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慎余堂 >

恩溥仍是低头吃面,不发一语。

令之生日前半月光景,达之来林家商讨杂事,夜半事情方谈完,两人一起在书房吃面,厨房的人本在一旁等着收拾,达之把他们叫了出去,又闩门闭窗,这才对林恩溥道:“千夏的意思,你趁着令之生日,就把事情定了。”

达之又道:“令之那边……铁定是没有问题的,她怎么待你,你心里也有数……哪怕只为着你们这么些年……何况我们的计划,也得尽早筹谋……”

恩溥不言,看着她,令之又道:“四月,你知道的,我的生日。”

面已吃净了,恩溥又从碗里一粒粒夹起哨子,道:“这件事不做,我们的计划也不会有问题,余家有你,林家有我……严家和李家,不过迟早的事情。”

令之本已打算出了禅院往回走,走到门前,又止步回头,道:“我等到四月。”

达之道:“话虽如此,但我毕竟不是长子,父亲待我,也终究是留了心眼……大哥这个人,是谁都说不清的,谁知他会不会突然又回来,再说还有个胡松,父亲和大哥,都信赖他,这次回来,他却从来没有信过我……有了令之就不一样了,家里人最疼她,以后要有什么差错,也有她替我们兜底。”

恩溥想来也忆起往事,只在一旁站着,假意看院中枯竹。

恩溥摇摇头:“无须如此。”

令之抬头看那行草,道:“人过进贤桥外路,寺传兴国古时钟。”这是黄大本在天池山题的诗,词句平平,但幼时二人游玩,总经过那块石碑,一来二去都牢牢记住了,令之还曾笑道:“也真是的,父亲和你都让我背《全唐诗》,来来回回背不出三十首,这黄大本的倒是滚瓜烂熟。”

达之不解:“即使无须,难道你不想?令之已过了二十,这么些年,你以为城里没人给她做媒?不过父亲知道她的心意,不想强她而已。”

他们这时已出了观音殿,绕过院中青铜大钟,四具铜磐,经过饭堂和花厅,到了后边禅院。院中植有松柏,又有翠竹成林,大山门上挂巨匾,是乾隆二十八年孜城县令黄大本手书的“天池禅院”四字,幼时余立心请了师傅在家教令之诗书,还临过黄大本的帖子。

恩溥起身,把下人叫进来收碗,道:“我自有主意,你回去告诉千夏,少管我的私事。”

“这两年也都没见到了,你也知道,小时候的好,长大了都算不得数。”

终到了令之生辰那日,几人在书房里外撞上,令之倒是大方,见了他们,只娇声笑道:“二哥,你不好好陪我过生日,今天怎么也要谈正事……哎呀罢了,我和余淮哥哥也不打扰你们……余淮哥哥,你出来呀,我们看戏去好不好?”

“你和余淮……倒是从小就好。”

严余淮本来在屋里找书,听到声音才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林琴南的《恨缕情丝》。他今日来时满脸病容,眼下淤淤乌青,现在倒突然有了神气,只是出了一头一脸汗,鬓角粘灰,看到严筱坡,他脸色沉了沉,轻声叫:“二伯。”又向众人点点头,和令之一起退了出去。

“以前余淮哥哥去三台寺数过,他对我说,中间有两只合起来的,两边则各有二十只,手心里都画着眼睛,拿各种法器。”三台寺也是孜城名寺,距离严家不远,每逢严家请客设宴,孩童们总去庙里游玩。

待达之恩溥与严李两家订好契,再回到罗马楼,晚饭已经开过了,在池边给他们四人单留了一桌,严筱坡和李林庵等了半日,只慌着回去吃烟,不过胡乱用鸡汤泡饭,吃了点凉菜,就匆匆告辞。天色半明半暗,院中杂花喷香,屋内有西洋乐声,启尔德大概修好了唱片机。年长的要不散了,要不还是散在院内各处打牌听戏,年轻人都在厅中跳舞。盐商子弟留过洋的已占一半,剩下一半也都去过北京上海,见过一番世面,会跳舞的人着实不少。

“你数过?”

达之慢条斯理吃冻鱼,他细心剥出鱼籽,又对恩溥道:“你该进去跳舞。”

令之凝神看着观音铜像,道:“恩溥哥哥,你知道不知道,千手观音,其实只有四十二只手。”

恩溥今日没吃什么东西,正喝第三杯高粱,他淡淡道:“我不会跳舞。”

“不是,我信的东西,什么都不拜。”

“在东京你带我去过学校舞会,你忘记了?刚去那个月,我见过你跳舞。”

“是不是你什么也不信了?”

“你记错了。”

林恩溥道:“我现在什么也不拜。”

“我不会记错。”

令之本已打算出殿,听了这话,又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起身后道:“恩溥哥哥,你现在当是什么都懂了,那你还拜什么?”

“那时候不是我。”

“记得,但那时候……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

“那是谁?”

“小时候我们不都一起拜过?不过……你大概都不记得了。”当年放完红鲤,二人也来拜过观音,出殿后令之曾问他许了什么愿,林恩溥轻抚令之的长辫,只道“也没什么,和你的一样”。

“不重要的人,已经死了。达之,你怎么还不明白,以前的人都死了。”

林恩溥摇摇头:“我不拜我不信的东西。”

达之停了筷子,良久方道:“你说得对,我忘记了。”

令之点了香烛,只站着拜了三拜。她转头问林恩溥:“恩溥哥哥,你怎么不上来拜拜?”

不跳舞也进了舞厅。令之和启尔德正在中央跳华尔兹,她还是穿了那条绿乔其纱长裙,大概跳热了,取了手套披肩,盘扣解开两颗,露出雪白臂膀,和若有若无的颈脖。令之想是初学,时常被裙尾绊住,但启尔德总能顺着她的舞步,每次令之像要绊倒,启尔德就轻轻把她的腰往上带一带。达之和恩溥进门,恰好看到令之又打一个滑,却被启尔德拽住,她吐吐舌头,轻声对启尔德说了句什么,启尔德个高,乐声又响,他就微微埋头,侧过身子听令之说话。

到了如来殿门口,香客大都聚在这里拜佛,令之却只在门外往里看了看,就拐弯进了右手边的千手观音殿。上回他们同来,这里还只是一尊寻常观音铜像,恩溥去东洋的第二年,林家死了个小儿子,城里有些风言风语,说是林湘涛平日善事做太少,又嫖赌不忌,触怒佛祖,他就出捐了一笔大钱,重修观音殿。刚修成时,令之来看红鲤,进来拜过两次,但所求之事,菩萨也并未应允。

留在这厅里的人大都下了舞池,只千夏穿一条米黄纱裙,素素净净坐在旁边,虽说对外都讲她是令之的远房表姐,但毕竟是生面孔,也没人请她跳舞。严余淮则坐在舞厅的另一侧,他大概是真不会跳,厅里这么多年轻人,都一色穿西式礼服,也就他还穿灰扑扑长衫,又生得瘦,远远望去,像个吃烟的老人。

正殿是如来殿,据说南宋末年此间见龙,随后遭了一场大火,洪武年间才又复修,到了道光时候,城中诸盐商生意兴隆,就筹了一大笔钱,给佛身贴上金箔。此后国运一路向下,到了革命前一年,一直是靠哥老会派兵守庙,但金箔还是左一块右一块失了踪迹,怕有一半倒是官兵自己剥了去换鸦片,现在遥遥看去,佛祖身上仿似长了癣疥。往年他们来庙中闲玩,总是先拜如来,再慢悠悠去三宝殿、千佛塔,再往后的真武殿、玉皇殿、药师殿……令之调皮,连厨房都要进去逛一圈,偷吃坛中泡菜,天池寺和尚推豆腐和做泡菜是有名的,每年观音菩萨生日,满城的人要来吃斋饭。

达之恩溥走过去,坐在千夏边上,一人倒了一杯洋酒。千夏看着舞池,也不转头对着他们,只轻声道:“你应该准备礼物。”

“什么都信,他们相信万物有灵,都能成神。”

令之突然有一声娇笑,似是又差点摔倒,四周的人都看她,恩溥也含笑看过去,道:“干你何事。”

“那在这之前,他们就没有佛祖?那日本人信什么?”

“你太负气。”

“日本的佛教就是鉴真和尚传过去的。”

“和这没关系。”

“为什么?”

“明明到手的东西,又不是不欢喜,却偏偏不要,这难道不是负气?”

“到处都是,那边的佛寺都尚唐风。”

一曲终了,令之见到他们,挥挥手丢下启尔德过来,到了先喝一大口橘子水,笑道:“热得我,千夏姐姐,早知道这条裙子不改式样就好了,你看现在可好,我脖子里全是汗。”

“日本也有佛寺?”

千夏没答她,反而转头道:“达之,我们也去跳支舞,要不我白做了这条裙子。”

恩溥摇摇头:“我也不知,我在日本从不进佛寺,上一次还是……”他停了下来,许是想到那对红鲤。

达之会意,和千夏下了舞池。乐声再响起时,那一大杯橘子水已喝净了,令之脸色沉下来,轻敲空杯,手指上涂了嫣红蔻丹,映在水晶杯上更显白皙,她低头道:“上次我说过了。”

令之问:“他这是说什么?”

恩溥也不看她,道:“我记得。”

他们慢慢往里走,这是天灯会的第一日,天阴欲雨,庙中游人不似往日繁盛,有孩童在门外买了叶儿粑,一路洒下油肥肉丁,父母担心污了佛地,正在路边打骂孩子,却有僧人前来劝慰:“无妨,佛从无为来,灭向无为去,不过一点荤腥,又有什么要紧。”

“所以……你这算是想好了。”

“四年。”恩溥四年前归国,回来正是盛夏,他没找令之,令之还是在下人耳语时听到消息,“都晓得了吧?林家大少爷回来了,还带了一个东洋女人……唉,我们小姐,造孽……”二人第一次见面,已是那年中秋,林家开了两日的流水席,林恩溥没招呼她,令之草草吃了午饭,就道了辞,途中经过天池寺,令之在门外踌躇半晌,最后买了两个卤兔头,回家后对着满池残荷,细细啃完。

“错了,我正是想不好。”

恩溥道:“你也几年没来了?”

“想不好……那也只能这样了。”

二人再到池边,一时只能无言。恩溥看见池水,忍不住“咦”了一声,令之也道:“原来植了荷花。”

“你说这样,那就这样吧。”

八年前,林恩溥将赴东洋,走前令之执意要为他求平安,二人一同在池中放生一对红鲤,两只鱼各剪半边鱼尾,以为标记。恩溥去后,令之时常前来烧香,每次总带半包饵料,在池前逗鱼,最先两年,总能见到一对残尾红鲤形影不离,浮出水面啄食,久久不去,似乎还能认出令之。到了第三年,就只剩一只,意兴阑珊,也不怎吃饵。又过一年,令之再来,两只鱼都不见踪影,大概真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她两手空空而来,再空空而去。

令之微微抖了抖,终是忍不住转过头来,直直看着恩溥的眼睛,她眼中隐约有光,也不知是泪,还是顶上水晶灯闪烁,令之道:“恩溥哥哥,这么些年,我也没有问过你一句……为什么?”

令之摩挲那佛珠半晌,也不戴上,二人这才并肩进庙。夏洞本是街名,孜城人惯称其为天池寺,因寺中有池,千年不竭。每年四月初八寺中放生,百姓买来各式活物,放生池中。天池自北宋仁宗至今,七百年来不知容纳多少鱼鳝鳖蟹,池水不过十尺深浅,从来无人捕捉,却统统不知去向,池水清澈,也少见鱼尸,孜城人总说,水下有暗道,通往西方极乐世界。

恩溥面静如水,道:“令之妹妹,不是凡事都有一个为什么。”

林恩溥去买了一小把香烛,外裹黄纸,又随手给令之请了一串开过光的檀木佛珠,递给她道:“不值钱的,求个心安。”

令之站起身,粲然一笑,道:“你说得对,我问这个干什么……恩溥哥哥,你多保重,和我二哥一起做事,也不要伤了身体,你看你这些年,瘦得脱了样子……你慢慢喝酒,今天这是二哥特意从上海运回来的法国酒……我得再跳舞去了,启尔德在那边等我呢,余淮哥哥也说让我教他跳舞。”

令之今日着亮蓝缎子夹袄,大红褶裙,手上耳上丁零当啷戴着金饰,她低头拨弄腕上的绞丝镯子,道:“也不用多少,我就去拜拜观音。”

她正要走,恩溥突然从裤兜里拿出个玩意儿,放在令之手心里,道:“算不得生日礼物,早早做好的,不过给你玩玩。”

林恩溥似想说话,但终究只道:“令之妹妹,你要买多少香烛,我这就去买。”

令之低头看,那是块鲜红翡翠,定睛才看出雕成鲤鱼模样,断了尾,眼窝里嵌了一对东珠。令之认出有一颗是当年她拆了钗子留给恩溥的,另一颗则不知哪里配好,大小颜色分毫不差,倒像她早扔进孜溪河那颗,“……石头是偶然得的,这颜色也不值钱,不过取个新鲜。”

令之大笑,达之却冷冷道:“我和千夏去前头逛逛,你自己一人进庙我不放心,正月里贼多,让恩溥陪你进去,里头也逛不了多久,过半个时辰大家就在门口等。”

令之没有手袋,把那鲤鱼随手从脖子口扔进衣服,道:“好呀,恩溥哥哥,我回头仔细看看,这首饰不是首饰,摆件不是摆件,也不知道到底能做什么?”

启尔德和艾益华饭桌上就讲明了只看天灯,不拜偶像,自然不肯进庙。大门口有人演杂耍,牵一只上下蹿跳的褐色小猴,二人觉得逗趣,就凑了过去。本有数十人正围看杂耍,忽见两个洋人,他们又长得高,反被众人围观,那小猴不知怎么,猛蹿到艾益华头上,又半蹲下来,对下面做个鬼脸,艾益华平日里都冷着一张脸,此时更显滑稽。

恩溥凝神看她半晌,道:“做不得什么,连做镇纸也太小了,令之妹妹,你随手就扔了吧。”

“不是,他不信上帝,也不信佛祖。”

“那多可惜,石头不值钱,两颗眼珠子可是上好的,再不济我也能拆了再镶一对耳坠。”

启尔德和艾益华也到了庙门,令之恍然道:“原来你父亲也信上帝。”

到后面人人都跳出了瘾头,这是孜城第一回正儿八经有西式舞会,上一辈的人牌局都散了,这边还谁都不肯走。令之甚至中间去换了一套衣服,这次是蓝色塔夫绸裙子,大大方方露出脖子手臂,裙子特意绞短一截,华尔兹转圈的时候,裙子窸窣有声,隐约看到雪白小腿。快到午夜,厨房里送来小食,有排骨面、醪糟汤圆和雪梨甜汤,恩溥喝完甜汤,走出舞厅时,正看到乐声又起,令之拉着满面通红的严余淮,教他舞步,启尔德站在一旁,他也说不上高兴不高兴,只凝神看着令之。

千夏笑笑:“也没什么,他信的东西不同。”

林恩溥出了慎余堂,往南边行去。这两年他并不常住家中,他在城中有不少私宅,起先都传林家大少爷四处养着女人,但现今也都知道,那几个宅院虽大,却不过有些仆妇,且林恩溥每隔几月就会换掉一批,达之也问过他为何,恩溥只说:“妇人嘴碎,多换换省些麻烦。”

令之只觉奇怪:“为什么?”

刚走了两步,后面有人轻声道:“没想到,你倒是有真感情。”

千夏摇摇头:“父亲不喜拜佛,我就不进去了。”

林恩溥停下来,午夜微凉,千夏在跳舞裙子外面,裹一件半新不旧的羊毛坎肩。她住的地方本在慎余堂北边,平日里要是晚了,时常也就住在令之房里。

那灯笼忽明忽暗,照得达之神色变幻,他抬头看灯,良久不语。令之本落在后面,现在也跟了上来,拽着千夏道:“千夏姐姐,走,我们进去烧香,大年初一都没有来上头炷香,往年父亲可是总带着我们一大早来许愿,他不在,二哥就忘了这事儿……不过就算往年,二哥也总不肯来,宁可在家睡觉。”

林恩溥也不看她,仍旧前行,道:“这么晚了,你不该出来,城里毕竟驻这么多兵。”

林恩溥也抬头看灯:“我们几家给的香油都照了常例,但寻常百姓家……这两年怕是吃饭也难。”

千夏追上来,这两日正是满月,他们走一条斜巷,莹白月光映照她半边脸庞,像某出戏里的旦角,她站在恩溥左边,道:“都到了现在,谁还怕这个,我们这种人,随时可以去死。”

夏洞寺香火极旺,达之令之幼时来玩,庙前灯杆挂灯少则三十三盏,多则三十六盏,点天灯背后是“天灯会”和“牛王会”,钱说是来自会费放债生利,但所谓会费,还是大都从盐商这边来。灯盏中的灯油,则是善男信女们所捐,按香油多寡,燃灯少则三日,多则一月。达之记得,令之十岁那一年,因慎余堂又有一口井出卤,父亲一时高兴,余家厨房每隔三日,就送去一大水缸香油,让夏洞寺的天灯足足燃了两月,胡松带着他们三人,每日在灯下放鞭炮吃凉皮。

恩溥道:“那也要选个死法。”

这么闹了一通,后来气氛未免尴尬。匆匆饭毕,因说好沿途看灯,也没有乘轿,六人稀稀落落前行,一路无言,还好慎余堂出门半里地即是夏洞寺,远远已见入云灯杆,各挂九盏大红灯笼,达之见了,对林恩溥道:“看来去年的收成……还是不行。”

千夏道:“恩溥,我知道达之,却不知道你。”

达之道:“你要是不信,不妨年后自己上北京去看看,只怕松哥哥……”终是没有说下去。

“也无须知道,千夏小姐,在东京时你就告诉过我,我们不过是同道,勿要牵涉其他。”

令之起先一直没说话,此时才道:“不可能!大哥不会这样!有松哥哥看着他呢!”

“令之那边,你终是下了决心。”

达之冷笑:“只盼着永远别懂为好,我大哥倒是懂了,这一年听说什么也不做,只在京城玩戏子。”

“也说不上决心,只觉得麻烦。”

艾益华似懂非懂,但也知他们出言讥讽,也不辩驳,只道:“两位先生,你们慢慢会懂,上帝自会拣选你们。”

千夏凝神看他,摇了摇头:“你不是觉得麻烦,你是不忍。”

达之沉着脸,又吃了两筷子羊肝,道:“此等境界,果然了不起,我等俗人,怕是达不到了……万幸还没有几个中国人,抽上你们基督教的鸦片,不然还革什么命?爱新觉罗氏千秋万载坐下去,也可说是上帝的美意。”

“你想得太复杂。”

这句连启尔德也不能翻译,千夏在一旁道:“我赤身出母胎,也赤身归土。赏赐的是主,收取的也是主。主的名应当赞美。”

“恩溥,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和别的人不一样。”

艾益华道:“达之先生,约伯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七千只羊,三千只骆驼,五百yoke[1]的牛,五百只母驴,还有a very great household[2],上帝准许魔鬼试探约伯,让他什么都lost[3],但约伯说,Naked came I out of my mother's womb, and naked shall I return thither, the LORD gave, and the LORD hath taken away; blessed be the name of the LORD.”

“千夏小姐,你言重了,眼下何等时局,有何所谓一样不一样。”

达之冷冷道:“你一家死光了,你倒认为这是上帝的美意?”

林恩溥和千夏相识于光绪三十四年,后来恩溥惯对人说,那是明治四十一年。早稻田大学自明治三十八年起设有清国留学生部,接收庚子赔款后的官派学生,恩溥则是自掏腰包的富家少爷,其他中国学生不大看得上他,平日里彼此无甚交集,只有每到开同乡会前,才会有人来找他募捐。总来找他的那人,长得黑胖,单眼覆白膜,话声似刀锋磨石,拿了恩溥的钱,此后再遇上,照样见面不识,后来这人也失了踪迹,听说是追随同盟会的人回国革命,恩溥只心道:原来革命党里,就是这么些人。

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艾益华反神色如常,道:“你们不用为我落泪,主自有祂的安排和美意。”

恩溥先进文学部,学了一年只觉无趣,就又转到法政部,他没对家人提起,林家让他留洋,不过是想要个名头,无人关心他学的是什么,那时他还给令之写信,这件事本也不大重要,他却斟酌数次,未有下笔。最初一年,他在东京过得闷气,闲时更思孜城和令之,但到了第二年,心中渐生波澜,再想起令之,眼中已像生了雾气,他倒是有一张令之在省城读书时的相片,穿小袖窄边的蓝布褂裙,黑鞋白袜,发梳双辫,言笑盈盈。他也时常拿出相片细看,却越看越觉令之稚小,仿似多年以前,他们在盛夏去孜溪河上游水,他游得快,片刻到了河心,转头去看百尺之外的令之,只小小一个头,又长绒绒毛发,仿佛倒像只猫,他无端端地,心中一惊。这照片他先是夹在一本《新社会》的旧刊中,后来又不知怎么放进了某本幸德秋水的书里,书是他日日翻看的,相片每日在眼前晃动,他反倒记不起令之的模样。

艾益华放下竹筷,道:“我的父母死了,我的妻子孩子……也都死了,战争会死很多人。”

那年也是清明前后,林恩溥在神田初见千夏。明治三十九年日华学生会成立后,事务所就设在神田的锦辉馆,说是“其目的为图两国学生间亲睦,进益德智”,隔月开一次例会。锦辉馆向来是个热闹地方,自革命派至保皇党,凡是在日本的国人,少有不去该处的,那年章太炎出狱后横渡东京,就是在锦辉馆即席演说,据说在场有留日学生数千人,一时盛况无前,那日恰逢东京暴雨,馆内已无立锥之地,不少学生挤在馆外走廊中,其实听不见只字片语,却无人离去。

令之一惊:“为什么?”

这边的中国学生无非这么两种,要不一心求学,要不一心向政,恩溥则渐渐发现,自己对两者皆无甚兴趣,来东京一年,他不大上课,也从未去过锦辉馆,平日里大都在图书馆中看些闲书,开始还出外走走,半年之后就越发少离开学校。但他遇到千夏那日,东京阴雨多时,终得放晴,宿舍中另外五人,既想外出游玩,又吝惜钱财,就死活拉上他同去,恩溥心知他们不过想找人付账,却也不说破,六人于是一同坐车去了神田。

艾益华想了一下,慢道:“我没有家里人。”

下车后不过随意走走,暮春时分,路旁密密植了粉樱,因前几日风雨交加,花瓣落了一地,此处樱花色深,沾雨后近乎斑斑血痕。恩溥想到去年此时初见满城樱花,深感震动,给令之邮去数页长信,现今他却时常懒于提笔。他并非悄然情变,有时夜深,想到令之,仍觉得甜蜜悸动,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件事渐渐不再重要,重要的事情,他却又未能寻到,唯有前路茫茫,内心虚空。

饭桌上众人都无甚言语,令之突然开口问道:“艾医生,你在美国给耶稣过生日,也是和家里人一起吗?”上一年启尔德和艾益华过耶诞节,勉强做了几道西菜,因启尔德说这就是美国人过年,令之也去吃了几个灶火烤洋芋,回来只对达之说,粉倒是粉,但还是烤红苕香甜。

他们走了大半个时辰,大家都觉肚饿,沿途见一一食铺,门前布帘上有“鋤焼き”字样,同行中有人道:“这是火锅,咱们不如也去吃吃天皇推崇的牛肉。”于是就进了这店。孜城也喜食牛油火锅,且专烫下水,恩溥想到毛肚脆香、鹅肠爽利,忽感饥饿,坐下之后点了菜,又叫了两壶清酒,店主先上满满一大盘牛肉,在抹上野鸭油的铁锅内稍加煎制,待牛肉显出焦色,再倒入喷香酱油,又待汤汁煮沸,这才加了蘑菇豆腐和春笋,慢慢炖上。日本的牛肉不似孜城,须老死后方能进食,几是入口即化,也无需其他调味,大家吃得高兴,有一人忽提及当时在这边上的锦辉馆听太炎先生演说,见他发长过肩,体态稍腴,四下有人私语,这是因狱中食物少盐。太炎先自陈心史,称年少读书,每每读到蒋良骐所修《东华录》,见戴名世、曾静、查嗣庭诸人冤案,则胸中发愤,只觉异种乱华乃是第一恨事云云,其他几人点头应和,颇感热血,大家一起尽了杯中酒,恩溥却还是吃牛肉,冷冷道:“那又如何,我们汉人杀汉人,又何曾停过手,洪天王那几十年,死的人怕比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多上十倍。”那几人显是不悦,却也没有明说,待到恩溥付账出门,几人纷纷托词另有杂事,大家也就散了。

厨房赶忙去市场买现杀的黑山羊,晚饭前先一人喝了一碗羊骨清汤,这才开始烫羊肉羊杂,启尔德和艾益华不食内脏,更不吃羊血,就给他们一人一个小铜锅,只烫羊肉青菜,末了在汤中下半碗面条。艾益华来孜城数月,中文已流利不少,看诊已不需千夏在旁翻译,但除此之外,他寡言少语,更从不谈及私事,令之私下里对启尔德说:“艾医生说是你们基督徒,我看倒像个和尚。”

恩溥本想径直回学校,但又不想和他们同车,往前走几步见到锦辉馆的牌匾,就想进去坐坐,打发个把时辰。刚进馆,见一女子站在门口招呼,虽说明治五年,日本政府已颁布《学制》,中有规定“令一般的女子与男子平等教育”,但恩溥来东京一年,从未真正见过日本女学生,也少有在公共地方见到女子。眼前这少女身着箭翎花纹和服,外裹百褶长裙,却配利落马靴,长发梳髻,用缎带系一个大蝴蝶结,见恩溥进去,微笑着鞠了一躬,开口却是道地中文:“先生是中国人吧?”

达之素来将就令之,想想也就应了,拉拉杂杂叫一堆人,达之令之千夏,启尔德艾益华,令之没提林恩溥,但他自己赶来吃了晚饭。今年过年人少,厨房却还是照常例准备年饭,他们拖拖拉拉吃到初六,今日达之早早回家,吩咐厨房说:“天冷,别又鱼鱼肉肉一大桌,就吃个羊肉汤,再烫点豌豆颠儿。”

恩溥一呆,道:“你怎么知道?”

令之撇撇嘴,道:“也十年前的旧事了,年年都得说一次,你也不嫌烦……元宵,到元宵那日,谁知道你又有什么事,我不管,你和大哥出洋这么久,多少年没陪我看过天灯了!”

“因我母亲也是中国人,我识得中国人的眼睛。”

令之自小就和林恩溥亲近,两人看牛儿灯入迷,跟着那扮牛的人走远了,大半夜才辗转回桂馨堂,大人们看完戏正在消夜,又几十个孩子挤着放鞭炮,没人留心少了两人,只有十岁出头的严余淮脸色煞白,一直候在门口,下人催他去吃醪糟汤圆,他也不理,也不对人说个究竟,直到令之和恩溥嘻嘻哈哈进门,他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倒是令之前去安抚:“余淮哥哥,你别怕,我没事,我们只是走迷了路……恩溥哥哥身上带了压岁钱呢,他给了那牛儿灯里的人一个银元,人家就把我们送回来了……余淮哥哥,别哭了,我真的没事……”大人们这才知道原委,都说“严家那个侄子,怕是没什么出息,倒是林家大少爷,小小年纪遇事不慌,以后必成大器”。

“和东洋人有何不同?”

十五是天灯会的最后一晚,按例要鸣鞭炮放焰火,还有各色杂耍,龙灯狮灯,往年城内大盐商每逢元宵总会开个堂会,晚饭后大人看戏,几家小孩儿就聚在一起,由年纪大些的带出来看天灯。有一年是严家做东,在桂馨堂匆匆吃了点肘子腊肉香肠,还没有上鸭汤,小孩儿们已迫不及待,一团混乱上了街,起先还勉强走在一处,后来也就全散了。

“也说不上来,但见到就能知道,中国人……眼中总有一股愤懑之气。”

达之果然抖抖手上药粉,道:“看天灯?那有什么看头,从小到大年年看,你还没看腻?何况今天才刚开张,不过四处有些灯笼,要看也等到十五,你不是最爱牛儿灯?”

恩溥听了这话,确觉愤懑,为做掩饰,他往里看了看,只见台上高悬红色布幅,用白涂料上书“社会主义”四个汉字,他转头问那女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孜城人古来擅制花灯,正月放天灯,中元漂河灯,是孜城年头年中两次盛事,天灯从正月初七放到十五,河灯则从七月十三漂至二十,天灯会捐灯祈福,河灯会超度亡灵,最后全城灯火通明,都似过年场景。前两年时局杂乱,天灯会断了两年,今年又筹款重开,慎余堂捐了七八个寺庙,但达之不过循例出钱,并无兴致。

[1] 英文,对。

令之本在一旁无聊,听了这话,起了兴头,道:“二哥,左右你也没事了,不如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天灯。”

[2] 英文,许多仆婢。

正月初七,达之难得午后就从井上回来,他去灶房时大意,被熬盐大锅烫到手心,硬熬了两个时辰,这才来医院收拾。来时血泡乌紫,已有拳头大小,千夏用火炭烧过银针,把血泡戳了,又细细撒上药粉,也不包扎,只说:“没什么事,就是这两日别再上井了,盐卤烧皮,对伤口不好。”

[3] 英文,失去。

生日之前,令之已翻来覆去想了两月,她和林恩溥,无论如何不能再这般下去。乙卯开年多忧,余立心虽去了北京,他订的《大公报》照例送到家中,令之从报上读到,日本公使已向袁世凯递交“二十一条”,上海正在抵制日货,全国上下留日归国学生纷纷上街游行。孜城富商子弟中,留日的少说也有几十人,不少人撕掉证书,上了京城。千夏平日出入,得愈加小心,她虽说一口熟练川话,但举止过分恭敬,遇人总难以自抑前倾鞠躬,熟知东洋风情的人,仍能看出端倪。达之和林恩溥则如常出入盐场,一船船把雪白花盐运往下江诸地,天海井上年前又进了一台日本机器,出卤量陡增三成,孜城中已略有非议,说两人只知挣钱,无视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