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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叁

内城路窄人多,恩溥就向城墙那边开去。一路走走停停,熄火了他就又拉风门点火,走歪了就动动转向舵,雨后地滑,稍稍动舵车只会更歪,还好一路无人,只有几只小猫擦着车身,吓得喵叫。恩溥不大会转弯,每逢路口总会打过,车身剐到路旁银杏,发出刺啦声响,像胡琴断弦,扰音入骨。

小五战战兢兢,给恩溥说了两遍,恩溥这就拉出风门,点上火,又打开马达,再松开刹车杆,踩上克拉子和油门,那车猛地飙了出去。

小五心中也惊,但他还是那股倔强脾气,见恩溥如此,反倒一句不吭,只直直看着前头是否有人。车开到城墙边上,右边拐角有个夜宵摊子,架小小竹棚,零星几人坐棚下吃抄手,城里都知道林家少爷刚买了美国车,但真见过车的人少之又少,现今听见车响,都端碗站起,好奇张望。

小五只能先一一教给恩溥车上部件,转向舵,排挡箱,刹车鞋,刹车杆,仪表台,克拉子,风门水箱……正想再教各式手号,恩溥挥挥手:“不用了,你直接告诉我怎么开。”

离摊子尚远,恩溥突地刹了车,小五猝不及防,头猛撞上前头仪表台,额头渗血,恩溥却当没看到,淡淡道:“你先下去,给我点碗抄手,让老板调成酸辣汤,多搁点儿醋。”

恩溥道:“让你教就教,今天话倒是多。”

“少爷,就停这里好,前边我看停不下。”

小五道:“少爷,我学的时候,教车的都用千斤顶把车支起来,这样车轮只能空转,才不会撞到人。”

“知道了,你先下去,我坐坐,歇个手。”

恩溥想了想,道:“就在城里绕着走两圈,你这就教我。”

小五扶着额头下车,却见恩溥即刻又拉动风门,福特车轰鸣着直直向城墙冲去,小五愣了片刻,终于惊叫起来:“少爷!”

“……那少爷想去哪里学?这城里没什么宽敞地方,撞坏了心疼车,城外又没什么好路。”

一切发生得极快,老板手中抄手尚未下锅,一只夜猫正想跳上灶台偷食肉馅儿,车已从全速向前至刹住一半,车轮划过路面凄厉有声,众人眼睁睁看着它撞向城墙,先是轰然巨响,继而尘雾四起,车头凹进大半,前头玻璃碎渣四溅,小五颤抖着冲上去时,林恩溥已是浑身鲜血,却清清楚楚对小五摆摆手,道:“我没事,你去找个车,送我去仁济医院。”

“车上有油灯,能看见。”

没过几日,这件事就在孜城引为传奇,城中但凡喝茶的人,不论走进哪家茶馆,总能听到有人称自己那日正在一旁吃抄手,眉飞色舞道:“可不只是玻璃,那车头怕是也碎成碴,抄手汤喝下去,满嘴不知道什么东西,吐出来口口带血!”

“这乌漆麻黑的……”

听的人哄笑道:“这又改了,昨日你还说吓得手里抄手都翻了。”

“有什么不会,你怎么开,就怎么教我。”

“没都翻嘛,翻了一半我没舍得,还是喝了两口。”

听恩溥这话,小五愣了愣,道:“少爷,可是我不会教人。”

“林少爷这是怎么了?会不会大烟吃多了,脑壳着了?”

恩溥当时没说什么,静静看管工赶小五快走,小五却硬是把剩下的纸钱烧完,满面纸灰泪痕,这才离去。半月后恩溥决定买福特,需找一人上省城学车,他突地想到了小五,管工把小五送到四友堂时,他懵里懵懂,以为自己因给牛烧纸被开工,路上大概悄悄哭过,脸上依稀有泪,却还是倔强模样,一见恩溥就道:“林少爷,我这就走,但你能不能让他们不要杀我的牛,它身体好得很,还能拉两年。”小五的确聪明争气,不过半把来月,已从省城学成归来,车反倒还运在江上,等了十日,方抵孜城。

“谁知道,林少爷疯疯癫癫的,都这样子了,硬生生是自己爬出来,坐下来吃了碗抄手,还让老板多放点醋。”

小五本在井上司牛,也不知为何,别人的牛推卤最多三汲后必得更换,他却可以赶牛四汲五汲。井上的牛三五年即已老弱,销往肉铺,盐工们再用极低价买回,自行宰杀,切片入滚盐水蘸花椒,既下饭又增力。小五却从不食牛肉,每逢自己的牛被杀,他总要远远望着淌泪,再烧两刀纸钱,盐工们不喜他烧纸晦气,他就自寻角落,默默烧完埋灰。去年冬天,恩溥上井查看,正好见到小五缩在一口熬盐大锅后面,抹着眼泪烧纸,管工的见了,怕恩溥生气,急急解释道:“这小娃儿,脑壳有点毛病,老给死牛烧纸,还说牛和人也没什么分别……少爷莫怪,他做事倒是能干,赶牛出卤比别人都多两三成。”

“不是说他满身是血吗?”

恩溥出了慎余堂,司机小五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百无聊赖,正蹲在地上,看雨后被打落的鸣蝉,那蝉将死未死,四脚朝天在泥地里挣扎,小五用一根草棍,想替它把身子翻过来。他见了恩溥,急忙起身去开车,恩溥站在车门前,忽道:“小五,不如你今日教我开车。”

“可不是!说的就是这个!血刺呼啦的一个人,大晚上的,就坐在路边吃抄手,还扔了两个喂猫,你们说瘆人不瘆人?”

恩溥走得很快,他并未听到达之轻笑出声,千夏轻搂令之连道“恭喜”,严余淮喜不自禁握住令之的手久久不放,而令之,虽满面笑容,却一直没有止住眼泪,她一边擦拭,一边对严余淮道:“没什么,我只是太欢喜……余淮哥哥,有你真好。”

“后来呢?”

严余淮却又不走,犹犹豫豫看向令之,恩溥也不说话,这就出了门。慎余堂从外屋到大门颇有距离,一屋的人见他走出去,听那皮鞋敲打石板的笃笃声音,似有人敲更,声声催命。他快到门口,令之忽地大声道:“余淮哥哥,父亲不在这边,我一切听二哥的……但有你这么待我,我想也没人会不放心……二哥,你说是不是这样?”

“后来?抄手都吃完了,还等了好久,林家那个小司机才找来人,好歹把林少爷送去仁济医院了。”

令之眼泪落得更急,不知怎的无意间望向恩溥,只见他面色如水,起身看看屋檐,道:“雨也停了……你们慢聊,我就先回去了,达之,明日早上你还是来商会,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严少爷,我的车就在外面,你要是现在走,我便送你一程。”

“林少爷倒是命硬。”

严余淮也落了泪,道:“令之妹妹,你此时不肯没有关系,我明年再问你,明年不肯也没有关系,我后年再问你,一直到哪天你嫁了人,我就不再问你……我不着急,你也不用为难……我……我这就回家去了。”

“也差点不行了,上车的时候我看他可是坐都坐不住了,要不是有血,那脸怕是白得像鬼。”

屋内一时间无人说话,只达之神情热切,看着令之。见她手持单筷,来来回回拨弄碟中肉丸,几次想开口,却又没说出什么,只道:“余淮哥哥,我……我……”如此三番,终是落下泪来。

“林少爷本来脸就白。”

严余淮再愚笨,此时也都懂了。他突地站起来,也不敢看人,只低头直直对住脚尖,道:“令之妹妹,我的心意你不会不知道,今日既然大家都在,我只想问问,你可愿嫁我为妻,我知道我是个笨人,没什么本事,但我自小心中就只有你,你可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一生一世待你好?”

“吃大烟的人哪个不脸青白骇。”

严余淮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呆呆看着令之,令之已羞得满面通红,双目含泪,千夏本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却悠悠开口道:“严少爷,有些事情,过了就是过了,没有就是没有。我母亲当年教我读中国诗,第一首就是《金缕衣》,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写得真好,你说是不是?”

“都说林少爷吃大烟,但我听林家的人说,他们少爷在家从来不吃。”

达之笑笑,道:“大哥我不知道,也管不了,我和千夏早算订了婚,你要是能先订个婚,我们也能放心,不过城内差不多年纪,又没有成家,还得和你合得来的男子,可真是不好找,父亲既让我们都受了新式教育,总也不能让你盲婚哑嫁……严家少爷,你说是不是?”

“林家百八十个院子,哪个院子里没搁人?哪边的人敢说自己都知道?再说了,林少爷的家底,吃吃大烟又怎么了?人家吃八百年也不需要你我操心!”

令之急了,道:“你和大哥都没成家,催我是做什么?”

林恩溥在仁济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倒是的确吸了几口鸦片。启尔德的吗啡针用完了,去省城上下进货得好几日,恩溥送去时浑身玻璃碴子,得用镊子一一夹出,恩溥虽说自己熬得住,却也痛厥过去三次,启尔德就叫小五去林家的大烟馆里拿了点烟土过来,靠着那点劲,天色乍亮,碎渣这才七七八八都摘净了,恩溥已是半晕半睡,却没忘记对小五道:“不管谁问起来,都说是你开的车。”

达之道:“怎么瞎说?你连二十都过了,孜城哪户人家的女儿,到这个年龄还没成亲?”

林湘涛第二日中午起床方听见此事,急急赶过来,恩溥尚未醒转,他听启尔德说已无大碍,也放下心,只骂骂咧咧,扇了小五两个耳光,吩咐家里派几个下人过来帮手,他平日少有这许久不碰烟,骂人时也哈欠连天,见儿子无性命之忧,又惦记着家中小妾,不过半个时辰就回去了。达之和千夏后脚赶到,达之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好好地怎么会撞城墙?”

令之愣了愣,道:“二哥你又瞎说什么?”

小五道:“是我不小心,乌漆麻黑的也没看,把油门当成刹车鞋,一脚踩上去,后来再刹也来不及了。”

达之却突然转了话,对令之道:“令之,刚才我们不是说到你的婚事。”

“我过来的时候,怎么听到路人说是恩溥自己开的车?”

严余淮诺诺道:“……怎么接手,我叔叔虽已经不大管井上的事情了,但账房先生每个月还是去家里给他看账本,平日里几百两银子我还能做主,再多了就得我叔叔的印章,他平日再怎么吃烟,章是不离身的……”

“没这回事,少爷又不会开车。”

达之道:“你叔叔也没有儿子,严家迟早是你的,余淮兄,我看你该接手的也要早接手。”

“那么晚了,恩溥不回家,去城墙那边做什么?”

严余淮平日虽憨,这时也会了意,道:“我叔叔……我叔叔他不会听我的……”

“少爷说想吃碗抄手。”

恩溥道:“道理是这样,但严家和李家……”他看看严余淮。

“哪里没有抄手,非得走城墙边上去?”

达之想了想,道:“去年开始稽核分所已是直接和商会打交道,这商会毕竟不只是我们两家,前两年我们硬顶下来,今年既不行了,也得让他们出出力。”

“少爷说那家的抄手好吃。”

恩溥刚进门时,令之本佯装吃饭,现在却不由凝神看他,二人忽地对上,令之一惊,匆忙转头对着严余淮,恩溥也收了目光,道:“……说这些倒是也没什么意思,总之有蔡将军的面子在,戴戡应是四川省长。罗既任督军,旁边有一个手握兵权的省长在,他定要立威,但你我两家若想维持井上不停,是无论如何拿不出这笔钱了,更何况罗戴二人之外,还有个川军的刘存厚,是段祺瑞的人,他也要养自己的兵……袁世凯不死,各方还算勉强撑着局面,现在他既死了,我们如何对付得了漫天神佛?”

达之哼了一声,显是不信,千夏已进屋看了恩溥出来,道:“还好都是外伤,我看过了,没什么大碍,个把月就能起身,就怕会留疤。”

恩溥点头,道:“在东京我还算见过他一次,出国前他在贵州就有神童之名,他在日本就不是革命党,一直和梁任公的政闻社走得近一些,回国后不知怎么几地辗转,居然认识了蔡将军,二人又一见如故。这次护国战能势如破竹,戴戡功不可没,黔军抚使刘显世效忠袁世凯,但其外甥王文华身为黔军主力一团团长,深佩戴戡,一心共和,黔军这才能在最初即加入护国军……”

恩溥却在医院整整住了三个月,伤口反复溃烂,启尔德托人从上海带来一种德国药膏,却也效果甚微。那年暑热又盛,林家花了大钱,每日买两箱冰块放在房中降温,又有小五日夜不断为他用凉水擦身,才勉强压下恩溥浑身热度。烧的时间长了,他一直不怎么清醒,令之来过几次,都遇上他半昏半迷,二人始终未能再说上话。九月初有一日,令之走时在床头留下那只红翡鲤鱼,小五当时看得分明,就放在恩溥喝水的那个雨过天青杯旁,但待到他出去换了擦身毛巾进来,那鲤鱼已在地上跌得粉碎,两颗东珠一颗滚到屋角,另一颗则不知所踪。

达之道:“也是梁任公学生那个?”

过了半晌恩溥醒了,小五把那些碎片包起来给他看,恩溥淡淡道:“可能是我刚才睡迷糊了,伸手拿水喝,不想碰到了地上。”

恩溥道:“去年有袁世凯在上面慑着,盐款总算七七八八都收回来了,今年你也知道,前面护国军来孜城已提了十几万元,打三个月仗,盐运断了一个半月,今年盐款哪怕全能收回来,也凑不齐给稽核分所,更何况下江也有战事,众人现在对北京政府也在观望……罗佩金又刚刚上任,且我私下里打听过了,这次护国军入川,他虽算立了大功,但他算是唐继尧的人,唐将军和蔡将军看似师徒,但也有嫌隙,蔡将军真正看重的人是戴戡。”

小五道:“还有一颗珠子怎么都找不到了。”

达之道:“这也早想到了,左右稽核分所之前也拨了这个数给陈宧。”

恩溥看起来极为困倦,又躺了下来,道:“找不到就算了,这珠子也不值钱,你都扔了吧……不扔也行,你拿去首饰铺子,多少换点银子。”他伸手去拿水杯,满满一杯水,因手抖不止,倒洒了大半杯在床上。

恩溥道:“战时蔡将军已向稽核分所提过要借拨盐款的十分之四,这你也是知道的,现在护国军既胜,罗佩金必会重提此事,北京政府急于定下局势,也不会不给他们这个面子。”

待到九月秋凉,恩溥刚能在屋内拄拐走动,令之和严余淮已成了亲。这场婚事办得极为仓促,既是急着为余立心冲喜,又似每个人都担心会有变数,令之的嫁衣头面来不及新制,从箱底翻出她母亲当年的嫁妆,那衣服颜色已不新鲜,裙摆又被虫蛀了两个洞,连千夏都不忍,道:“不如再等两个月。”

达之道:“要是真能换一番天地倒是好了,就是哪那么容易。”

令之却说:“这有什么关系,左右只穿那么一天,这么大一件衣服谁能看到两个小洞,让人上街找个好裁缝,给我补一补就行。”

恩溥也生了怒气:“达之,你怎么还如此幼稚?举国飘摇,我们岂能独善其身,换一个人就是换一番天地。”

达之则在一旁道:“这样就好,母亲的衣服,穿着出嫁倒是更显得贵重,父亲知道了也高兴……首饰这两日我就让人去省城置办,令之,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那又如何?管他什么人物,谁来又有什么区别?”

令之摇摇头,道:“我什么都不想要。”她神情萧索,并无新婚将近的喜悦娇羞,却也说不上有甚不喜,顿了顿又道:“二哥,你能不能去给严家说,我想要间自己的书房。”

“嗯,护国第一军总参谋,日本士官学校学成归来,后来就一直在云南,当年蒙自兵变,据说罗佩金只身入了敌营,亲手擒回叛将,是个人物。”

严筱坡没想到严余淮憨憨呆呆,却能娶到余家独女,极是喜出望外。他想着令之是新式女子,就照着慎余堂罗马楼的模样,也在桂馨堂中拨了一个小院,改成西式小楼。因时间紧迫,来不及置办物品,居然是从省城现买了一个西式房子,把里面的东西七七八八拆下来运回孜城,这么下血本,显不是为了这个侄儿,严余淮过继给他一事,拖了数年,已初定明年春天就正式祭拜宗祠。

达之这才渐知恩溥所忧,道:“蔡将军那个参谋?”

大事均定,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焦心。达之听了令之言语,道:“严家连新楼都给你收拾好了,还会没有一间书房?”

恩溥已显不耐,道:“袁世凯既死,陈宧虽说已与他绝交,但之后北京政府如何会信他,他的位子必然也坐不长,蔡将军又听说喉疾不愈,打算东渡日本治病,我找人打听过了,蔡将军一走,下任四川督军应是罗佩金。”

令之道:“我要我自己的,不和他们家的书混一起。”

达之哼了一声,道:“不关心又如何?”

千夏在一旁忽觉不忍,道:“令之,要是你有什么不愿意……”

恩溥道:“由不得我们不关心。”

令之打断她,道:“千夏姐姐,你多心了,我没有什么不愿意。”

达之笑起来,道:“怎么人人都关心他的死活。”

达之也不耐烦挥挥手,道:“千夏,你别瞎说,令之和余淮自小相识,感情又好,这么合适的婚事哪里去找。”

恩溥却不再理他,转头对达之道:“刚收到北京那边的电报,袁世凯昨日死了。”

令之沉默半晌,道:“二哥说的是。”

严余淮不大好意思,诺诺解释道:“雨太大,实在回不去……”

千夏看她神色凄然,岔开话道:“这几日怎么不见你出去?”

暴雨初停,还零碎有些雨点,恩溥也不打伞,灰色绵绸长衫湿了大半,他进屋见到严余淮,淡淡道:“严家少爷也在。”

前几个月令之和严余淮每日上街,逛书局,上戏园,泡茶馆,坐路边吃凉面,城中早有传闻,称余家果是新式家庭,两个儿子尚未成家,女儿反倒光明正大“自由恋爱”。

严余淮这才会意,不知如何应答,只涨红了脸佯装喝汤。令之又羞又气,正要扔了筷子回屋,却听大门咿呀,林恩溥走了进来。

订婚之后,令之却几乎不再露面,慎余堂的私塾树人堂今年因战事停了学,恩溥一直在启尔德那边养伤,她也不再过去医院帮手,整日不过在家中读书喂鱼,按理说成亲前应做一些女红,但令之却连手帕也未有绣过半张。

达之似笑非笑,道:“你说呢?严少爷?你天天和令之一起,她成不成亲你还不知道?”

严余淮来找过她,令之却轻声道:“余淮哥哥,我们既要成亲了,就不急在这一时出去,免得给人看笑话。”到后面,严余淮再来家中,令之是见也不见了,余淮以为她不过羞赧,也不多心,只是更尽心筹备婚礼。

严余淮在一旁,已神情紧张,轻声道:“令之妹妹……令之妹妹……今年要成亲?”

令之懒懒对千夏答道:“出去也没什么意思,天这么热。”确是盛夏,屋外蝉声四起,更显烦扰,令之打个哈欠,“你们都忙你们的去吧,我先睡会儿,可能睡一觉就凉快了。”

这话说得猝不及防,令之愣了半晌才道:“二哥,你说什么呢?!”

令之和余淮成亲那日倒是天凉,天阴数日,晨起即雨,恩溥在走廊下喝了米粥,慢慢拄拐挪回房间,启尔德和艾益华正从楼上下来。启尔德一身白色西装,艾益华则身着牧师黑袍,因令之突发异想,说想试试西方人的婚礼,让艾益华替他们主持。启尔德本说,二人既没有受洗信主,就不能行基督教的婚礼,艾益华却道:“余小姐既有这种想法,那就是神的美意,也许他们已被主拣选,我们就不用过于stickle to[1]。”

达之听了,又道:“这算什么大事?暴君独夫,死了也就死了。令之,我看你今年嫁个人成个亲,倒是比这个更大的大事。”

启尔德见恩溥还是穿家常衣服,道:“林先生,你真的不去令之婚礼?”

陈宧前两年带兵入川,辞行时对袁世凯行三跪九叩之礼,后又学藏地喇嘛拜活佛的礼数,再拜了一次。袁大概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最早反他的,竟是自己视为心腹的陈宧,而此后几日,陕西的陈树藩和湖南的汤芗铭又先后独立,报上有人戏称此为袁世凯的“催命二陈汤”,那时就有消息传出,袁已重病不起,连法国公使馆的医生也已束手无策了。

恩溥指指手中木拐:“确是行动不便,烦你替我向令之道个喜,我们林家的礼应是昨日就送过去了。”

千夏见余淮颇为尴尬,插话道:“那算命的也没说错话,报上说袁世凯快不行了,又说是陈宧给气的。”

启尔德叹口气,道:“林先生,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我其实也一样……但余小姐有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只能bless[2],你说是不是?”

达之冷笑,道:“哪怕往前推二十年,四川哪一年安生?中国哪一年安生?不是这件大事,就是那场灾荒而已。”

恩溥淡淡道:“启先生,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和令之的事情过去多年,本来也就是家人一时玩笑,并没有什么正式婚约,严少爷品行端正,又对令之一片痴心,我自然祝福于她。”

余淮给她另夹了一个丸子,道:“前几日我还听路边算命的说,今年四川不安生,怕有大事。”

婚礼不过一天时间,除艾益华主持西式婚礼时,令之一度满面泪水,别的时候,她均言笑晏晏。余立心未归,拜高堂时上头是余家一个叔伯,令之敬茶手抖,洒了他一裤脚滚水,令之居然掀开头盖,自己摸出手巾擦拭,四旁的人都笑起来,令之吐吐舌头,这才又跪下去。

令之惊魂未定,道:“这雷打得……多少年没有这么响的雷了,是不是会出什么事?”

婚宴早早就散了,也并没什么人闹洞房,那日正是十二,月亮似满未满,新房里红烛将尽,反见得月光莹白。令之坐在撒满花生桂圆红枣的红被上,她早把头盖头饰都取在一旁,衣衫沉沉,又只靠早上吃的那碗红油抄手撑到现在,她浑身是汗,也不知是饥是热,令之嫌周围伺候的人烦,半个时辰前把她们都叫了出去,现在也不好出门要吃的。余淮进屋时,她剥了满桌子花生壳,桂圆不甜,红枣倒是饱满,她吃得两颊鼓鼓,也不敢抬头,噗一声吹灭蜡烛,怕余淮见到她红肿双眼。

冰雹下了小半个时辰,雨则越下越大,严余淮就在慎余堂吃了晚饭。达之和千夏今日也难得在家,饭桌上二人不怎么说话,似都有心事,倒是余淮和令之正夹起一个肉丸,突然打了一个滚地响雷,像大炮就架在院中,直直打向屋里,她吓得没夹住丸子,落在桌上。

但这一切终究是发生了,余淮虽尽力温柔,令之还是浑身颤抖,月光照在半边床上,让那斑斑血迹更显惨烈。余淮睡着之后,令之又抓了一把花生,偷偷起身走到院中,月凉风轻,满院月季看似繁盛,却已开尽荼蘼,令之此时才真正相信,万事至此,已是不可回头。

七日傍晚,严余淮送看完戏的令之归家。戏园距慎余堂不远,他们就没有叫车,一路走着回来,途中遇到有妇人挑着担卖红糖冰粉,那日乌云压城,闷不可当。不过走了半里,二人已浑身濡湿,停下来吃了冰粉。糖水杂冰,一口下去颇解暑气,令之正说想再吃一碗,半空已有隐隐雷声,似城外驻军放炮,无端端让人心惊,待他们急急抵家,地上已密密铺满拳头大小冰雹,院中荷花本正当盛季,现在却七零八落,满池红瓣。

[1] 英文,拘泥。

严余淮向令之表明心迹,是在民国五年六月。自三月袁军在四川溃败,护国战争大局已定,五月底,四川督军陈宧在与蔡将军停战议和两月之后,通电全国称“代表川人,与项城告绝,自今日始,四川省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不过两周之后,即传来袁世凯死讯。

[2] 英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