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之也想了想,道:“女先生很好,我是喜欢做女先生的,但不要像以前在孜城那样,那时我并没有好好做过,我那时只是等着嫁人,不是嫁给恩溥哥哥,就是嫁给别的人……但我读国文系不是因为想做女先生,我想写一本书。”
启舟看着令之,她和堂妹长得多像啊。二人都有这般玉瓷肤色,鼓鼓圆脸,面上又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和哀矜,哪怕大笑时也是如此。一时间他有片刻恍神,愣了愣方道:“是吧?国文系?真的想好了吗?你以后还是想做女先生?就像以前在孜城那样?”
连启舟都吃了一惊,道:“写书?”
但她死于二十五岁,正好是令之如今的年纪。直到死,堂妹从未出过省城,因是投井,婆家说是晦气,不肯让她葬入祖坟,汪家亦道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没有进祖坟的道理。最后是启舟跪下求了祖父,在汪家郊外的农地里找了一块,让她孤零零一人葬在那里。启舟亲手写了墓碑,又亲手立在那小小坟包前面,坟在一个竹林围成的凹地中。正是盛夏时分,竹林长得极密,几不透风,外面的人永远不会看见这里,启舟想。但这就是堂妹一生走得最远的地方了,漫地熟透的蛇泡草,像坟冢中流出一滴滴滚圆鲜血。
令之举起手中那本叫《新青年》的杂志,点头道:“嗯,写书!启舟哥哥,你看过这本杂志里一个叫胡适的先生写的文章吗?”
“启舟哥哥,若是我们找到了雪莲,就可以永远不死不老。”
启舟笑道:“那是当然,胡适之先生是我们学校的教授,去年刚从美国归国,大家都说,适之先生是迟早要名满天下的人物。”
“启舟哥哥,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西域?”她总如此问道。堂妹不知从哪里找的书上读到,西域昆仑山长有莲花,其色如雪,亦绽于雪上,五年开花,八年结果,花可入药,食后可返老还童,永葆青春。
令之愈发高兴起来,道:“真的吗?那我能去你们学校看看他吗,虽说不让女学生旁听,我在课堂门口等他可以吗……胡适先生每篇文章都能写到我心里去,你读过没有?他说我们之所以爱读《木兰辞》,爱读杜甫,爱读红楼和水浒,都是因为它们是用活的文字所写,而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其余的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启舟哥哥,不瞒你说,我现在还读不通屈原和汉赋呢,别说读通,字都认不全。胡适先生说的这些,才是我想读的国文啊,我今后就想用这种有生命的语言写一本书,你说好不好?”
启舟心中略觉失落。国文系最好考,令之又在省城读过新式学堂,好好准备半年,应当十拿九稳,但他本盼着令之能选理科,投井的堂妹少年时总爱说,日后自己长大了,要做博物家,到那些书里写过的地方去看一看。
启舟见她满脸容光,连那层阴影都突然褪去,一瞬间和年少时说起西域雪莲的堂妹一模一样,他心中有莫名感动,道:“好,当然好,令之妹妹,那你就考国文系,你必是会考上的,你要是缺点什么,随时告诉我。”
令之笑道:“启舟哥哥,我第一日就想好了,我要读国文系。”
令之摇摇手中的《新青年》,道:“我要书,启舟哥哥,我什么都不缺,就麻烦你每月给我多带一些书过来。”
启舟道:“怎么了,选不好没法下决心?上次我的话说得重了,若是你还想不好,再等等也不妨,考试得是今年年底,咱们还有时间。”
到了民国八年年初,令之读完的书已堆满小半间耳房,搬家时她埋头收拾了几日,装满好几个藤箱。衣服倒仍是去年那些,都塞进从孜城带出的箱子中,箱子空得哐当作响,令之就又放了二三十本书进去。小院仔仔细细扫了三回,此时片尘不染,前两日满院晾晒的床单被罩全都收进了箱子,搬家那日令之一早起来,剁肉切葱擀面,给自己包了一碗鲜肉馄饨,一人坐在院中吃完。那三花小猫怀了孕,拖着肚子从石榴树上跳下,令之便扔了两个馄饨在地上,小猫吃得不尽兴,一直扒令之的丁字皮鞋。馄饨包成小小元宝模样,和川人常吃的抄手略有不同,经了这一年,令之一人能做出整桌酒菜,启舟时常会叫上同学过来,那些人大都做惯了富家少爷,坐在院中便等着上菜喝酒,但启舟总要把他们唤去厨房,和令之一道生火洗菜,剁肉切葱,酒足饭饱之后,还得划拳,输的人洗碗擦桌。他们初来万事不会,葱切得比手指粗,萝卜倒都成了渣,但和令之一样,众人都从这些琐事中渐渐得了趣味。除夕时没归家的那些学生,来院中一同吃了年夜饭,大家挤在厨房里,抢着做了自己的家乡菜肴,令之只得空搓了一点圆子,熬了一锅杂果圆子甜汤。
令之点头道:“没怎么睡,每日也就睡两个时辰。”
喝到夜半,七七八八都醉了,令之在厨房里给大家舀甜汤醒酒,启舟进来帮手,令之递给他两碗甜汤,道:“今晚的菜真不错,炸虾球你吃了没有,倒有些像你上回带我去的同和居……真没想到,你这些同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居然也能做出年夜饭。”
二人一同吃了早饭,令之连吃三个烧饼,又把没包进烧饼的猪头肉吃得渣也不剩,这才停了口。启舟看她虽是满面春光,眼下却青了一大块,道:“这十日没睡好?”
启舟拿了汤,笑道:“谁都会变的,至于变成什么模样,就看你往哪里使劲了。”
令之又笑,道:“是啊,就想吃肥肉,让老板特意割最肥的一块给我。”
令之舀着舀着自己喝了一口汤,道:“我知道,启舟哥哥,我知道怎么使劲……这汤好甜,你也吃一碗,我放了水梨和冰糖果子。”
启舟从桌上拿了一个烧饼,果然满满夹着酱肉,他咬了一口,道:“这肉好肥。”
令之每日读书写文,起先只能写一两百字的短章,后来渐渐写出千字长文,她于民国七年年底考入北京国立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入学已是四月,那日剪发后,令之便搬到了宣武门北边的学校宿舍,启舟找了一部车,胡松和济之也都来了。令之一人坐在前头,他们三人坐了后座,启舟在最里面,济之和胡松虽是一同来的,又挤挤挨挨靠在一起,却并不说话。令之转头看他们,眼光转了两转,笑道:“大哥,你和松哥哥闹别扭呢。”
令之道:“是啊,我觉得饿,还馋得慌,就想吃肉。”
济之不答话,扭头看着窗外,令之远远地想打他的手,道:“别发神经了,家里来来去去也就我们三人了,你再这么闹,我们还得散。”
启舟道:“一大早就吃猪头肉?”
令之本是玩笑,但说完突觉伤感,一时泪盈于睫,再说不出话来。去年深秋,胡松收到恩溥的信后旋即告诉济之。二人先去学校找到启舟,再来小院等了整日,饿得紧了,又都不想出去找馆子,胡松翻了翻厨房,找了一碗芋头烧肉,又看见米缸,就蒸了一锅米饭。二人正闷闷地坐在院中吃饭,令之抱着一叠书推门进来,天色已暗,他们也未点灯,令之影影绰绰见院中有人,起先以为是启舟又带了同学过来,笑道:“怎么也不弄点吃的,那芋头烧肉是我昨晚吃剩的,没几块肉了,全是芋头。”
十日后启舟清晨再来,令之刚烧水洗了澡,一头长发湿哒哒绾成髻,新换了一件米灰底绣红莲的宽身旗袍,坐在院中,一面吃烧饼,一面读手里的一本《新青年》。她见到启舟进来,笑道:“启舟哥哥,烧饼你吃不吃?我刚去买的,里头夹了猪头肉。”
济之哽咽出声,道:“这芋头烧得好,我最爱吃芋头,你忘了?”
但现今令之远在千里之外,一人住在这小小庭院中,不打水就没有水喝,不生火就只能吃冷馒头,不梳头辫子就一直乱着,她实打实读了十日。有两次半夜醒了,令之在床上懵了半晌,又起床拉了电灯,再读半个时辰,电灯明明暗暗,有时还会暗上一会儿,令之就静静坐在床上,在一片黑暗中等它再亮起来,令之知道,它终是会亮的,她还能读下去。读到了后面,令之只觉身上灼热滚烫,又突地跳入雪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战栗发抖,却也没有一处不痛快舒服。
令之听到声音,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手中书本簌簌掉在地上,她低头去捡,捡来捡去捡不起来,双手不知为何,在青石砖上徒劳地抓来抓去,令之急出一头一脸汗,索性坐在地上,埋在裙里哭起来。
再往后去了严家,怀上宣灵后,严余淮就一直住在书房,那间屋令之几乎从未进去过。何况到了那个时候,又是住在那样的层层大院,从卧房走到前厅也需半刻钟,院中有些地方令之从未去过,什么都太满了,满到让人只觉得厌倦,早饭摆齐齐一桌,连消夜也有五六种可选,谁也从来没有感到过肚饿,那样的一个地方,一个妇人埋头读书,就仿似变得只是滑稽罢了。
令之哭得久久不停,却一直不抬头,渐渐济之也哭起来,起先还忍住不出声,后来索性是放声号啕。这几年在北京的种种不顺、委屈、怀抱冀望又反复失望的焦急痛苦,一瞬间都在这逼仄小院中汹涌而出。月上枝头,初七初八的月亮,只得半轮,既不残缺,又远非圆满,天尚未黑尽,月色黯淡又温柔,投在人世间种种苦辛上面。
令之道:“什么也不是,以前练字的废纸。”
胡松站在一旁,也不言语,听令之和济之哭声渐消,方道:“三小姐来了这么久,也不说一声。”
令之实打实想了十日。十日里她大门不出,整日整夜地读书,白日枯坐院中,夜里挑灯晚读,饿了就吃两个冷馒头,渴了喝几口凉井水,眼睛实在睁不开了倒头便睡,睡醒了睁眼又读。院外小猫前两日还过来讨食,见家中冷锅冷灶,第三日后便没了踪影。令之以前也爱读书,慎余堂中有万册藏书,她不时会去选上几本带回房中,但那时读书,只觉这不过是消遣,想读时便读上几页,不想读时十天半月也不会翻开。当年恩溥留洋,令之读了他留下的那套《石头记》,读后心潮久久澎湃,又去院中葬花,又在塘前寻鹤。那时令之也曾想过,她也要写一本这样的书,写自己的家族,写恩溥的家族,写孜溪河里密密匝匝的歪尾船,写井上天车和灶房内的火光灼灼。令之想,《石头记》中黛玉愤懑而亡,宝钗虽和宝玉成亲,却也并不快乐,她要写一本书,书里所有人都会有个好结果,就像她和恩溥哥哥……令之确也写了几十页,但笔头干涩,她就停了停,想寄给恩溥看看再说。再往后,恩溥的信越来越少,信中话语越来越冷,她就再未提过笔。嫁入严家时收拾常用之物,在一件白狐披肩的下头翻到那几十页八行笺,令之看也未看,当时就撕了扔到一旁,千夏问道:“这是什么?”
令之一头乱发,满面泪痕站起来,哽声道:“跟谁说?跟我父亲?这几年我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父亲……松哥哥,信里写来写去写不清楚,父亲……父亲他究竟是怎么了?”
启舟正色道:“那你就得好好想想,读书总是有读完的一日,你既不想嫁人,就得进入社会做点什么,而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得在大学里学什么。我替你去学校打听这些已是多事,到底学什么,得靠你自己去想,没人可以替你做决定……你好好想十日,十日后我再来看你,待你有了决定,我们再商量如何准备。”
胡松闷了半晌,叹气道:“我也不知道,这几年发生的事儿太多了……我们可能都变了。”
令之猛摇头:“不想,我不想,启舟哥哥,我自然不想。”
济之在一旁冷笑道:“谁不变呢?但像我父亲那般,那不是变了。上帝看见撒旦闪电一般从天上坠落,我们都会在旷野四十天受撒旦的试探,但父亲根本想也不想,早早就听从了撒旦。”
启舟指指箱中书本,道:“令之妹妹,你想读完大学,仍是回家嫁人吗?”
令之这半年也读了不少福音,知晓济之的意思。她并无哀痛,只轻轻道:“既是这样,也怨不得别人了。大哥,我现在知道了,虽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但任是老天怎么安排,我们也必要和它讲价还价一番,争一个我们自己的命出来,争到了自是好的,若是争不到,我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令之茫然道:“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回事……启舟哥哥,你说我学什么好?”
济之听了这话,直直看着胡松,一字一句道:“就是如此,无论成败,我们总该争一个自己的命出来。”
启舟道:“那若是让你报考师范,你想读什么?”
重逢之后,胡松也曾说,令之一个女子,孤零零住在外头不甚安全,不如和他住到一处。胡松从什刹海那个宅子搬出来后,为免得偶遇尴尬,便把鼓楼的院子也退了,就在珠市口附近租了个小院,济之则仍住安定医院宿舍。二人虽算和好,却总像隔着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好时胡松会去医院候着济之下诊,一同去今年刚开放的天坛公园逛逛,再去前门的全聚德吃半只挂炉鸭子,这才回灯市口住一晚,但这种时候似夜半流星,大部分日子济之和胡松整日碰面,除了每隔几日一同来锣鼓巷看令之。胡松提了数次,令之都不肯搬家,后来她道:“大哥,松哥哥,我这辈子就没一人住过,一个人住真好啊,我现今才明白,人不孤零零自己生活一段,是不会真正知晓自己的。”
令之摇摇头,道:“什么都学一点,因是新式学堂,也学了数理这些,有个洋人先生,教我们做几何题……但我后来做女先生,教的是国文和英文。”
胡松似是突然想到,道:“我们都是。”
启舟看看令之,笑道:“对,既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应当自己去。今日是我多事了,令之妹妹,你这样真好,但我已问到的杂事,还是给你说说……我去了学校教务处,学校高等部当下有文理和音乐体育四科,共十个系别,文科有国文、史地、教育、哲学和英文五系,理科有数理、理化、博物三系,音乐和体育科各有一系,各有各的报考考试,去年的考卷我各要了一张,我都看了,以你的天资和基础,好好准备一年,应当都能考上,你当年在省城学堂可有专门学什么?”
令之问道:“什么?”
令之打断他,道:“启舟哥哥,不用了,我自己去。”
胡松道:“我们都是头一回一个人住。”
启舟道:“我一早就去了那学校,西边老远,和这里隔着十几里地,待哪日我再带你过去看看……”
三人都愣住了,各自想到往事,一时都觉黯然。自那日之后,胡松就没再劝过令之,只和济之隔三岔五过来看看,也只有三人在一起,胡松和济之仿似并无龃龉。济之爱吃鱼,北方馆子做的鱼总一股土腥味,胡松回回都买一条大鲤鱼,按孜城的做法先煎后炖,鲤鱼满肚子鱼籽,胡松小心翼翼舀出来,一半给令之,一半给济之,自己则只吃鱼尾鱼头。济之见他如此,也不说什么,只闷头吃饭,最后却亦忍不住,把鱼鳔舀给胡松。
令之点头,道:“我知道,我也不怕晚……启舟哥哥,你是说,我还能去女子师范读书?”
令之心细,见了几次已有疑心,有一回又见胡松饭后收拾庭院,济之亦拿着扫帚,立在一旁,也不真的扫,只呆呆看着胡松,眼中既有愤懑,亦有痴缠。令之这大半年除了正经读书,每日也看小报消遣,报上不时有京中少爷们和花旦青衣的风流逸事,令之再忆起从小到大济之待胡松的万般情景,已知了个七七八八。
启舟拍拍她,道:“当年的事情自然痛心,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过几年时间,令之,别忘记我说的,什么都还不晚。”
令之心中震动,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找了启舟,吞吞吐吐半晌,她并未说透,但启舟已听懂了,他想了片刻,道:“令之,你独身一人来北京,家里人会怎样想?”
令之道:“我知道,当年我在省城读完学堂,本来就想报考这学校,但当年……”令之住了口,说过的事情,再多说亦是枉谈,但这件事多年以来,原来一直是自己心口的一根刺,她本可逃开这被命定的一切,成为另一个女子,但父亲不过一句“不必要了,也读了这么多年了”,转瞬就成了空。但又再想想,这种事情又如何能全怪在父亲头上,她自己亦没有全然努力过,父亲说什么,她就听从什么。令之想到,活到如今,学业,情爱,婚姻,家庭,自己可说从未为任何事情全然努力过。前面有什么,她就接住什么,连闪避亦少有闪避,自己既是如此,那这就是自己的命,现在若是仍只知埋怨他人,不过是另一种软弱,但今后必不会如此了。今后任是如何穷困潦倒、曲折忐忑,若这真的是她的命,那也是她自己选了这一条命。
令之苦笑,道:“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我死了倒是对的,但我若是活着,我要不大逆不道,要不就是个疯女子。”
启舟摇摇头,道:“我们学校不招女学生,连旁听也不准,这迟早是要变的,我昨晚回去就和我们系主任吵了一架,他居然说,女生入学必须慎重考虑,因为国立学校应该保持‘崇高之道德水准’云云……呵,这还是当今最好的大学,若是连女子上学都重重阻碍,这国家还能枉谈什么变革?什么都是一场空罢了……昨日回去后我就一直在打听,现今在北京你能申读的,只有女子师范学校。”
启舟道:“那你怕他们吗?”
令之似还是不明白,道:“大学?哪个大学?你们学校吗?”
令之摇头,道:“我自然不怕,我管他们呢,我要争出一条新的命。”
启舟拿出一本面上写着《新青年》的,道:“给你看的书,你好好准备,待明年此时,应当就可以进大学了。”
启舟笑道:“这就是了,你这样待自己,也要这样待别人,你管他们呢,干你何事?”
到了晌午,没想到启舟又来了,浑身是汗,抱着一个偌大藤箱,打开一看满满当当上百本书,既有四书五经,又有诗词歌赋,还有西洋译著和十几本杂志,令之道:“启舟哥哥,这是什么?”
令之想了想,也慢慢笑起来,道:“启舟哥哥,你说得对,我只盼着他们开开心心。”
令之并未问恩溥既有信给启舟,为何不直接给她写信,启舟也再未提起这遭。那日令之早早睡下,大概哭得累了,连梦也未有一个。第二日醒来已是近午时分,令之起床在院中洗漱,井水微凉,她揉着肥皂洗了两把脸,洗毕也不想擦,任那几滴水洇湿衣领。令之把领子松了松,突地发现,自己浑身爽快,头轻了一大半,随便抬起便能轻松见天,天色许久没有这样湛蓝,连眼前石榴花都开得似比昨日明艳几分。自宣灵死后,令之总觉头重,压得颈脖酸痛,眼内也像蒙了一层灰纱,看什么都像隔着宣灵死时孜城整日不散的薄雾,但雾终是散了,在千里之外北京的暮春时分,早起不凉,午后不热,顶上白云浮动,檐下新燕鸣啾。令之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无端端想到以前启尔德想劝她信上帝,想给她传福音,但她总嬉笑支吾过去,启尔德就道:“密斯余,总有一天的,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一切都不一样了,眼前是一片新天新地,因为主拣选了你。”令之想,不知道主有没有拣选我,但就是今日了,原来这就是新天新地。她一时悲喜交加,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坐在石凳上,痛痛快快地又哭了一场。
启舟点头又摇头,道:“若能这样自然好,只是这也不容易。”
令之也不推辞,接过银票,只道:“以后我慢慢还他。”
搬家那日,四人把东西都搬进宿舍收拾妥当,一同出来在东来顺吃铜锅涮肉。令之这才知道,济之心中不豫,是因胡松最近又总去什刹海宅子那边。济之也不吃肉,只闷头喝酒,令之给他夹了一筷子羊头肉,按北方吃法,蘸了芝麻酱和韭菜花,道:“大哥,算了,松哥哥这些年怎么待父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他和父亲一刀两断,也是强人所难……不说他,难道我们真的要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吗?”
“他怕你手上缺钱,又给我汇了一点银票……我给你带过来了。”
济之把芝麻酱一点点从肉上刮下,冷冷道:“令之,你知道父亲最近在做什么吗?”
令之若无其事般,道:“嗯。”
令之道:“什么?”
那日启舟做了一个菊花羊肉锅,又拿出他上回来泡下的山楂酒,二人坐在院中吃了晚饭。春日已深,吃到最后竟已有薄汗,令之换了一条裙子,肿着一双眼,也不大说话,只是一直吃肉,羊肉吃尽之后,启舟又去厨房切了一碟薄薄的水萝卜,萝卜吸了羊汤,又糯又甜,启舟给令之舀了半碗萝卜,道:“恩溥给我写了信。”
济之夹肉进口,嚼了嚼又吐出来,呸了一声,道:“什么玩意儿黏黏糊糊的,真难吃……我们父亲,呵呵,这半年啊,他在一心一意种鸦片呢。”
启舟放下手上工具,把令之扶起,道:“令之妹妹,你才二十五,一生还长着呢,什么都还不晚。”
令之震了一震,正在涮的羊肉掉进了锅,瞬间没了踪影,她放下筷子,颤声道:“不,这不可能,父亲最恨鸦片。”
令之已是满面泪水,哽声道:“想,启舟哥哥,我当然想……我想读大学,当年我就想读大学,但他们都说,我迟早是要嫁给恩溥哥哥的,读不读,也没什么区别,我觉得他们说得对,就没有考大学。我在树人堂当女先生,他们又说,胡乱做做就行,等恩溥回来了,反正就该成亲,我又以为他们说得对,就心猿意马地做着女先生,当年我从未想过,他们有可能是错的,而我还有别的选择……我一心一意等恩溥回来,他回来了,却没有娶我,我给过他时间,等了又等,他还是不愿意,不管因了什么,也许是因你说的那些事儿吧,也许恩溥哥哥是为了我好,但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确实没有娶我……我不喜欢余淮哥哥,但我还是嫁给他,有了宣灵,后来宣灵死了,启舟哥哥,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嫁人,若是不嫁人,就不会有宣灵,那样他也不会死,若是他投胎去了别的人家,就不会有这种命……我宁愿他去了别人家,是别人的儿子,他是个男孩子,去哪里都会受父母宠爱……我的一生是我自己毁掉的,我怨不了谁,但宣灵有什么错?他唯一错的,就是成为我的孩子……”令之说不下去,蜷身大哭起来,地上积水未退,她本穿一条梅红裙子,吸水后变成血红色,像顶上石榴开出一小朵一小朵如火红花。
余立心确实最恨鸦片,他总道,前朝若不是每年流进来几万箱鸦片,荼毒上千万人的心智,国人不至颓靡至此,国家也不至其后每战必败,一败涂地。因咸丰皇帝与英吉利签了《通商章程善后条约》,对鸦片开征“洋药税”,即每百斤鸦片,均要在海关缴纳关税白银三十两,再进内地时,还需被征数量不等的厘金,洋鸦片因此价格暴涨,商贾们索性自行种植。而四川诸川交流,土地肥厚,前清最后二十年,川地已是遍植罂粟,鸦片产量占全国四成有多,鸦片税亦和盐税分庭抗礼,占了四川税额的三成多,当时已有诗云“红花白花开满田,宣汉家家尽种烟”。孜城四家里除了余家,别的都分了不少田地种上罂粟,余立心却坚决不肯,他私下里曾对胡松道:“钱,我们余家已挣得不少了,再多也没有什么意思。人不吃盐不可活,人吸上鸦片亦是不可活,你要记得,我们卖盐的人,不可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林家除了大种罂粟,还在城内开了不少一等烟馆,城内富家子弟,明里暗里少有不去光顾的。余立心则曾对出洋前的济之达之厉声说过,若是家中谁去了烟馆,一次禁食五日,两次打断双腿,三次则逐出家门。令之幼时好奇,曾缠着恩溥带自己去烟馆开开眼界,父亲知晓后,她果然被关在房中禁食五日,只能饮白水,每日半碗牛乳,令之到了第三日便晕死过去,济之达之和恩溥对余立心跪了整夜,他方松口,让人给令之送了一点稀粥进去。
启舟低头不语,似是在想堂妹的鲜红嫁衣,半晌才道:“这有什么然后,我妹夫后来又娶了别家的大小姐续弦,听说如今已生了两个儿子……这事之后不久,我便出了洋,又回了国,现在来了北京,我堂妹若是能一路求学,会比我强万千倍,但她的路上没有这些东西,她只知道女子的路上,就是那么些东西……令之妹妹,我一直没有成亲,因我不想一个女子嫁给我,只因她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也知道,你没了孩子,人生大概没有能与之相比的惨事,但事已至此,孩子再不会回来,你难道不想索性走一走别的路吗?”
令之如何也不信,又道:“这不可能,父亲死也不会种鸦片。”
令之听他突地冒了一句秽语,一时呆了,问道:“然后呢?”
济之又哼一声,道:“以前的父亲确已死了,现今这人,我们谁也不认得。”
启舟没说话,看着令之许久,这才露出笑意,低头喝了口茶,道:“令之妹妹,你也知道,我们汪家是个大家庭,若是姑表都算上,我有十二个姊妹。她们有些比我大二三十岁,有些尚是婴童,当中也有和你一般读过书的,但读过书也好,没读书也罢,过了二十岁,就都嫁了人。有些嫁去和我们一般的人家,有些嫁得更好一点,就去了大富之家,或是官宦家中,生一个儿子,再生一个儿子,若是前头真的连生两个儿子,就能舒心两年,这时生个女儿,自然也是掌上明珠,但若是没生出儿子,那就是整日愁眉不展,四处求方……我有个堂妹,和我同岁,结婚五年,连生三个女儿,夫妻本情深意笃,但丈夫为家中独子,到底是顺父母意思纳了妾,那女子刚入门三日,我堂妹便跳了井,尸体是我亲手捞上来的,泡了整夜,我已认不出她的样子……那时我便想,儿时上家中私塾,我生来愚笨,远不如堂妹天资聪颖,但她做一首好诗,或一气背出《春江花月夜》,先生时常连一句赞誉也无,那时家中私塾没人教西洋理学,她不知道哪里找到一本几何书,整日自己画图解题,先生只骂她不学无术,歪门邪道……我呢?好不容易背得出几首绝句,先生也要在我祖父面前几次三番夸来夸去,又是孺子可教,又是未来可期,这样过了几年,我堂妹也失了心气。她订了亲,便不再来学堂,我去看她,她正整夜整夜不睡,绣自己的嫁衣,她手笨,女红不好,一朵牡丹绣了又拆,拆了又绣,她母亲在旁边用铁戒尺打她的手,我见到的时候,她两手又红又肿,一边落泪一边还在绣牡丹……她跳井的时候,就穿的那件衣服,衣服早泡烂了,狗日的谁会管什么牡丹不牡丹。”
令之转头问道:“松哥哥,这……这是真的吗?”
启舟想说什么,令之摆摆手,继续说道:“……我是个废人,但早知道总比晚知道好,那种身旁有人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二十几年,以前是我不知道还有别的活法,现在我既已知道了,就再不想回去了……启舟哥哥,你和别的待我好的人都不一样,他们都爱我怜我照顾我,只有你,是要让我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对不对?”
胡松神色惨然,道:“我之前已听了一些闲话,这两月义父将京内剩的几个生意都出了手,我本以为他是想拿着现银回孜城,还想这样也好,这几年在北京,义父他也是万事不顺意,这也不能全怪他,世事如此,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水中漂萍……唉,若是真这样就好了……谁知上月底楼小姐带着宪之寻到我。”
令之也笑笑,道:“起先自然是不惯的。启舟哥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生炉子,足足生了一个多时辰,一碗阳春面,我要不煮得夹生,要不煮成烂泥。衣服我不会洗,放水里随便捶两下就挂起来,水也拧不干,大冬天的冻成冰棍儿。连想换个床罩被面,也急出一头汗……我也是到了北京才知道,原来一离了家,我就全无用处,是个废人……”
令之奇道:“楼心月怎么能找到你?”
启舟点点头,道:“令之妹妹,你可有怪我把你一人放在这里?身旁连个下人都没有,一定过不惯吧?”
济之冷笑道:“问得好,若是有心要搬出来,偌大一个北京城,谁能真寻到你?”
令之倒上茶:“要是还一样,走了这么远,又有什么意思?”
胡松不理济之讥嘲,道:“我盘下前燕堂后,曾托人给她带过话,让她和宪之遇到事,可来找我。”胡松搬出什刹海后,手上留有这么些年存下的一些银子,因一时未想好去留,亦不能坐吃山空,就把以前经营雅墨斋时自己购下的一对定窑剔花龙耳镶金边花口瓶卖了,勉强凑了一笔钱,在琉璃厂盘下这家名唤前燕堂的小小古玩铺。胡松在琉璃厂待了几年,已有不少人脉,他眼光也准,虽现今没有财力收大东西,但收了不少价格适中的精巧小件,三五天就能出手,不过半年时间,前燕堂已略有盈余。
启舟抬头看了看她,嘴角含笑道:“令之,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令之点点头,若是胡松真就此和父亲恩断义绝,那也不是她认识的松哥哥,问道:“楼心月来找你说什么了?”
“不会,但我可以学呀,前两日我认识了一个白塔寺旁边的木匠,打算找他学学手艺,往后这些琐事就不用麻烦你,我既是一人住着,就得学会什么都自己料理。”
胡松叹口气,道:“她瘦得脱了形,又不施脂粉,脸上又黑又黄,我差点不敢认……好在宪之仍是白白胖胖,一见我就要抱……店里烧了地龙,热得很,她也不肯脱衣,后来给她端茶我才看见一眼,两手上都是伤,新伤叠旧伤。”
“你会?”
令之奇道:“有伤?为什么?家中来了坏人吗?”
“没这个必要,我把睡房的门关死就行,若是真有坏人要来,一个门芯也挡不住什么。再说了,你要是不来,我也打算自己修。”
济之在一旁气得真笑起来:“令之,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这还不明白吗?不是家中来了坏人,是家中有坏人。”
“那你怎么不来学校找我?”
令之这才猛地明白过来,惊叫道:“不!这不可能!父亲最看不得人欺负妇孺,他怎会打女人?!”
令之在一旁给他泡茶,想了想,道:“也有十天半月了。”
胡松又长叹一口气,道:“……起先我也不信,但楼小姐见我已看到伤口,一时伤了心,就都说了,她倒是性子倔强,都这样了也没有落泪,只是宪之已懂事了,听了母亲的话,一边哭一边大叫,爸爸不要打,爸爸不要打……”
启舟每次过来,总替她做些杂事,挑两担煤,买一缸米,修理修理门窗桌椅。有一回下了一场雨,院门门芯大概进水变形,不怎么插得上,启舟修的时候问道:“这坏了多久了?”
令之尚未见过宪之,她这么多年都是家中最幼,一直想有个弟弟妹妹,何况宪之和宣灵差不多年纪,她听到这里,已是红了眼,道:“松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启舟果然每月月初都过来看她,启舟如今在北京大学法文科上学。令之当年初次见他,总觉他是孩童模样,现在启舟也并无变化,仍是倒八字眉,胖胖一张脸,虽是学的洋文,却从未见他穿过洋服,总是两件蓝灰长袍,冬天夹棉,待开了春,还是那件袍子,只是薄了一层。启舟个子不高,又长得敦实,走在路上谁也辨不出来,但不知为何,令之每见他一回,都会愈发感到,启舟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往后岁月里才会有的人,启舟活在现在,就像让她回到每日只得半日天光的屋子中,什么都不对劲,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胡松斟酌了一会儿,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道:“楼小姐说,义父不知怎么设法,和张勋对上了号,把家中银子都拿去入股,在徐海那边种上了鸦片。”
令之从未有过这种日子,虽无人照料,也无人打扰。她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每日走到哪里便是哪里,饿了坐下随便吃碗炸酱面或者汆儿面,渴了沿途有小贩叫卖糖水煮梨和杏仁茶,另有数不尽的小食,不甚美味,却什么都让令之新奇。豌豆粉捏成小鱼形状,肚中包了芝麻馅儿,又用旧梳打出鱼鳞细痕,不过一个铜板一条。江米糕的蒸笼只有瓶颈大小,付了一个铜板,小贩方拿出梅花形木框放置其上,再倒入米粉浆盖上蒸笼盖,片刻工夫,江米糕已蒸熟,再撒上一点糖霜,两三条山楂丝,拿在手里便是一朵梅花形状。令之刚到时正是三九,没多久便下了一场雪,她拿着梅花江米糕走在路上,见大雪片片,先是盖住顶上青瓦,旋而覆上两旁红梅,后来不知不觉走到北海边,湖面只结了一半冰,雪花触水而融,但冰也一步步往远方蔓延。这分明是令之在北京见过的第一场雪,她却总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仿在梦中,又仿是前世,令之靠在湖边栏杆上,把那个已又冷又硬的江米糕吃完,令之想,这不是梦中,任是哪一种梦都醒过来了,这也不会是前世,前世我已经过完了。
十三年前,光绪皇帝曾下诏书,称将用十年时间禁绝鸦片,种植罂粟的农地则每年递减一成,六月内关闭所有烟馆,一年禁售所有烟具,凡吸大烟的官员应在六月内戒烟,且所有吸大烟的人均需去官府登记,烟贩不得向未登记者售烟。彼时清廷虽已入骨腐败,诏书所令之事也大都未能如期完成,但种植罂粟的农地确是逐年在减。以孜城为例,至武昌举事时,几大家已只听说林家还在凤凰山上零星有几块罂粟田,另外几家均嫌瞒来瞒去麻烦,索性一把火烧了罂粟田后改种楠竹,以便制成井上所需输卤和输气笕管。小皇帝退位之后,民国政府沿袭前朝的诸多禁烟举措,前几年仍在偷偷摸摸种植罂粟的,几已只剩云贵陕等地的地方军阀。但袁世凯称帝之后,蔡将军举旗护国,云南因多年禁烟,财政早就不支,三军未动已缺粮草,唐继尧始设烟厘金,每百两烟土收滇币五元,滇省的鸦片种运由此迅疾死灰复燃,且随着护国军一路东进北上,烟贩亦随着滇军结队而至,胡松虽久未归川,亦听说自今年以来,川东民军大开烟禁,已再现二十年前的繁英硕果、累然千里之势。胡松离家前,曾偶然和余立心谈及此事,胡松当时叹道:“这大烟禁了十年好不容易真禁下了,谁知一两年间就又这样……唉,不知有多少穷苦人家,又得家破人亡。”
汪启舟说得不错,令之在外面待久了,才觉房中竟是如此晦暗不明,北房也只有半日天光。除了睡觉,令之已很少进屋,早饭时天光初亮,四下有啾啾鸟鸣,院外一只三花野猫闻到豆腐脑中的肉卤味,照例从房顶一跃下到院子。令之把卤中的肉丁挑出来喂猫,又从烧饼上抖下不少芝麻,由小猫一粒粒舔着玩闹。早饭吃罢,令之会在院中一面翻书一面喝完一壶茶,待到近午时分,就去北京城中四下瞎逛。
余立心当时正在看账,一面抱怨雅墨斋卖了之后,京中别的生意都不温不火,没有大笔的银钱流水,一面冷哼道:“家里没钱还去吃大烟,我看啊,这也都是活该!话说还是种大烟来钱快,开什么绸缎铺子洋货铺子,累死累活地,也就挣个喝水钱……林湘涛那老狐狸,估计早就都又种上了……你下回给达之写信问问,我记得凤凰山后面家里还有几十亩地,就种了点家里自己吃的果子,不如铲了,对,别人家早种上了,我们现在可是不能吃这闷亏了……”胡松当时已是心惊,还好义父只是自言自语半晌,后来也未重提这事,幸好这两年他除了要钱,已不耐烦往家里写信,胡松本想,大概他不过随口说说,已把这事忘了。
没有绿色乔其纱裙子,没有翡翠坠子,没有父亲、哥哥和恩溥,也没有儿子和丈夫,什么都没有了,令之似是哪吒,该还的都还了,也真正死过一回,到如今已是荷叶荷花塑了身,崭崭新新的一条命。每日清晨起身,她先用炉子烧上水,再走出两条胡同,买回豆腐脑和芝麻烧饼,烧饼滚烫,豆腐脑浇了薄薄一层卤,水早开了,令之给自己泡上一壶茶。汪启舟走前在石榴树下放了一桌一椅,对令之道:“你一个人,多在院子里待待,中国人的房子盖得憋屈,待久了人也只知道憋憋屈屈地活着,在外面待着,看看朗朗白日,才会想要另一种活法。”
铜锅里的汤早熬干了,火炭渐渐熄下去,席上没人说话,令之用筷子一点点蘸芝麻酱吃。那芝麻酱调得极咸,她再开口时声音已哑了一半,道:“松哥哥,宪之还好吗?”
那条纱裙当时倒是留住了。千夏剪了烂掉的纱,又微微过了水,阴干后和令之别的东西一起送去了严家,裙子后来一直挂在柜中,令之又嘱人在柜角放上花椒石灰包。但说到底那又有何用?令之嫁了人,再不可能穿这样怪模怪式的洋人衣裳。后来她离了严家,小小一个箱子,更不可能带上这条累累坠坠的跳舞裙子,但在那个时候,留不住的东西太多了,也就不在乎一条裙子。
胡松摇头道:“楼小姐说,宪之本来话已说得挺好,见了两次义父打她之后,开始还哭闹,后来已不怎么开口了。”
令之把裙子搂得更紧,道:“什么都没意思……千夏姐姐,原来什么都不会长久的,你看,我连一条喜欢的裙子也留不住。”
令之又道:“你回去能做什么?”
千夏知道,恩溥和令之正是在那次生日上彼此下决心断了情意,她替令之把裙子又理了理,摸摸她的翡翠坠子,道:“什么事情没意思?”
胡松又摇头,道:“做不了什么,义父现今把钱全部攥在手里,已经三月不给家用了,楼小姐说她把能辞的人都辞了,又押了好几件首饰,才勉强把几月熬过去了……我替她赎了一根鎏金项圈和一对白玉镯子,又给了一百个大洋,但我刚买了前燕堂,手上也没有多少现钱。”
启舟走后,令之去了裁缝店,一口气做了十几件四季衣服,加上从孜城带出来的箱子,这一年就这么糊弄过去了。每一季不过来回穿那四五件衣衫,剪辫时的丝袍本是钴蓝色,浆洗多次后变成雨过天青,净白莲花染了色,薄薄泛了一层蓝。令之从未穿过洗成这般的衣裳,哪怕是在省城上学那三年,父亲也会每月派人给她送来整箱新衣,若是父亲自己上来谈生意,再忙也会抽出半日,陪着她去九眼桥旁的巴黎洋装店,余立心不喜奢靡之物,但余家这种人家,也从未想过要让家中独女在这种地方省俭。令之嫁入严家前千夏陪着她清理衣橱,孜城四季天潮,不知多少压在箱底的衣服遭了虫蛀,绫罗绸缎堆在箱中美轮美奂,抖开却是一股霉味,满目虫眼。她们清出十几个箱子的衣服,分给慎余堂做各种杂役的妇人,令之也知道,这些衣服的式样身量,中年妇人也不能穿,不过把好好的衣服剪了,拼出几块平整料子做点荷包鞋面。令之翻出自己二十一岁生日时千夏陪她做的那条绿色乔其纱长裙,颜色一层层深下去,到了裙摆,已经近乎窗外水中绿藻,裙子远远望去仍美如轻云,但那种料子最不经放,不到两年时间,最外头的一层纱已烂得七七八八,缕缕垂下,令之抱着裙摆,突然叹口气,道:“看着这些衣裳,就觉得没意思。”
令之点头,道:“我这里有张两千两的银票,你回头替我送过去。”
令之笑道:“我觉得也是,不会有什么事。”
胡松道:“你也去吧,你还没有见过宪之,他毕竟是你弟弟,宪之长得女相,刚出生时候义父总说,和令之小时候一模一样。”
沙滩离炒豆胡同有五里地,汪启舟走前对令之道:“令之妹妹,我每月会过来一回,你若是有事,也可以来学校找我,但我觉得啊,你不会有什么事。”
令之道:“我不想见父亲。”
王府的人曾说,这院子虽多年没人正经住过了,但亦有两个仆妇每日打扫,若是他们愿意,租金里再加上一点点钱,把两人接手过去就是。但汪启舟把她们送回了王府,随后花了十日时间,和令之一道在京城里四处奔忙,置办了床铺被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剪子刀子等各色土洋杂货,汪启舟心细如发,还带着令之把方圆两三里走了个遍,让她识得哪里有药房,哪里是饺子铺,哪里可以喝羊汤,哪里可以割肉,哪里可以打醋,甚至哪里可以买到脂粉香膏……汪启舟在耳房中住了半月,待这些都交代完了,就搬去了沙滩的北京大学宿舍。
胡松叹气,道:“见不着,楼小姐说他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
汪启舟替令之找到的,正好就是王府南边的一个小别院,仅有一进三面,三间北房,两侧各有半间耳房,院中有一棵石榴树,树盖似云,遮了大半个庭院。
令之道:“他去了哪里?”
令之已在北京住了一整年,起先汪启舟把她安置在南锣鼓巷南口东面的炒豆胡同,这胡同连同紧挨的板厂胡同,几乎全是前朝僧格林沁王府的地盘。僧格林沁曾在大沽击沉英法敌舰,后又战死沙场,是前清蒙古名将,现今住在王府的是他曾孙阿穆尔灵圭,他本是前清銮仪卫大臣,可谓皇家亲信,武昌举事后,阿穆尔灵圭曾领钦命赴蒙古,冀望征调蒙兵以助清廷,但尚未成事就大局已定,他返京后和另外几名蒙古王公通电拥袁世凯任大总统。小皇帝退位后,袁世凯确也厚待阿穆尔灵圭,先任他为大总统府都翊卫使,往后又任临时参议会议员、第一届国会参议员、宪法起草委员、政治会议员……总之该有的名头一样不落,都给了他。但袁世凯事败之后,阿穆尔灵圭亦遭冷落,偌大一个王府,不过几年时间已有破败之相,王府卖是不能卖,但府内的人偷偷把那些多年无人的别院租了出去,租金多少能补贴家用。
胡松苦笑,道:“不知道,楼小姐不说,我也不问……但你说,一个男子整宿不归,能去哪里?”
店里只有一面红木镶框长圆镜,玻璃上星星点点沾了污脏修面膏子,令之起身理了理头发,望向镜中的自己,短发别在耳后,耳上光秃秃,耳洞里只塞了一颗小小金米,穿一件倒大袖蓝底印白莲宽身丝袍,两颊鼓鼓,像是几年前模样。她对着镜中人笑了笑,露出一边梨涡,道:“不用了,这就很好。”
令之终是落下泪来,道:“大哥,松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怎么了,父亲……父亲以前连应酬都不爱去,夜里只在家里读书……打女人,种鸦片,彻夜不归……这,这还是他吗?”
小伙手艺不错,起先有些手抖,后来渐渐也稳了下来。辫子剪后,一头乌发本散在肩上,但令之不停道“再短点”“再往上”“哎,我让你再剪你怎么又停了?”“你别忙着叹气,再剪剪”……最后只得齐耳长短。小店里没有烫头的家什,发尾厚厚一把,直不楞登地支在那里,小伙收了剪子,道:“小姐,您要不再去北京饭店烫一烫,发尾弄个卷儿,我听说东交民巷的洋人都去那边烫。”
济之伸筷去捞锅里冷掉的羊肉,道:“令之,别问了,怎么问也没有个结果的……来,再吃点肉。”他空口吃下已凝了一层油的肉片,又用漏勺把锅中剩下的小半碗都捞了起来。
那小伙子仍是不肯,期期艾艾站在门口,满面通红,莫说过来剃头,连看都不敢正眼看令之一眼。这么僵了小半个时辰,令之索性从台上拿了剪刀,一剪子下去把辫子剪断,这才又道:“现在行了,过来,给我把发梢修修齐就行。”
胡松亦不言,只叫人来换炭加汤,又点了两盘手切羊肉。因都不想再说什么,大家只装作埋头苦吃,令之吃了几大筷子羊肉,忽觉恶心,出了后院洗手。今日清早本是天高气爽,不知何时天色已阴,乌云压城,云中雷电轰鸣,令之出来时正好遇上风雨大作,迎面而来,她突地没站稳,胡乱抓住路旁桃树,一时之间进退两难,索性就站在树下,等这一阵疾风过去。
令之笑笑,自顾自坐下,把头往后一靠,道:“我不是小姐,我是学生,你放心给我剪。”
饭馆门外种有两株山桃,桃花刚谢,结有青青小果,那风分明是一般模样地吹过两株桃树,不知为何,令之扶住那株四下摇晃半晌,只掉下零星几个小桃,旁边那株却禁受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果,也就刹那时间,树下先堆了密密一层,旋即随着水流往四下散去。
民国八年,暮春时分,令之在东四牌楼底下随便找了个剃头铺子,剪了两根长辫。那剃头匠是个年轻小伙,起先死活不肯下剪子,让令之去找专为小姐太太梳妆打扮的梳头婆。“小姐,您莫要为难我了,我哪敢给你们做小姐的剃头……你看看我这个店,来的都是不入流的大老爷们……我认识一个苏州来的梳头婆子,就住在锣鼓巷南边,我这就带您去,您看成不?”
风迟迟不停,令之在雨中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反正雨大风急,万种声响也统统掩埋。令之想,这些年不论孜城北京,一直都是风雨如晦,如萍飘零,这国不知有多少人就像父亲般不堪一击,零落成泥碾作尘,什么都没有受住。但也许有人会像这株山桃,虽无显眼之处,却不知怎么,偏偏挡住了看似挡不住的风雨,或立在原处,或走了应走的路。只是那些人在哪里呢?也许根本没有吧,也许覆巢之下并无完卵,如斯风雨之中,亦没有一株不相同的山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