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铃木先生家出来,那罗姓学生愤然道:“一个无知妇人,倒跟我们论起国事来了,岂不可笑?铃木先生说是醉心华夏,一口中国话说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哼,我看先学学咱们中国男人怎么管老婆才是正经。”大家又是纷纷应和,只有恩溥低头不语,心中来回默念:“……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铃木太太微微一笑,道:“国力如此,刀俎鱼肉,胜负早分,谁去签那个字,又有什么分别?你们以后啊,说不定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还多着呢,迁怒于人也是常情,就怕做得过了,反让人心四裂,国更加不国,你们青年从来不缺热血,有时把血冷一冷,反是好事。”
这诗数年前恩溥第一次听到,是在慎余堂中和令之玩捉迷藏,令之躲进父亲书房,恩溥找到她时正好听见余立心一面斟酒,一面低吟,他就着一小碟火边子牛肉,反反复复将这首诗吟了好几遍。恩溥在窗下听得呆了,令之等来等去等不着,从橱柜中跳出,嘟嘴道:“恩溥哥哥,你发什么痴,我在这里呢!”余立心见了他们,突地收了那股悲气,只招呼他们过去,一人发了一片牛肉撕着吃。
那学生奇道:“师母,你这是什么意思?”
恩溥以为这些琐碎往事早无踪影,但那日读报时偶见有人谈及当前局势,引了李中堂这首绝命诗,他才猛地发现,自己当日记得,现今仍是记得,一字一句都未忘记,反倒是这几年在孜城,走马灯似的发生这么多事情,他却觉得仿似前世,脑中只有影影绰绰的印子。
他说罢涕泪齐下,旁人也纷纷附和,铃木太太给大家一人上了一小块杏仁豆腐,拍拍那学生的肩膀,道:“青年人有这般心气,自然是好事,中国往后,只能靠这般心气了……但辛丑之事,别说是李中堂,签字的哪怕是皇上和老佛爷,也怪不得他们卖国。”
恩溥下车后正待出塘沽南站,却遇到十来个青年,正在前面和站口军警争执。恩溥走去一看,原是他们刚从塘沽海边游玩归来,捡了一包贝壳,军警只听见行李中有异响,以为是什么武器,定要他们开箱查看,开箱时又用毛瑟枪头乱戳,戳坏了箱中裹在衣服里的几件瓷器,两边便争了起来。
那罗姓学生当日满目通红,怒不可遏,拍着桌子道:“我伯爷爷当年苦等援军不来,宁死不辱,何等英雄气概,可恨李鸿章位居中堂,却卖国求和,如此奴颜卑骨,清廷居然追封他为太傅,谥号为忠,这乃是对真正忠义之士的无尽羞辱,就凭这个,这朝廷也是该亡了!”
恩溥见那些青年据理不让,又见两个军警已渐失了耐心,担心他们若是动手,青年们两手空空难免吃亏,便上去调停,对看似领头的一位年轻人道:“我看大家都让一步,这位仁兄,你们损失了多少银子,我可替这两位军长赔上一点,意思一下,我看你们还得赶路,何必在这里虚耗时间。”
李中堂死时恩溥不过十二三岁,对这些自是似知非知,他记得这首诗,不过是因在东洋之时,有一日众人聚在铃木老师家,谈及辛丑之耻,学生们皆痛骂中堂,铃木太太本是低头给大家上菜添饭,未发一言。席上有一罗姓学生祖籍乾城,是镇守大沽口炮台二十余年的天津总兵罗荣光的堂侄孙。庚子年六月十六日,八国联军限罗荣光在次日凌晨两点前交出大沽炮台,罗慨然拒之,联军随后发起攻击,三炮台先后失守后,罗先杀眷属,再服毒自尽,据称死前曾面向西北连磕三头,道:“荣光无能,辜负雨露。”辛丑之后,按条约所定,大沽炮台和其余北京到天津之间的炮台均遭拆毁。
那年轻人身材高大,面似满月,左下巴上有一颗圆痣,虽然不过二十五岁上下,却已有凛凛威仪,他听了恩溥这话,便顺意劝住了另外十几人,大家也都听他的话。军警悻悻走后,恩溥便和他闲聊了两句,知他姓毛,字润之,为湖南韶山人,恩溥问道:“毛兄,你们这么多人,可是四处游玩?”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那年轻人说一口需细细辨认方能听清的南方话,道:“我们坐车去上海,就顺便去大沽炮台看了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恩溥道:“炮台尚在?”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在是还在,但自然不是当年那个炮台了。”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恩溥想到自己那个罗姓同学,亦觉黯然,道:“你们去上海做事?去那边也好,听说上海没有北边这么乱。”
在天津两月,恩溥无事可做,不过四下闲逛,有一日突发奇想,坐津塘列车去了塘沽。这条铁路最早为兴洋务那时,李中堂为解决开平矿务局所出煤炭运至出海口的问题而建,因朝中反对者众,李鸿章奏请时尚只能声称所修的为以骡马为引的快车马路,老佛爷方勉强应允,后又几经周折,直到光绪十九年终能通车至山海关。随后甲午惨败,洋务梦碎,当年这列机车两侧均镶有黄铜镌刻的五爪飞龙,故又称“龙号机车”,但如今飞龙卸甲,李中堂离世更是已快二十年。庚子拳乱之后,无力收拾残局的皇帝与老佛爷强逼李中堂北上,他四面楚歌,亦无从抵抗,只能签下辛丑之约,留下万世骂名,随后即心力交瘁而逝。听说弥留之际,沙俄公使仍在苦苦相逼,让其在协议上签字,李中堂留下的绝命诗,现今读来仍觉伤情:
他又摇头,道:“他们拿华法教育会资助,要去巴黎读书,我是湖南韶山人,从上海回长沙。”
恩溥在租界内找了个饭店住下,那地方离冯国璋的冯家花园不远,恩溥整日有闲,又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总是步行来去,每日经过冯家北门。冯家花园占地近七亩,原是奥匈帝国工程师布吕纳建造的地方,冯国璋六年前任直隶督军,以抵债方式购下此楼,两年后冯又委托一德国设计师将其扩建,这才有了这座高门大宅。虽说是冯家大宅,此时冯国璋却并不在里面,去年府院之乱后,冯与段祺瑞双双下野,随后返乡归隐,据说不问政事,和张勋一样,安心投资煤矿与银行。本地人仍惯于称冯家花园那边为奥匈租界,但其实去年奥匈帝国战败,北洋政府已收回这块地方,想起来从奥匈帝国驻天津署理领事贝瑙尔与天津海关道唐绍仪订立《天津奥国租界章程合同》,迄今也不过十二年,至于民国,算来更是不过八年,但让人已有今生前世之叹。不说别的,北洋诸人上上下下,均有疲态,直皖两系缠斗不休,冯段下野后,皖系大势已去。川滇黔本就偏安一隅,为争盐税、鸦片和地盘,打来打去三方均是元气大伤。孙文的广州军政府虽有护法之名,但去年已被改组,以七总裁取代大元帅,名义上主导南方诸省,七总裁为岑春煊、孙文、唐继尧、陆荣廷、伍廷芳、唐绍仪、林葆怿,岑春煊为主席总裁,但孙文并未就任,转头北上去了上海,剩下六人亦各有打算,非敌非友,只有张作霖领着奉天军固守东北,牢不可摧。
恩溥奇道:“就你一人不去法国?为什么?”
林恩溥的车票本可直到京城,但想到令之就在那里,一时竟似近乡情怯,他无端端在天津便下了车。天津他从未来过,亦无一人相识,这么些年,除了刚去东洋之时,林恩溥从未如现在这般孑然一人,但那时他常觉孤单,此时却只有快意轻松,有两次他午夜梦回,见到玉森面目狰狞,大叫“Bakudan!Bakudan!”。恩溥知道,就是那个声音了,那一声巨响终究会来,前几年大雾一场,自己万事皆错,也什么都来不及挽回,但雾终究是散了,眼前已经是一片清明,再没什么阻着他的双眼,那些该他去结束的事情,他必会做完。
他听了这话,面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又突现傲气,道:“怎么?这还需什么理由?中国既需有青年出洋,也需有青年留下,就像当年变法,前有康南海梁任公出走图将来,后有谭复生以死酬圣主。留下的人死得痛快,倒是出走的人不过偷生,我看也没有图到什么将来……哼,中国这些读书人,想得比说得多,说得比做得多,从来如此。我是不信读书有什么大用的,中国的问题,最终不能靠读书,更不能靠洋人。所以我出不出去有何重要?我要留下来,想清楚中国的问题,我离这个还远得很哪,不过莫得事,我必会想通的,中国的问题最终得靠我们中国人自己解决。何况,我母亲病重,我需回长沙伺候。”
达之神色惨然,道:“林叔伯,我和恩溥亲如兄弟,原本以为他和令之……唉,天地不仁,造化不公,如今令之下落不明,恩溥又出了事,你以后就把我当亲儿子便是。”
恩溥见自己随口一问,他竟滔滔不绝这许多,心知这是戳中他的心结,这人因母亲不能出洋,怕是已郁郁良久,便随口应和道:“母亲病重,自是应当回去,毛兄说得对,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满屋烟气,林湘涛今日胸紧,少抽了几口烟,整日似醒非醒,只觉达之眉眼虽熟,却分明已是个陌生人。林湘涛也有心往深处想想,但一想即困,他打了个哈欠,又躺了下来,道:“这样最好,达之贤侄,你对我们林家也算上心了。”
那人起先慷慨激昂,现在声音却低下来,闷闷不乐道:“是啊……人生在世,总有命中需做之事,做完才得自由。”说罢作了作揖,和同伴们一同进站候车。
林湘涛也哭了半日,但他的身子已虚到什么都经不住了,四周的人都道:“大少爷是没了,但二少爷三少爷还有几个小少爷过几年也都成人了,何况这些少爷一个比一个懂事听话,林家又不是严家,这么多儿子,总是不愁无后的了。”林湘涛心想确也如此,恩溥虽是能干,这三两年却渐渐不受自己控制,最近一年更是连家也不回,井上的账三四个月才会叫人拿回来给他看个半日,偶尔从烟中清醒,林湘涛也觉悚然忧心,但烟榻上铺的绣金红缎褥垫又沉又软,一旦躺下,就难以起身。何况达之在恩溥出事后上了林家好几回,拍着胸脯保证林家井上天车不停,井下灶房照开,该从商会分的红一分不少,且各色琐事一概再不用他管,达之道:“若是林叔伯缺什么东西,就随便唤个人来慎余堂,从我的账上领钱就是。”
恩溥听了那话,当时未觉什么。后来上了大沽炮台,见天地苍苍,海色浑黄,浪涛拍岸,海面有白鸥上下翻腾,长鸣而过,亦有军舰商船,汽笛声声,渔民驾舢板出海,几人相距百米,在海上互相呼叫应和,更不说炮台上风声烈烈,迎面击来。一时间万种声响,竟是一声大过一声的“人生在世,总有命中需做之事,做完才得自由”。
那辆福特仍在原处,看着虽破,其实加上油后还能开,乐山是川南重镇,城中居然真的有油站和修车铺。小五一面修车,一面等滇军的人在妓院烟铺玩了个尽兴,这才一同回到孜城。自那以后,林家大少爷在孜城已是个铁板钉钉的死人,林家虽称是遭了山贼毒手,但城中亦有人传,这是林家大少爷情深义重,跟着余家三小姐投了江。至于为何不投孜溪河,要百里迢迢跑到青衣江去投,又有人道,那是因为余家三小姐已走了好一阵,早不在孜溪河了,定是三小姐托梦给他,二人约好在青衣江中等。这说法越传越烈,小五又三不五时在城中茶馆里一边抹泪一边道:“怪不得,怪不得大少爷去乐山前要我洗了两张令之小姐的相片,我还想我家少爷好造孽,令之小姐都死了这么久了,他还要惦记……现在才晓得他是把相片带在身上,免得在阴间遇不到哇。”说罢,小五终归要大哭一场,林恩溥当时虽让他离了孜城,但他却想,少爷走了,林家上下又是糊涂昏庸至此,若是达之真的对林家动手,他在旁边说不定也能帮上一点忙。
那日从炮台下来,恩溥径直回到天津,饭店的租费本付到月底,他也懒去交涉退钱,连夜胡乱收了行李,第二日一大早便出发往北京去。那一夜恩溥乱梦不止,后来更是魇中有魇,梦中只知巨石压胸,动弹不得,又想醒来,又觉醒来亦是这般辛苦,不如就此睡去。但醒终究是会醒的,醒时大汗淋漓,心跳不止,眼前一片虚空,躺在床上许久才知今夕何夕。这两月每每恩溥想上北京寻令之,就会这样折腾一回,让人心生惧意,他就是这样被一天天拖了下来。
小五抹抹泪,道:“军长,我晓得,你们高高兴兴去耍,我想点法子把车修一修,我少爷他……他最稀罕这辆车,以前两天就要让我里里外外擦一遍,现在里头少爷的血,怕是再也洗不脱了。”
但今日恩溥醒来即起,洗把脸便叫了个车去车站,他也知道,那魇住自己的,也就是自己罢了。
那营长挥挥手,道:“啥子不好交代,你家老爷要是真的恁心疼儿子,自己咋个不来?小幺弟,我给你说,我们好好在城头耍几天,回去给你家老爷说确实找不到,不就行了?现在这个时候,死逑就死逑了,哪个不是快活一天算一天哦?”
恩溥在站台上买了几张报纸,上车坐定后摊开一看,方知这几日因为巴黎和会,北京已有剑拔弩张之势。五年前欧罗巴大战肇始,尚是袁世凯当权,据说当年任财政部次长的梁士诒就曾对袁谏道:“德奥以小敌大,战之结果,必难悻胜。在我见,正不妨明白对德绝交宣战,将来于和议中取得地位,于国家前途,深有裨补。”但袁世凯见局势不明,心有犹豫,第二年袁退无可退,签下“二十一条”,有小道消息称他亦感苦痛,曾问陆徵祥何从补救,陆答之,唯有参战,到和会时再提修改。但之后当局又是犹豫再三,直到民国六年八月,威尔逊总统放弃中立姿态,加入战场之后,段祺瑞见德奥已是必败,方才正式宣战。当局起初承诺将在六周内向法国派出两万至三万士兵,但因名义上亦宣战的日本并未向欧罗巴战场送出一兵一卒,因此日本对此横加阻挠,最终选择了以工代兵,这也并非新事,一年前英法其实就已在招募山东劳工赴欧,宣战之后不过由劳工部正式组织而已。不过两年时间,赴欧劳工有十四万余人大都来自山东,招募时英法宣称他们可稍离前线,但随后战况愈烈,华工们也不得不在前线挖战壕与埋尸体,甚至曾有和同盟军亲身肉搏之时,大战结束后,清扫战场的亦是他们,不少人侥幸熬过大战,最终却死于德军埋下的地雷,华工死伤未有详数,但料来也是上万之巨。
小五点着头,哽咽道:“军长说得对,我早知道少爷他……唉,但我家老爷现今就少爷这么一个儿子能管事,老爷他不甘心,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交代……”
付出如此代价,巴黎和会时北洋政府以战胜国之姿,派出外交总长陆徵祥、南方政府代表王正廷、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施肇基和驻比利时公使魏宸五人参会,望能先能收回山东,继而废掉庚子赔款。陆徵祥心知此行艰难,托病卧床,几人互相推脱之后,在会上发言的乃是顾维钧,顾维钧席上演说精彩绝伦,一句“中国不能失去山东,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料可传世,话虽漂亮,却毫无用处,会后合约中竟将德国在铁路、矿产、海底电缆等一切动产、不动产及筑路开矿权,无条件转让给日本。合约一事当局本想秘而不宣,但因梁任公彼时正在访欧,将会上情形电报回国,外交委员会事务长林长民随即撰文,将当局有意签字一事公诸于世。
金汉鼎令林湘涛立下字据,允诺给滇军林家在山上两亩罂粟三年的收成,便派了个营长率五十人带上枪炮上了乐山。小五领路,在凌云山周围十里搜了五日,未见山贼,倒是遇上川军一支撤到这里的残部,滇军的人将其全歼,缴了三十几支枪,又从他们身上零零散散搜出了一些金银。到了后面两日,那营长已感不耐,对小五道:“兄弟们找也找过了,这山从底朝天翻了三遍,莫说你家少爷,鬼影子都没看见一个,他要是被人投进了青衣江,难不成也要咱们兄弟跳进江里捞尸不成?”
恩溥手上这张《晨报》,头条即是这篇《外交警报敬告国民》。文章不过三百余字,却慷慨激昂,全文道:“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此噩耗前两日仆即闻之,今得梁任公电乃证实矣!闻前次四国会议时,本已决定德人在远东所得权益,交由五国交还我国,不知如何形势巨变。更闻日本力争之理由无他,但执一九一五年之二十一条条约,及一九一八年之胶济换文,及诸铁路草约为口实。呜呼!二十一条条约,出于协逼;胶济换文,以该约确定为前提,不得径为应属日本之据。济顺、高徐条约,仅属草约,正式合同,并未成立,此皆国民所不能承认者也。国亡无日,愿合四万万民众誓死图之!”
孜城这两年又已城头变幻大王旗,顾品珍退出孜城后不久,孙文在广州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以段祺瑞拒绝恢复《临时约法》和召集国会为名,再掀护法之战。唐继尧则立刻借护法为由,发动靖国战争,率滇黔联军再入四川,前年年底,北京政府曾任刘存厚为四川督军,去年二月,靖国联军已攻入省城,刘存厚退至陕南汉中附近,今年三月,孙文正式任命熊克武为四川督军,那之后驻在孜城的,就一直是滇军第四混成旅长金汉鼎。金汉鼎在护国之时就来过孜城,当时他带伤行船,驰援纳溪,蔡将军曾亲自前往码头迎接,任命他为孜城城防司令,在此一战成名后,金汉鼎已同朱德、耿金汤、项铣三人一道,被称为滇军将领的四大金刚。这次回到孜城,李家曾吃过他的大亏,孜城城外的三多寨一直是李家寨堡,且设有李家祠堂,今年春节李林庵带上李明兴回祠堂祭拜,金汉鼎以护国之时,三多寨曾拒滇军入寨为由,派了几百兵将寨子团团围住,并扬言要逮捕李林庵父子二人,并随即也不知会商会,查封了李家十五口井灶,拍卖李家仓中存盐,后是严筱坡以和滇军的旧交说情,金汉鼎才撤了围兵,但李家需被罚引盐一百傤,引盐每引五十包,花盐每包净重两百六十斤,九引为一傤,但是这一笔,已超过二十万元,李家一时元气大伤。
恩溥这回坐二等车厢,车内有五六名青年,想来都是天津的大家少爷,在北京上大学,回家探亲几日后归京。他们人手一张《晨报》,都在读林长民这篇檄文,有个身材矮小的胖胖青年,更是把那三百字一字一句大声读出,车厢内的人莫不凝神静听。到了最后,青年踩上狭窄桌板,声嘶力竭哭喊道:“国亡无日,愿合四万万民众誓死图之!誓死图之啊同胞们!”说罢把那张报纸撕得粉碎,纸片四散,落在车厢内每个人的头顶,大家起先都愣住了,但渐渐有了第二声哭音,再往后,厢内哭成一片。不知是谁站起来,也踩上桌板,振臂高呼道:“誓死图之!”剩下所有人似是突然之间被下了蛊,都咚咚踩上桌板,举起右手哭喊道:“誓死图之!誓死图之!誓死图之!”桌板不过是普通杉木,站上两三人便不堪重负,瞬时便裂成几片,大家纷纷摔下地来,挤成一团,压在最底下的人依然艰难地伸出一只手,紧握拳头,道:“誓死图之!誓死图之!”
听完小五跪在地上,哭哭啼啼传话,连林湘涛也急了,第二日一早先吸够半日的量,再在身旁带足了鸦片,勉强坐上轿子,去求这时驻在孜城的滇军。
林恩溥当日正是被压在最底之人,起身之后衣服上被踩了七八个脚印,嘴角破口,手腕酸痛,似也出了差错,但早已无人管这些。余下这两个时辰,因车上只有西菜,众人连饭也未吃,餐车配的也是洋酒,有个生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道:“咱们不喝洋人的酒!我带了咱们塘沽的高粱烧酒!”说罢从行李架上拿出两个黄陶酒罐,装了大概有七八斤酒,又有几人拿出花生米、茶叶蛋、烧鸡、猪头肉、烙饼、茴香包子和一袋子海棠果,大家一面喝酒一面把东西吃得干干净净,不时交口骂道:“到底是哪个狗杂种把山东卖给日本人的?!”
这两年林湘涛烟瘾极大,久不出来走动,连对女人也失了大半兴趣。他花大价钱在四友堂院中水塘里建了个玻璃房子,房中别无他物,就有一张长五十余尺的酸枝烟榻,家中的七八个小妾也跟着他每日从早到晚瘫在烟榻上。那玻璃房子四下敞亮,却没有窗,鸦片烧到一定时候,外面望进去只见白气萦绕,不见人影。林湘涛就喜这般景致,他总对房中烧烟泡的下人说,这就是以身炼丹,道长说了,吃大烟和炼丹是一个道理。孜城的人都传,林湘涛身子已全空了,没有几年寿命,还好林家有这般能干的大少爷,李家和严家就造孽了,眼看着已是铁板钉钉后继无人。
“不就是曹润田吗?以前在袁大头手下任外交次长,现今是交通总长那个!”
几日之后,城内的人都已知道,林家大少爷前往乐山查看盐运,半路遇了山贼伏击。贼人本只是要钱,大少爷将车中刚收的几百块盐款都给了出去,只道望对方留下几十大洋,让他们能修车买油,以便归家,谁知对方仅肯留下十块大洋,又用言语相辱,林家大少爷平日从未受过这等鸟气,一时火气上涌,和山贼争了起来。他本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几下便受了伤,林家司机小五在一旁帮忙,谁知被大石敲头,当即晕了过去,待再醒来,少爷已经没了踪影,四下均有斑斑血痕,怕是已凶多吉少。
“曹润田?那不就是签二十一条那个杂种?”
做完这些,小五往前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在码头边雇了一艘乌篷船,再花大价钱雇了一个船夫摇橹。青衣江水沛风缓,正是盐运最好时节,江上密密匝匝排满竹筏,每只竹筏均用楠竹百余根扎成,头尾上翘,筏底设有浮筒,以增浮力。为保货盐不潮,筏面装有尺高货架,盖以竹席,此种竹筏既可逆流而上,三日即达雅安,亦可顺流由青衣江汇入岷江,再达省城。小五一路逆流,耗时两日回到孜城,下船之后,小五寻了一个四下无人之地,在河边捡了一块棱角锋利的大青石,往头上狠狠一砸,再脱了上衣胡乱包扎,这才进城去了林家大宅四友堂。
“可不是就他!这两年还向日本人借了好多钱!说是当军饷,谁知道用哪儿去了!光是利息就不知多大一笔!”
小五沿着青衣江走了大半个时辰,默默记下沿途景状,这才把车停在青衣江边一处僻静地方,方圆四五里都没有人家,野狗出没,草高树深。他脱了件布衣,裹住地上捡的石头,先在车身上四处划出刮痕,又几下砸了车窗,用玻璃碴把手划破,把血细细滴在后座四周,不过片刻工夫,车已显饱受劫难。这辆福特小五开了五年,一直悉心呵护,每日勤加擦洗,除了上次恩溥开时撞了一次城墙,从未出过事故,此时见它破破烂烂,小五心中一阵不舍。但他也知道,从今往后,不得不舍的东西将越来越多,一辆半新不旧的美国车,又算得了什么。
“这杂种谁生的?日本人难道是他爹?”
不知这话哪里出了错,恩溥站在青衣江畔,许久方道:“我既是什么都不信了,那只能什么都不拜。”
“呵,这谁知道?说不准真有个日本爹?要不你说好好一个中国人,怎么如此卖国求荣?”
小五奇道:“少爷,那你到底信什么?我看你也不拜启大夫他们的上帝,你什么都不拜,万一有个什么事,没人保佑你可怎么办?”
“操他妈的卖国贼,赶明儿要是在北京遇上了,看老子不胖揍他一顿!”
恩溥摇头,道:“拜而不信,最是亵渎。”
“话说这人长啥样啊?”
孜城在省城东南,小五从北门出去,往北再开了颇长一段,这才折返往南走,不久后又往西拐了拐,远远见到凌云峰上大佛法相庄严,他知道,这就是到了乐山。孜城的盐由水路外运,乐山是必经之地,小五时不时也会送恩溥上来谈生意和收货款。母亲信佛,小五每回都要上凌云寺替母亲上香求签,恩溥则在山下候着。小五知道,少爷从来不拜自己不信的神佛,小五曾道:“少爷,拜一拜吧,都说乐山大佛最灵验,随便拜一拜也没有什么损失,万一灵了呢。”
“不知道啊,谁见过他相片没有?”
这时间城门已关,小五在车上静静坐了两个时辰,直至天色微明,他这才开车出了北门大安。小五这几年跟着恩溥,每月都会来省城一两回,一直走的是东门迎晖和南门江桥,但今日他想,大安这名字真好,上头虽有木星吉兆,但亦要求个前路大安。
“我!我在报上见过一回,长圆脸,一字眉,留个八字胡,呵,长得倒是不难看。”
吃完仍觉不足,小五就又叫了一碗豆花和半匹卤排骨,排骨不剁不切,和一把手刀一同整个端上桌,小五就用那刀把肉一块块割下来吃,刀快肉香,一时豪情满胸,什么都不在话下。饭后突感困顿,小五回车上先睡了一觉,醒来时又逢夜半,顶上木星亮似明月。小五忽地忆起,恩溥曾说,木星升至中天,为大吉之兆。大概是吃饱睡足,小五此时浑身上下精神抖擞,不像前面几日惊慌昏沉,似是丧家之犬。这亦是这次出门前恩溥的话,坐上车时他笑了笑,道,小五,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丧家之犬?说罢他又道,孔夫子尚且是丧家之犬,我是不是又有什么干系呢?
“八字胡?那不就是日本人留的那种?”
这回他心中终是松下来,这才觉得饿得心慌,坐在棚下扎扎实实吃了一顿,发现豆花清香,蹄花烂。第二碗饭的时候他想,少爷说得没错,这家的蘸水做得是香,不知道北京有没有豆花饭?
“可不是,头发也剃得短,也像日本人。”
恩溥进站之后,小五又去了那家豆花饭,好几日食不下咽。
“操他妈的一定是日本人的孙子!”
恩溥面色一凛,道:“我说过,不要再提了。”
“操他妈!老子要是路上认出了揍到他的日本爷爷都不认识!”
小五道:“少爷,我说的那个法子……”
“那要是路上认不出呢?可惜就你见过相片。”
小五点点头,恩溥叹了一口气,道:“你把事情处理完,就把你母亲带上,找个地方躲一躲,我那房子里的银子,你也知道在哪里,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这些手段,也就能糊弄个几天,他们没法找到北京来,就怕找你出气。”
“这孙子住哪里?咱们去家里堵他!”
恩溥皱起眉头,道:“我那天没事,往后就更不会有,他们管不了那么远……你就按我给你说的做,都记住没有?”
“谁知道,这些大官,不都是住城门里那些大宅院。”
小五道:“但是那天……但是他们……”
“赶明儿回北京城了好好打听打听……来来来,先喝酒,先喝酒……”
恩溥接过饭,淡淡道:“别哭了,我不会有事。”
两罐酒下去得极快,见底后都还想喝,也无人再提洋酒这回事,从餐车里又要了两瓶威士忌。众人都没喝过洋酒,恩溥恍惚记得启尔德喝这个的时候还得兑水,但他已醉了一半,张口说不出别的话,只有随众人一同“干了!”“再来!”“争国权!惩国贼!”再往后面,似是有人砸了酒瓶割破手指,在车窗上写起了血书,但恩溥再也支持不住,睡死过去。
车站附近并没有什么像样馆子,他们找了一会儿,最后坐在路旁竹棚下,吃了豆花饭和蹄花汤。小五边吃边哭,起先不过哽咽,后来则号啕到不能自已,恩溥却胃口极佳,连夸这家的豆花蘸水又香又辣,还把蹄花汤里的黄豆一颗颗拣出吃净,小五一边抹泪一边替他添了三次饭,道:“少爷,你多吃点,到了那边……”
待他被人推醒,火车早到了站,起先一同喝酒的人都散了,只有两名中年仆妇正低头收拾厢内狼藉,恩溥见满地花生壳、蛋壳、纸片、果核、鸡骨鸡皮,两个鸡头被敲开吮了脑花,两块没吃完的猪头肉正好带着猪眼睛,车厢内酒味扑鼻,又有一股呕吐物的酸臭萦绕其间,那打扫的两人止不住一直干呕。恩溥抬头见车窗上果有血书,却是歪歪扭扭写着数十个“令之”,他心中一惊,这才觉得右手生痛,低头一看,拇指食指都有一个大口子,血凝住了,伤口上糊满血痂。
到省城车站时已近正午,小五进站打听,三日以内北上的火车都已没有一等和二等车票,他本想在站口候着,看能不能高价买到一张,恩溥却转头去买了今日的一张三等票,把小五拉出人群,道:“走,我们去吃顿好的。”
恩溥迷糊着起身下车,在站台茫茫然前行,绕了好几圈找不到出口。人人见他都掩鼻而行,恩溥心中奇怪,只想车厢里那股臭味怎的一路跟了出来,过了许久,他猛一低头,才见自己长袍下摆上沾满黏糊糊秽物,发出令人作呕之气。恩溥停下来,想到前头这三个时辰如梦一场,竟是不知道这一切如何发生,仿似自己被人猛推一把上路,上路之后则更是身不由己,但身在其中,却丝毫不知这是身不由己,就像醉的人强说不醉,他当时竟是丝毫不知,割了指头写下血书的乃是自己,只觉平日的恩溥半悬空中,眼睁睁见下面混乱喧嚣,纵是亲见,也是不识。
一路四个时辰,林恩溥就睡了四个时辰。他多日未合眼,入睡即梦,继而有魇,魇中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离了孜城,却发现自己双脚紧紧黏在慎余堂厅前小院的青石砖上,无论如何也挪不得半步,而令之浅笑的脸就在前面。小五听得后座上恩溥挣扎出声,知他是魇住了,但他也知道,魇住了是没有办法可想的,只能待他自己醒来。小五儿时也常梦魇,醒来总见母亲满面焦急守在窗前,母亲说,魇住的人不能硬把他叫醒,那样他反会被自己吓住,丢了魂魄。
恩溥带着一身酸臭,两手血痂,满嘴吐后余味,脸上不知糊着茶叶蛋还是鸡皮,站口就在前头百尺之遥,但他坐了下来,痛痛快快大笑一场,这才起身走了出去。他走后许久,站台上还有人张望问道:“听说刚才那边有个疯子?”
小五夜半出门,一气未歇把林恩溥送至省城。起先顶上有光,照出一条暗而曲折的长路,随后层层乌云遮星蔽月,小五把车灯打到最亮,让两旁暗处更似幢幢鬼影。小五想,鬼倒是不怕的,现今他们只是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