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之骰子掷了个一,这是他自己坐庄。他也笑着作个揖:“现在可是我做小辈的当不起了,两位叔伯承让。”
严筱坡和李林庵刚看完戏,见他们过来,跟着达之去了湖心水榭。那边早备好了翡翠麻将,桌旁矮几上置有七八样小点,一人一杯清茶。四人先摸牌定位,达之摸到东风,坐了上座,林恩溥坐他对家,严筱坡是他下家,李林庵笑道:“怎么我倒是余家上手,这可当不起。”
这就开了第一圈。达之一上来手就极顺,自摸了一个暗七对,又胡了严筱坡的杠上炮,还零零散散有些平胡。孜城盐商打牌,向来不用筹码,都是过现银,当下用的是袁大头,十块为底,加番不封顶。打了不过大半个时辰,除了林恩溥几乎平手,达之桌下的红木钱盒已装不下那么些银元,这点钱自是小事,但开春后是盐业旺季,谁都想讨个吉利。
“没有,北京的局势没个说法,他是不会回来的,我看他上次的意思,倒是话里话外向着袁世凯那边……放心,只要我们余家不吃亏,他没有不愿意的道理,再说,慎余堂的章已在我这里。”
严筱坡又放了一个三番炮,佯装生气,把砌好的牌都推了,道:“不玩了,玩不起,我们严家哪有本钱和余家林家玩。”
林恩溥冷笑:“我父亲……我父亲怕是大半年没有醒过了……倒是你父亲不好糊弄,我担心……他这次来信,可有说几时回来?”
李林庵也附和道:“筱坡说得是,我们小门小户的,只配自己玩点儿小牌……恩溥,倒是多谢你有心,红玉这小姑娘……有点儿意思。”他整日吃烟,牙齿焦黄,两颊垂下松松白肉,说完又嘿嘿笑了两声。
达之道:“李林庵和你父亲差不多,只要有大烟和女人,并不难对付。”
林恩溥也扫了牌,招呼水榭外候着的下人续上茶水,道:“李叔伯,你说这些就见外了,严叔伯也别说这些气话……几家人都是一两百年的交情,前几年局势乱,大家都慌了手脚,生了些芥蒂,到了现在,彼此心里也都应该有数。”
“李家向来唯严家马首是瞻,李林庵尤其没什么主意,达之最近又送了他一个小妾,特意从苏州买来,弹一手好琴,又还没有开苞,你看他今天刚来,困得睁不开眼,连喝了两杯浓茶。”
严筱坡喝了茶,又漫不经心磕椒盐南瓜子,把壳扔进水里,道:“恩溥,你父亲今日没过来?”
“那李家?”
“父亲昨天睡得晚,说不凑白天的热闹,晚上会过来吃酒席,下午在燕子窝里听听曲儿,休息休息。”燕子窝是林家的鸦片馆,都说林湘涛已数月不大归家,平日就住在燕子窝的包房里。
林恩溥有些漫不经心:“应当不会,严家昨天口头上已经应了。”
“城里人都说,林家以后都是你说了算?”严筱坡问道。
千夏今日穿贴身旗袍,那衣料是她从日本带回的花布,墨绿底上有红黄白紫的纷繁花叶,似雨中池塘,恍惚中有蛙声。她平日少有穿这样热闹,又抹了馥郁香粉,嫣红嘴唇,和令之站一起,确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但令之一离开,只余达之和林恩溥在旁,千夏笑容顿隐,看上去只觉白日生云,四下渐阴。她望着林恩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吧?”
“父亲健在,严叔伯可不能这么说,不过是父亲想过点清闲日子,那我身为长子,理应替他分忧罢了。”
达之点点头,转头对千夏道:“烦你多看着令之,要是大半个时辰还不出来,就去催催她。”
严筱坡冷笑一声:“现在不是你的,以后也是你的。恩溥,你前头说什么心里有数?我们怎么就是有数?”
达之和千夏看两人离开,均望向林恩溥,他却没有言语,只淡淡对达之道:“这边没事了就过去,严筱坡和李林庵已经等了一阵子了。”
林恩溥道:“严叔伯明知故问……这几年,城内哪家不是吃尽苦头?川军来了抱着川军,滇军来了投靠滇军,北洋军来了,又忙不迭给北洋军表忠心……两位叔伯,抛开损失的银子不讲,你们难道不觉厌烦?”
走时却叫上启尔德:“喂,你去给我看看房里的唱片机,怎么总唱那一首曲子,听了三天了,闷死个人。”
李林庵点了两杆水烟,严筱坡接过一杆,深抽一口才道:“厌烦?我们这些做点小生意的,只有盐,没有枪,能拖家带口活下来就不容易,哪里敢谈什么厌烦?恩溥,你和达之年轻气盛,把这局势想得太容易,你们回头去问问各自父亲,商会这件事,大清朝的时候孜城也不是没有过,后来还不是和革命后的议事会一样,不了了之……这几十年这种有头没尾的事情,我也算见得多了,何况听你那天的意思,说是挂着商会的名头,倒是要把我们两家的生意给吃了!”
这日令之倒是轻松,林恩溥空手而来,她还是言笑晏晏,对他道:“恩溥哥哥,那你四处随便逛逛,我要回房试试二哥送的衣服。”
李林庵听了这话,悚然一惊:“当真?”
那日令之和启尔德在书店里逛了大半个时辰,自己选了一本《洪罕女郎传》,启尔德则给她挑了一本《巴黎茶花女遗事》,令之问他:“这是写什么的?”启尔德小心翼翼道:“也没有什么,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令之又问:“最后可是好结局?”启尔德看她神色黯然,安慰道:“虽然不算好结局,但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的心意。”令之不语,出了书店说想吃豆腐脑,自顾自一直加辣椒碎。吃到最后,她满脸眼泪,却笑着对启尔德说:“这真正是我们孜城的小米辣,你别看我辣哭了,辣聋的人都还有呢,你们美国人可是吃不了。”启尔德在一旁也不劝她,却也默默吃了一碗极辣的豆腐脑。
严筱坡还是冷笑:“林庵和你父亲一样,心放得宽,能享清福,我却还得挂记我们严家两百年的基业,不敢胡来。”
刚去东洋留学那两年,待到令之生日,林恩溥也千里迢迢托人带回过礼物,不过是小玩意儿,第一年是一对瓷猫,第二年是一对木屐,第三年就只有一封信,到了第四年则失了音信。去年令之整二十,因父亲和大哥都去了京城,令之那日起床后不过随便吃了碗面,收了达之送的一套西洋服饰画报,午后她拉着启尔德去八店街闲逛,想买两本翻译小说,消磨消磨辰光。谁知刚走到街口,碰头就遇到林恩溥,清明前后孜城照例多雨,他正从轿上下来,也不打伞,正打算进林家的鸦片馆。初春微寒,他穿一件麻灰色薄呢大衣,肩上星星点点雨迹,更衬得脸色惨白,城中人都说,林家开了五家鸦片馆,是为了方便林老爷和大少爷自己吃烟,但大少爷可能吃太狠,身子倒是比他爹还要虚几分。令之远远看见林恩溥,手上拿着的红糖锅盔抖了一抖,她正想转身躲开,他已经看到了,二人遥遥隔着一个豆腐脑担子,令之笑笑,正犹豫要不要若无其事说两句闲话,林恩溥却扭头进了鸦片馆。
林恩溥道:“严叔伯,您这就是言重了,我和达之不过后生小辈,可是担不起。在场的四家人,哪家都吃不下哪家,何况这飘摇乱世,谁还有这样的心思?大家不过抱抱团取取暖罢了。”
这下连千夏都讶异出声:“咦……”一下午来了这么些人,只有他没带礼物。
达之本在一旁不语,这时也开口道:“严叔伯,那日登门拜访,本以为大家已说了八九不离十,您不管有何种疑惑,不妨直说。”
令之不理他,看向一旁的林恩溥。他手中只执黑色礼帽,西服马甲里隐约看到怀表金链,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别无他物,笑笑说:“令之妹妹,生辰快乐。”
严筱坡沉吟半晌,道:“按上次你们所说,这个新商会就我们四家?”
达之笑道:“还能送你什么?钱父亲给了,首饰大哥给了,我也只能送件衣服。”
达之答:“是,人多嘴杂,以前的商会大大小小收了几十家,最后您也看到了,一事无成。我们四家加起来,孜城的盐井占了七成,做什么都够了。”
令之撇撇嘴:“二哥,你这样我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这还有什么意思?”
“你们挂个商会的名头,其实是把四家的生意全凑到一起?”
达之和林恩溥今日都着长衫,一人藏青一人灰蓝,两人都胖了一些,整日在盐井上泡着,面色熏得黧黑,皮肤粗糙,乍眼望去,倒像是亲生兄弟。达之手里拿着一个扁扁纸盒,玻璃纸又系了鲜黄丝带,他走来交给令之,道:“早上和恩溥去井上看了看。喏,给你的,试试是不是合身,昨天才从上海运过来的,说是巴黎最新的式样。”
“万一城里又来个新军阀,我们四家一条心,他们多少也得忌讳,不说别的,四家井上的工人就上万人,哪怕他们有枪有炮,哪个大帅愿意费这么些子弹?《石头记》您总是看过的,哪个城里的大户人家,不是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的?任凭王熙凤再能干,也救不了偌大一个荣国府。”
令之佯装没听见,对达之挥挥手:“二哥,你去哪里了,一大早就不见人。”
“你父亲……可是在北京得了什么消息?”
启尔德见林恩溥和达之从湖边长廊过来,自己讪讪走开。自林恩溥和令之恢复当下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启尔德总尽量避着他。见启尔德突然对院中梨花兴致浓厚,千夏拉拉令之的衣服下摆:“你看他,也怪可怜的。”
达之笑笑,神情莫测:“父亲……父亲倒是没说什么,但这几年的样子,您觉得谁坐得稳这位子?”
启尔德照例憨笑,千夏在一旁突然开口:“恩溥来了。”
“袁世凯……都说他想当皇帝?”
令之用八音盒轻轻打他:“就你废话多。”
“小皇帝还在紫禁城里住着,没这么容易……哪怕真当上了,你以为革命党会让他千秋万代坐下去?严叔伯,容我说句实话,北京和孜城,毕竟隔了这几千里,朝堂之上的事情,我们这些小民哪能多想,你只需算算,这几年有几个月安心日子?”
启尔德吃了一惊:“什么?我以为中国什么都有,居然没有猫?怎么能没有猫?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猫更可爱的东西了。”
严筱坡抓了一把松子在手心,慢慢剥了壳,又捻去皮。他本是圆脸,浑身一团和气,这两年却渐渐瘦出棱角,双手骨节粗大,看到隐约青筋。达之私下里对林恩溥说过:“严家……得多小心,严筱坡这个人,这两年倒是有点像我父亲。”
令之答:“这问题我小时候就问过松哥哥,他说,有十二属相的时候,中国还没有猫呢。”
严筱坡吃了松子,又喝了茶,这才道:“折下来的股份,余林两家占了六成半。”
“他们说我是属猪,为什么?我不想属猪。还有,为什么没有人属猫,猫有什么不好?像我的小盐巴。”医院花园里两月前来了一只姜黄色奶猫,启尔德给它起了这名,因“盐巴”是他刚来孜城时第一句会说的当地话。盐巴性子颇野,别人都近不了身,不知为何只黏启尔德,连有病人求诊也要蹲他腿上。令之数次试图将盐巴抱到怀里,不是被反口咬伤,就是手上被挠出道道血痕,她气急了老说:“也不奇怪,这猫浑身毛色和启尔德的头发一模一样,倒像是他上辈子的兄弟,误投了畜生道。”启尔德不懂佛语,只知畜生不是什么好话,却只看着令之憨笑不语,连千夏都私下说:“要不是我和恩溥这么些年的交情,连我都要偏心。”
林恩溥道:“你也看了账本,股份是按盐井、火圈、盐工、推牛骡马、三年盈余……拉拉杂杂一起算的,算下来我们和余家各占三成五,但达之和我商量,各让了一点。”
令之扑哧笑出来:“你倒是连属相都懂了。”
严筱坡又是一声冷笑:“这么说起来,我们还得端茶敬酒,谢你们大方?”
启尔德给令之送了一个八音盒,上紧发条后即是一匹黄铜小马沿着八音盒嘚嘚奔跑,他略显羞涩道:“我问了人,说你是属马。”
达之道:“严叔伯,您何必说气话,我们不过想拿出一点小小诚意,毕竟事情做成最是要紧。”
“哦,一个英国人,也是写戏的。”
“做成之后,你们把股份加起来,以后严李两家,岂不是井上的事情都说不上一句话?”
“Shakespeare?”
李林庵一直在旁眯眼休息,平日这时间他正该在烟榻上搂着小妾午休,今日又没有抽大烟,已是倦得睁不开眼。
“听不懂,但看上去很热闹,穿得也好看,不像我们的Shakespeare[1],看起来总不怎么高兴……好像家里刚死了人。”
林恩溥给严筱坡续了茶水,道:“严叔伯,上次我们不是已经谈好,商会的委员会四家各出两人,凡事决策均需投票,过四票方能推行,这和股份没有关系,各家平等。那点股份,不过年底多分几个红利,何况我们两家投入也要多一些。”
令之讶异:“你听得懂?”
“一家两票……余家有达之,林家有你,连李家也有儿子……你们这是明欺我没有子嗣。”严筱坡独子夭折,妻子只生了两个女儿,他也纳过两个小妾,但后来始终没能再生出儿子。
启尔德早早来了,先在戏台下看了大半个时辰,才赶到罗马楼对令之说:“真好看!”
“当年选议事会,你不也带的余淮?”
客人都来罗马楼参观之后,自然分成两拨,年轻人留在罗马楼这边,自庚子赔款后,孜城里也颇有一些人家送子女出洋读书,这两年陆续回了国。年纪稍大的,还是在主宅里喝茶打牌。达之请了戏班,在水上临时搭了戏台,那日的戏单是《卸甲封王》《夜奔》和《桃花扇》,唱李香君的闺门旦扮相极美,唱到“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时,下面打长牌的人也不禁停下叫好。
严余淮是严筱坡的侄子,严筱坡本是严家二少爷,按理说不过能分些家产,承继不了家业,但严余淮的父亲壮年忽染瘟病暴毙,生意就都落在了严筱坡这里。孜城数年来都有传闻,说严余淮已正式过继给严筱坡,过继是大事,大户人家需得大宴三日,严家却一直未有消息。严余淮和达之差不多年纪,并未出洋读书,光绪三十四年进了京师大学堂译学馆,但读了三年就被严筱坡叫回孜城,刚革命时,严余淮也常跟着严筱坡进出议事会,去井上熟悉生意,但这两年不知怎么,严筱坡出入不怎么带上他。今天他倒是也来了,给令之带了一串不过不失的玛瑙镯子,严余淮少年老成,看起来比济之还要大两岁,穿一身灰长衫,戴无边眼镜,本是严家祖传的圆脸,却和严筱坡一样,这两年瘦了一大圈,眼下乌青,两颊凹下阴影。令之和他幼时相熟,但这两年无甚交往,见他时忍不住道:“余淮哥哥,你怎么瘦成这样?”
孜城里有点头面的人那日都来了慎余堂,加上家门亲戚,自午后至晚饭前,断续来了一两百人,令之先还有点兴致和人谈笑,后来只觉脚酸,脸也渐渐拉了下来。三畏堂李林庵和桂馨堂严筱坡来得倒是比林家更早,这两家较之慎余堂余家和四友堂林家,财力稍弱,也素来和余立心关系平平。此前严家和李家悄然投靠北洋军的郑鹏舞,其后陈俊山惨死,余立心又被迫流亡京城,两边多少生了一些芥蒂。林湘涛还是窝在家中,专心和小妾们吃大烟,林恩溥则几乎全盘接了林家的生意,他一直在几家中调和。去年余立心回孜城,四家人聚在林家吃了家宴,严筱坡带了一坛子据说是道光年间的高粱酒,当众敬了余立心,又自罚三杯,余立心沉吟半晌,只说:“严老板,我的事就算过去了,但俊山和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现在和你坐在一起吃饭喝酒,怕他是不会高兴……这两日还得请你去他坟上,倒杯酒,说点场面话。”严筱坡知道余立心这次去北京,结识了不少袁世凯身边的人,现在连郑鹏舞也得忌惮他三分,当下就应了下来。过了几日,他不仅去了陈俊山的坟前拜祭,还为他重修坟冢,又特意从青城山请来道士,体体面面做了度亡道场,余立心没去新坟,只在家中为陈俊山又烧了几支香。后面这几月,林恩溥和达之频繁出入两家,想将四家的生意合在一起成立商会,各自折算一个股份,以利于和淮盐商人竞争。革命之前,孜城已有盐业商会,但大乱之后则名存实亡,严家和李家虽未完全应承,但口气中已多有松动,只是担心届时自己对家中生意失去掌控,决策时再难置喙。
严余淮愣了愣,答道:“近来脾胃不好,多谢令之妹妹挂心。”和众人打了一圈招呼,严余淮又没了踪影,既没看戏,又未打牌,慎余堂二十亩地的园子,他想要藏身,那无论哪里都藏得下去。
生日照的是西洋规矩,午后才开始来客。清明前后下了十几日雨,这日倒是停了,也不放晴,风拂翠柳,天色阴阴,令之先穿了一身中式衫裙在罗马楼门前招呼,打算晚饭后再换纱裙跳舞,她到底还是戴了那个炸珠金钗,只是叮嘱千夏给她梳头时多藏一点,不要太过晃眼。过去这几年风雨飘摇,孜城盐商的现银大都被造去一小半,就算还有点存底的,女眷们也不敢公开穿戴太过,去年严筱坡有个小妾,不过上街买衣料,因周身叮叮当当戴了饰物,被两个滇军的小兵当街抢劫割喉。怕是林家,这件事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那些金项圈玉镯子,最后听说倒是还给了回来。严筱坡一言不发,把家中女眷叫来一起,当众砸了那些玉器,金银的则全部融成钱币,送进了庙里供奉。
令之心中难过,对千夏说:“余淮哥哥以前待我最好。”
余立心本有心好好装饰罗马楼,但自那时起,时局渐乱,他也就没了心思,不过胡乱铺了菱形地板,挂几盏水晶灯,置了钢琴。三层小楼内空空荡荡,几年间除了下人进出打扫,花匠打理园子,余家的人从未出入,这次达之借令之生日的名头,置办了整套西式家具,又托人从上海带回一车各色小物件,留声机、水晶花瓶、烟斗架、雕花壁炉、古董挂钟……一楼原本就留好地方做舞厅,上个月又在四周装了镶金镜子。七七八八忙了两月,千夏说,这和日本上等人家的西式房子,也无甚区别了。
千夏打趣道:“以前待你最好的不是你恩溥哥哥?”
余立心当即扔了铁锹,来不及擦泥就夺过报纸,当头见到报上的大字标题“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他定定神,又看到底下小字,“……钦定颁行法律及发交议案之权。凡法律虽经议院议决,而未奉诏命批准颁布者,不能见诸施行……臣民于法律范围以内,所有言论、著作、出版及集会、结社等事,均准其自由。臣民非按照法律所定,不加以逮捕、监禁、处罚”。《钦定宪法大纲》不过二十三条,余立心却反反复复看了大半个时辰,又将后面的《议院法要领》和《选举法要领》细细看了,往后一版则是《逐年筹备事宜清单》,从光绪三十四年一直列至四十二年,该年的第一条为“宣布宪法,宪政编查馆办”,最末一条则是“人民识字义者,须得二十分之一”。但也就三个月时间,罗马楼尚未完工,光绪帝已在瀛台驾崩,第二日老佛爷又死在了仪鸾殿,冬日邮路迟滞,待余立心读到报纸,已是好几日的叠在一起,他这才知道,老佛爷死前,给大清选了一个小皇帝。
令之轻声道:“是啊,小时候他们待我都很好,现在……现在大家都长大了。”
“你平日总说的《钦定宪法大纲》!”
千夏看她神情凄楚,只轻轻握住她双手。令之却突然又高兴起来:“你看这镯子,我什么都有,就缺一串玛瑙。”
“什么批了?”
严筱坡半眯双眼,用手摩挲翡翠麻将,道:“委员会说是四家均分,但商会的会长副会长毕竟是你们两家的,以后出去行走办事,名头全让你们占了,生意人都是粗人,谁会懂你们的什么委员会?”
建房时是光绪三十四年,清廷批准《钦定宪法大纲》那日,余立心正招呼花匠在楼前种上茶花和白玉兰。那一年盐井生意兴旺,五六月间全国上下立宪请愿几近顶点,余立心只觉无论是国是家,均前程有望。他心情舒畅,酷暑中还挽起袖子和工人一起挖土植苗,正满头油汗,胡松拿着报纸飞奔而来:“父亲!父亲!批了!”
林恩溥望着水面残荷,过了一会儿才似下了决心道:“严叔伯,不如这样,我们林家就不要这个副会长的虚名,您要是有意,就直接给您如何?但余家……”他看看达之,“……您也知道,余叔伯现在在北京,认识了不少人,挂着他的名字,很多事也方便一些……”
生日设在罗马楼,这先前是慎余堂里的一个闲置院子,前几年余立心整修大宅,特意辟出这块地方,盖了西式房子,本是想济之回国后住进去,但济之嫌它不中不西,乍眼望去廊下倒是罗马柱,细看柱础上却雕了喜鹊闹梅,又说一人住这么大地方,夜里鸦鸣蛙叫瘆得慌,这房子就一直空着。“罗马楼”是当时在孜城的法兰西传教士马埃尔起的名字,却按中式习惯挂了匾额,正宗颜体鎏金大字,让这里更显趣怪。
严筱坡翻出一个发财,慢道:“余立心做这个会长,我和林庵是没有意见的……林庵?”
那两样东西虽有些年岁,到令之手上时应当新近炸过,黄澄澄地锃亮簇新,首饰盒里配了铜镜,令之对镜赏玩了半晌,转头对千夏道:“大哥和父亲真好玩,还各写各的信,一个送礼一个不送礼的,倒像我们不是一家人……松哥哥也是,自己一封信也没有,去了北京就失了音讯……光给我找这些有什么用,死沉死沉,难道那天我还真戴这个?”
李林庵似刚从梦中惊醒,木木看着众人,道:“我都可以,我都可以,按你们……不不,我是说,按筱坡的意思办……”
余立心在四月初来了信,说京中事务繁忙,无心置办礼品,只让达之不用顾虑花销,尽力办得体面。济之的东西也差不多时间到了,千里迢迢托人带回,酸枝镶美人首饰盒里放了一个明代的花鸟金发冠,一支元代的凤首炸珠金钗,又附信道:“……此为松哥哥四处搜罗而来,两物皆值百金,乃宫中旧物,小妹穿戴后可留相一张,邮来给我和松哥哥看看,以慰惦念……”
达之起身给二人作了一个揖,道:“既然二位叔伯都点了头,择日不如撞日,契约文书我已备好,现在就放在我父亲的书房里,我们这就过去如何?我家小妹一心要按西洋规矩过生日,这晚饭还得好等,签好之后,我们还能再看会儿戏,今日的戏单热闹得很,等会儿还有《夜奔》。”
天气回暖,令之却双手冰凉,她站起来,淡淡地说:“以前我看不透他的心……现在……现在我也不想看透了……该怎样就怎样吧,再怎么拖,也总会有个结局的,是不是让他满意,那就不知道了……”她转了一个圈,恢复娇声,“千夏姐姐,那到时候我就穿这条啦,你看美不美?你说到时候谁能和我跳舞呀,恩溥哥哥是铁定不会的,我看我只能和启尔德跳……”
严筱坡冷冷道:“看来你这是认准了,我们必定会签?”
千夏握住她双手,轻声抚慰道:“恩溥有恩溥的打算……不管怎么说,你总是知道他的心。”
达之道:“严叔伯,大家不过同坐一条歪尾船,前方滩险水急,谁不想把船造大造好,求个平安?和祖宗基业比起来,一丁点儿眼前得失,又有什么要紧?别说你今日只是要个副会长,哪怕你要会长,我自己做不了主,也得飞鸽传书,劝我父亲让贤。”
令之脸色黯了黯,也不管衣服鞋子,随随便便坐下来,那裙摆累累坠坠堆在地上,刹那就沾染灰尘。她愣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八年前就订过婚了,我也不想订第二次,还嫌我不够丢人吗?何况……何况他也没跟我说起过这件事。”
严筱坡也起身拂衣:“罢了,不敢当,就这样我明日还得上门给湘涛兄陪酒谢罪。”
“可不见得就是一个小生日……你和恩溥商量好没有?哪怕等你父亲回来之后再办婚事,你们也该先订婚了吧?就选这个日子订不是很好?孜城里该来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我看达之这么费心给你张罗生日宴,也是有这个意思。”
四人出了水榭,沿着院墙内沿往书房去。达之自己也有书房,但开春之后,他喜父亲房前的几百杆翠竹,就搬了过去,林中铺有卵石小道,直行过去正好是书房窗前,达之在檐下搁了藤桌藤椅,偶有闲时,他会歪坐读书。去东洋四年,达之断续学了些日语,不过能应付一点琐事闲谈,自千夏来了孜城,每隔几日就给他上课,达之天资过人,想造炸弹时能造炸弹,想读书时也能读书,千夏从东京带来厚厚一叠装订好的《平民新闻》,千夏对他说,办报的这人,叫作幸德秋水,四年前已经被日本天皇处死。
“我要那么郑重做什么?不过是一个小生日,裙子这么长,我到时候怎么跳舞……我好不容易才跟你学会了跳两支西洋舞……”
四人刚进竹林,就听到前方有隐约人声,待稍稍走近,才见是令之坐在檐下,她新换了一身衣服,正是达之今日送她的礼物,红蓝色格纹呢套裙,直直裙身到膝盖上下,配了黑色丝袜,藏蓝色扣袢皮鞋,戴一顶白色镶边呢帽,这么望去,确似巴黎画报中走出的女郎。令之对着窗户挥挥手,笑道:“余淮哥哥,怎么还没找到,我不过让你找本小说,怎么花了这么些时间?”她手腕雪白,戴着那串玛瑙珠子。
千夏上来给她理理裙摆,道:“不长,西式礼服就是这样的,谁要看你的鞋子……越长越显得郑重。”
严余淮则在书房内遥遥答道:“……你父亲这里书虽多,却着实没几本小说,你待我再找找。”
令之把裙子抬起来走了两步,试试脚上的同色缎子舞鞋,道:“好像是瘦了,开春才发现我好些裙子现在穿着都显宽……千夏姐姐,你看这裙摆还是长了一点,鞋子都看不到了,做这么漂亮,多可惜!”
达之望望严筱坡,又望望林恩溥,前者眉头紧锁,后者面色无异。天色渐晚,四下寂静,唯有风穿树叶,婆娑出声,众人默然前行,只有李林庵左右张望,突道:“余立心这竹林好大气派!恩溥,你回去跟你父亲说说,烟馆里也这么种上几百杆,再在林子里搭个棚子,这样吃烟才真正有意思。”
试衣服那日,千夏看令之把裙子上了身,道:“本来以为不中不西的,肯定怪模怪样,谁知道倒挺别致,倒像是你家那房子……腰让师傅再收一收就行了……令之,你怎么又瘦了。”
林恩溥看去冷然,声音却是毕恭毕敬:“李叔伯,我今日回去就和父亲商量商量,多劳您提醒。”
令之的生日在清明后十日,去年她满二十,因家中诸事纷扰,也就稀里糊涂过去了。今年盐场生意顺遂,达之和林恩溥执意要为她办酒,过完元宵就开始筹划,重新布置园子,又特意让厨子上了一次省城,带回顶尖的海产干物和洋酒,还让千夏陪令之做了新衣。千夏带去西洋杂志,叮嘱裁缝照图做了几件西式衣裳,有一条长裙是层层叠叠的乔其纱,颜色从淡绿一层层染到深绿,图上的式样本是胸前一字,长手套上面空一截手臂,令之反复思量后,还是做了长袖,把领子改成中式盘扣高领,又用最深的那匹绿纱做了一个披肩。
[1] 英文,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