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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达之气得拍桌,那碟挑好的鱼背肉跌下地面,但忽地又道:“要是令之和余淮……倒是也好。”

恩溥道:“我自己的私事,为何要用来给别人方便。”

千夏愣了愣,但转眼便明白过来,道:“没错……你父亲虽又给你添了个弟弟,毕竟年幼,暂且不足为惧,林家有恩溥在,我们本就十拿九稳,倒是严家……严筱坡心思深沉,又一直对你们两家多有警惕,只可惜他没有子嗣,家产迟早要分一大半给严余淮……我看严少爷这个人,倒是丝毫不像他叔叔,老实敦厚,一股憨气,对令之也是明眼都能看出的痴心,如果令之能和他……倒是省了我们不少事。”

达之道:“恩溥,我实在不懂你,令之和你,乃是天造地设顺理成章,又能让各方方便,你为何偏要执拗而行?”

达之看看恩溥,道:“你怎么看?”

恩溥打断他,道:“你们想的事情,才是对令之不公,至于大计,勿用再说,我心里有数。”

恩溥缓缓喝酒,道:“令之和我们这些事没有关系,她日后自会嫁个好人家,不过拿一笔嫁妆,分不了你多少家产,不劳你们在此费心。”

达之道:“你这个人!怎样说你才明白?你和令之的事情,如若成了,皆大欢喜,你也知道,那青楼女子给我父亲又生了一个儿子,虽说孩子还小,但毕竟是又生变数,现今这样,既对令之不公,也不利于大计……”

千夏道:“如果是他们两人自己情投意合呢?”

恩溥道:“令之的事情,去年她生日已和你们说过了,她也知道我的意思,当时如此,现今也如此。”

恩溥笑了笑,话声却渐厉,道:“那也是令之自己的事情,同样不劳你费心,我先把话说在这里,我们的事情,不要把令之扯进来,否则……余家根基再厚,也经不过你父亲这几年的折腾,我要是退出来,你们怕是也不好成事。”

达之道:“令之现在这样,你就由着她这样?”

说罢,他用手巾抹了抹嘴,也不看达之和千夏二人一眼,从院子径直出门。林家的司机小五本拿着一海碗面条,在码头边看人往船上运盐,正大声说笑什么,见了林恩溥,连忙扔了碗,把车开过来。去年年底,林恩溥设法从上海运了一辆美国福特车到孜城,花了两千七百大洋,孜城路窄,平日里开出去又惹人围观,他也没怎么用过,但会馆地偏,坐马车颇为费时,他就让司机开来练手。

恩溥道:“打算?我没有打算。”

孜溪河旁路面虽宽,却多是沙砾,轿车上下颠簸,小五也刚从省城学了车技回来,时时熄火,满头大汗向林恩溥道歉。恩溥心平气和,道:“不着急,你慢慢开,今日回城也没有什么事情。”

恩溥还是不语,细细给鱼肉剥刺,放一旁小碟,达之终忍不住,道:“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车开至岸边浅滩,轮胎撞上一块大石,又熄了火,小五下车把石头搬走,恩溥也就下来透透气。这处不设码头,罕有人迹,滩上只有几名孩童,拿着铁铲木桶,在沙中挖蚌壳。幼时他和令之也时常这般玩耍,河蚌细小,挖一大桶回去,撬开也不过炒少少一盘,令之喜爱和韭菜同炒,铺在极细的鸡蛋擀面上,再混豆瓣辣酱拌开了吃。有一次吃到一半觉得硌牙,以为是未尽沙土,谁知吐出一看,竟是一颗小小珍珠,令之极是兴奋,对他道:“恩溥哥哥,待下次我们再挖到珍珠,那就能一人一颗啦。”但自那以后,他们从未挖到过另一颗珍珠。

达之道:“事已至此,她再不开心,也得开心给人看看。”

福特车如此这般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城内,八店街的路过不了车,小五问道:“少爷,我们是不是绕过去回家?”

千夏点点头,道:“还有严家那少爷,二人正在河边摘花,还拉我摘了好一会儿……我看令之是真的开心。”

林恩溥道:“你把车开走吧,我去看看店,等会儿自己走回去。”

恩溥不语,舀半边鱼头,又一筷子夹出鱼眼,达之道:“令之是吧?”

八店街不过长约半里,本有三成的店面都是林家产业,另有三成则属余家,这一年余家开销甚巨,余立心几次有电报回来,让达之处理几家店铺,将银票汇去北京。达之前来和恩溥商量,道:“八店街是孜城中心所在,要是零散卖出去,以后怕我们做事也不大方便,还是你先都收了如何?我们做个过得去的低价,我父亲慌着用钱,也没法计较。”

千夏喝了一口,道:“这酒好辣……你们猜刚才我走来遇见谁?”

恩溥刚买了福特车,盐款又向来是每年正月前方结,手上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银,最后是把千夏此前住过的山间别院转给严家,这才凑足钱款。严筱坡这几年玩女人抽大烟,多少做得过分了点,城中大宅人多嘴杂,传来传去不甚好听,他索性带着几个小妾搬进山里,每日不下烟榻,倒是神仙快活。至于井上生意,商会成立后,从生产至外销,从省城至下江诸省的人际交往,一概是商会出面,统一为四家打理,商会中严家和李家都是挂个虚名,不过是恩溥和达之里外应付,每月看账本发薪饷这些琐事,他又都让严余淮试着熟悉。城中有流言称,严筱坡去年专从上海请来一个德国医生替自己看不育之症,调理了大半年,最后说身体着实不行,他素来心眼狭小,总觉得如若抱养一个,家产到底还是外流,只能早做打算,让严余淮接了生意。

千夏手执一把杂色野花,从河边进了院子,她今日一身中式打扮,宽身灰蓝旗袍长到脚面,丁字皮鞋鞋底糊泥,仔细一看,旗袍也湿了下摆。千夏先进里屋寻了个陶罐,把花插起来,这才洗手坐下吃饭,这日厨子也是做了辣子黑鱼,铜锅下置炭火,锅内亦有豆腐、茼蒿和猪肠,达之和恩溥两人对饮,见千夏坐下,也给她斟了一杯。

恩溥在八店街街口的菜市场下车,这市场虽不是正式店铺,却占地甚广,割为狭小铺位,分租给卖菜卖肉的乡民,这本也是余家产业,去年达之转给了严家。市场不值多少钱,到手时还折了三成,但既有盐井营生,从井上工人的吃食用度,到推盐水牛的胡豆草料,有个自家市场毕竟方便,如若遇到荒年,各类供应勉力不断,井上也能尽量维持。达之这两年虽对井上杂务事事上心,却毕竟是生手,当日却只想着这几百个铺位都得分开收租,租金细小,琐事烦心,索性脱手,恩溥也不劝他,只痛快收了下来。

千夏来时,他们已在院中石桌摆好饭菜。会馆花园为了近水,索性没有外墙,只用一排竹篱虚虚隔开,上爬牵牛。往外百米之遥,是孜溪河通往沱江的一个拐弯,歪尾船们在这里需缓缓转向,弯窄船多,繁忙时节,总难免有相撞事故,若是损毁严重,满船巴盐沉入水底,过了两日,水面上渐有鱼尸浮出,船工们一网网捞上来,就在船上现烧鱼锅,配大量米饭。辣子香浓,船桅密匝,那味道没有出口,在河上经久不散。但此时达之再往水上看,只疏疏几艘船,伶伶仃仃,往沱江去。

恩溥每隔几日总来此处逛逛,知晓物价,每月看账心中也有个底,去年物价尚稳,一银元兑一千两百文铜钱,白米一千八百五十文一斗,菜油一百四十文一斤,猪肉也几乎是这个价格,牛肉则每斤贵上二三十文。今年战事一起,米面鱼肉都往上涨了两成,但自民国三年起,井上烧盐匠工薪饷一直为四千文每月,也就能换五十斤白米。盐工家中常有数名孩童,妻子又多无收入,生活自然多艰。恩溥今年年初曾想给工人提一提薪饷,达之却道:“现在既是商会,你们四友堂提了,剩下三家必得跟着提,现今我们手上本就缺钱,四家加起来有一百余口盐井,盐工十万余人,每人每月增几百文,你有没有算算这就是多少银子?如此耗费,我们如何成就大事?”

二人走后,李明兴也托词回家,恩溥看看达之,道:“就在这边吃饭吧,等会儿千夏也来。”

恩溥道:“我们所图大事,本不就是让他们能过好一点,为何一定要等到大事已成?”

令之嫣然一笑,道:“好呀,余淮哥哥,今日好暖和,咱们先去河边走走,你陪我摘点花回家插瓶,再找家店吃鱼……这时候,鱼肚子里都有籽了呢,最后再去逛书局,你说好不好?”

达之道:“话虽这么说,但凡事总得谋划,也必得有人牺牲,你也知道,我当年是做炸药的,为革命党做炸药的人,十个怕是死了七个,还瞎了两个,若没死这么些人,你以为革命能成?若无人付出代价,必定万事不成。”

严余淮候在一旁,似是终于鼓了勇气,道:“令之妹妹,昨日我看到书局又进了一批书,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

恩溥只淡淡道:“我不是革命党,我也不让别人去牺牲,让不相干的人付代价。”

林恩溥也不知望向何处,道:“令之妹妹客气。”

达之当时也未多言,只习惯冷笑片刻,此后也再未提起,但从那日开始,恩溥已模糊感到,二人所求,虽有相似终点,却必走迥然路途。

令之并不望向林恩溥,似是对着虚空道:“多谢恩溥哥哥。”

这日已过午后,市场摊铺散了小半,剩下的摊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长牌,众人都识他,连忙扣了牌,招呼道:“林少爷,早上刚挖的笋,嫩得很,给你来两斤?”

达之听令之语中确有忧心,宽慰道:“没有关系,既有了商会,四家就是一家,今日已商量好了,陈宧既明说了要截留盐款,那暗里再来要钱的,大家就都一条心,宁可停产也不给了,恩溥也说了,林家先挪一点钱来给我们应急,井上暂时停不了。”

林恩溥也不拒绝,拿了笋、芦蒿、新剥胡豆,又用麻绳提了两条鲫鱼,按市价多涨两成给了钱,摊主们自是不要。双方反复推让之时,却见令之和严余淮,说笑着从街口拐过来,令之拿着一个面人,正侧过头说什么。

这日四家又聚在会馆,乃是因四川都督陈宧以战事为名,要求袁世凯政府允许盐税留川,且已在袁未批之时,就先后提用一百余万元,这两日又有消息,称四川稽核分所已与陈宧订立拨款条约,从六月起,照拨净余盐款十分之四。自民国二年袁世凯向五国银行团借两千五百万英镑巨款,依其附带条件在各产盐区设立盐务稽核所以来,这尚是稽核分所与四川政府第一次订约拨款。

她刚剪了齐耳短发,耳边吊一对小小圆环白玉坠子,那颜色远远看去,像是两滴水。恩溥猛地发现,令之原本那孩童圆脸,在这一年时间中已悄然现出棱角,她瘦了一圈,更显下巴尖尖,腰身纤细,今日这衣服也衬她,像巴黎画报上的西洋大学生,石路泥泞,马靴笃笃踩在泥水上,有一股恩溥陌生的英气。

达之闷声道:“这分寸我看是迟早要失的,林恩溥这个人,这一年摇摇摆摆,也不知在想什么……看他如何待令之,就知道他靠不住。”

令之见到他,客客气气道:“恩溥哥哥,你来看铺子呢。”

达之还想说什么,千夏在一旁轻咳两声,达之忍了忍,也就住了口,事后千夏私下对达之道:“井上很多事情他还是比你熟悉,严家和李家也更服他,不要现在就失了分寸。”

恩溥见她手上那面人,执一把小小油纸伞,模样做得不大细致,但分明是断桥上的白素贞。他恍惚片刻,想起多年前自己送酸梅汤给躲在二楼看戏的令之,就从厨房上楼这短短距离,他怕酸梅汤失了冰气,跑得太急,反倒溅出来大半,一碗酸梅汤端上去,令之只能喝两三口。她不大高兴,嘟嘴抱怨,恩溥说再下去给她端一碗,令之却又不许,道:“你看看你的衣服,再跑一次怕是要湿透,回头病了怎么办?”最后病的却是她,因那几日的戏是《白蛇传》,恩溥央卖面人的做了一个白素贞,令之卧在床上养了大半个月病,收到后喜不自禁,一直插在床头,正迎盛夏,面粉几日就干裂开缝,白素贞脸上似有道道白痕,终于扔掉那日,令之伤伤心心,大哭一场。

恩溥淡然道:“做事不求必成,求的是理当,达之,我并没有抱像你那般高的期望。”

令之说了那话,也不待他回答,正打算错身而过,恩溥却突地伸手摸摸令之手上面人,把半歪油伞扶正,道:“令之妹妹,你现在得不得闲?我有点话,想和你说。”

达之冷笑道:“你倒是越来越像我父亲,凡事都想着留有余地,怕是余地留太多,那股气泄了,什么都干不成……说起来,这倒是也像父亲。”

令之一惊,自去年生日之后,她和恩溥再未私下见过,众人都在之时,二人不过客气寒暄,四周的人看在眼里,谁都没有说破,甚至没有人再催她的婚事。令之已经在想,不妨今年过了,就入京考大学,父亲少有信来,济之自小和她不亲,松哥哥虽每逢来信,还是洋洋洒洒数页纸,但不知为何,只让人深感敷衍疏远。达之一直疼她,但这两年她已时常疑惑,总觉达之渐是另一个恩溥,先是不可捉摸,后是不敢相认。

恩溥却将自己的收起来,道:“万事都不要做得太满,留点余地,总不会有错。”

严余淮在一旁略微尴尬,令之和恩溥订婚又退婚,孜城无人不知,他把手中的两卷外国小说递给令之,道:“令之妹妹,我突然想起来下午还得去账房,这书你看了再给我。”

达之知道,这不过是想到余家这大半年开销甚巨,替他分忧,他也不拒绝,道:“这样也好,反正我们迟早都是一家的生意。”后来那师爷带走现银两万两千两,银元劵五万四千两百元,余家和林家几是平摊了这笔烂账。又过了一月,蔡锷抵永宁,也遣人来提了九万元,都给了正式印收,达之一拿到印收就撕了,淡淡对恩溥道:“谁还需要这东西抵什么税,到那个时候,孜城也不会再有税。”

令之接过书,也不说话,望向旁边一家鱼摊。几十斤鲫鱼挤挤挨挨养在硕大竹篓里,地上杂堆鱼肚鱼肠,腥味扑鼻。这时节鲫鱼摆籽,每条都有鼓鼓肚皮。

林恩溥思虑片刻,道:“我看这次护国军里也有刘法坤,你也知道,前几年他占孜城之前,一直是我们林家和他应酬。现今虽说川军和滇军一同反袁,不过是蔡将军的面子,等战事结束,两边该争什么必然照争,该有的芥蒂也不会解。现今刘存厚既认了林家是刘法坤的人,往后我们日子怕也不好过,不如这次一起买个平安。”

恩溥待严余淮走远了,这才道:“走吧。”

达之私下对林恩溥道:“我父亲这两年在北京,和袁世凯的人走得近,川军那边肯定也是知道的,要不这样,这笔钱就慎余堂包圆了,不走商会的账,如此也能让我们买个安心。”

令之这才转头看他:“我们去年不是把话都说完了?”

达之和林恩溥找另外两家商量,都没什么办法,这几年一直是余家和林家与川滇两军有点交情,严家和李家则靠着北洋军,现今川滇起义,严筱坡本就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只求自保,李林庵更是毫无主意之人,不过道:“一切听商会的,一切听商会的,只是我们李家在商会里本就占了小头,这给钱的时候总不能……”

恩溥把声音压得更低:“你真要在这里和我斗气?”

二月,川军第二师师长刘存厚在永宁起义响应护国军,永宁和孜城不过半日马程,他隔了两日即派人前来,要求提银以做军饷,来的人样子斯文,师爷模样,道:“我们军长说了,当下军情紧急,大家上下齐心,为国为民,这银子都会用在战事上,你们放心,会给个正式印收,日后用来抵解税款。”话虽说得客气,同来的却有一百来个兵,腰上别一式一色的德国手枪,有人偷偷告诉达之,城门外不过百米,还押了两门炮。

那些卖鱼卖菜的已笑吟吟看着他们,令之面上一红,道:“去哪里?”

令之担心道:“你那日不是说,父亲再不带点银票回来,井上就撑不住了吗?”

恩溥想了想,道:“夏洞寺倒是离这里不远。”

达之读完电报,淡然道:“也早想到了,父亲不回来也好,他在北京操心大事,管不了我们。”

“你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不信,也什么都不拜?”

严余淮突然见她,又惊又喜,道:“二叔这几日有事,让我来替他开会。”商会契约上写明,商会议事每家出两人,凡事过五票即可决定,达之和林恩溥都替各自父亲参加,初时严筱坡和李林庵也过来,这两月见百事烦心,也觉和后辈议事脸上无光,索性也都让下一辈代办。严筱坡没有子嗣,只能让家中下一辈中年纪稍大的严余淮出席,李明兴此前则从未上手过井上生意,说是四人围坐,最后自然大都是余林两家做主。

“那边清净。”

令之连忙放开帷帘,匆匆下楼道:“松哥哥的电报到了,说父亲还是不回来。”说罢把那张纸递给达之,并不看一旁的林恩溥,倒是笑着问道:“余淮哥哥,你怎么也在?”

夏洞寺仅两里来路,二人一路无言,进寺之后径直到了后边的天池禅院,恩溥在院中找了一个石桌,用手巾把石墩细心擦了两遍,这才让令之坐下。

达之仰头道:“你怎么来了?可是井上又出了事?”前几日有熬盐工醉酒守夜,掉入大锅,生生烫死,尸体捞上来时几乎只剩白骨,孜城开井采卤几百年,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一时人心惶惶。工人们都说,这种死法,必是大凶之兆。

石墩正好对着千手观音殿,令之想到上回二人来,还是去年正月,自己左思右想,在这里给恩溥约了死期,但结局也无非就是这样,一时感伤,没忍住落下泪来。

达之和林恩溥、严余淮一同在楼下出现,另有李林庵长子李明兴。李明兴比他们几人都大一轮,从未出洋,一直留在孜城,平日大家少有往来,城中人都说他性子古怪,也不像他父亲吃烟玩女人,整日闷在家中,虽早早娶妻,一直未有子嗣,却也不见他纳妾。令之和他数年未见,现在只觉得他脸色阴鸷,看来一股凶相,衬得边上的严余淮则越发圆头圆脑,满身憨气。

恩溥已没有干净手巾,就拿衣袖替她轻轻拭去眼泪,最后却一时情动,让指肚划过令之细嫩脸颊。令之急火攻心,甩开道:“你干什么?!别这般黏黏糊糊!”

戏楼大概有一段时间没用,令之沿楼梯上去,见扶手上薄薄积灰,楼梯夹角隐约有蜘蛛结网,到了二楼帷帘那里,令之一眼就见到恩溥亲手剪出的那个大洞,这几年各家都在应付度日,这会馆一直没有整修,何况这帷帘本也无人注意。令之禁不住轻抚那深红绒布,又想再把头从洞中穿过,但大小已然不合,帘布拉动时,顶上簌簌落灰,令之抬头见屋顶天窗,想到有一年恩溥带她看那顶上四个翼角,恩溥说:“令之妹妹,这上头一般都是排一排仙人走兽,我们这里可不是,你仔细看看是什么?”她仰得脖子酸痛,终于看清,那是哪吒闹海、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武松打虎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白骨精做得尤为精心,一半女相一半白骨,定睛一看让人悚然心惊,令之拽着恩溥的衣袖,怯怯道:“恩溥哥哥,我怕。”

恩溥收了手,道:“……你还在怪我。”

令之点点头,道:“你们不用招呼我,我随便逛逛,你进去带话给我二哥,让他快点出来。”

令之已止了眼泪,道:“也说不上,就是这样没什么意思。”

令之一进会馆,就有人迎上来道:“三小姐,二少爷和我家大少爷都在里院,要不您先喝口茶?”

“这一年……你都还好?”

商会选在这里是达之的主意。此前孜城商会成立五十余年,一直是以林家为首,现在却把会长一位让给了余家。达之对众人道:“我父亲不过挂个名,商会的大局,还是得让林伯父主持。”故将议事处选在林家会馆,林湘涛一年里只头一个月来了一次,后头每次议事,都是林恩溥坐主位。

“我们不是三天两头都见到?恩溥哥哥,你也看到了,我全手全脚没死没病,千夏说我还胖了不少,去年做的衣服都快扣不上扣子。”

恩溥陪令之看到这里,扯扯她的发辫,轻声道:“我得下去了,父亲让我去见个客人,今日没法再上来了,你若是还热,就别看了,反正《白蛇传》年年演,天凉了我再带你过来。”她却撑着看完了那出戏,回家后上吐下泻,喝了整整三日的藿香正气水,恩溥来探她,给她带来市集上买的面人,捏成白素贞模样,撑一把小小油纸伞。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这、这、这、这冤仇似海怎能消!”

“恩溥哥哥,我哪里知道你是要问什么,我甚至从来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多、多、多、多管事老秃驴他妒恨我恩爱好,

“我叫你过来,不是想和你斗嘴。”

将、将、将、将一个红粉妻轻易相抛!

“我没有和你斗嘴,我说的是实情。恩溥哥哥,你不能这样,想晾我几年就晾我几年,想叫我过来,我就得巴巴过来,对不对?”

却、却、却、却为何听信那谗言诬告?

“我有话想跟你说。”

俺、俺、俺、俺盗仙草受尽艰苦,

“我以为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

教、教、教、教官人雄黄在酒内交。

寺中有小和尚从后门进来,见到二人,以为是香客,兴冲冲走过来,道:“二位施主,今日留下吃斋饭吧,我刚去后山挖了木耳和笋子,你们看看这笋,嫩得出水呢……”

却、却、却、却谁知法海他前来到,

话音不落,他已觉不对,又看到令之红着双眼,讪讪道:“打扰了,打扰了……我先把菜送去厨房……这……这是我在地上拣的野莓,二位施主吃着玩儿……”

俺、俺、俺、俺夫妻卖药度晨宵。

和尚在石桌上留下十几颗极小莓子,色泽嫣红。令之喜酸,儿时每逢春天,总要拉上恩溥去凤凰山拣上一篮子,一路上吃掉一小半,剩下的让厨房用蜂蜜渍好,可一直吃至盛夏。

仗、仗、仗法力高。

和尚走后,恩溥见她低头拨弄那些莓子,二人都许久未有言语,恩溥终于叹口气,道:“令之妹妹,你和严家少爷……”

仗、仗、仗法力高,

令之捻了一颗莓子入口,大概是极酸,她皱皱眉头,道:“怎么?”

商会就在河边,用的是林家的房子,那地方原是个盐仓,后来几经改建,变成林家会馆,可喝茶可看戏可吃烟,林家每逢有生意上的客人过来,大都安置在那边住下。刚建好那两年,令之尚幼,每逢有戏上演,林恩溥就偷偷带她进来,让她藏身于二楼角落的帷帘内,又在帘布上剪了一个洞,她就探出头来看戏,夏日苦热,那帷帘极厚,小半出戏下来,令之热得浑身湿汗,几欲中暑,恩溥趁大人们不备,过半个时辰就给她带来一碗冰镇酸梅汤。有一回酸梅汤不小心洒了,沿着围栏渐渐滴在楼下客人头顶,那几人疑惑地抬头望了几次,后来大概以为是屋顶漏水,也就用手巾擦了擦头,继续看戏。那日正演《白蛇传》,到了水漫金山这一折,白蛇手持长剑,和青蛇一同上来,白蛇悲愤道:

“余淮自然是好人,心地淳厚,待你也是……但你得想明白了,婚姻不是儿戏。”

令之也不便大声答话,只用力挥手,天色晴好,水面微澜,反照金光,令之半眯眼睛,越过高高船桅,往更远的地方望去,一时间只觉山河浩荡,万事茫茫。

令之笑笑,道:“我自然知道婚姻不是儿戏,你倒是什么时候也知道了?”

今日令之在城中坐了一段车,到河边让车夫先回,自己则慢慢往商会走去。码头密密匝匝停满正在上货的歪尾船,令之总在启尔德的医院出入,船工们有几个识得她,远远招呼道:“三小姐。”

“你现在和我是不是只能这般说话了?”

余淮多年未听过这般温柔话语,眼圈竟是红了,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只喃喃道:“是,令之妹妹,你在这里。”

“你说来听听,我应该怎么和你说话?”

二人当时正走街心,令之指着一旁米铺,突然笑道:“余淮哥哥,那倒像是你亲爹。”米铺里正好有个老头,正在舀米上秤,也是灰布长衫,大圆眼镜,远远望去,和严余淮确是血亲模样。严余淮却突然沉默下来,只淡淡道:“父亲死得早,别说令之妹妹你没见过,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令之知他年少父母双亡,一直在严筱坡鼻下求生,心中突生怜爱,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余淮哥哥,你不要伤心,我在这里呢。”

恩溥也捻起一颗莓子,轻轻用指尖捏碎,再用手巾擦去汁液,他起身淡淡道:“令之妹妹,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该说的我也说了,日后绝不再扰你半分,凡事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主意,旁人多说无用……你多保重,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只要你说一句,我必会前来。”

这年孜城开春奇早,似是刚过元宵,孜溪河旁已有杨柳抽枝,细叶绒绿,过风而不寒,令之穿一身千夏送她的灰蓝毛呢衣裤,又披一件藏蓝呢风衣,脚蹬高筒马靴。这衣服刚上身那日,她和严余淮相约去书局,严余淮一见她,自己先羞涩起来,道:“令之妹妹,你今日好洋气,刚是从巴黎还是哪里回来。”但余淮并未去过巴黎,他还是一身灰布长衫,浅口布鞋,戴大而圆的黑框眼镜,这半年他丰腴了些,脸上的肉回去了,又像他儿时那样,看来有些傻愣,却一团和气。

恩溥说完,径直出了禅院后门。令之坐在凳上,怔了半日,终是“哇”的一声俯身大哭,那余下野莓压在手下,汁液四流,青天白日下,像不知何人,流尽满身鲜血,空留悔意。

电报送抵慎余堂那日,只令之一人在家,她拆了电报,苦等半日,直等到手中一本《块肉余生录》无论如何翻不下去。令之想了想,把电报夹在书中,出门去商会寻达之。

到了七月,暑气正盛,达之给父亲发去电报,道:“令之余淮已有婚约,待父亲回川,即日完婚。”济之过了十日方回电,道:“父亲垂危,婚约甚好,正可冲喜,委屈令之,尽早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