭复生的《大同书》和《仁学》大受欢迎,倒是这几年摇摆不定的梁任公,学生们提起时,已渐渐语出不屑。启舟睡得早,躺下总能听到楼下仍在放声道:“两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两千年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唯大盗利用乡愿,唯乡愿工媚于大盗,二者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启舟有时会想到自己和恩溥以往在东京的日子,大家也是如此,深夜醉酒,站都站不稳,已是半躺街头,仍在大声背道:“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这段话本只有幸德秋水先生译的日文,是铃木先生拜托太太转译为中文,铃木太太译倒是译了,把译文递给他们时却皱了皱眉头,道:“看上去真是凶。”

启舟忽地停了下来,道:“原来就是这样了。”

汪启舟在一旁给他泡茶醒酒,并不接话,他本和王金甫睡上下铺,平日多有照应,半夜他们出校吃肉喝酒,也都是王金甫拉他同去,但那日之后,启舟就不再去了。王金甫问他为何,他只答:“没什么意思。”王金甫性子粗糙,没听出什么,也不再叫他,自己仍是时常喝醉归来,汪启舟照旧给他泡上龙井。宿舍中的人整日热血沸腾,似是没人留意到,启舟的话越来越少,到了后面,他几是整日不发一言了。

令之道:“什么?”

那人的蘸料碗里本刚放进去几片羊肉,一下都扬了出去,香菜葱花撒了王金甫一身,金甫也不遑多让,举着筷子就直直戳上对方的眼睛。那日后来众人打成一团,店家劝了许久,见实在不可收拾,这才去找了巡警过来,两边都被揪去警局,问了几个时辰才放出来。王金甫仍是满腔怒气,回到宿舍仍在破口大骂:“都是他妈的这些王八孙子花天酒地,俺们山东才会被卖给日本人,看老子下次不两巴掌呼死他!”

启舟不理她,望着水面,道:“看来确实是这样了。”

王金甫本就醉了一半,此时也被拱了火,一双烤肉长筷在手中挥舞,道:“什么孙子爷爷的,喝多了不认识了是吧?还不看仔细了给你爸爸跪下!怎么?你们这些当儿子的,只想对着日本人叫爹是吧?”

恩溥也问:“启舟兄,你说什么?”

那桌上坐了四个年轻少爷,从打扮看来是前清宗室,桌上还有两名女子斟酒,他们莫名被骂,顿时起火,有一人也站起来,道:“哪里来的孙子?怎么,孙子喝酒便是救国,你爷爷喝个酒,还能就把国给卖了?”

启舟自顾自点点头,道:“这条路不对。”

店中除了他们,还有刚从胡同和赌场里厮混出来的大家少爷,携妓出游,亦是吃肉喝酒,吟诗划拳,不亦乐乎。那时蔡校长已在国立北京大学里组织了进德会,甲种会员不嫖不赌,不纳妾,乙种会员加之不做官吏,不做议员,丙种会员再加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进德会成立三月,便有近五百人参与,喝酒这几人都至少为甲种会员,见到这些少爷,均觉不屑,那一日学生中有一人叫王金甫的山东蓬莱人,忽地摔了酒杯,向旁边那桌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也是年轻人,不去图亡救国,怎会反而如此堕落?!”

令之害怕起来,道:“启舟哥哥,你是怎么了?这条路走错了,我们折回去再走。”

汪启舟的宿舍在二楼,窗前有一棵枯了大一半的老石榴。去年刚进学校之时并未开花,但今年突地发出碧绿新芽,清明之前两场雨下来,枝上已是密密花苞,有两枝曲折柔长,从窗口伸进房内。启舟的床铺正好挨窗,他怕触了花苞,已大半月没有关窗。夜半晚风寒凉,但那几日宿舍内众人都似心上焚火,整夜不睡,他们读报、谈论、咒骂,骂久了人人都汗流浃背,一人打了一盆水洗面擦身。到了后半夜,大家都饿了,一同偷偷翻出校门,往南走到东华门,那边有一家回族人开的铜锅涮肉,彻夜不关,可涮可烤。众人都嫌涮着不来劲,宁愿站在炙子旁烤。炙下燃有松木,异香扑鼻,西口绵羊后腿肉切得极薄,蘸上以酱油、醋、姜末、料酒、卤虾油、葱丝、香菜叶混成的调料,再用长筷在铁炙子上翻烤数下,肉色在将变未变之时,便可就着黄瓜条吃上。亦有把烤肉夹在刚出炉的牛舌饼中吃的,牛舌饼滚烫,羊油化在饼中,吃上几个便会腻住,于是又叫上一碟糖蒜,几片水梨。无论怎样吃,烤肉必得佐酒,几人一晚上叫上三斤烧酒不在话下,吃至天色初亮,方才醉醺醺回到宿舍睡上半日。

启舟抬头望了月亮,又往更远的水面看去,道:“再走也没有用了,并没有别的路了。既是这些人,那就只有这些路了。”

五月刚至,国立北京大学内已开满石榴,花红似火。这年春日极短,清明之后整月晴热,让此时园内气味更显凝重,似空中淌油,一点即燃。

令之往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启舟是怎样跳入湖中,又怎样不见踪影。她只记得水面突然碎开,刺啦一声后恢复原状,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影,唯有月光直直照在水上,众星一同闪烁,寻找一条决心要消失的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