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溥道:“只要你说。”
小五刚把车开出,又忽地停下了,令之推门下来,奔到恩溥面前,道:“恩溥哥哥,我有件事,需求你帮忙。”
令之道:“宣灵走了,我本不应活着,但我既做了人的母亲,就理应替孩子报了血仇,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了是谁对宣灵动的手,烦你给我打个电报,天涯海角我自会赶回来。”
恩溥车上有一本林琴南所译《巴黎茶花女遗事》,本是他教小五识字,送他随意看着玩的闲书,这时正好翻开,在扉页写下汪启舟的姓名地址。做完这些,也再无理由拖着时辰了,恩溥关上车门,只对小五道了一声:“你慢慢开,路上要是乏了,就停下睡一会儿。”夜半有风,孜溪河水气汤汤,风中已有雪意,恩溥却只觉酥麻,像袖中有火,一点点烤着指尖。
恩溥摸摸腰间那把勃朗宁,道:“有我在孜城,你不用操心。”
令之道:“人没见过,名字记得。”
令之摇摇头,道:“我要自己来,我当然要自己来……恩溥哥哥,你答应我了是不是?”
恩溥笑道:“原来你还记得。”
恩溥看令之眼中密密血丝,忽地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乱发,又轻轻拨了拨那白玉耳坠,忽地摘了下来捏在手里,道:“是,我答应你。”
令之道:“我知道,汪启舟是吧。”
小五一路未歇,中途不过停下两次出恭吃饭,令之坐着纹丝不动,也不闭眼休息,一路只看那本《巴黎茶花女遗事》,小五下车时问她可要一同去吃,令之只低头翻书,道:“你吃饱点,我不饿,烦你给我带点茶水。”小五只得给她买了两个米粑,又用荷叶包一点香肠,灌了半壶菊花,令之也不推辞,在后头窸窸窣窣,一边翻书一边吃米粑香肠,川地香肠多是麻辣,小五买时却忽地想到,恩溥少爷偏喜粤式风味,就割了两截粤味给令之。他平日就心细,让老板片得飞薄,想令之就算不饿,路上走了这三个多时辰,满口发苦,吃点甜的总也不坏。
说罢,恩溥下了车,叫小五过来,道:“你也别急着回来,先把令之小姐送上船……快过年了,怕你们急匆匆地买不着票,我也是刚想起,我在东洋时有个同学,父亲是川江轮船公司的董事,你去省城先找上他,报了我的名字,他自会帮忙。”
谁知令之没一小会儿就吃完米粑香肠,又喝了大半壶菊花茶,在后头忽地叹了口气,不知对谁轻声道:“……小时候我家有个厨子,说上两辈是广东人,每年一过冬至就在后院里一咕噜一咕噜地挂好多香肠,做太多了,怎么吃也吃不完,父亲就四处送去,恩……最爱吃这种……”大概是勾起往事,令之声音渐渐低下去。
恩溥似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伸手摸了摸令之脸颊,道:“令之妹妹,这话我早就该说了,只盼着现在也还不晚……往前几年,是我昏了头,从今往后,你回来也罢,不回也罢,我总是等着你的。”
天光已是大亮,自过了资阳,一路就淅淅沥沥下着雨雪,虽路上雪水混泥,踩到稀脏,但路旁雪白干净,树上已薄薄积了一层,又有几株野长的腊梅,一骨朵一骨朵缀满花蕾,令之开了车窗,忽地冷香袭人。虽是城外野路,这时已有熙攘之意,挑夫们矮小精瘦,挑着整担瓜果青菜,黑红炭煤,因怕被雪潮了,上头盖了薄薄油纸。也有男人赶着马车运水进城,妇人就坐在车后,摇摇晃晃照看车上木桶,省城虽不像孜城,井水苦咸,但上等茶馆仍是从城外运泉水泡茶,每碗多收五文钱。令之读书时常去茶馆看戏,省城女子已不需专坐楼上包厢,只在楼下特特划了两张桌子,同学中也有大家小姐和台上伶人私下相会,令之见他们痴痴缠缠,心里只觉安定,她那时想,自己和恩溥,是就等在前头的事情。
小五停下后就下了车,黑漆漆的也无处可去,又不好走远,只能尴尴尬尬站在车头,佯装抬头看星。二人都有无数话语翻涌胸前,却似是都被冻住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都转头看小五。
令之趴在窗口,看车上妇人渐渐掉在后面,雪点噼里啪啦拍进来,像催促她赶紧往不知道前头哪里去,而前头的种种事情,并没有真的等在那里。车内渐有冰意,小五一边开车一边跺脚,令之关上窗,把双手缩进大氅,问道:“小五,咱们还有多久到省城?”
恩溥点头:“那我给你收着。”
小五转头笑起来,指指前方青砖高墙,道:“令之小姐,你还没见着?前头可不就是城门了。”
令之又摇头:“我也不知……恩溥哥哥,我现今是什么也不知了。”
小五所指的为省城东门迎晖。此地旧城可溯至汉唐,明时更有王府,但明城衰旧,康熙初年全城重修,城墙高三丈,厚一丈八尺,东西相距九里三分,南北相距七里七分。到了乾隆四十八年,四川总督福康安再次重修,全城遍种芙蓉,以复五代芙蓉城之名。金水河绕城而走,可通舟楫,城中共有四门,东门迎晖,南门江桥,西门清远,北门大安。
恩溥迟疑道:“……你……还回来吗?”
令之探出头,见青石城墙上刻的“迎晖”二字,她忽地想到数年以前,自己初上省城读书,也是从这道门进城。正是八月,连有几日暴雨,满地粉白芙蓉花瓣,令之捡起来晾干后夹在信里,给恩溥邮去。待到暮春时分,她和同学城外踏青,则是走西门,出门即是山,几个女孩子也并没有特别地方要去,听说山上有道观,就只一气往山上走,后来终是迷了路,曲里八拐不知到了哪里,山上梨花谢了,结出小小青果,待下山时分,城门已关,众人都哭起来。只有令之,想了片刻,就上前和几个守门兵士说话,几人都是小兵,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怯生生模样。不过转眼工夫,令之挥手让她们过去,只见城门已缓缓打开。同学惊问她到底如何做到,令之道,也没有什么,我给了点银子,又吓了吓他们,说少找我们麻烦,我可是识得官府里的人。令之平日里听父亲闲谈,记得几个官场上名字,这些人确是和余家关系颇近,余立心虽不捐官,但也在省城有点声名,官中的人不大看得上盐商的门第,但人人都艳羡他们手中的银钱。
令之把那个耳坠也塞进恩溥手心,道:“这坠子不值钱,不过是小时候稀罕的东西,恩溥哥哥,你就都替我收着吧……衣服是母亲留下的东西,待我上了省城,买件棉袍,就让小五带回来,你也给我收着,别告诉二哥我去了哪里,谁都别说,让他们当我死了最干净。”
她心中得意,把这事细细写在信中,但恩溥回信却似是不大高兴,“以如今官府之不仁,我辈无力抗之,已是心中有愧,又何必以钱势逼人,小民可欺,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令之看了信,心中老大不快,忍住一月未回,恩溥却也音信全无,后来她毕竟是熬不住,又写了信去,再不提前事,只说省城夏日苦热,宿舍朝西,夜里闷似蒸笼,自己整夜无法安睡云云。信刚写好,还未邮走,突然有两个小厮来学校寻她,眉清目秀口齿伶俐,道自己是南城汪家的下人,大少爷是林家少爷在东洋的同学,林家少爷托他们少爷派人,给余家小姐送一床玉席过来。说罢从车上运下一个巨大油纸包,男子上不得宿舍楼,两人就麻利地找了舍监,给了点钱,待东西都运上去了才走。令之回宿舍,见玉席已整整齐齐摊在床上,每颗蓝田白玉麻将大小,显是家里的老物件,磨得油光水滑,莹莹泛出宝光,摸上去则触手生冰,宿舍里别的女学生热得整夜辗转,令之却还要搭上一层薄被。恩溥的信随后也到了,信中道汪家大少爷名启舟,家中做的是航运生意,和余家林家都有不少生意来往,信中还有一张他和几名同学的合影,恩溥在相片背后特特注上,“左二即为启舟”。恩溥自己就站在汪启舟旁边,二人穿一式一样的日本大袍子,腰间均系宽带,踏着木屐,令之扑哧笑出来,她在省城见过两个东洋人,也是这身打扮,怪模怪样,留着小胡须。令之想,恩溥下次再拍照,可别就留上小胡须了。但那几年恩溥不过邮过这一张相片,令之夹在一套读熟了的《石头记》中,时时拿出翻看,连带着对汪启舟的脸也烂熟于心。
待全不见人影,令之才坐起来,抬手理了理头发,车内逼仄,她腿压麻了,一时无法起身,恩溥拍手让小五停车,把令之牵起来,又从地上捡起耳坠,放进她手心,道:“路上别露财,首饰这些都收起来吧,这件大氅……罢了,衣服就穿着吧,这一路北上,天寒地冻的,你……”恩溥顿了顿,终是无话可说,只能道,“你多加小心。”
汪启舟现今还是相片上那般模样,敦敦实实站在门边,分明还是小孩子的五官,倒八字眉,脸颊鼓鼓,翘着嘴,像总在和谁生气。令之见他颇是羞赧,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忽地没头没脑道:“汪少爷,你可比相片上显黑。”
黄士官从车旁走开,嘿嘿笑道:“林家少爷好福气……那云想阁到底什么神仙地方,找个时候也让咱们兄弟开开眼咯……”说罢招手开了城门。
汪启舟一愣,道:“东京风大,我和恩溥又老去海边游水,都晒黑了。”
林恩溥笑了笑,拍拍黄士官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瞒不过你,云想阁带出来的,你也知道,我凤凰山上面有个宅子,里头没有外人,怎么都方便……”
令之笑道:“是吧,恩溥哥哥刚回国时,我没怎么见着,这两年见得多些,他倒是又白回去了。”
林恩溥刚想道:“晚上喝了几杯,身上发汗……”又顺着黄士官的眼睛看去,见令之剩下的那个坠子不知怎么掉了,正好在恩溥的棉袍外露出半月弧形,车内漆黑,那坠子闪出白光,避无可避。
汪启舟也放松下来,笑道:“那是自然,四川整年也没有几日见着太阳……余小姐,你倒是和相片上一模一样。”
黄士官把大洋放进兜里,随意往车内看了看,道:“这么冷的天,林少爷怎么倒把衣服脱了……咦,这是……”
令之想到当年她也曾特意去桂王桥南街的“涤雪斋”照相,穿学校的蓝布褂裙,拍了一套相片,从中选了最好看的一张邮给恩溥。想来恩溥也和她一般,总把那相片拿出翻看。
恩溥拿了一块大洋,塞进那人怀里,道:“一起发财一起发财,黄士官,拿去给大家买瓶酒暖暖身子,我看这天气,小寒前得有场大雪。”
汪家在省城应是大户,进了东门,小五路上停下问了两次路,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找到地方。小五扣了门环,开门下人听了报的林家名头,虽是有些疑惑,但见二人开着福特而来,令之神色憔悴,却裹着一条狐皮大氅,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客客气气让他们稍等片刻,立刻进去通报。汪家朱门高墙,远远看去已知气派,门前不像一般人家蹲两头石狮子,而是一边一艘精雕细琢的石船,船帆张开三尺有余,一艘刻着“定知一日帆”,一艘则是“使得千里风”,笔钩带风,应是拓的颜字。
“林少爷真发财。”
当年令之也从父亲那里学过这首孟郊:“江与湖相通,二水洗高空。定知一日帆,使得千里风。雪唱与谁和,俗情多不通。何当逸翮纵,飞起泥沙中。”余立心抱着令之,站在孜溪河边,看歪尾船顺流而下,隐隐与沱江相接,令之那时就知道,只需随着歪尾船一路往东,就能见到诗中场景。但不知为何,她却一直未有真正坐过船,前几年想过去北京读书,被父亲硬生生拦住,这几年她总想,自己是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孜城了,她不会在船上见到江与湖相通,也不会去北京看一眼紫禁城。启尔德告诉她,他们西洋人相信命运在上帝手中,而上帝的一切安排都自有道理,不要疑惑,只要听从。
“去外头仓库里点点货,早上又得运一批去武昌。”
宣灵被发现后,即刻被送往启尔德的医院,启尔德听了听呼吸,什么都没有做,便摇摇头对令之说了这番话。令之一直抱住宣灵,傻傻呆呆愣了许久,像是听不懂启尔德那怪模怪样的孜城话,宣灵软软瘫在怀中,像一个面粉捏成的小人儿,令之摸了摸宣灵的脸,想了想,又摸一摸,突地尖叫出声道:“道理?这能有什么道理?你看看宣灵!来啊,你再来看看宣灵!他出生的时候不是你给他接生的吗?你摸摸他,你摸摸他再来给我说道理?你们那个上帝如果有一点点道理,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不让我死?!宣灵做过什么?有错的是我!有错的是我啊!我就不该嫁去严家,不,我哪家都不该嫁,爸爸,爸爸,我是不是错了,爸爸,你快回来,爸爸……宣灵,宣灵,是妈妈的错,是妈妈的错,妈妈害你受了苦,妈妈会还给你,妈妈一定还给你……”宣灵死后,令之就哭了那么一次,整整两个时辰,她哭得生生晕了过去。等再醒来,严家已给宣灵打好了一具小小棺材,一时间找不到好木头,用的普通杉木,严余淮在旁边絮絮叨叨道:“二叔本来也想找金丝楠木,但这时间实在找不到,家里倒是有一块,但那是二叔自己的寿材,你也知道,动了寿材总归是不大吉利……”令之拍拍棺材盖子,轻声道:“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陪陪宣灵。”余淮又道:“那……那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厨房里刚熬了老母鸡汤。”令之道:“也可以。”余淮走后,令之只觉双眼肿痛,是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她伏在棺材上,听里头似有闷闷声响,像谁压低了声音喘息,再细细听来,分明像她自己亦在棺中,搂住宣灵不敢大声出气,生怕被神佛发现了揪她出棺,但这小小棺材,宣灵在里面已是局促,她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了。令之想,既是如此,就用杉木又有什么要紧?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事情要紧了,倘若上帝真有安排,那就随他安排。
因钟体道打过招呼,在城门轮岗的人都认得恩溥,他出手也大方,每三五日就给他们一点酒钱,按说城门出入都得开车验货,但恩溥不过打个招呼。四人中年纪最轻的那个反是个士官,笑道:“哎哟,林少爷又半夜出去。”
小五走后,令之在汪家住了几日,因汪启舟道年前客船不多,票也早订出去了,恰好他也要在一月底上北京求学,订了一个去汉口的头等舱,让令之不妨和他同行,一起到汉口,再想办法多买一张火车票。令之是无可无不可的,就在汪家大大方方住下了,小五本想送她上船,但令之坚持让他回去,道:“我在汪家能有什么事情?恩溥哥哥没你,反而不方便。”小五想到恩溥确是日日需用车,推脱几次,也就答应了,走之前小五不知怎的,站在车门前落了几星泪,抽泣道:“令之小姐,你走了,我们少爷就更可怜了,少爷他……他……你……你还是早点回来……回来看看少爷……”
恩溥脱了棉袍,盖在令之身上,随后下了车,搓着手和那几人打招呼:“哟,还真守着啊,也不进屋打个盹。”
令之用手帕给他擦了泪,轻声道:“若是我回来了,你可还来省城接我?”
天色墨黑,顶上有星,更显冷寒,城门口有四个守夜老兵,大概都喝多了,缩在长至脚面的棉袍里打盹,恩溥轻声对令之道:“你先趴下。”令之脱了大氅,整个人不过小小一只,缩在后座下,只见满头青丝,倒下时一对圆环白玉坠子打到车板,发出丁零声音。恩溥看了看坠子,正是令之婚前他们最后一次说话时戴的那对,当时她消瘦的小脸突然在这逼仄的后座浮动,像她那时就已死了,现今只是游走的魂灵。恩溥想,原来这就叫悔意。
小五急道:“自然要来的,我带着米粑和香肠来,广东香肠!”
孜城的路这几年熬过数次巷战,坑洼不平,车开到正街附近,突有一个大坑,小五大叫一声:“少爷小心!”这辆福特开了三四年,底盘已有些许不稳,恩溥早就跟小五说,有事上省城时找个洋人看看,这日进坑出坑猛歪了一下,小五回头一看,见令之半依半靠在恩溥怀里,连忙转头回去,专心把车向城门开去。
令之笑起来:“那咱们一言为定。”
令之没有推辞,掀起衣摆上了车,恩溥上车坐定,就用左手握住令之右手,这才对小五道:“开车,就走大路,不要避人。”
小五喜道:“令之小姐算是答应我了?”
谁知道又过了八年,恩溥才像回到幼时,二人也不多言语,便知彼此心意。恩溥进屋把小五摇醒,陪令之一同上车,道:“我送你出城,这时间城门还没开,川军上下的人都认得我。”
令之想了想,道:“我答应你,但你别当真,我也是这两年才知道,很多别人答应的事情,到后来也是作不得数的。”
令之点点头:“恩溥哥哥,你也知道,我一直想上北京。”八年前令之不过十六,在省城读完中学,念念不忘想申请女子大学,一直赖在宿舍不归,家中电报一而再地打过去,均石沉大海,令之只托人带话回来报了平安。但那年四川各地保路之事已有星火之迹,清廷内也是暗涌四起,到了十一月,各方重压之下的清廷将原定于宣统八年的立宪期限,缩改于宣统五年,余立心已知大局将变,他亲自上省城把令之押回孜城。令之哭闹了些日子,却很快收到东洋来信,道恩溥已定于当年归国,那时她已觉恩溥有异,但毕竟心有侥幸,想着待真的再见,也许恩溥哥哥,还是那个恩溥哥哥,恩溥既是要回来,那她这个书,读不读也就没什么干系。
小五又急了,道:“但我答应的事情一定作数的,令之小姐,你信我!”
令之又摇摇头,恩溥转身进了里屋,须臾之间就拿了一个黑布袋回来,他从袋中拿出几块大洋,放进令之手里,又把布袋装进箱子,才道:“你随身带这么点就够了,银票是全国通兑的……你是要上北京?”
令之把他推进车里,又关上车门,道:“我自然信你,我只是让你不要信我,你回去跟你少爷说,我什么都好,我会一直都好,让他再勿要惦记。”
恩溥道:“这是现成的,我身边的都给你,你花销个一两年没问题,你要是缺了,想办法打电报回来……你真不进来?”
汪家尚有高堂在世,一直未有分家,大宅占地二十余亩,共分七院,汪启舟五个叔伯,加上他父亲汪少生,各住一院,另有一院是给汪家出嫁的女儿回门时留的闺房,令之现今就住在这院里,名为“七树堂”,院内有北房、西房和东房共十三间,北房为书房,西房为卧室,东房是饭厅和下人住的地方,卧室内东西一应现成,但令之坚持要住在书房,道:“我家里也给我留着房,要是我回门看见自己的床被人睡了,嘴上不说,心里总是不欢喜的。”
令之把箱子放下,揉揉手腕,道:“不用,你就给我一点大洋和银票,我手边没有钱,母亲留下的首饰我都放家里了,只有点金子,换来换去也不方便。”
书房玲珑曲折,若从房顶往下,能看出一个船形,名为“雨漫舫”。汪启舟解释道,汪家世代在水上营生,每个院中都留了一间船形屋子,“我父亲那间叫‘青雀舫’,改天带你去看看,呵,房里还行,外头真的到处是鸟雀儿,鸟粪也不收拾,说粪是财,收了不好,我父亲……他就是这么个人。”说到最后,汪启舟声音冷下来,令之觉得他像刚回家时的达之,人仿似还是那个人,但盯着看久了,又认不出这是谁的模样。
恩溥嗯了一声,孜城至省城不过三四个时辰车程,小五一日来回,也不引人疑心:“……也好,天亮了难免不给人看见。你缺什么?我这个宅子里东西不全,你等我回一趟四友堂,都给你备齐了再走。”
汪家分院吃饭,汪启舟的父亲汪少生第一日在饭桌上露了个脸,往后就再没见到人影。只要他不在,汪启舟吃饭就不正经上桌,也不许下人伺候,自己去厨房拿出饭菜碗碟,在院中石亭内摆好,坐下便吃,吃罢又自己拿回洗碗,他吃得极为简单,顿顿都是一碟猪头肉,一碟油菜,一碟泡萝卜,再来一大碗茶水淘饭。令之开始还在厅内正儿八经入席,后来也和他一同在院中吃,汪启舟不过多盛上一碗饭,每样菜也多了几分,两人吃到最后有时没有菜了,就各自吃一点白饭,汪启舟是一点点肉渣也要夹起来吃净。
“现在就走,你让小五送我上省城去。”
这么吃了两三日,汪启舟一边麻利收拾碗筷,一边道:“余小姐,若是觉得不合胃口,你不如还是和我母亲一起吃,我母亲的厨子是从我外祖父家带过来的,做的回锅肉和豆瓣鲫鱼在城里也是有名的。”
恩溥似是并不吃惊,只道:“天亮了再走,还是现在?”
令之站在一旁,想帮忙又觉无处下手,道:“汪少爷,我觉得这样好极了,我父亲也算是省俭的人,但自我出生,除了读书那两年,还从未吃过这么方便清爽的饭呢……不,哪怕读书那两年,食堂里也是顿顿七八个菜,又是鸡汤又是甜汤,啰里啰唆,你这样多好,吃饭收拾,也不过一刻钟时间,我家一顿饭下来,怎么也要大半个时辰。”
令之摇摇头:“恩溥哥哥,我不进来了,你送我走。”
汪启舟点头道:“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把时间全耗在这些无聊透顶的事儿上了,吃饭,打牌,抽大烟,捧戏子……呵,我回国前就已发过誓,再不能在这些事情上浪费一点时间,我们再也等不及了。”
恩溥见了她,愣了半晌,才道:“快进来,外面冷。”
令之奇道:“等不及做甚?”
恩溥别了两把枪寻到河边,令之坐在青石板上,看了看枪,淡淡道:“恩溥哥哥,我就不用了,你和二哥多小心。”令之十几日没怎么睡,面色青至透明,头发胡乱绾起,鬓边蓬蓬乱发,像多年前那个以为他溺死了,在水边急得一头一脸汗的少女。恩溥走时,回头看她一眼,再看一眼,他以为死掉的东西,原来尚有活气,尚在挣扎着呼吸。
汪启舟把碗筷一一放入紫檀托盘,他笑了笑,满脸呆气忽地一扫而光,面上似四散宝光,道:“自然是等不及改变,所有一切都需要改变,国家,民众……你我。”
令之敲了一会儿,恩溥才来应门,浑身穿得整整齐齐,也不知是没睡,还是正要摸黑出门,藏青棉袍下腰间鼓起一块。自上次出事之后,恩溥新买了两把勃朗宁1900,他本也叫人给令之送了一把过来,严家的人说,少奶奶在河边,自小少爷没了,少奶奶天天都在河边。
令之愣在原地,道:“我父亲和两个哥哥也总说这些,但到底如何才能改变?”
令之想,她大概是不会再怕什么事情了。小时候她最胆小,路旁吃碗素面,远远有马车驶来,她都要抱着碗躲到檐下,还着急叫道:“恩溥哥哥,你快过来!”恩溥则总不紧不慢,把她牵回桌边,道:“令之,不要怕,它走它的,跟你没关系。”忽地有风,令之打个战,把箱子放下稍歇,又想,恩溥说得对,从今往后,任它洪水滔天,也是和我没有关系了。
汪启舟道:“余小姐,你跟着我来。”
过几日就是小寒,令之出门前沐浴更衣,裹了一件狐皮大氅,这衣服是她的嫁妆,说是前清那时候鄂罗斯的东西,皮毛齐全,蓬蓬狐狸尾巴围住脖子,夜半寒凉如冰,她却也捂出汗来。皮箱重而勒手,她沿着大路走走停停,慢慢穿城而过,城中已都是川军钟体道的地方,零星有几个兵裹着袍子巡逻。说是巡逻,手里都拿着扁扁酒瓶,半醉不醒,见了令之,大概以为是楼里姑娘,不免不三不四起来,有人当街脱了裤子,哗哗撒起尿,骚味四溢,令之不怕不躲,笑笑从一旁走过,夜半苦寒,那个小兵大概也觉得冷,悻悻把裤子拉起来。
令之不知何意,只得跟在后面。二人沿着曲折游廊经过汪家偌大花园,数株明黄腊梅正是花期,异香扑鼻,有身材高大的小厮正站在梯上修建花枝,那木梯看上去朽得厉害,遥遥也能听见吱嘎作响。地上有数十枝开全了的,彼此隔着点地方一一排开,想是要送往各屋插瓶,令之房中有一个定窑白釉花口瓶,每日都换上新鲜花枝,这几日正是眼前这檀心腊梅。再往前又见满池残荷和森森竹林,池中有人行舟清理落叶,竹叶中则有人松土施肥,这些都是令之在慎余堂中见惯的场景,大户人家,都是如此,汪家宅子比慎余堂更大,院中人手自然也更多。但汪启舟突地停下,对令之道:“余小姐,你冷不冷?”
他们不过以为我会去死,令之默想。宣灵死了,她若是活着,再生一个自然也好,但她若是死了,严家不过是无可无不可,也许更好,现今严家想退出商会,她夹在两家中间,反是麻烦。余淮对她确凿有情,她死了,自然也伤心,但那点伤心是会过去的,就像他也疼爱宣灵,但宣灵死了,他也就流了那么一点眼泪,有些人是这样的,五行缺水,终生只拿得出那么一点眼泪。
令之适才吃饭,就脱了大衣,刚才走得匆忙,也没有穿上,她紧紧身上褂子,道:“水边有风,是有些凉。”
东西收拾妥当,正是三日寅时,她拎着皮箱,出了严家大门。院中有人守夜,本牵了条大狗,靠在门前打盹,见她一惊,道:“少奶奶,半夜三更的……”令之拿出那把剪刀,也不言语,冷冷晃了几晃,自己径直推门出去,又往前走了半会儿,才听到后面狗吠,喧哗人声。
汪启舟指指池中下人,道:“水上风更大。”
令之起先也不知道,她为何并未寻死,那剪刀一直放在身边,有时半夜吃面,吃了两口,她会拿出来,白刃闪光,厨房里一直用这把剪刀剖鱼。银光灼眼,令之终是明白,死去太容易了,容易的事就不会痛苦,而只有死亡没有苦痛,如何对得起宣灵,她无法去死,她唯有活着。
令之这才留意到,船上那仆妇满面发青,风迎面而击时,她似是差点抓不住手中的长长爪篱,在船上左右晃了两晃,才重新站稳。汪启舟却只说了这么一句,又带着令之绕过竹林,这才到了厨房。慎余堂只有一个厨房,就在大宅内,足足有三十尺见方,汪家的大厨房不知在哪里,每院中自己的小厨房都是另搭了一间青瓦房,说是小厨房,也挤了七八名下人,正热火朝天杀鸡剖鱼,似是要做什么筵席。但令之知道,汪家每日寻常饭菜,也都是四冷盘四热荤,另有一汤两菜,饭后点心,不想吃米饭的备上鸡汤面和鱼汤抄手,再加上清口的甜汤,是够这七八人整日操办。屋中有一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正站在矮凳上,用丝瓜绦洗碗,槽中怕有百来个碗盘,天寒水冻,丫头手上层层叠叠,堆满紫色冻疮,她本就穿一件过大的旧棉衣,袖子挽了几圈仍是太长,在水中浸透了,硬邦邦直往下坠,小丫头长得瘦骨伶仃,一双手腕不过鸡爪粗细,现在更像被湿衣服死死压住,再也抬不起来。
令之从一月一日起收拾东西,因启尔德前一晚告诉他明日就是新年,民国也有好几年,孜城人仍是惯于过旧历,但现今她等不及,要尽早去到新一年。她每日从河边回到慎余堂,就困在自己屋中收拾,零零散散一点东西,也不知为何需耗数日,几件衣服,几本书,母亲留下的几件首饰,一点金子,恩溥送给宣灵的那个怀表大概经了摔,停在三时四十五分。令之又想,不知那是何时的三点四十五,只盼着那是半夜,不是下午,半夜宣灵睡熟了,那个时刻会过去得很快。但自那日起,令之每晚总要忙忙碌碌,或做鞋绣花,或用小小炭炉蒸蛋煮面,有时什么都做尽了,她就站在屋子中央,直至三时四十五分。房间空荡,恍似人心,余淮有鼾声自隔壁传来。事发之后,他和严筱坡也痛哭过半时,但严筱坡道,没有关系,令之还小,明年再生一个就是,孩子属蛇最好,蛇为小龙,大龙贵是贵重,也怕受不起这命格,就这两月怀上吧,那样孩子出生在秋天,不冷不热,令之也不受苦。余淮听了之后,当夜就要回屋来住,令之房中没有烧暖炉,半夜还穿着那件大衣,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胸口,道:除非我死,余淮哥哥,除非我死。
众人见了汪启舟,都连忙迎上来,有个妇人想接过汪启舟手上托盘,道:“大少爷,你怎么就说不听呐!这些事哪能你做?快把碗给我。”说罢对小丫头呵道:“小荷,你今天再敢让大少爷洗碗,看我把你手打折了!”小荷吓得一哆嗦,连忙拿起丝瓜绦又胡乱擦了几个碗。
令之夜夜不睡,清晨即出门,走至孜溪河边,岸边青石盖地,上有凹痕,可让她枯坐整日。河面似冻非冻,歪尾船仍未停航,船身启动时击破星点浮冰,晴日之下耀出万千幻彩,令之会不由自主向那点幻彩伸出手,像帮着谁往上去。宣灵下葬后,启尔德翻出一本书,给她看书中插画,有双肋长出翅膀的裸身小人,正往天上飞去,启尔德道:“你不要担心,宣灵已到了天堂,和耶和华在一起。”画中场景洋里洋气,和孜城无甚关系,令之想,孜城若有路通往天堂,那应是在孜溪河上,那耶和华是个洋人,也不知会不会不认得宣灵。但水上有雾,终日不散,确似仙境,令之又想,耶和华不认得的话,菩萨总是认得的,漫天神佛,管谁都好,只要能在天上看顾宣灵。宣灵刚出生,她抱着去拜过观音菩萨,夏洞寺里四十二只手的千手观音,余淮陪在一旁,忙前忙后上香点蜡,令之也有过一时恍惚,想到上次正是在这里,她告诉恩溥,自己等到四月,只能四月。但那不过是刹那念想,跪下磕头时,令之什么都忘了,只有怀中这小小婴童,软软手脚,暖热皮肤,令之想,就这样了,一辈子就这样了也没有关系。
汪启舟把托盘放在灶台上,挽起衣袖,把那小丫头拉到一旁,掏出一张手绢给她细细擦了手脸,拿过她手中的丝瓜绦,这才道:“余小姐,你刚才问的问题,我想啊,不妨就从你我自己洗碗开始。”
令之于民国七年一月三日离开孜城,走前几日大雪盈门,却并不怎么冷。她终于脱了那件毛呢大衣,自冬至之后,她就没有换过衣服,大衣覆灰,变成一种沉沉暗绿,像特意把衣服做旧了,以衬上如今的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