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立心笑了笑:“严兄,事到如今,你还真信有什么包赚不赔的买卖?大厦将倾,我们这些人,都站在下头是没办法,再往里挤,就是想不开了。”
严筱坡奇道:“余兄为何?这可是包赚不赔的买卖。”
余立心一直不知严家到底有没有拿出真金白银,为莫须有的盐业银行参股。民国成立两年,梁士诒代理财政总长时,又把这件事再抬上桌面,当年袁世凯能当选大总统,梁士诒在国会内成立的公民党可谓功不可没,京城里私下都称他为“小总统”,一时风光无限。余立心好几次托人想与他府上结识,却都未能如愿。这次盐业银行成事,名头响亮,称的是“以辅助盐商,维护盐民生计,上裕国税,下便民食为宗旨”,一开始就说明是官商合办,资本金一部分由盐务署拨给官款,一部分则来自民间堆花。余立心在局上听人说,原本额定五百万资本,官股应两百万,这钱却一直没有到位,因财政部长周自齐称盐税为北洋政府收入大头,如若交给银行,财政部势必不能控局,始终逶迤拖拉,最后盐务署实际入股据说不到十万元。三百万商股里,除张镇芳本人认购五十万元外,入股的还有叶赫那拉家的那桐、江苏督军张勋、安徽都督倪嗣冲等人,均是各方要人。北洋权贵和清室大都投资实业,这几年已是无人不知,什么开滦煤矿、启新洋灰公司、华新纺织公司……哪家的股东都逃不开这些人,先投实业挣一笔现钱,再往银行存款吃一笔利息,国家虽风雨飘摇,官宦皇族们倒是越过越体面,别的不说,余立心见天津小报的花边消息,江西都督陈光远在盐业银行有两张定期存单,每张均有百万之数。
未至乙卯年,大家已明白袁大总统所图为何。到了五月,余立心在报上读到,民国政府在天津成立了盐业银行,经理为张镇芳。这件事已议多年,余立心记得小皇帝尚未退位,孜城就有消息称朝廷要成立盐业银行,以盐税为本金。严家和朝廷一直关系密切,严筱坡私下里对余立心透过底,上面有心官商合办,他已提早打通关系,让他们这几家都能参股,余立心当日即摇头道:“慎余堂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次年袁世凯病死后不久,北京政府即称财政困难,那么一点点官股也被盐务署收了回去,全部改为招商股,大半股份都在总经理张镇芳手中。胡松那日想到这层,便和余立心商量道:“眼下我们北京的产业,每月进账就那么点儿数,过过生活倒是无妨,想要帮达之他们的忙,却是万万不可能……要是新做个什么买卖,一则风险太高,二则我们也没什么本钱……父亲,要不你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在盐业银行那边参个股?”
余立心听了只淡淡道:“他们家的孩子,见过的东西自然比别人多些,别说见过一眼宫里的真东西,哪怕以后宫里的东西都成了他们家的,也不出奇。”
余立心沉吟半刻,道:“几年前严家这么劝我,我还说过,慎余堂不凑这个热闹。你也知道,我们余家向来不沾钱庄和当铺这两块生意。”
大人的局上无聊,张家骐吃完饭四处玩耍,一来二去,竟和总在庭院中等候的胡松混熟起来。张家骐尤好书画古玩,有时会偷溜出府,去雅墨斋里闲耍,他模样稚嫩,有客前来时,却比店里伙计更熟典知故,还能似模似样招呼半日。胡松有一回对余立心道:“张家那小公子,真不得了,小小年纪,说起陆机米芾陈闳钱选,我看比琉璃厂一大半伙计还有数呢……上回有人拿着一张赵孟找上门来,要价五十块大洋,说家里着急筹钱送儿子出洋,问了几个人都说没问题,肯定是真迹,小张公子在边上就看了一眼,说这写得倒是不错,但是双钩赝品。这么个小人儿,说的话没人信,也没人知道他是谁家公子,都笑呢,哟,一个小屁孩儿,还懂双钩呢……谁都劝我收了,五十大洋的赵孟,这还不是捡钱?还好我留了心眼,托人找了紫禁城一管仓库的太监,他看都没看,就说,必是赝品,因为真的那张自乾隆皇帝时起,就一直在宫里头搁着呢……”
胡松道:“但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咱们也不缺钱……除了种鸦片,眼下没有比这来钱更快的了。”
往后袁世凯心思渐明,用钱的地方越发多了起来,更需拉拢各方商贾,余立心又断续见过几次张镇芳,和他算能搭上话的关系。张镇芳性子粗爽,说话大声武气,却出入总带着他那叫作张家骐的儿子,他待儿子怕是比下人还周到,把虾掐头去尾一一剥好,这才放他碟子里。也就一年时间,张家骐很是高了一头,眉目更显清秀,张镇芳自己剪了长辫,常穿西式衣服,张家骐却无论何时,总是各色长衫,留着小辫,那风采气度,似是前清小阿哥模样。都知道他家和大总统的关系,出入各色场合难免惹人非议,但张镇芳似是毫不在乎,席上提起紫禁城里的那位孩童,他还是毕恭毕敬,遥遥作一揖,称一声“宣统小皇帝”。
余立心也知这话不错,这几年欧罗巴战火连绵,各国都卷了进去,中国这边的企业都趁机松了一口气,手握实业的军阀们大都狠赚一笔,而靠张镇芳在政商军三界的关系,这些钱大半存在盐业银行里,据说连小皇帝的私房钱也在里头抵押放贷,他只需坐在紫禁城中就能收利钱。这两年盐业银行购了善后借款公债、中法五厘美金公债、中比六厘美金公债、沪宁铁路英镑公债、克利甫斯以盐税担保的英镑公债等,更是赚得盆满钵满,据说从去年起,股东们的年纯利已经过了四成,比种鸦片还日进斗金。想到这些,余立心沉吟道:“就算我有这心思,张镇芳那边……也不是想搭关系就能搭上。”
那人凑到耳边低声道:“你不知道?不是亲生的!他一儿一女都折了,眼看也生不出,这是过继他大哥的儿子!”
胡松合上手中账本,道:“说不定我能想点法子。”
余立心不想谈钱,把话头调开:“小公子倒是长得好,教养也一流。”
过了两日,胡松花了点钱,托张府下人给张家骐递了帖子,道店里新收了几张字画,摸不透真假,让小张公子有空过来鉴一鉴。帖子送进去三日,张家骐只身一人来了雅墨斋。
“呵!哪是什么表弟,不过是姻亲,他姐姐嫁给大总统的大哥袁世昌,袁世昌这人,在袁家没什么地位,混不上官,也就在项城做点生意,听说大总统对他也不怎么满意……不过张馨庵是自己真有本事,二十九岁就中了光绪皇帝的进士,后来还当过长芦盐运史,要不是大清亡了,现在还管着咱们这些人呐……我看他家底比大总统还厚些,都说大总统当年被罢官,张都督一笔就给了他三十万两啊,允诺要保他一家老小终身花销,难怪大总统再出山要重用他……对了,余先生是吧?前两日总统府的人找你没有?你打算给多少……唉,不是说我们不想出钱,但这天长日久一年七八回的,总得有个头,万一大总统这事不成……”
二人上次见面还是洪宪之前,正逢盛夏,张家骐穿一身米白苎麻长衫,宽边草帽,戴一副小圆墨镜,一进屋就把那墨镜盖子掀起,拿出手帕拭汗,直嚷嚷道:“可有什么冰的东西没有!我可是从北海一路走过来的!”
余立心想了一想:“大总统那个表弟?前两年做过河南都督的?”
胡松本在柜台后看账,这下一边吩咐店里的人去拿两碗酸梅汤,一边自己去后院,给他先打井水拧了把毛巾,出来递给他道:“这种三伏天,张公子怎么不坐车?”
“张馨庵张都督你不认识?”
张家骐胡乱擦了擦脸,又一口气灌下大半碗酸梅汤,这才长松一口气,道:“家里车老有人跟着,我自个儿跑出来的。”
余立心问道:“这人是谁?好大派头。”
胡松道:“怎么着?有急事?”
桌上嘴杂,余立心身旁坐一个天津盐商,之前见过两次,却一直没有搭话,那日他主动对余立心道:“哟,张都督今儿把儿子也带来了。”
张家骐摇摇头:“我能有什么急事,就是想来琉璃厂逛逛。”
余立心识得张镇芳是两年前在杨度的某个局上,酉时开席,张镇芳足足戌时才到,却一来就当仁不让,坐了主位,身旁也没带随从,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公子,一身灰色长衫,眉目俊秀,坐下后也不与人寒暄,安安静静,低头玩手上一串翡翠珠子。
胡松道:“最近没听说谁收了什么好东西。”
收到严余淮长信那几日,余立心一直在外奔波,肺炎痊愈之后他在家养了两月,在床上已仔仔细细将这两年的账清过一遍,除了孜城带过来的七八万两银票,北京这边他们丢了一个绸缎铺,一个茶叶庄,一家川菜馆子,本还有一家鼻烟店,已经快要出手,胡松实在不舍,偷偷卖了手上几个钧窑瓶子,又找济之挪了一点钱,凑了那笔数字把这件事应付了过去。现今他们手上只有这鼻烟店和雅墨斋,另有两处不值多少的宅院,鼻烟店每月进账约五百大洋,雅墨斋这种古玩铺子,则全凭运气,袁世凯死后,宫里又乱了一阵,流出不少东西,胡松虽趁机收了不少货,但都还没能寻个好价出手,如今不用四处给钱,楼心月当家又向来当得省俭,他们寻常花销自是没有问题,但达之那边几次来信,希望能汇些银票回去应付盐税。余立心上月就和胡松商量,看还能有什么地方可增增进账,胡松整日琢磨,把家中生意翻来覆去掂量,那日突地想到了张镇芳。
张家骐道:“可不是,看半天,就一张展子虔还过得去,不过我看那印章缺了一块,心里毕竟疙瘩,就没下手……宫里头也没有什么新东西流出来。”
胡松心中一沉,却不敢再说什么。二人静默下来,那老翁越滑越快,孩童们则下了冰床,在冰上摇摇晃晃嬉戏,铁冰鞋刮过冰面,有如烟白雾腾起,又过了半晌,冰上有巨响传来,不知是谁撞到谁,只听哭声一片,推搡一团。余立心不知为何,一个人哈哈笑起来,他病这一场,瘦了怕有二十斤,脸上挂不住肉,两腮垂下来,笑时止不住抖动,面色蜡黄,嘴唇乌黑,看起来满面病相。胡松黯然想,眼前这人,怕是再也好不回从前。
胡松笑笑,道:“都说小皇帝怕你表叔赶他出紫禁城,到时候身边没有什么靠得住的东西,这一阵把仓库看得特别紧。”
“莫说孜城,举国商人,除了真发一笔战时财的,都是这般境况,前年杨度设宴为袁世凯筹钱,在场的除了我,哪个不是富甲一方,席上又有哪家不抱怨这日子过不下去?父亲当年先想让我考个功名,后又让我捐官,我说,当官有什么意思?何况是当这清廷的官?父亲道,祖父当年入狱,后来连夜花七万两买个二品顶戴,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意思?不管哪朝哪代,在中国这地方,凡你想做点什么事,没有官府站在后头,永远是行不通的。我却还是不信邪,那时不是又搞洋务又说维新,我就对父亲说,日后之中国,必和今日不同。父亲叹口气,道,每代人都这么想过,你且看吧……谁知来了革命,不同倒是不同了,却成了这般模样,没过两年我就知道,陈俊山是对的,父亲也是对的,祖父花那七万两,买慎余堂两代平安,这是笔划算买卖……病了这一场,我更是想明白了,袁世凯没有时运,我自然也没有,但我只是选错了人,没有做错事。”
张家骐放下汤碗,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看门外脆金日光,漫不经心道:“……是吧……我还不知道……这些事情,来来回回的,也没什么意思……哎,上次你那张颜辉的《煮茶图》还在不在?给我拿出来再看一眼,我回去越想越不对,应该是这一两百年间的东西……”
胡松叹气道:“这也没有办法,这边五万,那边十万,谁家都受不住这折腾,慎余堂如此,孜城别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胡松知道张家骐的脾性,对政治官场毫无兴趣,满心只有字画古玩,他自己要不整日听余立心纵论庙堂大事,要不济之总和他有这样那样不痛快,十日里头,倒是五日不肯和他说话。京城虽大,胡松却常觉逼仄憋闷,倒是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不过喝茶闲话,仿似万物静止,百事俱散。
“慎余堂到我手里,也有二十几年,其间又有三口盐井出卤,这两年还用上了洋人的机器,产量比起父亲去世时,增了起码四成,但井上的账你最知道,从光绪帝死那年算起,就年年都是个亏字。”
这次张家骐再来,已是暮春时分,日头晴暖,满城飞絮。那日午后,胡松在雅墨斋门口吃水梨,仰头看一只纯黑小猫上了杨树却下不来,急得在树干上直磨爪子,他正让店里伙计去找个梯子,就见前面远远走来一人,藏蓝长衫黑布鞋,长身玉秀,头脸却用一张灰色棉布包得严严实实,走到跟前对胡松瓮声瓮气道:“胡老板,怎么着,收了什么好东西让我瞅瞅?”
胡松不知应说什么,默默给他掸掸衣服。
胡松这才听出这是张家骐,惊道:“张公子你这是……”
“当年革命刚成,陈俊山劝我去临时议事会,我也是这么说,那时他只道我幼稚,想得太简单……他倒是什么都想到了,又能如何?两颗子弹过来,也就那么一瞬,死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死得太憋屈……陈俊山也好,我也好,这几年都活得太憋屈……后来……后来我也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张家骐把棉布一层层解下来,只见他皮肤黢黑,满脸风团,肿得睁不开眼,满不在乎道:“嗬,还不是给这杨花柳絮给弄的,肿了好几天了……不过北京城一年四季,就这时候最美,我倒是宁可肿着……哟,这还有只小猫呐……这棵杨树长得好!你看上头这么多鸟儿,‘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呐,庾子山这人,做官是一塌糊涂,诗倒是还可以……对了,前个儿两个月,宫里头有太监运出来一幅张旭,写了四首,前头两首庾子山,后头两首谢灵运,看起来倒是真东西,就是我一时手紧,父亲这几月又太忙,我没处讨钱去……”
“革命党也好,袁世凯也罢,和我们毕竟搭不上什么关系,孜城到北京,几千里路,父亲,你这又是何苦。”
胡松见他还是往日模样,一提起心爱之物,就如此絮叨,不由微笑道:“张公子,你可是黑了不少?怎么?去年往南边去了?”
“想不明白什么?”
张家骐索性把那棉布扔在门前长椅上,悻悻道:“我倒想!还不是我爹,说我这么大个人,总得有个去处,去年硬逼我去了表叔的中央陆军混成模范团……嗬!你知道这鬼模范团在哪儿操练吗?天安门前头那大空地上!那地方,别说树,连草都没有两根!我足足脱了两层皮!”
胡松想了半晌,才道:“父亲,我只是想不明白。”
模范团操练时胡松也遇上过,那时间余立心总往那附近跑,有一回黄包车在这里停了半支烟的工夫,说是要等前头操练结束,余立心便掀开帘子看了许久,兴致勃勃道:“见到没有,这是德国人的操练办法,步炮骑工辎五科都全,这是二期,一期可都是保定军校的高才生,还有不少北洋军官,实打实打过仗的……有这些精兵良将托底,大总统何事不成?!”
胡松不知应说什么,余立心又道:“我这一年多支持袁世凯称帝,砸进去这么些银子,济之不用说,是不是连你也觉可笑?”
胡松见那些官兵懒懒散散,队不成队列不成列,有几人竟一边行进一边抽烟卷,甚至有白白嫩嫩的富家公子,在皮带上拴一根长长金链,顺道遛自己的小哈巴狗,余立心却似已被一叶障目,全然不醒,压根儿看不到这些。胡松当下也没有说什么,但从那日起他就留了心眼,余立心要送出去的钱,他总要借故推托,要不就道手上没有现银,要不就说店里实在需要周转,三千五千地省下来,虽说于大事无补,但到洪宪梦碎,余立心突然发现,胡松那边颇给他留了一些闲钱。
“当然不只是一根辫子……我是说,革命一起,好像什么事情,都是被逼着往前走,我却总想着有点退路,万事还能回旋。”
胡松道:“张公子,你这倒是学了一身本事。”
胡松道:“父亲是说剪辫?”
张家骐进了屋,舒舒服服在太师椅上坐下来,撇嘴道:“叫人给我打个热水帕子,又粘这一头一脸……学什么啊瞎学,还不是糊弄人,据说也就第一期还行,到我们这期,团长你猜是谁?袁克定……嗬,还真以为自个儿转眼就是太子,我看他也就比我强点儿……况且学员还不都是我们这种,纨绔子弟,不抽大烟不玩戏子就不错了,平日里看个字儿遛个鸟还行,打仗……这不是开玩笑吗?”
白薯吃到最后,只剩一张焦皮,突有风起,连着黄纸吹到半空中。余立心见那黄纸晃悠悠掉在冰面上,这才道:“当年我不肯支持革命党,说到底,也就是这个原因。”
胡松听他自己毫不在乎称自己“纨绔子弟”,不由莞尔,道:“张公子真是越发幽默了。”
“可能也会,但被人逼着干这事,总心里不痛快。”
张家骐翻翻白眼,道:“怎么了?我就乐意一辈子当个纨绔,怎么过不是一生?看看画儿写写字有什么不好?谁让我爹有钱,我想怎么造就怎么造……非得谋个宏图霸业才是出息?呵,袁克定那种出息,给我八回我也不要……最后还不定谁先灰飞烟灭呢?”
余立心道:“要没人逼你,你会不会剪辫子?”
胡松听了这番话,一时心内震动,正想说什么,济之突地从外头进来。他们这段日子一直在闹别扭,济之已几乎搬了出去,偶尔回家收拾几件衣服,见了他也是不言不语。家中事杂,似是没人注意济之愈发阴郁,只有一次余立心突然在饭桌上问:“济之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人影也不见一个?”
胡松道:“幸而孜城没多少革命党,听说省城里不肯剪的,被当街摁住,剪了才放走。”
胡松一时语塞,楼心月正在一旁给宪之喂饭,她忽地道:“老爷,今日弟弟咿咿呀呀,好像叫了一声爸爸。”宪之过了周岁,抓周时牢牢握住一支德国钢笔,咯咯大笑了起码小半个时辰,余立心大喜,对楼心月道:“济之达之现今都不爱读书,一个比一个脾气古怪,还是宪之像我的亲生儿子。”这大半年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大都闷在家中,整日都逗弄孩子,对宪之疼爱有加,听到他居然已能开口说话,一时喜不自禁,早忘记济之这茬。自那往后,余立心几乎没有提到过济之,济之回家的时间,则渐从三五日一次,变为大半月一次,回来时也常是深夜,他回房需经过胡松房间,有两次胡松见他驻足窗前,在纱帘上映下黑影,他犹疑半晌,也没有叫住他,到后来,他也不知道济之是几时回来了。
余立心点点头:“孙文一月发了剪辫令,我们三月剪的。”
现在突地再见济之,只觉他胖了,恍惚是个熟人,却往外溢了一圈。这日如此晴暖,济之却还穿着厚厚夹棉长袍,满头大汗模样。他一进门,就见到张家骐又擦了一把脸,言笑晏晏,把毛巾扔给胡松,胡松也粘了一手杨花,黏黏糊糊不痛快,就拿毛巾又胡乱擦了擦手。
胡松想了想,道:“你当了那个临时议事会的副议长之后,就让家里人都剪了。”
济之正看到这个,脸顿时白了,冷冷道:“我来得不巧。”
余立心吃了半个白薯,忽道:“我们是哪年剪的辫子?”
胡松把毛巾扔在一旁,道:“大少爷。”
冰面铁灰,有老翁留了长辫,穿铁冰鞋,背着双手,不紧不慢蛇行。另有四五名孩童,坐在冰床上,前有小厮拉车,几人都是满人打扮,戴黑貂瓜皮小帽,脑后垂一根假辫子,应是附近不知哪家前清王府的孩子。
济之脸更黑了,咬咬牙道:“你有空没有?我有话说。”
病去抽丝,待余立心又能出门,已是乙卯年冬至前后。天阴欲雪,胡松陪在一旁,沿着什刹海走了半个时辰,寒风中似有刀刃,却仍有小贩缩手缩脚,在路边叫卖烤白薯,余立心让胡松去买了几个,白薯焦烫,包上黄纸,胡松见岸边有石凳,就脱了狐狸毛背心,垫在石上,扶余立心坐下。
张家骐在一旁见二人神色凝重,以为他们家中有事,道:“松哥儿,要不我先四处遛遛,过个把时辰再过来?”
令之婚礼那日,新药到了,针下去时余立心已近昏迷,不想这么打了三日,他渐渐醒转过来,一开口就道:“饿得很,红苕稀饭有没得?”余立心来北京后一直说官话,此时开口却是川音,红苕稀饭更是孜城常见吃食,楼心月在旁呆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胡松摆了摆手,道:“张公子,不用……大少爷,我和张公子有正经事情,你不如先回家,晚上再说。”
二人别别扭扭已有一年,胡松虽曾说待护国战争打完,二人就筹划离京,但余立心先是精神有异,继而重病,这事似就不了了之。鼓楼那边的房子,胡松已两个月未去一次,济之先只是抱怨,后来却渐渐动了真气,反而再也不提。余立心一病,他就公开搬了过去,不过每日回来看看父亲病情,家中上下一团混乱,也无人察觉有异。
济之似是没想到胡松会这样打发他,一时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笑了笑,黯然道:“说的也是,你们有正经事情,我能有什么事?”说罢他急急走了出去,他那棉袍长可及地,敦敦实实,倒像一个竖起的黑色棺材。
济之也伤了心:“你这么说话,分别才是想我去死!”
张家骐看胡松神色阴沉不定,望住济之背影,好奇道:“你家大少爷这是怎么了?”他和济之也见过一两次,听说济之爱看戏,也兴致勃勃邀过他两次,济之则总是冷冷回绝。
胡松冷笑道:“那我倒是死了也好,你且祝我进了新天新地。”
胡松这才回神,道:“谁知道……许是手头缺钱,我们少爷能有什么别的事?”
济之道:“我自然不盼着父亲死,但我也不把死看得那么了不得,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反正如在世时行善,就能进入新天新地。”
张家骐笑道:“也是应当……听说大少爷最近和一个青衣走得蛮近,那人我算也见过,嗓子一般,样子倒是标致。”
胡松虽听得似懂非懂,却也动了气,道:“济之,你怎么越活越无情,难道你盼着自己父亲死?”
胡松心头震动,却岔开话题,正色道:“张公子,今日找你来,是真有正事。”
济之道:“念想?还不就是一点泡影?和父亲先梦立宪、后望袁世凯有什么分别?不过一次比一次荒谬可笑……冲喜……我真没想到,父亲会变成这般模样,居然要去信什么冲喜……可见有时候人活得长,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你看蔡将军,去年死在日本,虽不过活了三十余年,一生何等磊落灿烂,只是这块蛾摩拉之地,不配有如此这般的摩西,永远出不了埃及。”
张家骐吓一跳:“怎么了?咱们这种人,能说什么正事……我先给你说,借钱我可没有,我想买什么东西,也是一桩一桩找我爹要,上个月看上张朱耷,也就一百块大洋的事情,我爹磨磨唧唧,总也不给我,结果给别人买去了……哎哟,下次带你去人家里看看,不是朱耷平日那种丧丧气气的大眼睛长嘴鸟,是一只猫!嗬,画得说不上怎么着,但我看了,朱耷这辈子怕是只画过这一张猫,可惜了,可惜了……”
济之本对冲喜一事极是反感,胡松又劝道:“不过求个念想,你何必如此拘泥?”
胡松见他还是如此絮叨,不由又笑了,道:“张少爷,你再老说这些,我这正事儿是永远没机会讲了。”
胡松对济之道:“义父心里还是想试试,你快给二少爷打个电报,让他们赶紧把婚事办了。”
张家骐瘫在太师椅上,道:“行,你说。”
济之正说拍电报回孜城,让达之令之赶紧上京,或还能赶上奔丧,却突然收到令之婚讯。楼心月道:“要不……冲冲喜也好?”确诊肺炎后因怕传染,楼心月把宪之一直放在胡松房中,自己则衣不解带在屋内照顾余立心,不过两月,已瘦得脱形,她也不怎么落泪,只是面容凄切,怎么也掩不下去。余立心听了楼心月冲喜一说之后,也不置可否,只艰难起身道:“……余淮……倒是个……好孩子……我看比……恩溥……可靠……”
“张少爷,雅墨斋过去这一年,不多不少,挣了两千多块大洋。”
袁世凯死后,余立心大病一场,先是说中暑,后又咳嗽半月,高热不止。济之自己不敢定诊,辗转托人找了德国使馆的大夫,待确认是大叶肺炎时,余立心神智尚清,但已起不了身,大夫虽还在坚持每日过来打针,且说正在托人从美国带来新药,胡松却已在暗暗准备后事。
“哟,挺发财的。”
余立心道:“这也是迟早的事情……盐业银行那边有消息没有?”
“在咱们这条街上,不能和延清堂这种背后有内务府的比,但确实也算不错了。”
胡松把信和照片细心收起来,道:“也没什么,路上听到卖报的吆喝,说美国人对德国人宣战了。”
“怎么着?想拉我入股?”
余立心草草读完信,合着相片扔给胡松,道:“孩子倒是长得好,这名字不行……你说什么来着?”
“入股有什么意思?张少爷,您可有兴致,把雅墨斋盘下来?咱们算个价,彼此要是觉得差不离,这店里所有东西都是您的。”
清明之后,余立心收到严余淮长信,十几页八行笺,啰唆颠倒,不过来回说令之生时苦痛,耗了整整三日,血流不止,接生婆实在无法,找了启尔德和艾益华接手,又过两个时辰,胎儿终是落地,是个男孩,五斤八两,令之晕过去半宿,但幸而安然无恙云云。信中还夹有一张照片,令之紧紧抱着那胖胖男婴,照片后有字“爱子宣灵满月留影”。不知为何,严余淮自己倒不在相片里,令之极为消瘦,却满面笑容,头发梳成一个髻,斜斜插一根玉簪,像孜城不知哪家的妇人,也就几月时间,那娇憨少女在相片中失去了踪迹。
张家骐吃了一惊:“什么?我?我拿个店来做什么?你看看我,松哥儿,你再看看我,这上下,像是个做生意的人?”
严余淮在一旁憨笑,达之脸色铁青,过了许久,方道:“坐下吃饭吧,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现今口味,多久没回家了,也不知是你自己成了外人,还是把我们当了外人。”令之也不说话,伸手去舀鸡汁鲍鱼。
胡松被他逗得笑起来,道:“张少爷,你像不像有什么关系?你们张家多少人能帮你,你放心,这不是一笔亏钱买卖。”
令之笑笑,道:“还有四个月就生了。”
张家骐奇道:“怎么偏得盘给我?以你的能耐,今儿起床动这个念头,下午不就找到人了?”
春节回门,入席时令之脱下大衣,千夏才惊叫一声,急急过来抚她肚皮,问道:“几个月了?”
“张少爷,和你说话我也不绕圈子,我就痛快讲了,我家老爷,想用这个铺子,换一点盐业银行的股份。”
树人堂离严家有点距离,令之也不肯坐车,每日清晨即起,暮时方归。那条路穿城而过,令之抱着书本,慢慢走过孜城各街,天色尚暗,店面大都未开,路旁有妇人买红糖馒头,令之就总买一个边走边吃。馒头起先滚烫,却迅速变得冰凉,似一块硬硬石头,在腹中待足整日。怀孕近六月,她一直反胃,除了这个馒头,每日不过吃些泡饭咸菜和清汤素面,整个人倒瘦了一圈。又逢寒冬,她穿厚厚棉衣,无人看出孕相,胎儿渐有动静,有时似大鱼吐泡,有时又会凸起一块,应是小手小脚在腹中乱踢。令之把手掌按在上面,跟着那凸起游走,低头轻声道:“你还好吗?”冬日苦长,这渐渐成为她唯一喜欢的事情,她还是吃下即吐,却强撑着再吃,鸡汤漂油,一碗吐出来,她再喝一碗。
“那找我爹去呀,找我干什么?”
达之不耐道:“她总是要嫁人的,林恩溥又不肯娶,嫁到严家总比嫁到别人家要好,我们做事也方便。”
“张少爷,要是我们能和令尊说上话,还用在这里和你磨嘴?”
千夏道:“要不是那日我们在一旁拱火……令之不见得会嫁到严家……”
张家骐愣了愣,道:“你想让我去跟我爹说?我给你说,这没可能,一百块大洋的事情我爹尚且不由我,何况这么大一笔生意。”
达之正紧皱眉头看账,也不抬头,道:“欢喜?现今这时日,有谁真能欢喜?你欢喜还是我欢喜?林恩溥欢喜?他多少时间不管商会的事了?你倒是记得推推严余淮,过继一事赶紧办了,他拿了严家印章,我们好歹能应付一下稽核分所的盐税……严筱坡老奸巨猾,整日装作吃大烟,其实就是躲着我们,不肯给钱。”
胡松道:“张少爷,令尊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只要你肯使劲,别说一张朱耷,就算你想把八大山人收全了,他怕是也会答应……何况我这只是一笔生意,雅墨斋有些什么东西你也清楚,张家不吃亏。”
“也说不上来,她好像不大欢喜。”
张家骐摇摇头:“你要是想见我父亲,我可以替你安排安排,这生意的事情就算了,我一开口,父亲别说答应,是不是挨揍都不好说……你可不知,父亲说我总得寻个事情做做,把我送去曹锟那里做秘书,手续办好俩月了,办公室门往哪边开我还没见过呢……这时和他说什么生意,岂不是凑上脸去寻死?”
“怎么变了?”
胡松似是早猜到他会这么说,笑了笑,转身就进了里屋,片刻间又回来,手上多了一卷字。他先在玻璃柜面上铺了一块棉布,这才把字缓缓打开,对张家骐道:“张少爷,起先我忘记说了,店里最近得了这东西。”
千夏对达之道:“令之似是变了。”
张家骐满面疑惑,过来先看到“山高水长”四字,他已是惊不能言,转头对着胡松:“……这,这,这是……”
令之生产颇为辛苦,她婚后第二个月已知自己有孕,却一直拖了三月才告之余淮。树人堂在冬至后重新开学,令之对那边的工作本多有游戏之心,此时却坚持要去上课,且让余淮暂不告知两方家人。他待令之百依百顺,只能叮嘱家中几个知情下人不得外传。严筱坡一直住在山间外宅,倒是极好应付,达之让人带话过来,叫她有空就回慎余堂住上几日,她则总是推脱,“刚嫁过来,也不好老是回家,怕严家的人多心”。
胡松点点头,道:“张公子,我得托你细细看看,这张李白的《上阳台帖》,到底是不是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