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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胡松道:“我从来没有答应你什么。”

济之气得坐起身,道:“当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父亲一回来,就都不算数了是不是?”

济之急了,走来按住胡松的手:“那日看完戏出来,你分明跟我说‘不妨试试’!房子也是一起去看的,添置东西也都问了你的主意,连钱大头也是你那边出的,现在你才说那不算家,那之前说过两年或许一起出洋的事情,是不是更不算数了?松哥哥,你到底是把我当人,还是当个猴儿?!”

胡松停了手,也不看济之,道:“我是个育婴堂收留的孤儿,我哪里有什么家,不过跟着义父,四处混个日子。”

胡松把济之的手拨开,见算盘珠子已被拂乱,他也停了手,道:“济之,世事有变……如今……如今我担心你父亲,跟了他二十几年,从未见他像现在这样……”

胡松不答,只拨弄算盘,济之又道:“你压根儿没把那边当家,是不是?”

济之怒道:“世事永远有变,今天这人做了皇帝,明天那人当了总统,我们总不能为这些不相干的人,误了自己终生!”

这日胡松正在灯下看账,济之进来就脱了呢子大衣,歪在床上,闷闷道:“你六七日都没回去了。”

胡松摇头道:“那些人是那些人,你父亲是你父亲,他待我恩重如山,怎能说是不相干的人。”

济之每晚趁四下睡下之后,总要来胡松房间待一两个时辰。他们在鼓楼南边其实已租下一个小院,但胡松每日坚持回家,两三日才过去一趟,为避人耳目,院中连下人都无,济之则每日都去,收拾房间,置办家具,大半年下来,那边已是像模像样,胡松却仍是犹疑,并未给济之任何允诺。

济之颓然坐下来,看着胡松的眼睛,道:“我父亲有万贯家财,几十口盐井,无数生意,又有达之令之,他再坏能坏到哪里去……松哥哥……我……我却只有你……”话未说完,已开始哽咽。

济之笑笑:“话说得倒好,那你怎么不知爽快爽快?”

胡松大概也觉不忍,伸手握住济之,道:“等这场仗打完……我看也打不了几个月……我们再作谋划……”

城中虽乱,这些商铺流水却不减,胡松又叹气道:“是这样的,乱世中反正不知明日,不如爽快享受几天。”

济之落下泪来,又自觉羞惭,用衣角拭去,再把胡松双手都裹在衣服里,问道:“真的?这次不是又牵着我鼻子走?”

胡松推不过,最后又给了一点银票,他私下里极为忧虑,对济之说:“你父亲往日生意上的事情,从来没听过谁的意见,何况这样大事,他居然让我拿主意……”他一直没有照余立心的意思把铺子出手,这几月还是照常经营,余立心也知道,却也随了他的意思。

胡松叹气道:“从头到尾,都是我被你牵着鼻子走,我糊里糊涂,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大半年是怎么回事……”说完轻轻用手指替济之拭去残泪。

他变得主意很多,又每个主意都不怎确定,早上起床说明日就回孜城,催着楼心月收拾,到了晚上,又说“还是再看几月”,一日忽道要公开登报称自己反对帝制,过几个时辰又丧气道“罢了,我这种小人物,反对不反对,也无人关心”。袁世凯的人又过来要过几次钱,说是军费紧缺,他闭门不见,倒让胡松拿主意。

济之脸色原本灰暗,现在瞬时亮起来,笑道:“什么怎么回事,还不就是这么回事。”说罢忍不住在胡松的嘴上轻轻啄了一下。

这两月他突见衰老,并非生出华发,而是一眼既知的疲惫,每日睡到近午方起,草草吃过午饭后,又躺下再睡到不定时辰,不再日日读报,更不出门应酬,不过战事渐紧,此前劝进那些人似乎也默默散了。余立心胃口极好,却不甚讲究,尤爱大馒头夹猪头肉,或韭叶粗细的手擀面,也不加面码,不过混点辣椒油和醋,稀里糊涂一海碗就下去。家中厨子半年前才特意从孜城找来,不懂做这些北方面食,余立心说,也不用麻烦,巷口小店随便买来就成。胡松整日在外料理生意,济之更少有露面,晚餐时厨房做一桌小菜,余立心常常尚未起床,楼心月又不过随便搭搭筷子,这么过了大半月,她索性让厨房只做下人吃食,自己跟着吃一点汤水面点,天气渐寒,雨雪不断,让空荡正厅更显孤寒。楼心月情绪不佳,吃得又少,很快没有了奶水,就给宪之请了一个奶娘,此前据说一直在紫禁城里,按照宫里规矩,每日吃一大碗不加油盐的猪蹄下奶,有时喂奶时正好遇到余立心进屋,他也不知躲避,直直往奶娘雪白胸脯看去,眼神四散,好像穿过奶娘,又不知应落在哪里。

胡松神色尴尬,不由看看窗外,轻声道:“不是说好了在家里别这样。”

余立心看了电文,先说:“既然这样,那就照你的意思,铺子都先留着。”过了半刻,又惴惴道,“……达之的话,也不可全信。”

济之负气般又啄了一下,道:“那在哪里?那边你又不肯回去,要不我今晚不走了……”说完想去解胡松的长衫。

但孜城迟迟未有消息。胡松每五日就发一封电报过去,直到丙辰年二月,达之的回电终于过来,只短短几字:“锷入川,水路已断,井上未停,勿念。”

胡松连忙闪到边上,却也忍不住嘴角含笑,道:“别闹了,明天我过去。”

这话自然是对胡松讲的,但胡松并未答话。冷风乍起,风中只有宪之泣哭声音,厅中灯火通明,胡松和济之站在亮处,暗处则只余黑影。

“几时?”

宪之突在院中大哭,余立心走去从楼心月手中接了孩子,低声哄逗,楼心月则在一旁偷偷抹泪,幸而天色已晚,又只余残月,院中也没有上灯。过了半晌,方响起余立心的声音:“你回头就发个电报给达之,让他清清账目,现银能撑井上几月就撑几月,北京的这几个铺子,除了雅墨斋你留着自己玩儿,别的能卖的都卖了,价钱折一点就折一点,别拗着不出手,这套房子倒是先留着,日后来北京也有去处,这边差不多处置好了,我们就回去一趟。”

“中午在东四有个饭局,吃完就过去,你不用等我,自己先睡个午觉。”

济之还想说什么,余立心挥挥手,道:“……不用再说,你慢慢也就明白了,中国的事情,从来讲的不是道理,而是运气。”

“那晚饭和我一起在那边,我去天福记买半根酱肘子,再做两碗面。”

胡松知道这是戳到痛处,在一旁死命给济之做手势,让他闭嘴。余立心脸色先是铁青,渐渐却缓了下来,他坐下望着济之,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喉咙嘶哑:“……你以为?你以为我不知道袁世凯粗鄙草莽?你以为以杨度严复之才,竟看不出袁世凯并非良君?大家不过都是没有选择罢了……水至清则无鱼,国史三千年,从来如此,只有如此这般草莽之人,方能成事……远的不说,革命党内前有黄兴,后有宋教仁,那又如何,最终站在台面上的,还不是一个孙文……蔡将军自是年轻有为,智识、谋略、勇气,无不一等一,但一等一的人,在中国向来是行不通的,国人见识低劣,同行又不知伦理……”

“晚上还是回来吃,怕这边有事。”

济之道:“以袁世凯之粗鄙草莽,信他?呵呵,我看就算不是傻子,也差不多了……虽说国人都不认上帝而拜偶像,但你们拜一个这样的人,还妄想他能给中国带来真正之改革,这不只是痴傻,简直是痴狂……幸而还有蔡将军和梁任公这种明白人,力挽狂澜,撑此国于不坠……父亲,我知道你为促袁世凯成事,扔进去不少钱,但我就不明白了,是你的钱大,还是国家的运命大?”

“能有什么事?你午饭吃完就不知是几点,晚上又要赶回来,那能在一起待多久?怕是刚到又说要走,上次就是这样,连……也忙忙慌慌的。”

余立心气极反笑:“慎余堂的事情你现在倒是知道关心了,你以为我想管就能管?你以为现今世道,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就你们拜上帝的聪明透彻,我们这些在俗世里打滚的俗人,都是傻子?”

胡松又笑又窘,只得低声道:“好了,这次我一定不忙忙慌慌……到你满意总行了吧?”

济之并不看他,道:“也没什么意思,就是实在没想到,当年您一心送我和达之留洋读书,说什么待我们学成归国,必能助国家中兴……也不过十年时间,父亲您家也不回了,生意也不管了,反而一心一意,拜了个新皇帝。”

“过一夜?”

余立心噌地起身,用筷子指着济之道:“宪之怎么说也是你的小幺弟,生出来没见你抱他一抱,亲他一亲,连你弟弟妹妹,还知道千里迢迢托人送来贺礼,你倒是好,就当没这回事,好几天不见人,一回来反而满口风凉话!今天你便在这里说清楚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怎么行?”

济之读完,冷冷笑道:“中国这般蛾摩拉之地,没想到仍有蔡将军这样的人物。”

“那我今晚不走了。”济之说罢又坐回床上,作势脱鞋脱衣。

楼心月见这局面,早抱了宪之,佯装去院中逗鱼,她又想听真切,并未走得太远。济之则一直在低头看报,众人一时间都无言语,他突然读出蔡将军和旁人歃血为盟的誓词:“拥护共和,吾辈之责。兴师起义,誓灭国贼。成败利钝,与同休戚。万苦千辛,舍命不渝。凡我同人,坚持定力。有渝此盟,神明必殛。”另有一篇电文,则是他和云南都督唐继尧共同发出:“吁请取消帝制,惩办元凶,足征人心大同,全国一致……并发命令永除帝制。如天之福,我国家其永赖之。否则土崩之祸即在目前。噬脐之悔,云何能及。痛哭陈词,屏息待命。锷、戡同叩。”

胡松无奈,把他拖起来,道:“你真是……先说好了,最多待到三更天……我俩一晚上双双不归,也没法解释。”

胡松心觉不忍,这大半年他为余立心各方筹钱,自然知道整个慎余堂为押宝新帝,可谓付了血本,他想伸手慰藉,却又觉尴尬,只拿出手绢,替余立心擦去前襟鸭汤。

“有什么好解释,父亲最近一日怕睡十个时辰,哪能注意到我们……”话虽如此,济之还是借力把胡松拉到床上,胡乱亲了几口,这就出了房门。院中有黑影掠过,大概是平日里总来觅食的那只大黑猫,他父亲总觉黑猫不祥,让人见到就赶,但胡松爱猫,总偷偷在墙角放点剩饭鱼骨。

不待胡松回答,余立心已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这师徒二人,倒是唱一出好双簧……可怜天下人……真是被他们骗得好惨……”话到最后,已有悲音,浑身颤抖,手中一碗鸭汤洒了小半。

济之第二日先一大早到医院告假,回到院中收拾半日,天阴欲雪,刮剌剌寒风,济之倒出了一头一身的汗。按理说已近开春,但去年冬日苦寒,又没下两场雪,院子里百物不生,只一株狗心腊梅满树开花。济之剪了一枝插瓶放在床头,又换了寝具,那床单是胡松从铺里带过来的,日本丝,墨绿底,密密绣满花叶。济之沐浴出来,想躺上试试,却一路睡死过去,起身时天色已晚,胡松并未过来。

余立心沉默半晌,道:“这是去见了冯将军?”说的是北洋军嫡系、江苏都督冯国璋。如若深究,这也合情合理,冯将军深受清廷器重,武昌举事之后,他力主镇压,清帝退位后方勉强接受共和,无论如何不能跪另一个皇帝。

他又等了两个时辰,胡乱自己做了碗面条,不过白盐白味吃下去,那半个酱肘子还在纸袋里,拿回家时滚烫,现在渐渐凉了心,油浸透黄纸,让一切都显得恶心。

胡松当时就听过这话,此时见余立心脸色不定,心中只觉不忍,但到底还是说了最后一句:“……蔡将军抵达昆明后,梁任公即起身去了南京。”

吃完面,济之拎着酱肘子回了家。胡松果然在家里,余立心也在,脸色仓皇,在厅内踱来踱去,楼心月抱着宪之坐在一旁,孩子大概刚吃了奶,正咯咯笑着吸手。胡松见济之进来,迎上来假意替他拿过酱肘子,却偷偷挠了挠他的手心,济之本满肚怨气,一下都消了,问道:“怎么了?”

这余立心倒是知情,蔡将军几次出外治病,袁世凯均大方批准,《政府公报》上也一直简要消息,京内也有些许流言,称之后几次,蔡将军实则已是先斩后奏,袁不过无奈而已,如此这般,可谓放虎归山,余立心则不以为然:“蔡将军迷途知返,听说平日里又纵情酒色,白白地哪来那么多担心。”

胡松看了看余立心,方答:“二少爷今日发了电报回来。”

胡松点头,道:“……十一月之后,蔡将军和任公先后托病,离了京津。”

“那又怎么了?”

余立心即刻也想起日子,道:“原来如此……任公一直在天津……”

“滇军进了孜城,占了我们河边的一个大仓库放军火,又让城中几家盐商提供吃食,暂时倒是给了银子,只是这几月四处开战,断了各地交易,家家都没有多少余粮。”

胡松道:“……说是从八月十五日起,每周都去一次,搭晚车,第二日回京,小凤仙在这边则通宵宴客,替他掩护。”八月十五日,那就是筹安会成立次日。

这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未想到如此之快。去年三月,袁世凯将亲信陈宧调入四川,如今任巡按使,当时就有人跟余立心说,这是担心称帝时滇黔两省反对,如此以川地为营,届时可攻可守。蔡将军举旗之后,余立心有两三日水米未进,胡松四处打听,回来宽慰他道:“大家都说,去年陈宧将袁世凯嫡系的三个混成旅带进了四川,这样连同此前川军的兵和各地警卫,袁在四川军力已超过四万人,蔡将军的护国军一共才三万余人,他再英名盖世,一时间也攻不进来。”

余立心道:“天津?”

谁知所谓四万人虽是个整数,真打起来却得分开算计。叙州旅长伍祥祯本是云南人,早年是保皇党,后虽归顺于北洋,并未与护国军死战,很快丢了叙州。驻守永宁的第二师师长刘存厚则在举旗初期就与蔡将军私下联络,一月底则正式发布宣言,自称护国川军总司令,支援蔡将军的第一军。周骏的第一师和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虽能与护国军一战,但冯玉祥这人心性摇摆,对袁并非真心,周骏则和陈宧互有芥蒂。故此自一月蔡将军亲率护国主力军入川之后,连战告捷,又有熊克武、但懋辛等人的四川义军支援,到了三月,袁世凯这方已是溃不成军,胜败分明。

胡松道:“……那老板娘说,蔡将军这四个月里,去了好几次天津。”

济之见父亲在厅中走了几十个来回,脸色煞白,心中既有鄙夷,又生怜悯,道:“父亲有什么打算?哪天回去?”

胡松这才道:“倒是陕西巷云吉班里的老板娘,说了一点闲话。”陕西巷身处八大胡同,云吉班则是小凤仙的娘家,所谓老板娘,不过是老鸨罢了,这两年余立心出门应酬,难免要去烟花之地,他又出手阔绰,和各处名班的头面人物都能混个脸熟。这些事大家平日心照不宣,回家后也绝口不提,此时楼心月略有尴尬,只佯装低头喝鲫鱼奶汤。

余立心生生停住,慌忙道:“回去?不不不,我不能回去……我怎么能回去……”

胡松看了看楼心月,停了口。余立心颇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避讳个铲铲,有什么说什么!”“铲铲”是孜城粗语,他平日斯文,也少有乡音。

济之道:“为什么不能?这么大事情,你不回去,难道真都全交给达之?你倒是对他放心。我听说达之浪子回头,不仅有林恩溥的功劳,背后还有个日本女人,嗬,不知道过两年再回去,慎余堂还姓不姓余?”

胡松搁下碗,摇摇头:“去了好几家,都没问到什么确切消息,他们也在四处打听,倒是……”

胡松在一旁叫住他:“大少爷,你吃饭没有,这酱肘子看着不错,要不我让厨房给你煮碗白粥?”

济之今日也早早归家,几人围坐一桌,天阴欲雪,厨房上了几个滚热汤菜,待胡松喝了一碗,余立心方开口道:“问得怎么样?”

济之不加理会,又道:“父亲,既已押错注,就得认输。”

正因如此,蔡将军举事反袁,余立心极为震动。彼时宪之尚未满月,余立心清晨在饭桌上读到报纸,当下就打翻了面前白粥,起身后一言不发,回了书房,除叫胡松进去说了几句,终日未出。宪之那日也不乖省,放声啼哭,楼心月怎么也劝慰不下。待天已黑尽,胡松外出归来,余立心这才出来吃饭。宪之见了父亲,竟也停了哭声,津津有味吃奶。

胡松急得几乎要上来拽他的衣服,余立心又站住,茫然道:“输?输什么输?我又从来不赌。”

余立心在另外的局上听到这话,席上各人均摇头,倒没料到蔡将军半世盛名,现今却也只知谄媚当局,余立心则不以为然,道:“蔡将军如此这般,实在大有勇气,国人只知尊师,反而失了本心,何况梁任公本人,又何曾对康南海亦步亦趋?难道只允他自己和老师分道扬镳,不许学生因理念而悖逆?”

济之道:“父亲,孜城怕是没有人比你赌得更大……这三个月你装聋作哑也差不多了,人家荣国府被抄了最后不也兰桂齐芳,你这是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过了几日,身为任公门下弟子,蔡将军亲组军界要人会议,当场挥毫写下“主张中国国体宜用君主制者署名于后”,随后又带头签下“昭威将军蔡锷”字样,跟随他之后的,另有十二位声名赫赫的将军,京内亦有人称,蔡将军这几日带携小凤仙四处赴酒局,每局必在席上叹道:“先生学识国内无人能及,确是深谙各国政体,可惜不知时务,这么多年了,还是个书呆子。”

余立心颓然坐下,道:“……回去?怎么回去?大家都知道我这两年支持袁世凯登基,护国军能放过我?另外几家不趁机吞了我?不要说慎余堂,我回去只怕命也保不住……”

余立心摇摇头,道:“任公糊涂,袁总统怎会也是如此,他要说由他说去,民心自有辨析,说话如此这般翻云覆雨的人,又会有多少人信?”

济之道:“所以呢?留达之令之在那边等死?”

梁任公的文章发表后不久,余立心听林远生说起,袁世凯曾想用二十万银元买下此文,遭拒后又各方威胁,“光是语出恐吓的匿名信,任公可是就收了几百封……嗬,听说任公叫人给府上厨房送去,全都用来每日生火煲汤。”梁任公为粤人,平日三餐都爱喝口老火汤。

胡松喝道:“大少爷,你言重了,二少爷和小姐都不会有事,这些年滇军在孜城来来回回也好几轮了,他们不过是要钱,上回也就是交了五万银元了事。”

卖绸缎庄的银票刚刚到手,余立心旋即亲自送去杨度府上。胡松在门外候着,待余立心出来,见他喜气洋洋,胡松叹一口气,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这说的是辛亥那年云南独立后,滇军曾以援蜀军之名入川,先灭了同志军,随后进占孜城,一举拿住了盐税。那年盐税占全川赋税三分之一强,而孜城则占了总盐税的九成,盐价二十五文一斤,滇军每斤抽税也是二十五文,几大盐商为不提盐价,只能压低盐工薪俸,孜城中七八成百姓都在井上讨生活,一时间民怨沸腾,工人纷纷罢工,井上灶火停了断了大半个月。后来是慎余堂先站出来,允诺自家井上盐工每人每月补贴大米三十斤,肥肉五斤,另外几家也先后跟上,这才勉强复产。后来清兵犯潼关,蜀军和滇军需北伐支援,滇军离去时,还诈了商会五万银元,虽说当年商会有几十家成员,但小门小户那些宁可退会也不拿钱,大头还是余林严李四家出。当时会长是林湘涛,他上门和余立心商议两日,最后余家和林家各出一万五,严家和李家各出八千,剩下四千银元则让余下各家表个意思。滇军虽是走了,北进途中还在合江偷袭同志军,劫走盐款三十万两,余立心从此对所谓“革命军”只生恶感,他当时就对胡松道:“看吧,开了头以后就得照旧,还会回来的,哪怕滇军不回来,其他哪管什么军,都会效仿。”

胡松不答话,共和也好帝制也罢,他也不甚了了。不过今日又经他的手卖掉一个绸缎庄,因急于出手,价格被压得颇低,那铺子由他亲手买进,就在瑞蚨祥二百尺外,生意极好,客似云流。先前老板本是个老贝勒,据说清帝退位后吐血而亡,几个儿子这就分了家,分到绸缎庄的少爷日日吃烟,又在烟铺染上赌瘾,这铺子他们入手就拿了一个好价格。胡松又花了两月整修,一楼大厅宽敞阔气,中央放两个花梨地墩为货柜,上置十尺见方的大玻璃,玻璃内除了江浙绸缎布匹,还进口东洋和法国的上等布料,另有鞋面、手帕、香皂、香粉等洋百货,二楼则接待贵宾,有裁缝专门量体裁衣,有几十本巴黎画报供人挑选样子,太太小姐们选好布料,还可坐露台上喝咖啡吃点心,看底下大栅栏如织游人。因布料式样均是最新货,绸缎庄重新开业不过两月,就已盈利颇丰,胡松上两月还对余立心说,边上布鞋铺子说要转让,不如盘下来,把店面再增宽一倍,余立心当时道:“这些事情,你决定了就是了。”

果然,滇军走后,北洋政府的川军进来,军饷仍是从盐款这边出,方法虽与滇军略有不同,但军队提用盐税这条路,却是就此确立下来。两年后熊克武举兵讨伐袁世凯,和北洋军在隆昌附近激战,北洋军趁机在泸州扣下孜城驶出的盐船,船上有盐六十一傤五百包,以盐借银,每傤核价一千两,且限期五天,过期则进行拍卖。这批盐大部分是慎余堂的,余立心斟酌几日,却并未赎回,他只对北洋军派来的人道:“你们既已明抢,就都拿去吧,慎余堂就不再折腾一趟,替人洗白了。”据说北洋军光是这一笔,就拍到白银十一万余两。到了去年,北洋政府当年在孜城的盐税收入大概有五百七十多万银元,而一个师一年军费约十万银元,谁占了孜城,谁就等于生生多出五十几个师。

杨度那“筹一国之治安”的筹安会成立之后,梁任公在上海《大中华》月刊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时之间举国传颂,余立心彼时正好四处打听卖铺筹银,捐于筹安会,过了两日才在《申报》上看到,读至“夫国体本无绝对之美,而惟以已成之事实为其成立存在之根原”时,余立心已摇头冷笑,再往下读,“……且吾欲问论者,挟何券约,敢保证国体一变之后,而宪政即可实行而无障?如其不然,则仍是单纯之君主论,非君主立宪论也。既非君主立宪,则其为君主专制,自无待言。不忍于共和之敝,而欲以君主专制代之,谓为良图,实所未解。今在共和国体之下而暂行专制,其中有种种不得已之理由,犯众谤以行之,尚能为天下所共谅……”,余立心扔了报纸,对胡松道:“当年帝制的时候,说应当君主立宪,共和行不通,现在君主立宪了,又说应当维持共和,君主立宪使不得……这个梁任公啊,亏我读他十余年,原来也不过如此。”

说回那日,济之道:“既是不过要钱,父亲为什么不能回去?他现在不是还挂着孜城盐业商会会长的名头,这样躲在北京,难道说得过去?”

对方是个年轻人,看起来深敬蔡锷,听了这话不大高兴,冷冷道:“余先生也是糊涂,蔡将军之心,从来唯有‘共和’二字,袁世凯劝退清帝,他自然支持,袁世凯妄图再动国体,他当然反对,有何反复颠倒之说?”

胡松道:“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留在北京看一看也好……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话音刚落,余宪之尚未满月,蔡将军即在云南宣布独立,此举震动全国。蔡将军待袁世凯之心,几年间多有起伏,民国初立,蔡锷甫为云南都督,即致电黎元洪,称袁为“闳才伟略,实近代伟人”。仅仅两周之后,因袁谋划在北京召开“国民会议”,试图再议国体,蔡将军又致电孙文及各省都督,称这是“袁之狡谋”,且立即组织军队,准备北伐,亲笔写下《北伐誓师词》,道:“甘冒不韪,乃有袁贼。”小皇帝退位之后,帝制已除,袁世凯认了民国,蔡将军又以云南都督身份,兼任云南民政长,当下就算承认北京政府,给大总统的电报中,更是称其“宏才伟略,群望所归”。当年余立心在孜城,和云南方面多有生意往来,还曾和人私下议论:“这蔡将军也是,如此反复颠倒,不知有什么算盘。”

余立心立刻点头道:“是,是,我也这样想,看一看也好……你明天给达之回个电报,就说那边的事情全由他做主,钱也不用吝惜,等局势定下来,总是能挣回来的。”

余立心彼时不以为然,道:“待袁世凯事成,局势自然平稳,水路没有断掉的道理。”

济之终是忍不住冷笑,道:“父亲,原来我现今才算认识你。”说罢拂袖自己回了房。

余立心笑意吟吟,小心抱着孩子,抚他粉嫩脸皮,道:“不会,此皇帝非彼皇帝,既将年号定为洪宪,日后自然是要制宪的,等了这么些年,还花了这么大一笔钱,也算见到君主共和是什么模样了。”这半年为劝进,余立心卖掉两个铺子,又遣胡松回了一次孜城,亲自押过来一批金子。革命至今,慎余堂本就大伤元气,这两年靠达之在孜城打理妥善,进出流水刚有盈余,这下又像是剜了一大块肉,胡松平日少有评议家中生意,这次也忍不住道:“父亲,是不是也该有个数……明年要是水路一断,盐运不出去,井上撑不了几个月。”孜城盐商最大的风险,向来是一旦开战,水上被阻,川盐数月无法抵达下江,江上水汽蒸腾,盐本就损失一半,加上人力损耗,又不能回流资金,后方井上只能停产。

余立心像是没听到这话,打了个哈欠,道:“让厨房再给我煮碗素面,这酱肘子是不是天福记的?好得很,切了配面拿上来。”

楼心月有些担心,道:“这名字……会不会冲撞了……当今皇上?”她从报上已看到,袁世凯年号洪宪。

一大海碗的面条稍后就上,余立心把面条和肘子吃得干干净净,厨房把肘子上锅略蒸,又淋上大量蒜泥辣椒,厅内关紧门窗,让冲鼻蒜味更显明确。这院子前两月虽拉上电线,但北京城中除紫禁城和外国人的地方,电并不总能供上,那钨丝灯每晚总要闪闪烁烁,有一瞬间光将暗未暗,胡松在一旁看见低头吃面的余立心,这几月他虽一心吃睡,却凭空瘦了下去,脸颊上鬼影浮动,像一个将死未死的陌生人。

袁世凯受帝制后不过三日,楼心月诞下男婴,济之在医院叫了留德归来的女医生来家中接生。她毕竟年轻,没吃什么苦头,早上破水,午前就生了,一个时辰后就起身喝了鸡汤,又吃一碗开奶的芸豆猪蹄。余立心喜不能抑,亲笔把小儿子的名字写在族谱上,又拿来给楼心月看,她也是这才知道,孩子名叫余宪之。

胡松想,也许都会过去,也许一切尚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