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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心笑道:“这也亏陆先生想得出来,日本人难道没有察觉?”

众人听了都笑,于湘淮自己也笑,道:“为了让日本人不至当众翻脸,我父亲那几月可是使了浑身解数,春笋从杭州坐专列来的北京,到了总统府一刻都不耽搁,剥皮焯水,切丁下锅。陆先生自己观察了一阵,说日置益爱吃虾饺,父亲就亲手剥虾和面,虾饺做多了,我们在门外候着的人也一人能分到两只,咬下去那汁水之鲜,连我都没吃过……父亲说,做了一辈子厨子,没想到做饭还能爱国。”

于湘淮道:“日本人自然知道,但日本的待客礼节,比我们中国人更为烦琐十倍百倍,所以他们也不好公开说什么。好了,茶喝完了,总得开谈了,陆先生知道,每次无论如何得谈那么几条,不然没法交差,他说话本就轻言慢语,讲究辞藻,谈判中更是引经据典,别说日本人,我们听了,也是半头雾水,外交部的翻译你们大概不认识,一个叫施履本的湖北年轻人,从东京法政大学归国没多久,他有时听不清,陆先生也不着急,又慢悠悠复述一遍,稍有不明,即说自己不敢做主,得报告大总统,就这么着,又能拖到下次……”

于湘淮道:“也多亏大总统细心安排,谈判方能从二月拖至五月,日方的意思,是要天天谈,每周五次,但总统私下对陆先生说,无论如何,想方设法把时间拖过去,所以陆先生就回,自己公务繁忙,又要处理诸多外交事项,又要出席内阁会议,每周只能和日方开会一次。陆先生这个人,你们也知道,温文尔雅,说什么都不急不躁,日本公使日置益也不好逼得太紧,所以最后大家各让一步,定为每周谈三次……这会谈说是下午三时至五时,但陆先生每每寒暄客套就得一刻钟,随后又是献茶又是吃点心,那时节又是清明前后,陆先生特意让大总统叮嘱我父亲,做了各式南方点心送去,青团里包笋丁肉丁,生煎包子是荠菜馅儿的,时不时还上一碗油豆腐粉丝汤……这么汤汤水水又上又撤,吃完又得喝茶漱口,又得热毛巾擦脸,说不准还得去洗手间,好不容易大家都坐下来开谈,一半时间倒是过去了。”

佐藤笑得尤为畅快:“陆先生这可是把我们日本人当猴子耍。”

于湘淮说完,许是酒气上涌,脸色煞白,佐藤有意安抚,给他盛了一碗素汤醒酒,道:“谈判三月,总统府能从二十一条谈到十二条,已是一笔大功劳,若不如此,今年此地尚是中华民国,明年说不准就成了高丽。”

于湘淮叹道:“哪里说得上,不过是俎上鱼肉,垂死挣扎罢了……这些办法上不得台面,但实在争取了一些时间,大总统这才能派人赴美摸清对方底线,把‘二十一条’泄给报刊,又四处找外交途径施压……最后这结局,也不过是惨败中取了一点小胜。”

于湘淮道:“余先生,您虽不是政局中人,却看得如此清楚。不错,总统曾询问段总长,以当下中国之军力,是否有望保卫国土,段答,他可拼死保卫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之后,则只能听候总统指示。日方五月八日在国务会议中发出最后通牒,在场十余人,皆言无计可施,唯有全盘接受,只段总长一人力主发动军队。是战而大败,还是不战而降,总统这几月也是几经反复啊。三月底他曾对芮恩施透露,所能做的让步必以不削弱中国独立为前提,但英国大使朱尔典随后告诫称,这局势极为危险,总统如若知彼知己,就不应轻启衅端……总而言之,这是处处两难,唉,卖国这笔烂账,谁都不想负责,但终究,还是得我们总统府的人担此千古骂名……”

于湘淮说了这话,去更了一次衣,大概擦了一把热毛巾,酒醒过来,明显后悔此前多言,不声不响吃了小半碗茄子面,就托言离席。待林远生送他回来,余立心忍不住问道:“林兄,于先生所言,你怎么看?”

余立心一惊,道:“万万不可,国力相差千里,再战不过是再来一次甲午之耻,可能惨况更甚。”

林远生摇摇头,道:“事情肯定是这么些事情,至于怎么看……这就难说了,他是总统府的人,自然事事向着袁世凯……大总统这人,说是雄才大略也行,要说是大奸大恶亦可,不信你去问问城中满人,谁不恨他?谁不说要不是袁世凯革命时无心打仗,革命后又步步紧逼,隆裕太后怎会情急之下让小皇帝仓促退位……革命党,立宪派,袁世凯,乃至清廷,要说我看,哪边都差不多,都有自己的算计,又都差口气,你看日本,突然来个天皇说要励精图治,也就几十年时间,但人家怎么就成了,人有运命,国亦如此啊……”

于湘淮再叹道:“各位心中所想,总统府过去数月,可谓反反复复想过百次千回,总统的确曾想过,不妨与日本一战。”

余立心又问佐藤:“佐藤先生不知有何高见?”

林远生先前一直不语,此时突然开口道:“以袁大总统之心气,就甘受此奇耻大辱?”

佐藤想了想,道:“袁世凯此人,当年倡议立宪是真的,后来自己想当大总统、施计骗退清帝亦是真的,刚才于先生所说,袁世凯绝对无心卖国,这也是真的,现在这是他的天下,他没有道理不惜主权土地……但如林先生所言,时运不在他的手里,当年谋变法图强,然而贵国千年专制,天赋人权之论,可谓闻所未闻,想幡然立宪,谈何容易?此后革命既成,党派分立,袁世凯几次易帜,于哪派来说都是外人,都疑他有异心,想要坐稳总统之位,又谈何容易?至于卖国,鸦片战争这七十年以来,此国之君主重臣,想不卖国,更是谈何容易……”

于湘淮道:“佐藤先生果然消息灵通,谈判三月,‘二十一条’变成十二条,虽仍是丧权辱国,我们总统府上下,却实在是尽了力……先生可知,因谈判胶着,三月初日置益曾访曹汝霖,语调强硬,称若于数日之内日方无满意之承认,将恐生不测,日军这三月期间亦不断向山东和南满增兵,以示军事威胁。”

余立心道:“那在佐藤先生看来,此国可是断了希望?”

佐藤点头道:“我也听美国记者友人说过,总统府有意安排外交部英文秘书顾维钧将‘二十一条’之消息透露给英美记者,寄望借此向日本施压,四月中美国国务卿果令驻华公使芮恩施向中日双方分别表明,美国将不会放弃在华任何权益,正因如此,中方谈判才能坚持不谈第五号,日方也只得同意修正案……‘二十一条’中,最终真正白纸黑字签下来的,实乃十二条。”

佐藤道:“谁也不敢这么说……但依愚拙见,若不是光绪帝和太后先后病逝,贵国七年前的预备立宪,也不见得就一定走不下去,小皇帝年幼无权,隆裕太后又只求自保,毫无雄心,鄙国维新图强看来一路顺遂,也因天皇年富力强,方能谋划大业……但这些事,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机不可失,也时不再来。”

众人皆屏息听着,于湘淮又放低声音,道:“大家可能不知道,这‘二十一条’是一月十八日,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在面谒总统时,突然呈交的,事先无任何告知,日置益彼时态度颇为强硬,要求总统对此保密,否则日方将采取行动云云……总统虽私下震怒,当日却只对公使称,这乃外交事务,应交给曹汝霖曹次长带回外交部,再由陆徵祥陆总长与公使交涉。但就在当晚,总统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从国务卿徐世昌,到陆军总长段祺瑞,再到秘书长梁士诒,悉数列席,当时定下的方案,是要避重就轻,尤其第五号共七条,包括中华民国中央政府需聘请日本人充当政治军事顾问,日本在中国内地所有的医院、寺院、学校,中华民国政府需一概允许其拥有土地所有权,等等,总统的意思是,这竟是以高丽看待我国,此项万万不可与他商议……”

余立心道:“宗社党虽被解散,但我听说,这两年在日本也有动作。”

于湘淮看看门外,林远生会意,让外面候着上菜的二人先下去,继又关门闭户,待四下无声,于湘淮才道:“谈什么,如何谈,每一步袁大总统都事先有过部署。”

佐藤点头道:“确有此事,两年前大隈重信二次组阁,他一直支持满蒙独立,以和俄罗斯共分东北,必然寄望在国内也有人可用,因此有心扶持宗社党。据我所知,宗社党在东京设了总部,分部则设在大连,肃亲王善耆、恭亲王溥伟、陕甘总督升允、蒙古贵族巴布扎布,还有一些日本人,都在里头。”

佐藤道:“于先生,不知能否详谈?”

余立心道:“那佐藤先生看来,他们可能成气候?”

于湘淮听了这话,面色更缓,叹道:“这次和日方谈判‘二十一条’,我虽不能亲入现场,但陆先生是如何谈下来的,我倒是也都知道……唉,弱国外交,横竖是一个难字。”

佐藤摇头道:“不过再添些变数罢了……能成什么气候?再拥爱新觉罗氏复位?小皇帝当下不过十岁,待成年还有数年之遥,以当下中国之乱局,数年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何况我听说小皇帝就像他父亲,性子软弱,登基时就在乾清宫大哭一场,平日里也不爱读书,不像能成大器的模样……但要是不立小皇帝,另选王爷贝勒,那就失了正统,如何能服众?”

佐藤摇摇头:“孙文亦可,溥仪也罢,我只知道,日本政府要的,绝不是袁世凯……大总统这卖国之名,若说卖给英美尚可商榷,卖给日本,则实在不知如何说起。”

余立心叹道:“佐藤先生说得是,这条路走不通。”

余立心道:“佐藤先生可知这是指谁?”

林远生在一旁插口:“要是另起一个皇帝呢?我是说,汉人自己的皇帝,你们也知道,当下这个小皇帝,也说不上正统,只是过继给光绪帝的,而光绪帝自己,也是过继给同治帝的,同治帝又是咸丰帝的独子,咸丰这一脉,事实上早就断了血脉……你们就没发现,所谓正统的爱新觉罗氏气数已尽,连儿子都生不出来了……”

他停顿片刻,吃了两筷子菜,才又道:“内田良平对袁全无信任,也早就看透其在外交上惯用‘以夷制夷’之术,黑龙会当时所图的,乃是唆使中国革命党人、宗社党人以及其他失意分子在全国范围内引发骚动,如整个国家陷入混乱,袁政府将因此垮台,届时日本政府再从四亿中国人中选择一位最有势力、最著名的人物,助其组织新政府,统一全中国。”

三人都沉默半晌,余立心道:“你的意思是……”

佐藤又道:“我当时着重看的,乃是当中提及袁世凯的部分。”

佐藤道:“这当然也是个办法,只是未免太险了,必定千夫所指……”

众人听了,都默默点头,于湘淮道:“这样看来,这确是‘二十一条’前身。”

林远生道:“当年武后称帝,何尝不是千夫所指,但谁让她的儿子个个懦弱无能,她做这个皇帝,可不比李家做得差。”

佐藤道:“我当年也就从朋友手中粗粗看了两眼,只记得当中最要紧的乃是强令中国缔结防御同盟,将南满和内蒙委托日本管理,福建沿海几大港湾则租给日本作为军事基地,中国陆军由日本训练,军事工业由日本协助建立,中国与他国订立借款租地让地条约须得日本同意,如此等等。”

佐藤道:“我观大总统二十余年,他应当早想到此节,否则去年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解散国会,只看他是否有胆一试了……”

于湘淮急问道:“这意见书到底有何内容?”

林远生道:“还是梁任公当年说得对,我国之国情,数百年专制之下,人民既乏自治习惯,复不识团体公益,惟知持个人主义各营其私,还是应弃共和而归君主。”

佐藤笑了笑,道:“做了三十年记者,这点办法总得有。”

余立心道:“梁先生现今还会这么想?”

桌上众人听了这话,都觉惊异,余立心道:“佐藤先生,难道你竟看过这意见书?”

林远生道:“也许不会,但余先生您何必执著于此?”

佐藤道:“这‘二十一条’如何能怪到袁大总统头上?日本觊觎满洲,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据我所知,前几年日俄两国几次私下立了密约,双方约定俄国拿外蒙,内蒙则属日本,眼看俄国在外蒙和新疆频频得手,我国政府早就心急难耐……但袁世凯从来是英美的人,一直的策略都是联英美而制日俄,日本政府从未想过与他合作,前几年欧洲大战,欧洲各国统统卷入战场,正是日本在支那扩张的好时机,黑龙会头目内田良平起草了一份《对华问题解决意见书》,递交给了我国首相大隈重信,要是我没看错,‘二十一条’,大部分内容都化自这份意见书。”

余立心叹道:“读梁任公二十年,早习惯奉其为圭臬。”

桌上饭菜微凉,海参渗出腥味,于湘淮叹了一口气,道:“佐藤先生,你我国情有异,民心不同,以李中堂之地位,尚不能卸‘马关’‘辛丑’之侮,何况袁大总统现今本就四面树敌,卖国这罪名,在中国是谁都担不起,我们这些在手下做事的,走出去也面上无光,倍感败挫。”

林远生道:“早年梁任公何尝不是奉康南海为圭臬,后来又如何?我们守的应是道,不是人。”

佐藤道:“于先生,您说得自然有理,但国家是国家,国民是国民,你虽恨我是日本人,我却还是想和你做个朋友……别说我和你,当年美国将军佩里黑船轰开日本国门,我的国人却视之为英雄,为其在横滨立碑,碑上还有我国首相伊藤博文亲笔手书……时局万变,您又何必如此介怀。”说罢,佐藤又自酌一杯。

余立心道:“林先生金言。”

于湘淮道:“佐藤先生,天皇政府如此狼子野心,身为中国人,岂能毫无芥蒂?”

林远生道:“余先生,我们这些观棋之人,虽无法下场执子,却也得押对胜负啊,小至一人身家,大至家族运命,也许就此会生变局,国史三千年,选一条路比走一条路重要,从来如此啊……”

于湘淮听了此话,面色稍有舒展。林远生见了,忙招呼大家喝了一轮,佐藤干了一杯之后,特意给于湘淮续上酒,道:“于先生心有芥蒂,想必是因‘二十一条’之故。”

余立心不语,时辰已晚,大家于是散去。他出门签单,又打包了酱爆鸡,叮嘱厨房多放点汁水,回到家中,胡松和济之均未归家。

佐藤摇摇头:“应桂馨既遭灭口,此案势必将成千古悬案……只是以我对袁世凯的了解,他看似是个鲁莽粗人,实则心细如发,既要杀宋教仁,何必大张旗鼓,邀其来北京商议组阁要事?倒是孙文这个人……实在不敢说。”

楼心月在院中乘凉,她拿出针线丝绸,月光下正做一个鲜红肚兜,大概打算绣荷叶田田,翠绿丝线已绣出荷叶一角。二人一同在石凳旁吃了面条,楼心月心情极好,絮絮和他说些闲话,问他晚上饭局有何人何事,又说到孩子出生已是年底,不知到时是在北京,还是回了孜城。

余立心想到此节,开口问道:“不知佐藤先生怎样看宋教仁之死?袁世凯乎?革命党乎?梁任公乎?”

余立心突然打断她,道:“咱们这边还有多少现银?”现今慎余堂的生意分了两处,孜城的盐井向来是胡松在管,虽然这半年实在达之手里,但账本一直还是每月邮到北京,让胡松过一下眼。这边的账原本也在胡松这边,但自今年余立心从孜城回来,胡松突然说楼姑娘既在,家中就算已有女主人,他手上事情也多,就不再管钱了,余立心以为他有心避嫌,也就由了他。

不过七八年时间,世间已无清帝,革命至此,余立心不见共和,却只感愈发混乱。宋教仁被刺之事,余立心这两年在北京断续听到消息,当年直接联络兵痞武士英在上海车站行刺的应桂馨,虽都认为是袁世凯内务部秘书洪述祖的旧友,但亦不少人疑心革命党人陈其美乃背后真正主使,因应桂馨早年曾是陈其美旧部,陈其美则是孙文左臂右膀,宋教仁一死,国民党内无人再可与孙文竞争,而袁世凯背此骂名,又民心大失,可谓一石二鸟之计。林远生两年前有一次私下对余立心道:“连梁任公也说,刺宋之人,主使人应是陈其美,但革命党那边甚至称任公也有嫌疑,不过是想坏了立宪派最后的声名。”

楼心月想想,道:“几家店每月都有流水三四千两,但上月你不是刚提了五千两出来,现在……怕还有一万来两吧,库房里还有些金子,也没个数,我明天去点点……怎么?又要买店?”

佐藤说的时间余立心也记得,革命前三年光绪和太后先后病逝,小皇帝的父亲载沣掌摄政之位,即刻解了袁世凯的官职,袁只得称疾返乡河南,先隐居辉县,后又转至安阳。彼时余立心一心立宪维新,坚信戊戌政变时因袁世凯出卖维新派,致使康梁流亡日本,谭嗣同洒血菜市口,光绪帝则至死被囚禁于瀛台,那时候不恨袁世凯的国人,怕是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人。

余立心摇摇头:“你给我兑八千两银票,一千两一张,金子都融了,做成十两一个的小元宝,再去买些首饰,耳坠戒子之类,镶一点珍珠宝石,不用太贵重,打发下人也不失礼就行。”

佐藤自饮了一杯,道:“此书最末一节,名为‘概论袁世凯之将来’,开篇即述‘能预虑支那之将来,方能概论袁世凯之将来’,彼时袁大总统可还刚被摄政王解了官职,正在河南赋闲,我的书中已言‘知袁世凯未来之际遇,朝野相需,当倍甚于庚子之李鸿章也’,在下别的不敢妄言,对袁世凯这人,却是实实在在下了几十年苦功。”

楼心月应了一声,也不多问,过几日一一办好。余立心四处走动,上门拜会了一次于湘淮,送上一个雍正年间的青花桃蝠纹橄榄瓶,这是胡松新近寻的,据说本是一对,从紫禁城里流出来一个,不是花钱就能得来的东西。于湘淮本是个小人物,平日少有人攀他的关系,收此重礼,做事反而格外用心,实打实替余立心张罗了几次上得了台面的饭局。饭局之后,银票和首饰就这样七七八八送了出去,识得的人渐渐增多,更渐渐往上,到了八月,余立心在北京饭店的一个局上,见到了杨度。

众人听了,都起了好奇之心,连于湘淮也沉吟片刻,道:“不知道佐藤先生书中终究写了什么?”

袁世凯去年解散国会后,杨度被任命为参政院参政,正是不惑之年,一时风头无二。余立心年前赴一场茶话会,远远见到他,也就是书生模样,一身长衫,满面傲气,局上不大和人搭话,只一人淡淡喝茶,后待严复来了,他方起身,毕恭毕敬陪严复四处走动。林远生善评各方人士,谈及杨度则说:“杨先生是个奇人,秀才也中过,公车上书也上过,预备立宪时,五大臣的考察各国宪政文,实为他和任公执笔,任公也跟我说过,当今中国真懂宪政之人,除他之外,也就是这杨皙子……他和孙文据说当年在东京聚议三日不歇,二人有约,如君主立宪事成,孙文则助他,如民族革命事成,他则尽弃其主张,以助孙文……他和袁世凯也是多年深交,预备立宪失败,摄政王载沣要杀袁时,杨度可是冒死相救,后面袁罢官离京,据说旧识中只有严修与杨度前往车站送行。”

佐藤道:“钱我确是拿到了一些,那又如何?于先生难道认为,在下穷三十年之功,殚精竭虑写这么一本书,竟是为了这么些钱?这书完稿也有六七年了,现今看来,袁总统走的哪一步我没写对?”

余立心道:“杨先生早年一心保皇,后来却与袁走得如此之近,岂不有背叛之嫌?”

于湘淮道:“小幡酉吉可是收了我们大公子一大笔钱,这钱难道没有入你的手里?”

林远生道:“这也是杨先生聪明的地方,审时方能度势,他求的是立宪君主,倒不见得一定要保皇,何况自光绪驾崩,立宪中断,保皇从何保起?至于他待袁世凯,当中怕既有私情,也有眼识,清廷大势已去,革命党羽翼未丰,唯有袁世凯,是各方都能接受的人物,武昌举事之后南北议和,杨度几次公开批评清室,‘大张立宪之帜,破坏阻挠不遗余力’云云,为袁世凯能在革命后出任大总统,杨先生可是真正出了大力……”

佐藤听了这话,冷笑道:“在下确是有过此作,就是托大总统的福,书已印好装订齐全了,还遣袁大公子连夜赶往天津,让我国总领事压了下来,这书如今除了我手上的底稿,怕是全被你们一把火烧了。”

这一年余立心对杨度的新闻多有关心,但一直未见到什么声响。到了五月底,他通过于湘淮识了袁世凯府上总管袁乃宽的女婿,方知二十日前,杨度向袁世凯密呈《君宪救国论》一文,内书“中国如不废共和,立君主,则强国无望,富国无望,立宪无望,终归于亡国而已……故以专制之权,行立宪之业,乃圣君英辟建立大功大业之极好机会”云云。

余立心一惊,这些年他也算熟知政事,对袁世凯更是从戊戌变法时就一直留心,大报小报上的新闻少有错过,连袁娶了多少门姨太太也全算得清,却从未听过此书,抬头看林远生,也是满面愕然。

余立心一惊,问道:“那不知大总统是何反应?”

“我们总统府里的人,谁会不知道佐藤先生……您在朝鲜这么些年,一门心思跟紧袁总统,听我父亲说,当年总统放个屁,你是也要一笔一画记下的……不用说前几年你攒的那本《袁世凯传》,靠这伪书赚了不少钱吧?”

那人笑道:“大总统当下没说什么,但事后让我老丈人给杨府送去牌匾,上面‘旷代逸才’四个乌黑填金大字,乃是总统亲笔所写,下款落的是乙卯五月,可没有用这中华民国的称号。”场上诸人都笑,都有心知肚明之感。

佐藤道:“看来于先生也认识在下。”

那日过后,余立心更是卯足精神,四处见人,夜夜有局,归家总是深夜,进院门见树影沉沉,花香袭人,胡松和济之在院中石亭内小酌对弈,也没有下人伺候,桌上不过摆一点盐水毛豆,和一碟子卤水鸭胗。二人见余立心,只有胡松起身,济之和他之间虽仍有芥蒂,但毕竟较前几月缓和不少,父子对面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余立心回房对楼心月道:“济之达之俩孩子,越大越看不透……也罢,我也就不想了,只要不生事就好,左右盐井不枯,家里的钱也经得起他们造……幸而还有胡松,倒更像是我亲生儿子,就是和济之一样,死活不肯成亲……”

于湘淮也爽快:“林先生约我时,确是未提在场会有日本人,更没想到会是佐藤先生。”

楼心月似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起身招呼厨房给余立心端来蜜桃冰碗。肚子渐渐大了,她倒不怎么害喜,只是嗜睡,余立心回家之前,她已睡过一觉,此时有点精神,就陪着余立心吃冰碗,吃了两勺子,她用青瓷勺子搅动碗中冰碴,低头道:“……账房的人今天过来,说你又去提了八千两现银,账上已是没什么余下的了……先生,我本来不该问,但现在我们既有了孩子……我……我有点担心……”虽已成家,楼心月还是照当年在云想阁的习惯,叫他先生。

撤下竹荪全鸭汤,厨房上了葱烧海参。东兴楼的海参讲究油厚味重,南方人不大习惯,陆徵祥是上海人,于湘淮的父亲又做一手沪上好小菜,见了这糊里糊涂的海参,皱皱眉头搁下筷子,似已想要离席。佐藤突然道:“于先生心情不快,可因我是日本人?”

蜜桃脆甜,余立心吃尽了才搁下勺子,道:“正是因为又有了孩子,我们才更需求个现世安稳。”

佐藤铁治郎微微鞠躬回礼,几人谦让了一阵,让于湘淮坐了座首,这才入席。于湘淮白净面皮,鼻翼两旁有几颗麻子,面色不豫,坐下之后也不开口,只一粒粒拣油炸花生米下酒。余立心敬了两轮酒,他也只是淡淡回两句,局上气氛颇冷,余立心向林远生望去,他也神色尴尬,面露悔意。林远生现今算是吃皮条饭,饭局组砸这么一次,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在圈内坏了声名。

“这现世是不是安稳,我们这些人,又做得了什么主……”

余立心上次去天津租界内走动,确看到不少日本人都在读此报,连忙作揖道:“佐藤先生,久仰久仰。”

“以前我也这么想,所以当年革命党在孜城起义,我是既不帮清廷,也不挺革命……但现在想过来,以一个慎余堂的财力,自是改变不了天下,但一万个呢……也许那就未必……那我这次何不试试,做这万分之一。”

饭桌上只有四人,就选了东兴楼内最里边花园小厅,除了他与林远生、于湘淮,还有一个叫佐藤铁治郎的日本人,五十岁上下,穿一身玄色和服,面目清癯,神情倨傲,林远生介绍时说:“佐藤先生做记者已有二十余年,在朝鲜就待了十五年,可谓熟知中日朝三国时局,现在天津经营《时闻报》。”

见到杨度那个饭局颇大,在北京饭店大包间里开了两桌,杨度坐一桌主位,另一桌则是三月闭会的约法会议议长孙毓筠,那日胡松也在楼下候着,下车见到孙毓筠远远过来,“咦”了一声,低头对余立心说:“上次店里进的那个后周的柴窑瓶子,就是这人收了去。”

胡松沉默半晌,只道:“大少爷他……之前只是糊涂,以后应当渐渐就好了吧。”听起来倒是比余立心更觉不解茫然。

孙毓筠当年也是革命党内叫得上名字的人,家世雄厚,革命前已捐了道台,举事后他在安徽被捕,两江总督端方卖了其家族面子,方能逃脱一死。武昌事成,他曾任过安徽都督,后因皖内权斗,不久即下野。他和袁世凯多有相似,都是在各派之间游走的人物,入京后也深为袁所器重,袁曾有意让他担任教育总长和陕西省长等职,但他不愿任实职,一一推脱,先在总统府任高等顾问,后任国会议员,袁一手解散国会之后,才做了这约法会议议长,平日出手阔绰,胡松还轻声道:“孙先生总来店里,说自己一月薪俸有三千元。”

余立心私下问过胡松:“济之……他到底是怎么了?一时疯癫一时寻常的,这次回家达之也是这样,突然说要娶个日本女人,倒也不是说就不可以,但我看他们两个,也不大像一对小情人……我这两个儿子,没一个我摸得透的,他们还不如吃吃大烟玩玩女人,我反而省心。”

那日饭局并不知是谁做东,包间在饭店七楼,遥遥可望紫禁城。北京饭店这年刚翻修,装了三部美国人的奥的斯电梯,在座诸人大都是第一次坐电梯,不免有些忐忑,刚坐下不久,孙毓筠脸色惨白,起身去了洗手间。余立心恰好也在里头洗手,听他在隔间内呕吐不止,有下人在门外伺候,在偌大洗手间内铺开家什,当场给他烧了金黄烟泡,抹在烟枪上递进去。

余立心本想带着胡松赴宴,但临出门胡松忽说有笔账目出了问题,得赶去店里看看,济之则说有个病人刚做了手术,得回医院瞅两眼,便和胡松一同出了门。这次回京,济之倒是似也胡闹够了,每日清晨去医院出诊,傍晚若是没有病人,即回家晚饭,夜里也再不出门看戏,只在家中读书,有时和胡松在院中下几局棋。济之在美国带回一种新棋,棋盘上有王有后,马不蹩腿,象不飞田,胡松虽是新学,棋力却高得多,有时余立心一人应酬回来,也来下两局,二人的象棋都是年少时他教的,但现在也得受胡松让一马一车。

过了好一会儿,孙毓筠方回席,面色稍好,却仍掩不住底上蜡黄,让余立心想起林湘涛的脸,鸦片吃到一定年岁,就会是这番模样。开席后孙毓筠各方介绍一番,余立心本就识得局上两三人,都是湘淮大盐商,和他境况差不多,这两年放下家中生意,来北京游走,无非向官家求个安稳。另外的也都是各方商贾,做面粉的上海荣家,做纺织的杭州刘家,做笔的安徽汤家,做航运的天津卢家……虽不是都来了当家,但也算给足面子,派来直系子弟,尤其汤家,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着男人西服,戴白纱手套,进屋也不脱草帽,脸上不显妆容,只涂一张红唇,顾盼有姿,坐下来自顾自饮威士忌,席上只这一名女子,自是所有人都向伊看去。余立心禁不住想,自己的身家恐是席上最寒酸的,多亏于湘淮各方经营,方能列席,回头让胡松再寻张八大山人的鸟送过去。

那日的局还是林远生攒的。《庸言》停刊已有一年,林远生当下也没有正经做事,不过四处晃荡,手上却也不缺钱,年后还在北池子新购了一小宅院。他自有他的好处,余立心这几月通过林远生,认识了不少袁世凯身边的人。这日的饭局主客就是外交总长陆徵祥的二等秘书,名唤于湘淮,不过三十岁左右年纪,本是陆家厨子的长子,清廷时陆徵祥先在俄国,后赴荷兰,革命前再至彼得堡,这厨子一直带着家人跟在身旁。于湘淮自幼勤奋向学,说得一口好俄语,革命后陆徵祥被袁世凯急电召回任外交总长,正是身边缺人的时候,顺势就让于湘淮做了秘书。

这日的菜是中西合璧,饭局过半,上了松鼠鱼和奶油烤大虾,杨度端着酒杯站起来,清清喉咙,席上静下来,听他道:“在座诸公,和皙子均初次谋面,各位都是一方豪富,能卖在下这个面子,皙子不胜荣幸,在此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尽了杯中玛瑙般的葡萄酒,余立心见他满面笑容,语调殷切,和去年茶话会上的孤傲形状判若两人,心中已是纳闷。

这时已是五月下旬,“二十一条”化为《民四条约》,已行签订。余立心此次回京,带回整整一藤箱金条银票,有了银钱作保,以前不认识的达官显贵,纷纷也就认识了。知晓楼心月有了身孕,他本想在家陪伴半日,到了接近晚饭时分,胡松过来提醒,他才想起今日早约好了东兴楼的局,余立心斟酌半晌,还是对醒来后一直喜至淌泪的楼心月道:“你好好歇着,我给你带半只酱爆鸡回来拌着面吃。”东兴楼就在东安门大街路北,他们平日里也偶有过去,楼心月吃不惯鲁菜,只喜单叫一份酱爆鸡带回家做面码。

杨度手握空杯,又道:“自民国成立,迄今已有四年,虽赖大总统之力,削平内乱,捍御外侮,如此勉为其难称得上国以安宁,民以苏息。前两日有人问皙子,自此以后,整理内政,十年或二十年,中国或能谋富谋强,与列强并立于世界乎?皙子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断一句:绝无可能。长此以往,国人若不思所以改弦而更张之,欲为强国无望,欲为富国无望,欲为立宪国,更是无望也,而千年专制之国,若无立宪,则终归于亡国而已。”

余立心“哦”了一声,也颇觉尴尬,只能干咳一声:“知道了。”楼心月不过二十出头,虽不明言,心中自是一直盼着此事。只是她性情倔强,在孜城时身份不明,一直喝着草药,来北京后才停了,这一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年前她月事迟迟不来,本以为有了,谁知半夜才看见床单染血,她换洗后突然落泪,道:“喝了多少年楼里妈妈配的药,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月事也乱,我们这种人,她自然是盼着永远生不出孩子。”余立心也不知应说何言安抚,只道:“这种时局,有孩子也不过是受苦。”她也知道,这两年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就赶紧拭去泪水,道:“说得也是。”

局上众人想来都暗暗心惊,连那汤家女子也停了杯中酒,除下手套草帽,屏息听杨度道:“……各位大概知道,革命之前,皙子曾多年寄望于前清立宪,彼时立宪之权操于清室,然清室之所谓立宪,非立宪也,不过悬立宪之虚名,以召革命之实祸而已。大家也都知道,最初立宪党之势力,远不及革命党,及立宪有望,人心遂复思慕和平,革命党之势力,因此一落千丈。倘若清室真能立宪,则辛亥革命之事,可以断其必无,但此事既已成实,皙子也只能叹一句,此乃天祸中国。

春日苦短,不过两月时间,入夜之前,屋顶已热得坐不住人。顶上新植了一圈儿花草,楼心月开始还每日清晨上去松土浇水,有一日不过待了小半个时辰,竟晕了过去,因来不及叫医生,就让济之看了看,济之听诊之后涨红了脸,轻声对一旁的父亲道:“楼姑娘没什么大碍,转眼就能醒,醒后多喝热水,别太劳累,她只是……已有了三月身孕。”

“革命至今,国人已是言必称共和,但民国何尝有过真共和?当年革命党以共和为号,实则为驱除满人,可叹当世之书生,犹迷信共和,认为当中确有主义,真可谓大愚不灵。墨西哥亦是共和国,但至今变乱频仍,该国与我国类似,多数人民,从不知共和为何物,亦不知所谓法律以及自由平等诸说为何义。骤与专制君主相离而入于共和,则以为此后无人能制,可任意行之,世上枭桀,则以为人人可为大总统,而选举不可得,则举兵以争之耳,两年前的二次革命,正是其明证。半年之前,严复先生曾私下和皙子饮茶,严先生叹道,民国初立,他已认为民众多愚,共和难立,天下仍需定于专制,到了今日,他更觉如何脱离共和乃是最难之问题,‘自吾观之,则今日中国需有秦政、魏武、管仲、商君及类乎此之政治家,庶几有济’,国运飘摇,更需强人现世,方能安定四方,然而,严先生也知,此语若对众宣扬,必为人人所唾骂。

余立心这日下午刚读过此文,此时不过摆摆手,道:“这些孩子只是糊涂,不用搭理……国力如此,岂是说不屈就不屈的?他们以为当年‘马关’‘辛丑’,还真是李鸿章一人卖国不成?”

“皙子则不惧唾骂,在此大胆说一句,中国之共和,无论如何,终必废弃,我不自改,人必为我改之。不过由我自改,即我之自救;由人代改,即人之亡我。皙子这日召此饭局,乃是想和学界贤达,成立一个国体研究会,以研究君主、民主国体二者究竟何种适于中国,研究会专以学理之是非事实为讨论范围,此外各事,概不涉及。在座各位均是一方豪富,皙子在这里厚着脸皮,想求个大家的支持。”

雪中已有春意,楼心月穿着新做的藏青薄呢大衣,忽想起什么,道:“前两日我去裁缝店,见街上有好多学生,路上四处拦人,说要罢买日货,这衣服刚好是日本料子……”二月初,英国记者端纳设法取得“二十一条”原件,且在《泰晤士报》上公布之后,中国各报也披露了“二十一条”全文,一时举国哗然,尤以留日学生反应激烈。留日学生总会中有个叫李大钊的,这两日在报上发表所谓《警告全国父老书》,中有文“盖政府于兹国家存亡之大计,实无权以命我国民屈顺于敌。此事既已认定,则当更进而督励我政府,俾秉国民之公意,为最后之决行,纵有若何之牺牲,皆我国民承担之”。

说罢,杨度自斟一杯白酒,一饮而尽,席上众人都愣住了,一时也没人应声。过了半会儿,那汤家女子慢吞吞戴上手套草帽,道:“说了半天,原来革命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想当皇帝。我们汤家不过做点小生意,就不沾这皇亲国戚的光了。”她起身离席,余立心听身边有人私语,说这是汤家二小姐汤萼,刚从美利坚回来,学的似是法律。

乙卯年天气诡谲,余立心年初从孜城归京,尚赶上最后一场雪,他和楼心月坐屋顶赏雪,见什刹海上浮冰渐融,细雪入湖。他笑道:“别看孜城算是南方,今年雪下得比北京还大,我走那日,孜溪河还冻得结结实实。”

汤萼去后,又走了不少人,余立心只认得荣家和两个淮地盐商,他犹豫半晌,终是留了下来。席上稀稀拉拉剩下一半多人,也不再有人斟酒,厨房上了各色水果煮醪糟小汤圆。余立心从窗口望见紫禁城蓝瓦金顶,夏日炎炎,屋角却堆了冰,脚下沁凉。他吃下一勺极酸的橙瓣,又往碗中加了两筷子凉面,红油辣眼,他只觉分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