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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我刚说了,你父亲大概也是这样想。”

“咱们和他不一样,我们所信之事,肯定是对的。”

那笔钱通过省城票号汇至北京,余立心连电报也没打回来一个,倒是胡松稍后来了一封短信,达之只觉厌烦,看也未看。待到盛夏,京城忽然传来消息,段祺瑞被大总统黎元洪罢免总理之职,张勋率五千辫子军以调停之名北上,果像恩溥此前所说,不管段祺瑞,还是黎元洪,都公开支持此举。张勋一抵京,先逼大总统解散国会,再各地寻遗老入京,孜城有个前清的举人,民国后有五年始终不肯剪辫,今年年初,儿子趁他熟睡,终把辫子剪了,他几次寻死未遂,硬在脑后绑了一根假辫,每日在城中游荡,开口闭口仍是“皇上”,因名声在外,现今被省城急招,喜滋滋进了京。到了七月一日,十一岁的小皇帝懵里懵懂,重新坐上龙椅。

恩溥拨开达之的手:“你父亲大概也是这样想。”

然而小皇帝从发“即位诏”至再发“退位诏”,前后不过十二日,商会的龙旗尚未制成,就有消息传到孜城,称京城已是大乱。达之连发数封急电,却迟迟未有回音,又过了几日,他方从报上知晓,张镇芳沾光做了十二日的内阁议政大臣,自张勋败于段祺瑞的讨逆军后逃入荷兰大使馆,张镇芳同也当了十二日陆军部尚书的雷震春乘车欲回其老巢天津,车行至丰台,二人即被段芝贵下令逮捕,押于铁狮子胡同的陆军部。报上影影绰绰称,张镇芳在狱中遭受酷刑,“遍体鳞伤”云云,段芝贵本和张镇芳、雷震春一样,当年都是助袁世凯洪宪之举的“十三太保”之一,段张二人更是结盟兄弟,段这次却任段祺瑞旗下的讨逆军东路总司令,报上分析称,背有“内乱罪”之名的张镇芳等人,均可能会被处死。

达之把银票收起来,拍拍恩溥肩膀:“别想了,到了这步,前路只有这一条。”

达之想到上次胡松发来那封未读之信,翻出来一看,里面果然写道:“……银票已兑,松知世事艰难,筹钱不易,万谢不已……父亲近年在京城,历尽波折,身心俱疲,无力亦无心回信予家中,望二少爷与三小姐万勿多心……盐业银行入股一事,已在进行当中,现银已交至张镇芳手里,契约文书随后即订,待事成之后,年底一旦分红,我自会安排一半汇至孜城,以解你之急……”达之来回读了两遍,随后划上一根火柴,烧了那薄薄一页八行笺,窗外疾风欲雨,信烧至一半,即被卷至院中,那火球在风中翻滚,似鬼火幽幽,灭而不尽。

恩溥沉默半晌,道:“想不明白,可能永远想不明白。”

那是丁巳年夏天,蛇年性凉,孜城大雨盈月,三伏已需秋衣,恩溥院中满树青杏,尚未熟透,就被他亲手一一摘下酿酒,大肚玻璃瓶中一层杏子一层冰糖,过半后注满孜城高粱烧酒。这是他在东京时学得的酿法,彼时他给令之去信:“……东京初夏,已有炎意,和同学去镰仓江之岛避暑几日,镰仓美甚,海水碧蓝,卷浪拍岸,沿途一字木制矮屋,檐下总见妇人手酿美酒,以青梅为底,加之米酒,据称三月可饮……孜城虽无青梅,却有青杏,想来相差无几,待来日归家,或可一试,待阴雨绵绵之日,你我在檐下对饮赏雨,岂不美极……”三月过去,那酒变成琥珀颜色,恩溥每日傍晚归家,独坐檐下观雨,自饮一杯。酒无甚特别,还是高粱,不过带丝果香,大概加多了冰糖,酒喝到最后甜到齁喉,恩溥就又兑上冰凉井水,就着一碟子火边子牛肉,他能喝到深夜。因为这瓶酒的关系,那个夏秋过得飞快,待段祺瑞再辞去总理职位时,孜城草木萧萧,已有冬意。

达之屈指弹弹那张银票,道:“怎么,对错你想明白了?”

京城诸事虽惊心动魄,但在孜城大部分人眼里,也和竹园里上一出新戏无甚差别。除了达之和恩溥,也无人知道余立心又在一次豪赌中输了个七七八八,严筱坡上次谈及退出商会一事,说来轻描淡写,但自那日之后,就三番五次催促达之恩溥,一是要将严家海崖井的账独立出来,二是退会手续需在年底之前办完。前两次恩溥还能设法推脱,但严筱坡明显愈发不耐,恩溥私下和达之商量:“严家我看是糊弄不过去了,要不只能罢了。”

那日达之拂袖而去,恩溥则在院中站至黄昏。过了几日,恩溥拿了一张银票去给达之应急,道:“既已有了商会,你父亲又是会长,大公井明面上就不能这样处置,这笔钱是我的私房,你先用着,就算大公私下里押给了我……但这是最后一回,下次再如此,我也是无能为力了,你父亲若是事成,这笔钱得尽快还我,林家现今能挪动的现钱,也是寥寥无几。”

达之冷笑:“你倒说得简单,如何罢了?他要商会把今年海崖井的收入先提出来,咱们手上哪里来的钱?哪怕咱们拉下脸去借,现今孜城还有哪家能挪出闲钱?上回我父亲要的那笔还是你自个儿的钱,稽核分所今年涨了两次税,现在川滇两边的人都进了城,都驻在咱们的盐仓附近,你以为他们图什么?煮饭方便?”

达之突地伸手把杏子拂到地上,声冷似冰:“你最好确定确定,要是你不想唱这出大戏了,总得提前让我知晓。”说罢,他一脚踩向地上滚动杏子,青汁四溢,溅在他的青灰麻纱长衫上。

七月之后,北京政府一直由段祺瑞控制,段听从梁任公之意,拒绝恢复国会和约法,打算在另召“临时参议院”之后,选举新国会。孙文随即以“假共和之祸尤甚于真复辟”为由,在广州举旗护法,一时间举国响应,颇有两年前洪宪时护国之势。在蔡将军死后,云南就是唐继尧的地盘,此次他虽也举旗护法,且和桂系的陆荣廷一同被选为护法军政府之元帅,但二人均不认孙文这个大元帅,唐继尧借机组织“滇川黔鄂豫陕湘闽八省靖国联军”,并自任总司令。联军刚成立不久,唐即以川军刘存厚阻挠为名,挥师入川,一月内就进了孜城。川军原本大部驻在城外,现在则赶在滇军进城前两日,在余家东岳庙盐仓旁驻了整条街的兵,滇军则由赵又新、顾品珍分师,一方驻在凤凰山下的关外码头,一方驻在商会旁的邓关码头,一南一北,正正卡住孜溪河通往沱江的两个出口。为防私盐外运,数百年来这两处一直是朝廷所设的关卡,清人之前,水运一直以关外码头为起点,自康熙年间起,因孜城外运官盐激增,清廷就又在邓关设卡,盐船需先验收,再加盖关防,方可沿江下行。

恩溥还是低头玩那两枚青杏:“也不是,我只是没那么确定了。”

各家在两个码头旁都设有盐仓,以便于装盐载船,邓关码头旁的火井仓为林家最大的盐仓,林恩溥每日都会过去清点存货、翻阅账本。火井仓已有一百余年,本就是木制房子,不过四周围了矮墙加固,年久失修,孜城本就阴湿,这边又靠水,木头早已半朽,顶上横梁尤其摇摇欲坠。守仓库的人提了几次,应整修仓库,换掉横梁,以免整个仓库坍塌,但林恩溥斟酌再三,只是沿着仓库内加了一层砖石和油布,横梁却始终未有应允,一直将坠未坠,半悬空中。每日清完账目,恩溥总会在仓库一角躺下,角落里有一块青石板,大概是当年修仓时特意留下,以便仓库看守的人能打个盹儿,但后来林家在仓库门口加建了一个草屋,看守都住里头,这石板却也一直留在那里。它原本应有棱角,但现今磨得油光水滑,又铺上草席,似是一张小床,恩溥和衣躺在上头,直直看向顶上悬梁,看累了眯上半晌。盐仓最惧湿,四角里都堆着整麻袋花椒和石灰,麻袋年头亦久,经纬有漏,丝丝石灰半漫空中,让里头似是幻境。恩溥在石板上每次都只睡半个来时辰,却总被魇住,梦中有白灰凝固成块,堵住口鼻,需得挣扎到浑身是汗,方能醒来,醒后恩溥久久心悸,但他依然每日去那里睡上一觉,不论风雨。

“你的意思是,当年你信的,现今你不信了?”

冬至那日,早早说好令之和余淮会带上宣灵回慎余堂吃补药,除孜城惯有的补药汤,达之特意让厨房杀了一只小羊,只取羊腿羊排,剁得稀烂后亲手熬了一砂锅粳米粥,又加了两颗鱼籽盐调味,粥从清晨就上锅慢熬,熬到中午,令之才推着坐在西洋小推车里的宣灵进屋,余淮则拖拖拉拉带着一大包杂物跟在后面。宣灵穿一身宝蓝缎面棉袍,同色瓜皮小帽,顶上有一颗浑圆东珠,像年画里走出的孩童。令之则是西式打扮,穿前两年的毛呢大衣,原本是亮到灼眼的翠绿,现今多了一些旧灰调子。令之又整个人都比两年前消瘦了一圈,衣服松松挂在身上,又松松围一条半旧不旧的米灰围巾,反倒更显洋气。宣灵和令之二人都圆圆眼睛,鼓鼓脸颊和下巴,十足十是一个模子里出来,余淮则胖了不少,一张脸看不出轮廓,又胡乱罩一件旧棉服,眼镜上有斑斑污渍,应是宣灵吐出的食物残渣,他也不擦一擦,只乐颠颠跟在后面,倒像是个跟差。

“不,对错就是对错。”

偌大一个紫檀圆桌,加上宣灵也就五人。达之和千夏早早上了桌,并不让下人伺候,千夏把羊肉粳米粥用西洋小碗盛出来,达之则持一根细长铁钎,拨弄锅下木炭,这个红铜炭炉是余家祖传之物,说是万历年间宫里传出来的东西,看着不大,却极沉。往年冬日,余立心隔三岔五要让人搬出来吃火锅,“令之最爱吃火锅,随她母亲,”余立心总这般道。

“对错由我们自己心定。”

令之抱着宣灵,坐下也不说话,懒懒模样,一直捏着宣灵的小小手指。屋内烧着炉子,她脱了大衣,余淮伸手想去拿住,令之却绕开他,远远把衣服扔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余淮也就讪讪坐下了,看着达之拨炭,道:“补补正好,令之什么都不肯吃……你们劝劝她,宣灵也快周岁了,可以吃牛乳了,我看令之瘦成这样,孩子吃她的奶也不见得是好。”

“我都记得,但这和对错没有关系,我也可能会错。”

令之看他一眼,依旧不说话,只是把宣灵往怀里又搂了搂。千夏见他俩之间有股怪气,就舀了一点点肉粥,送到宣灵嘴边:“这是舅舅特意给你做的哦,舅舅一大早就起来熬了呢,舅舅好喜欢宣灵是不是?”

“你忘记当年你是怎么和我通宵长谈,让我入伙的了?”

但宣灵不过舔了舔,就把那几粒米吐出来,倒是一直伸手去抓桌上一个小小蓝彩银链圆球,千夏又道:“这也是舅舅给你买的哦,这是地球,我们都住在地球上,知道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

令之将那圆球放在宣灵手里,对达之道:“谢谢二哥,这是哪里来的稀罕东西?”

达之道:“我们不会错。”

达之给众人都盛了补药汤,淡淡道:“托人从京城带的,美利坚的货,不值几个钱,就是个小玩意儿。”

恩溥摊开双手,给达之看那两枚小小青杏:“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万一我们错了呢?”

大家低头喝汤,这桌子往年总坐少说八九人,现在空了一半,席间仿似有风,令之喝了两口,也不吃里头的药材和蹄髈,只用勺子拨弄汤料,像是忽地想起道:“父亲有消息没有?”

恩溥说完这话,也不看达之双眼,起身摘了两枚青杏,达之愣了半晌,追至院内,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达之今日却胃口大开,已盛了第二碗,他吹开汤面浮油,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道:“没有,不过给我带东西的人说,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了,现在局面在段祺瑞手里,冯国璋也进了京……父亲,父亲大概是忙。”说完,他似是自己也不信,笑了半声。

已是初夏,自上次腿伤初愈,恩溥就搬出了四友堂大宅,一人住在外头。他把林家在城西一个久未有人的宅院拾掇了出来,院子极小,不过五间厢房,除了小五每日开车,恩溥只带了两个从小跟着他的仆妇过来,一人打扫收拾,一人做饭洗衣,他现今吃得素简,早晚吃面,中午则在商会或井上随便对付两口。林家在孜城有数十处宅地,这怕是最小的一处,房前小院仅三十尺见方,连个池子都没有,一口粗陶大缸里养了几株睡莲,此时将开未开,露出星点黄色花蕊。院中杂草乱生,恩溥特特让仆妇不需太过收拾,也无甚名贵草木,一株榕树已需二人环抱,须根垂地,又落地生根,缠住旁边的一棵杏树,杏花已褪,青杏初结,藏于叶下,得定睛细寻,方能看清。

令之听了,正想说什么,忽地有人奋力拍门,院中下人急急开了,过了半晌,林恩溥大步进来,满脸怒气,对达之道:“顾品珍今早烧了正街,你是早就知道?”

恩溥听了这话,心有所动,突道:“谁不是呢?达之,咱们此前所商之事,你可有片刻觉得不妥?”

说完他才仿似刚见到席上众人,恩溥向令之点点头,又摸了摸宣灵细软乌黑的头发,从怀里拿出一块小小金表,塞进宣灵的棉服里,道:“早备好了,也没个机会给宣灵。”

达之冷笑:“袁世凯这么瞎闹一通,父亲不知道砸进去多少钱,现在不知收手,倒是有越陷越深的意思。”

令之把那金表拿出来,见连链子都是十足十的真金,道:“恩溥哥哥,这太贵重了。”

恩溥想了想,道:“盐业银行的经理是张镇芳,袁世凯死后,张镇芳就一直是张勋的人,而张勋……说不清他是谁的人,现今不管大总统和总理,看来都会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你父亲想要入股,倒不见得只是看重什么银行,我看他是想借此拉拢拉拢和张勋的关系。”

恩溥摆摆手,转头再问达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达之接到电报,去找恩溥商议,坐下先冷笑半晌:“父亲……若是我们大事不成,慎余堂也就是在他手上败掉……我看他已失了大半心智,为入股这盐业银行,连大公井也要让我押出去,且不说他自己以前立的规矩,要是想做银行钱庄,就在孜城有何不可?他还催得紧,三日已来了两封急电,你说,我是照办还是应付应付?”

达之也不看他,用筷子夹了块蹄髈肉,道:“昨日晚上,顾品珍派了几个人来商会,算是通报过了。”

这五十年来,大公井出卤渐稀,但它从来是慎余堂的福地,余家仍给它分去最好的盐工和管事。每年暮春,井上拜祭天地,祭坛就设在大公井的天车底下,五牲齐全,那猪并非整猪,而是一个胖胖猪头,白水煮大半日才能熟透。上完供大家哄抢贡品,大都爱肥鸡肥鸭,只有幼时令之,把猪头紧紧抱在怀里:“恩溥哥哥最喜欢吃凉拌猪脑壳。”慎余堂所出最名贵的鱼籽盐每年不过百来斤,从不出售,仅是余家自用送礼,两百年来也一直是用大公井出的盐卤煎制。达之回国后井上汲卤都换了机器,大公井却还是一直用的壮牛推车,出那么一点点卤,这两年除了熬鱼籽盐,也没有别的去处。这种盐颇需手艺,小皇帝退位之时,慎余堂中尚有十人能煎出不散不破珍珠大小的鱼籽盐,这几年老盐工死了两人,又有三人失明,剩下五人也大都年近七十,有无心再做的,有因这两年孜城战祸不断,迁去外地的,手下虽有学徒,也暂且出不了师。余立心一年前来信还特意问起此事:“大公今年出卤如何?鱼籽盐可能无恙?此盐不过取个吉兆,却万不能断,若是井上实在无人可用,孙师傅人在省城,往年慎余堂待他有恩,你可亲自上门,邀其回乡,令之自小最得孙师傅疼爱,可携她同去,以情动之……为父人在此地,梦萦孜城,你万万谨记,大公不倒不枯,慎余堂就必能长存。”

恩溥道:“那你为何不来找我商量?”

达之想到这些,心下冷笑。半年多前,余立心卖掉雅墨斋,又发来急电,让达之把大公和炎阳两口盐井先押出去,筹一笔现钱汇至北京。慎余堂名下这二十一眼盐井,除了天海,出卤最多的即是炎阳,而大公凿于北周武帝,当下孜城如此绵延一千五百余年的盐井仅有两口,一是余家慎余堂的大公,二是林家四友堂的富世,对两家来说,均是不可估价。两口井都位于孜溪河畔,两岸天车一般高低,隔河遥遥相望,盛夏苦热,幼时的达之和恩溥常在河中游戏,从此岸游至彼岸,令之不能下水,就闷闷不乐,枯坐岸边,等他们再游回来。二人为逗令之开心,总一人在井上取一包盐,单手托起至头顶,看游回时尚有多少未化,孜溪河宽水急,若是平常人,游不过半,整包盐就全化在水里。达之也是从那时方恍惚知道,恩溥待令之,已是有所不同,为博令之一笑,好几次恩溥手上的盐丝毫不损,上岸后却得瘫躺岸边沙滩,久久不得起身。

达之扔了筷子,道:“商量?有什么可商量?顾品珍手下的人说是来通报,带了十个人,个个腰上别着枪,我们有什么可以跟人家商量?他们现今也是要败了,走之前自然想捞点什么,怎么着?还能不让别人捞?你有这本事没有?”

达之想到上次父亲回来,曾私下和他谈过城中这几家大户:“……李林庵为人唯诺,好赌好吃好色,下头两个儿子,小儿子去年刚留洋,听说刚去几月,就退了学,执意要学什么油画,就算回来,想来也像你大哥,不会愿意接手生意。大儿子李明兴你也打过交道了,虽说不像他父亲,却也看不出能有什么出息,再往下,李明兴没生出一子半女,李家已是没有人了。林家和咱们余家一百年来亦敌亦友,原本令之要是和恩溥成亲,往后顺理成章,孜城盐场过半生意都是我们的,但年轻人既有年轻人的想法……令之,我也从未想过用她来交换什么,只要她自己高兴,哪怕终身不嫁,余家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儿……恩溥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再怎么变,有令之在,他必定不会为难咱们。你现今和恩溥走得近,我也放一大半的心。只是你得知道,各家终归有各家的生意,恩溥既有野心,也有能耐,我看他的志气不止于一个林家,余家断断不可被林家吞了,去换什么现钱……至于严家,你往后得多加提防,严筱坡这个人,我识他已有三十年,始终看不透,别看他也像李林庵玩女人吃大烟,生意他可是从来没有放过手。前两年跟我说过,井上的事情,先制于天,后困于人,别的不说,孜城的盐税这十年里翻了三番,现今袁世凯还算能压得住各方,待他也出事,孜城定是各方必争之地,大家还是得另想出路,听他的意思,似是想筹一家银行……他说的不算没理,但我之前答应过父亲,慎余堂一不做票号钱庄,二不涉当铺,这一点你也记清了,余家现有盐井二十一眼,慎余堂在我手上三十余年,多了三眼,在你手上,也绝不能少。”

顾品珍和蔡将军仅相差一岁,二人均从东京陆军士官学校学成归国,他虽不如蔡将军有举国之名,但在滇军中也一直是数得出的人物。此次护法开战,顾品珍为唐继尧麾下的八大司令之一,自五月起就驻在邓关码头,和城外川军几次巷战,各有胜负。川滇两军都是为抢盐抢粮而来,开火时倒是互有默契,都绕开城内,纠缠于凤凰山下孜溪河边一带,除让几家大户供粮之外,于井上井下民生并无大扰。严家大宅离河边不远,半夜偶有枪声,宣灵养得娇惯,半夜仍要起来喝两三次奶,每听到枪子声音,会吓得猛一哆嗦,狠狠咬住令之乳房。令之自哺乳以来,双乳一直布满伤痕,余淮有两次情不自禁,夜里凑过来,把手伸进令之里衣,令之痛呼出声,把上衣脱净,让余淮看乳周斑斑血痂。从那个时候开始,严余淮就一直睡在书房,他依然想念新婚那个晚上,月光下令之柔软莹白的身体,但哪怕是像他这样懵懂愚笨的人,也已清楚知道,那个身体再不会回来了,余生里令之都将只是宣灵的母亲。这样也很好,余淮总想,这样令之就会一直住在隔壁,夜里起身喝水时,他永远能听见她轻轻走到桌前的声音,和什么都没有比起来,他愿意留着这样的令之。

达之心下清楚,严家不只是想从商会退出来,而是另有筹划。严筱坡前一阵去了两次省城,和好几家银行经理约了局。有人私下放出风来,严家是在四处接洽,想选一家在孜城设分行,以严筱坡的性子,估摸是不想找他人插手堆花,他已经陆陆续续往北京运了一批古董字画,想寻个好价出手。严家在省城里本有一些绸缎、茶楼、洋货铺子,他也卖了个七七八八,加上这次把海崖井收回去,显是在筹银行本金。

自八月底以来,钟体道所率的川军第三师逐步攻下滇军,顾品珍先失码头,又丢了两个盐仓,撤出孜城只是个时间问题。今早令之一家从严家大宅坐马车过来,需穿过大半个孜城,走至正街附近,已听见车外有隐约呼声,但马夫熟路,绕了小半圈后平安到了慎余堂。

严筱坡笑了笑:“你父亲……怕是没有这个心思理我这些碎事吧?……不过也罢,不急这一时,但话先说前头,海崖井出的卤,下个月开始我就单算了,账可以还是从商会走,但钱得先给我结了。”海崖井是严家现今出卤最多的一口井,出来的卤水格外厚咸,且水火两旺,火井就地起锅煎盐,就这一口井,烧着近五十口大锅,比慎余堂的天海井还要多几口。严筱坡这二十年四处造钱,生意折的倒比赚的多,他又素来不肯亏待自己,银子水一般花出去,但孜城的人也都知道,只要海崖井上的天车仍转,严家就还是严家。

自被刘法坤绑过一次之后,令之听见滇军的名号总要不由自主别过头去,像是摆一摆头,就能把往事扔在脑后。她听达之说完,就抱着宣灵起身,道:“孩子困了,他在外头也睡不着,我们还是回家去。”

依严筱坡往日脾性,这确是开天辟地头一次愿实打实吃亏,达之一时也不知如何对付,只想了想,道:“严伯父,你既是心意已决,那我先口头上应了你,文书上的事情,待我给父亲去封信再说,你看如何?父亲毕竟在名头上还是商会会长,左右都得给他说一声。”

林恩溥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我送你们回去。”说完才觉不妥,却还是看了看余淮,又道:“我有车,街上烧得厉害,你们毕竟带着孩子。”

严筱坡道:“我知道,商会照顾我们严李两家,给咱们分的利比占的股多,但商会毕竟啰唆,什么事情都得商量来商量去,你和恩溥又太能干,凡事都有你们做主,这么下去,余淮怕是一百年也学不会生意上的事儿……现今又有了宣灵,严家的产业早晚是要放到他手里的,我还是把盐井都收回来,让余淮早日上手。你放心,严家也不让商会吃亏,去年多出来的利,我都退回去,今年该给稽核分所上的税,这才十一月,我们缴足一年,你看如何?”

令之迟疑着不答,达之在一旁道:“还是我送他们,车你给我们用。”

达之愣了愣:“为何?去年给严家分的红利不少,稽核分所那边要的盐税,大概数目你也知道,我们已是尽了力,严伯父是还有什么不顺意?”

恩溥也已想到,上回令之被滇军绑走,林家在中做局,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虽然顾品珍这一系和他家私下里从无往来,但也不能怪达之小心。他点点头,道:“小五就在车上,他开车稳当,你们可放心。”

那日达之去严家闲坐,正好遇上严筱坡也在。宣灵刚吃完一小碗南瓜米粥,满嘴糊泥,严筱坡抱住宣灵,拿一张雪白蚕丝手绢给他擦嘴。宣灵不住咿咿呀呀,想把那手绢往嘴里塞,严筱坡一面拂开他的手,一面道:“达之,你来看看宣灵现在这模样,可都说长得像你,也是,外甥似舅,这也是常事……这两日我正想找你,咱们那商会,我看我们严家就退了吧。”

他们四人正要匆匆出门,宣灵忽地大哭起来,指着桌上的蓝彩圆球,咿咿呀呀示意众人。恩溥拿起来,把链子系在宣灵脖子上,又拍拍他的脸,道:“外头风大,给孩子围点东西。”

严宣灵长到八月,已是冰雪可爱,聪敏异常,竟会说数十个短词,整日“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严筱坡本看他不是嫡亲孙子,不大有兴致搭理,但多见了两次,宣灵就知凑上去亲他的脸,发出“爷”“爷”的声音,又总是伸手求抱,饶是严筱坡这种人,也终究绷不住了,吃大烟玩女人都暂时失了兴致,三天两日回大宅,只想逗弄孩子。

宣灵在两日后被发现,身上围着令之的米灰围巾,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地球。他面色青白,长长睫毛覆在眼下,似小兽熟睡,有一种让人心悸的温柔神情。令之把宣灵抱在怀里,像往日那般摇了一摇,扭头对恩溥道:“围巾厚得很,宣灵他不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