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之道:“后来呢?你认识了恩溥哥哥?”
启舟摇摇头,道:“我从未听铃木先生谈论过医术,但铃木太太确实懂医,有时我们几个学生头痛脑热,都是她施针熬药……最后其实……铃木太太……她是个好人。”启舟向来无甚表情,现在却露出悲意。
启舟点点头,道:“那一年暮春时分,铃木先生请了幸德秋水先生给我们这些清朝留学生演讲,地点选在东京神田的锦辉馆,铃木先生自己做翻译,那日铃木太太和千夏都来了,我还记得铃木太太穿一身白绸宽身旗袍,上面绣着一朵朵粉紫粉紫的八重樱,和锦辉馆外满树的樱花一模一样……现在想起来,铃木太太的命运,和那落在地上的残樱何其相像……”
令之疑道:“但千夏姐姐说,她父亲在中国学了医术,且在那时认识了她母亲……她从未说过自己父亲是个大学教授,我们都以为她父亲是个大夫。”
启舟望向窗外,似能在无尽黄土中见到那暮春之景,他停了半晌,才又说下去:“锦辉馆向来是革命党人聚会之地,但幸德先生是东洋名流,铃木先生觉得需要找个体面地方,但我们这一派在留学生中不成气候,全都过去了,堂内座位也只坐满一小半,恰好恩溥路过,遇到在门口招待的千夏,就这样误打误撞进来听了整晚。幸德先生那晚讲得自然极好,但我们这些人早读过他的文章,并无太多惊喜,只有恩溥,到后面泣不成声,最后是铃木太太轻言抚慰,他才勉强能起身回去……那日之后,恩溥就不大去自己学校了,整日都在铃木先生家中读书……恩溥……他是我们当中接触社会主义学说最晚的学生,却很快成为铃木先生最喜欢的一个。”
铃木先生热情好客,总请我们这些人去他家吃饭,铃木太太做得一手好川菜,一道麻婆豆腐又烫又麻,她自己说,青花椒是她从四川带去东洋的种子,亲手在院子里种出来的。铃木太太……铃木太太极为纯真美丽,千夏不像她,千夏无论哪里都像父亲……令之,我第一次见你的相片,倒是觉得你才像铃木太太的女儿,一般的神情,一般的天真……铃木太太非常爱她的丈夫,但最后……”他止了口,似是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令之奇道:“社会主义?这是什么意思?恩溥哥哥从未跟我说过这个词。”
启舟沉吟片刻,道:“应当从哪里开始讲呢……那就从我和千夏相识讲起吧。不,起先我相识的并不是铃木千夏,而是铃木喜太郎,我想一想……对,那应该是明治四十年前后,也就是光绪三十三年,我那时正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同学里有不少中国人,但都是庚子赔款后的官派学生,我却和恩溥一样,是家中自费留洋,我们这样的富家公子不受人待见,当时颇为孤独,只能四处听课解闷。铃木先生是帝国大学法科副教授,我虽是经济学部的学生,却更喜法科,时常去听铃木先生的课,铃木先生课上得精彩,他娶了一个中国太太,中文说得极好,也格外喜欢中国学生,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私下里熟了起来。
启舟道:“他自然不会对你说……铃木先生去世前告诉我们,不要再说了,你们要去做……我是个没用的人,凡事想得太多,故而凡事不成,但恩溥不一样……”
手炉突然变得烫手,令之却觉体内半沸半冻,又立冰上又在火中。恩溥前几年阴晴不定,忽而亲昵,忽而疏离,她死心又期待,期待又死心,本以为自己早过了这关,但此时方知,她只是无可奈何,不过去也得过去而已。令之忍住泪,道:“想的,启舟哥哥,我想知道……一个人死了便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她自己,总想知道是因何而死。”
令之忽觉不对,道:“什么?铃木先生去世了?但千夏姐姐跟我们说,她父亲独身一人住在东京。”
启舟叹口气,道:“令之,你真的都想知道?现今知道了,可能只是徒增烦忧,也没有什么意义。”
启舟摇摇头,道:“没有了,都没有了。铃木先生,幸德先生……但他们不过求仁得仁,就像我们菜市口的谭复生,对他们来说,为理念而生,亦能为理念而死。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早走的,却是全然无辜的铃木太太……”
令之只觉满脑糊涂,道:“启舟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意思?恩溥哥哥,他到底想做什么,能让他毁了婚约?”
令之道:“铃木太太?她不是病死的吗?千夏说,她母亲是得了肺痨。”
启舟摇头道:“这不可能,我们这些人整日在一起,千夏有恋人,我不会不知道,何况千夏……千夏不会有恋人……起码我认得的那个千夏不会……令之,你说得对,恩溥并不是变心,他心里若是有人,那就只能是你,他回国前跟我说过,怕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成,最后却是害了你。”
启舟冷哼一声:“千夏……我也不知道千夏到底知道多少,她那时不过十几岁,但千夏如此聪慧,倘若她真的知道,那……那她就真的太像父亲……”
令之道:“我二哥呀,余达之,他也去了东洋留学,我二哥说,他和千夏姐姐在东京相识,他们那时候就是恋人……”
令之急道:“启舟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被你说糊涂了,这些东洋人的名字我也记不清楚,但他们和恩溥哥哥与我,到底有何干系?”
启舟奇道:“你二哥?你二哥是谁?我从未见过。”
启舟叹口气,道:“令之,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和铃木太太一般,与这些本无半点干系,但世间之事往往如此,毫无干系之人,却种种阴差阳错,被干涉最深……我现在所讲之事,可能会远超你此前种种揣测设想,令之,你受得住吗?”
令之又道:“我二哥呢?我二哥和千夏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哥总说会和千夏姐姐结婚,但我看他们怎么都看不出来,启舟哥哥,你知道吧,他们的眼睛,也不是那样的眼睛。”
令之惨然笑道:“启舟哥哥,不过六七年间,我先被未婚夫退婚,又鬼使神差和并不爱的男子结婚,有了孩子,又没了孩子,想读的书没有读成,想做的事业更是全然放弃,父亲两年未见,两个哥哥走的走,变的变,现今我是连家都没有了……你说,我还能有什么设想,我又还有什么事情受不住?”
启舟道:“是啊,同志。志同道合之人。我们都是同志,我,恩溥,千夏,千夏的父亲……千夏的父亲铃木喜太郎,他是我们的同志,也是我们的老师。”
启舟听罢,也无言以对,只轻轻拍下令之冰凉手背,道:“从哪里说起呢,从哪里都像扯太远了,但不扯这么远,又什么也说不清……好,那就从幸德秋水先生开始吧……幸德秋水先生,我们不过因铃木先生的关系,有过几面之缘,他平日实在太忙了,但他也喜欢铃木太太的麻婆豆腐,每隔一两月,总要过来吃一次。幸德先生胃口极好,他来的时候,铃木太太总要蒸上一大桶米饭,但后来铃木太太出事,他也……每每见到幸德先生,他总一而再再而三对我们说,中国的年轻人,你们要行动啊,读书终归是没有用处,行动,只有行动,方是民族和全人类唯一的希望!但铃木先生私下曾说,幸德先生也并不是从来如此,三四年之前,他们这些人在东京成立平民社,发行《平民新闻》周刊,幸德秋水先生为主编,周刊口号为平民主义、社会主义与和平主义,那时我们都尚未去东洋留学,铃木先生给我们看过《平民新闻》的创刊号宣言,‘吾人为人类平等之福利,主张社会主义,故要使社会共有生产、分配、交通的机关,其所经营的一切为社会全体’……令之,这就是社会主义,你要是再不懂,就想成‘天下大同’吧,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这当中恰遇日俄开战,《平民新闻》发了数篇文章反战,幸德先生也连写社论,铃木先生称,当中有一篇《致俄国社会党书》,发表后被欧美各国社会党报刊转载,是《平民新闻》最有影响力的一篇文章,当中写道:‘今日,俄政府为达到其帝国主义的欲望,漫开兵火之端。然而在社会主义眼中,人种无别,地域无别,国籍无别,诸君与我等同志也,兄弟也,姊妹也,断断无可争之理。’随后没多久,幸德先生又因另一社论,被当局逮捕,刑期五个月,刑满出狱后,平民社由此解散,幸德先生也流亡美利坚……铃木先生说,幸德先生虽不怎么提起在那边的生活,但自明治三十九年他从美利坚归国,他就不再是以往那个以笔为刀的幸德先生了,他现在要拿起的,是真正的刺刀。
令之疑道:“同志?”
明治四十年,幸德先生写了一篇《我的思想变化》,当中有一句,乃是铃木先生时时提起的,‘用普选及议会政策不能完成真正的社会主义革命,要达到社会主义的目的,只能依靠团结一致的工人的直接行动’……真没想到,十年过去了,我尚能背出这句话,这篇文章我们当时读了也就读了,但恩溥却是倒背如流,他来东洋时日不多,日文读写都还不怎么顺畅,连出门上饭馆都会胆怯,但居然翻着辞典把整篇逐字逐句译了出来,又给我们一人抄了一份,他自己那份用朱红颜料写了,就贴在床头,恩溥说,这样睡前起身都能看见……”
启舟笑起来,道:“千夏和恩溥?令之,这你永远不用担心,他们二人不涉男女,只是同志。”
启舟起身去水房倒水,为了省事,他这日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不停喝水,令之待他带着一壶滚水回来,道:“那幸德先生后来到底有什么‘直接行动’,恩溥哥哥是和他一起去行动了?”
令之摸着渐渐热起来的梅花红铜手炉,道:“千夏姐姐……这个炉子是去年冬天我怀着宣灵,她给我送来的……千夏姐姐一直待我很好,我也知道,早先她是跟着恩溥哥哥来的孜城,他们都说……他们都说……但我从来没有信过,这不可能……恩溥哥哥看着千夏姐姐的时候,不是那样的眼睛,我认得那样的眼睛……”
启舟摇摇头,道:“奇怪的正是这点。幸德先生一再告诉我们行动比读书论述都更有用,但据我所知,他自己却并未参加什么直接行动,他后来两三年一直在做译著工作,将西方的社会主义理论引介到东洋,他出版了几本书,有他在《平民新闻》里所写的社论结集,还有一本叫《自由思想》,但均被日本政府查禁和罚款,幸德先生声名在外,当局虽恨他入骨,却也一直不敢真正对他下手,一直到……一直到大逆事件。”
火车刚过了邯郸,窗外连绵秃山,仅听战战风声,已有满山萧瑟肃杀之气。启舟见令之的手炉熄了,拿过来用洋火把红炭重新点上,道:“我自然知道,我认识千夏,还比恩溥早半年。”
令之没能听懂,道:“大逆?什么是大逆?”
男女之间谈这些似是不妥,但启舟这人,说什么都有一股磊落之气,令之也不觉有异,只是沉默半晌,道:“自然不一样,以前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一心等恩溥哥哥回来成亲……恩溥哥哥……以前我们是很好的,后来……后来他突然变了,他不是变心,这我是知道的,恩溥哥哥不是这种人,他心里没有别的人……他只是……他只是心突然去了别的地方,我一直没想明白,他的心到底是去了哪里……启舟哥哥,他在东洋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一回家,就像变了一个人……你是他的好朋友,你知道吗?”
启舟道:“逆反之逆。”
启舟道:“我知道,我们都早看过你的相片,恩溥那时候就放在衣服里,三不五时拿出来看看,我们想看,他也不让,后来有一次是大家去泡温泉,我趁着他还没从池子里起身,翻他衣服偷偷看的……令之,那时你就长得美,你现在更美,但那时候你看起来……和现在不大一样。”
令之“呀”了一声,道:“那和咱们的革命党一样吧?都是不想要皇帝了?”
令之听到恩溥的名字,突生感怀,道:“启舟哥哥,我和恩溥哥哥……”
启舟道:“也可以这么说,但革命党人是自地方而起,反逼朝廷,只是想要小皇帝退位而已,退位之后民国政府待皇室也算不差,但大逆事件却是直接想要明治天皇的命。”
启舟听了,笑道:“令之,你虽是女子,倒是比恩溥洒脱,他这个人,万事都想得太多,所以万事都只能做到半途……”说到这里,启舟忽地不知想到哪里,突然自言自语,道:“但恩溥也许是对的,想太少就会鲁莽,鲁莽就会犯错,我们自己犯错不打紧,怕的是会害了别人,我们不当回事的东西,不能觉得别人也不当回事,就像这件大氅……”
令之听得愈发紧张,道:“难道恩溥哥哥也加入这件事?”
令之笑笑:“启舟哥哥,管它再稀罕,我都这样了,你说,我会不会还在乎一件衣服?”
启舟笑道:“别说恩溥,连幸德先生有没有加入,迄今仍是未知,但铃木先生……”
启舟不肯,道:“这样衣服就全毁了,我母亲也有一件这种前清的鄂罗斯大氅,皮毛还没你这个齐全,那样也是个稀罕之物。”
令之道:“千夏姐姐的父亲?”
剩下两日车程,令之除深夜回二等车睡觉,其余日子均和启舟一起,火车走走停停,每一站都上下数十人,木凳上的座位是想也别想,二人躲在这个角落,也仅是恰恰可容身。令之白日就把那件狐皮大氅裹在身上,虽仍是冷,却勉强受得住,令之道:“启舟哥哥,晚上我回车厢去睡,这衣服就铺在地上,这样你半躺不躺,多少能歇一歇。”
启舟点头道:“宣统二年年初,铃木先生向帝国大学请假半年,带着家人去了长野,说是想静心论著,长野离东京五百里之遥,且无铁路相通,坐马车也需十日。铃木先生去了那边,只来了一封简信报平安,后来再无音信,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真相到底如何,我们只能揣测,并无铁证,唯一确凿的是,在那一年暮春时分,樱花盛放之时,传来了铃木太太的死讯。”
令之想了想,道:“不,启舟哥哥,我要和你一起,我既已出来了,就不再是余家小姐,启舟哥哥,你往后就叫我令之。”
令之吓得微微打了一个寒战,道:“不是肺痨,是吗?”
启舟摆摆手,道:“我给你买了二等车票,因我知你从小是大家小姐,受不得苦,没给你买头等,也不是为了省那么些大洋,而是希望你慢慢习惯不那么头等的过法……至于我自己,我在这里就很好,我要和三等的中国人在一起,这才是我应当待的地方,余小姐,你这就回去吧,我们下车见。”
启舟道:“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铃木先生有一名叫玉森洋介的日本学生,跟着他们一家一同去了长野,当时说的是为铃木先生整理著书材料,铃木太太的死讯传来没多久,玉森便回了东京。”
令之迟疑道:“……我自然知道,但是……”
令之道:“他可是说了什么?”
启舟道:“余小姐,你我都是在大户中长大,接触的都是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但人间除了老爷太太少爷小姐,还有很多别的人,比如顺风顺水,比如现在三等车厢里这些人,还有那些连三等车厢也坐不起的人,余小姐,你去车顶看看,上面还躲着不少人,以中国之大,这样的人是很多的,比我们这种人,要多得多。”
启舟摇摇头:“起先他一字不提,一回来便听说病倒了,整日高热,一大半时间都半昏半醒,因以往总在铃木先生家中遇到,又实在想知道铃木太太的死因,我和恩溥便买了一些刚上市的杏子,去宿舍看望玉森。”
令之愣住了,半晌才道:“启舟哥哥,你什么意思?”
令之道:“他说了吗?我是说,他有没有说千夏姐姐母亲的死因。”
启舟笑笑,指指四周,哺乳的妇人,抽烟的男子,正在剥鸡蛋的老妇,在地上爬着玩耍的稀脏孩童:“那他们是谁?他们不是人?”
启舟叹口气,道:“我也不知他算是说了还是没说,我们去时,玉森正发着高热,不过短短两月时间未见,平日最在意仪容的玉森,却是满面须髯,整个脸都凹得厉害,一脸病容,似是将死之人,我和恩溥吓了一跳,问他到底发生了何事。”
方才那股恶臭旋而不散,又有个男人在不远处抽水烟,那烟叶大概只是劣品,车厢内刹那有股辣气,令之咳起来,道:“是啊,启舟哥哥,你看看,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他顿了顿,又喝了口水,方才还滚烫的水,已无丁点热气,启舟却浑然不觉,接着道:“玉森见了我们,并没有认出来,恩溥见他口唇干裂,就把杏子洗净了,递到他嘴边,他一见那杏子,突地疯了一般大哭大喊,玉森会说一点中文,那时却是日文夹着中文,故而我们开始都没听清,后来仔细辨认方听出,他是在大叫:‘铃木太太!Bakudan!Bakudan!’”
启舟道:“余小姐,你刚才说,这三等车厢不是人待的地方?”
令之道:“这是什么意思?”
二人正说着,有个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摇摇摆摆过来,那孩子大概刚拉过,又吐了奶,妇人浑身扑鼻恶臭,令之接连打了好几个干呕,勉强平静下来方道:“那还能为什么?启舟哥哥,我们赶紧走,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要是我们二等车没位了,头等总是还有的,早上吃饭时茶房给我说,给他一点小账,待火车出了湖北,就能加钱换到头等车厢。”
启舟道:“Bakudan,就是炸弹的意思。”
启舟笑道:“难道坐三等车厢,只可能因为银子?”
令之道:“那又是什么意思?”
令之疑道:“为什么?启舟哥哥,你是不是因为把大洋都给了顺风顺水?你放心,我那边有的,我这就去取。”
启舟道:“那就不知道了,我们那日走后,玉森洋介在宿舍里自缢身亡,连一封遗书也没有留下……但过了不到一月,我们便在报上看到,长野县松本警察署抓了本地一家制木厂的两个工人,说他们制造与私藏炸弹,意图谋杀明治天皇。那几日我们疯狂搜寻报上消息,恩溥找到一份小报,那记者去了长野,这人和别的大报记者不同,并未跟随警察署公布的线索采访,而是在田野乡间四处闲逛,按他的报道,在事发之前一周,距制木厂两里之遥的某个废弃农仓内,曾有过一起爆炸,炸死了一名女子。”
启舟摇摇头,道:“余小姐,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这两日就在这里了,你放心,我吃饱穿暖,不会有事。”
令之惊得半晌才道:“你是说,铃木太太……”
令之道:“原来你也知道冷……启舟哥哥,这三等车厢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刚才过来看到我们那节车有人下车,空了两个铺子,你现在就跟我一同过去补票,应当还来得及。”
启舟道:“开始我们并不确定,但恩溥……铃木太太也是四川人,向来待恩溥最亲……恩溥决心要弄个明白,他几经辗转,找到那位记者,记者也不清楚女子的身份,只说那地方太僻静,村民们都以为是谁家爆竹走火,也无人报警,他自己去现场看过,那地方是个无主之地,但事后却被简单清理过,除了地上还有一点未能洗净的血迹,什么都没留下,记者还无意中说起,农仓周围都是杏树,不知怎么回事,仓中四壁上有炸碎的杏肉。”
启舟这才见到她,道:“余小姐,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这边冷得很。”
令之道:“这是说……”
令之急道:“启舟哥哥,你这样怎么行?”
启舟摇头,道:“这什么都说不清,但又和诸多往事遥遥相应,让我们不得不生出疑心……前一年杏子上市的时节,铃木太太买了不少待客,玉森吃得最多,他说,小时候母亲总把吃不完的杏子做酱,夹在饭团中给自己当早餐,铃木太太当时就道,今年杏子下了市,明年她就给大家做杏酱饭团……令之,你是外人,你觉得这会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日一早,令之在餐厅吃完西式早餐,又喝了一杯英国红茶,起身去后面找启舟。短短几十米,走了好一阵才到,因一出二等车厢,就全是站着的旅客,密密匝匝,几无立足之地,三等车厢没有床铺,票上也不印座位,说是八人共坐一根长木凳,实则挤了十五六人。正是寒冬腊月时分,车窗紧闭,厢内人味滚滚,又杂有煮鸡蛋、白菜包子、芝麻烧饼和麻酱拌面味,令之阵阵反胃,刚吃的那份煎蛋香肠几欲上涌,用围巾捂住口鼻找了好一阵,才看见启舟靠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那里人倒是不多,但稍一走近便知,没人是因这边四处漏风,片刻便有刺骨寒意。启舟看来早有准备,叠穿了起码两件厚厚长棉衣,浑身上下裹成圆球,手中却还拿着一册书,斜倚车门读着,似是全然未觉四周这嘈杂人声,而车外更是滴水成冰。
令之迟疑道:“我怎会知道……也许是铃木太太独自一人去摘杏子,不小心碰到炸弹……”
火车突地停了,有一声急促锐利的汽笛,不知是到站还是半路停车,那三姐妹睡得沉,连身也未翻一下。令之本已有些微倦意,又突地全然清醒,想到不过两月之前,这正是宣灵起夜喝水的时辰,宣灵喝水总喜吞咽出声,喝下之后要大叫一声“啊”,以示满足之意。令之在暗中仿佛听到他奶声奶气那句“啊”,不由微笑,刹那却又想起宣灵如今不在了,她孑然一身,既无负累,也无牵挂,令之以为自己会和往常一般,在半夜哭上一场方能入睡,但这一晚她并没有,往后亦是如此。
启舟道:“当然,我们都知道可能是这样,但玉森那时的神情你没有看见,他就像……就像当时就站在铃木太太面前。”
至于父亲,令之更是已有两年未见。平日里父亲一月一信,但令之一看字迹就知是胡松代笔,一封信不过三五页,先问井上生意,再说京城时事,提到令之时常已是最末,且仅寥寥数十字,自己成亲,生子,再到宣灵死去,父亲提也未提归期。令之也不觉寒心,只觉父亲已是见面不识。自己当年去省城求学,父亲每月总要上来看她一次,带她吃西餐,看戏,逛绸缎铺子,有时实在抽不开身,也会让胡松特特走一趟,零零散散带上一车孜城吃食。从恩溥,到二哥,再到父亲,那些以为会永世存在的情意,却是像仓中存盐,不过经过一个夏天,看着还是原样,里头却一点一点潮去和消逝。
令之道:“恩溥哥哥怎么想?他以前最爱看《狄公案》,还讲孔万德的故事给我听。”
令之却久不能眠,只靠在枕上,听窗外咣当之声,想到自己和济之达之,再加上胡松,小时似乎也曾有过这般亲近,但不知哪里出错,这几年他们都变了,大哥,二哥,松哥哥,甚至父亲,尤其父亲。松哥哥自是要一直陪着父亲,大哥却也一走不归,二哥虽在身边,却似是比当年去了东洋更显遥遥,到了这一两年,令之甚至有一点躲着二哥,也说不上原因,只是每次见他双眸阴沉,心中总觉不安,甚至可以说得上害怕。
启舟道:“见了那名记者后,恩溥就再没有说过什么,他心里大概有想过别的可能,但恩溥心思重,不确凿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会再讲。”
车行两日两夜,除去省城上学,令之从未出过远门,也是头次坐火车。包厢内另外三人似是一家姐妹,同去北京求学,大姐已在京城待过一年,两个小妹则是初去,一路兴奋,向大姐追问京中风土,大姐起先还有一搭没一搭回话,说这时节北京的冻柿子和冰糖葫芦,后来终是不耐,大叫一声:“废话恁多,都给我睡去!”小妹们这才悻悻睡了。
令之道:“是啊,恩溥哥哥,他就是这样。”
再过两日,令之和启舟上了火车,汉口至北京火车票分三等,头等车三十三块大洋,二等车二十九块,三等车则为十四元五角。启舟给令之买了二等车票,自己则只坐三等,二等车厢男女分室,四人一室,左右各有一架上下床。令之的床在上铺,扶梯陡直逼仄,启舟见令之迟疑,就爬上去替她铺好寝具,这才去了三等车厢,走前道:“余小姐,你在车上好好休息两日,下车前我自会过来找你。”
启舟接着道:“制木厂的炸弹事件事发后,铃木先生和千夏一同回到东京,两人都说,铃木太太突发肺痨而死,父女看来均满面病容,但也不见有多悲伤……又过了没多久,铃木先生被抓了。”
见他絮絮叨叨,启舟和令之都笑起来。顺风和顺水第二日就回了四川,他们是同年堂兄弟,老家在省城旁的金堂县,二人父亲均死于庚子拳乱,母亲则先后改嫁,都失了音信,但二人仍想先回金堂,看看祖宅,找找族中亲戚,再做下一步打算。启舟给他们买了二等舱,都安置好了这才下船,离开码头时顺风顺水站在甲板上,脱下棉衣舞着衣袖对启舟和令之挥手,二人均是泣不成声,在风中声嘶力竭叫“少爷!少爷!少爷!”,令之虽只和他们相识数日,此时也不禁落下泪来,汪启舟却只是笑笑,胡乱挥了挥手,也不发一言,转头便离去。
令之道:“啊,为什么?”
顺风再钝,也知一切已成定局,他抽抽泣泣,一边抹泪一边蹲下继续理箱子,道:“少爷,你别听他的,他做的锅盔没法吃,又不酥又没味,以后还是我做给你吃,我早给他说了,锅盔发面一定要放一点熟猪油,他总是不听……”
启舟道:“就因制木厂的炸弹事件,当时日本警察署其实只确认了五人直接参与暗杀天皇的计划,但日本刑法中有一条‘大逆罪’,凡是图谋危害天皇、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太子、皇太孙的人,一律将被判处死刑。在这一罪名之下,警方开始举国抓捕社会主义者,工会被关,书刊被禁,从那时至第二年初,警方对数百人进行了秘密审判,铃木先生为帝国大学副教授,被捕一事在学校里引发震动,但真正举国关注的,还是早已盛名在外的幸德先生,他们的罪名是‘企图灭绝冠绝宇内的国体之尊严、列圣恩德普照四海的帝国臣民之大义,对威严而神圣不可侵犯的圣体,欲逞千古未有之凶逆’……没想到,八年了,我竟还能一字不差背出。”
启舟笑起来,道:“行,你们安置下来了,也给我打个电报,学校放假了,我就过来吃你做的锅盔。”
令之道:“那铃木先生他最后……”
顺风一时呆了,只见碎纸落了一地,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急得一直推顺水:“这可怎么办,你说话啊,你快给少爷说说……”顺风顺水从小都和启舟一同上家中私塾,顺风学了一年,了无兴致,每日假装上学,其实偷偷溜去厨房,和大厨学手艺。顺水则比汪家大部分少爷更为好学,启舟去东洋那几年,他每日替汪少生打扫书房,收拾完总要偷偷翻看房中报刊,对“民国”“自由”“奴役”这些新词熟知于心,此时他见地上碎纸,脸上已隐隐有向往神情,口中却仍拗道:“我手哪里笨了,少爷,你哪次出门,不是我给你做的锅盔和糍粑?”
启舟道:“大审院的特别判决为一审即终审,铃木先生和幸德先生,还有另外二十二人,不久后便被处以死刑。”
启舟似是早有准备,从箱中翻出两个布袋,听上去有叮当之声,他把布袋给二人,耐心道:“不是我不要你们,而是你们本就不是我和汪家的私有之物……人应当是自由的,这些话你们现在可能不懂,但你们多去外面看一看闯一闯,慢慢就会懂了……这里有一点银子,你们省俭一点,花个两三年没有问题,你们回四川也好,就留在汉口也好,若是各自散去,就得多加小心,若是不想分开,就一起做点小生意,若是钱不够了,就打电报来北京大学,我自会再想办法……但我想啊,你们很快就能自立,顺风,你不是做得一手好菜?顺水,你手笨一些,但脑子灵活,又能识字记账,你们二人不拘在哪里,开个小馆子,总能活下去,不用再出卖自由,去换取生活了。”说到此处,启舟又从箱中翻出一本《群己权界论》,在书中取出两张叠起的黄黄旧纸,“这次出门前我在母亲房中翻到的,你俩的卖身契,从今往后,你们就是自由之身,以后汪家和你们,只有情意,再无干系。”说罢,启舟看也未看,把两张卖身契撕了。
令之道:“千夏姐姐……她真是可怜……经了这么多事,我居然从未见她流过一次泪,千夏姐姐……她比我强太多了。”
顺风终是听明白了,“哇”一声哭出,道:“少爷,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少爷,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求求你别撵我们走……少爷,我们哪里不顺你的意了,你说我们一定改……少爷!少爷!……”顺风自小这样,遇事就哭,顺水则脾气犟,不肯出声,却也已是满面泪水。
启舟道:“千夏小姐并不是强,她只是太像父亲,也太听父亲的话……铃木先生行刑前,千夏曾被获许前往狱中探视,恩溥扮成她的兄长,也一同前去,人快死了,警察也没有严查。谁都不知道那日铃木先生对他们说了什么,但没过多久,千夏称和恩溥订婚,一同回了中国。”
启舟把二人扶起来,道:“顺风,顺水,我知道你们从小跟着我,我和你们,比家中兄弟还亲……我家待你们自是不错,但再不错,你们也是下人,没有地位,没有自由。现今你们大了,时代也不同了,这不是大清,不应再有人被奴役,你们这就离了我,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令之沉默半晌,方道:“他们真的订了婚?”
顺风愚钝,尚未回过神来,顺水却已牵着他一同跪下了,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我们若是这样回去,老爷夫人会打断我俩的腿啊!”
启舟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不信。他们走时我去码头送行,我问恩溥到底怎么回事,他也不答,只拍拍我的肩,让我以后回国,大家一同做事。”
启舟笑笑,道:“以后你们就自由了,想回哪里,就回哪里。”
令之道:“做什么事?”
顺风仍是呆呆地:“自己回去?回哪里?少爷,你在说什么呀?”
启舟道:“我也这么问他,我说,恩溥,你和千夏到底要做什么事?他开始笑而不答,船快开了,船员一直在催码头上的人上船,千夏早上去了,靠在甲板上,微微笑低头看着我们……也就是那个时间,我才第一次发现,千夏其实也有一点像母亲,她们低头时的样子一模一样……我当时问恩溥,你把千夏带回去,那相片上的女子应该怎么办?那相片是不是还在你胸口口袋里?”
顺水急得打他手,道:“你长脑子不长?!少爷是说让我们自己回去!”
令之已说不出话了,满眼泪水,只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眼泪坠下。启舟见她如此,叹了一口气,方道:“恩溥半晌没有说话,从西服内袋里取出你的相片,码头上风真大啊,又有风声又是汽笛的,我们都得提高了声音才能彼此听见,恩溥手突然一松,那相片被风吹到半空中,继而飘到海上……恩溥见相片飘远了,才对我说,她本和这些事情没有关系,以后也都不会再有关系。”
顺风似是没听懂,呆呆道:“回去?回哪里?少爷,你不是说要到北京去上学?”
令之终是落下泪来,先是一点点,继而像一条河,夹着这么些年的委屈、不解、伤痛、辗转难眠,向不知何处奔流,答案来得太晚,但终究是有了答案。车外本是无尽漆黑,竟渐渐有了天光,而嘈嘈人声亦随之而来,车停在不知哪里,整夜蜷缩着休憩的旅客在狭窄过道里舒展手脚,妇人托着竹盘,在车窗口叫卖白馍和窝窝头,又有不过八九岁的孩童,努力爬到窗边,大声吆喝:“烧鸡哟,十五个铜板一只的烧鸡哟,老佛爷天天吃的烧鸡哟,只要十五个铜板。”启舟拿出二十个铜子,买了烧鸡、白馍和几个大鸭梨,因火车已缓缓离站,那男孩收了钱,在跳下月台时摔了一跤,无端端地,令之想在虚空中向他伸手,就像刚才有一瞬,她想在虚空中抓住恩溥扔向海面的那张相片。
启舟摇摇手,道:“你们别折腾了,大家凑合在这边住一晚,明日你们就回去。”
但令之终是什么也没有再做,她也知天光已亮,一切都不可回转。令之坐下,同启舟一道吃起了烧鸡,烧鸡酥而软烂,他们均默默吃了许多,当整只鸡只剩鸡头和骨架时,火车再次停下,启舟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手,道:“北京到了。”
民国七年二月,汪启舟带着令之,辗转大半月,从省城先坐船至汉口,再乘火车上了北京。他和令之自是都住头等舱,汪家派了两个叫顺风和顺水的小厮,晚上睡在四等舱,白日则过来料理琐事。按理说这二人应陪着他们一路到北京,再在京城找房子、雇仆妇四下照应,等启舟待腻了再一同归家,毕竟哪个大家少爷出门读书,身边不带几个人?但到了汉口,几人刚在旅馆住下,顺风正在理箱子,顺水则泡了茶,又拿出两个烧饼,道:“少爷,余小姐,你们先随便吃点,我这就去让他们准备饭菜……少爷你想吃点什么?汉口我上次陪老爷来过,鲍家巷里武鸣园的河豚是出了名的,可惜现在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