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之说:“林恩溥安排的房子,住城里毕竟容易惹闲言碎语。”
余立心说:“这地方倒是不错,就是她一个女子,住这么偏僻也不怕?”
余立心“哼”了一声:“不管城里城外,我们余家没有房子?需要你找林家安排?你们以为把一个大活人藏这里,就不惹闲言碎语了?你以为之前我没听到过林家大少爷带回来一个东洋女子?……我不过是以为……”他看了看令之,没有说下去。
他和达之令之坐马车上了凤凰山,天色向晚,路途又颇花了一点时间,到宅院门口时已乌麻麻黑尽,那院子大概本是个消暑之地,不过七八间房子,黛瓦白墙,坐落在翠竹林里,不远处是山中瀑布,遥遥听见水声,又有沁凉水汽,还没进院,先闻到茉莉花的香味。
达之叩了许久门,才有一个仆妇前来,达之问他:“小姐呢?”
余立心站起身来,在书房内走了四五个来回,又回到书桌前,右手五指弯曲,反复敲打紫檀桌面,说:“不用,我们现在就去。”
那仆妇答道:“铃木小姐在书房里和大少爷喝茶。”马车上余立心已经知道,东洋女子名叫铃木千夏,林恩溥与达之在东京与她相识,她比达之还要小两岁。
达之又磕了一个头:“父亲,怕是也有个四五年了,我们虽说不上什么私订终身,但两个人都是知道对方心意的……她现在就在孜城……但她……她有一半血脉是日本人……现今就住在林家凤凰山上的院子里,令之也是见过的,父亲要是想见她,我明日就把她带来慎余堂。”
达之也看看令之,说:“他什么时候来的?”
余立心猛地站起来又坐下,又惊又怒:“什么?你有心上人?哪里来的心上人,还非她不娶?!这事情多少年了?你回国也就三年,难道是出国前的事情,你是不是和人家都私订了终身?!这姑娘人在哪里?是不是孜城人家的姑娘?”
“下午就来了,在山上吃的晚饭,大少爷今天带了两条活鱼,说铃木小姐喜欢吃鱼,特意让厨房的人做了鱼汤……”
达之突然跪下,又磕了个头,道:“父亲,既然您说到了这一步,我就明白说了……其实……其实我早有心上人……只是一直不敢跟您说,既然您想要我成家,那我就得明白告诉您,成家随时可以,但我心已决,非她不娶。”
令之终于忍不住,对余立心解释道:“父亲,不要听外面的人乱说,恩溥哥哥他……他不过把铃木小姐当亲妹妹。”
“我们是新式人家,不必拘束于这些陈规旧矩,你大哥他……他有自己的打算,现在盐井上的生意左右都是你在管,我又很快要回北京,你早日成家,也有人帮你料理杂事,要是这两年能生个子嗣,我就放心把慎余堂都交给你。”
三人进了里屋,看见林恩溥脱了鞋,赤脚坐在一张草席上,草席中央有藤制矮几,上搁茶具,对面坐了一名年轻女子,正在给林恩溥斟茶,见他们进来,连忙放下茶壶,起身鞠了个躬,道:“令之小姐,达之先生……”她看见后面的余立心,立刻明白过来,又深深鞠躬,“余先生好,我是铃木千夏。”
余立心本来想着,达之素来叛逆,这件事怕是不易谈成,没想达之听见之后,只是问了一句:“大哥都还没有成家,我赶在前面,是不是不怎么合规矩?”
铃木千夏中文流利,一口川腔,听不出东洋口音。她素着一张鼓鼓圆脸,杏核眼薄嘴唇,麦色皮肤,穿天青色宽身旗袍,搭着灰色羊毛坎肩,头发按今年的流行,剪短后在耳朵处烫卷,戴一对杂色玉坠子,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和令之站在一起,倒像是令之的嫡亲堂姐。
甲寅年令之已经年满二十,哪怕在孜城大户人家读过书的女儿中,也少有这个年纪却尚未成亲的。余立心这三名子女,济之年近三十,达之也过了二十五,却尚没有一人成家。余立心虽下过暗誓不逼他们早婚,但到了这个年龄,也是老就不早了,这次他既回了孜城,便想给达之订一门亲事。
书房里除了书架,只有这张草席,上面随意散落着几个蒲团,众人都找不到地方坐下,一时间只能站着,还是林恩溥招呼说:“不如大家都去后院,那里有个亭子。”
令之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大概觉得扫兴,就低头加快了脚步。启尔德看她黑水晶似的眸子,有点后悔自己过于正经,他暗暗想到,待他们真的去凤凰山看瀑布时,他要向令之表明心迹,没想到,那一日没有说过的话,却永远没有机会再说。
六角亭子建在小池塘边,中有石桌石椅,五人挤挤挨挨坐下后,铃木千夏点上煤油汽灯,又叫人上了几盘点心果品,听说他们三人都没来得及吃晚饭,就又端来三碗哨子面,面汤上青是青红是红,她轻声道:“余先生,您试试我自己炒的哨子。”
启尔德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看瀑布……但那个buddha我就不看了,上帝在十诫里说,不得偶像崇拜。”
余立心挑了一筷子,看那哨子炒得散酥,芽菜里还混有笋丁,道:“没想到铃木小姐的川菜做得这么地道。”
令之还是面上一红,随便找个话题岔了过去,依旧每日上午去树人堂给宗族里的小孩上英文和代数课,下午则到仁济医院帮手,她还是和启尔德说说笑笑,却始终亲而有疏。启尔德有时候想到令之被刘法坤绑去那日,他们跟着牛牌子出城,从孜溪河到凤凰山那一段路,是他们距离最近的半个时辰,走到后面,野路上杂草丛生,又多有砂石,令之却走得比他利落,说:“小时候大哥二哥总带我来走这条路……凤凰山到了最里头有个瀑布,水边还有个庙,供着不知道什么菩萨,奇怪得很,那周围也没有人家,但每次去到庙里,总有供奉的新鲜瓜果,有时候还有整只猪头……今天太阳都快下山了,要不要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她想了想,觉得启尔德听不懂“菩萨”,就又解释说,“就是buddha。”
千夏给他们一一斟了茶,这才坐下:“我母亲也是四川人,就在孜城往西两三百里地,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小地方……今年清明,达之先生和恩溥先生陪我回去过,母亲前两年去世了,葬在东京,我按她的遗愿,在家乡给她建了一个衣冠冢。”
“呵,你还真不知道为什么?……搬出去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父亲反正也不想你嫁给美国人……话说回来,你和林恩溥现在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差不多了,就跟父亲说,我估摸他也高兴得紧,你想想大哥和我都还没成家。”
“那你的父亲……”
“为什么躲我?”
“达之应该已经告诉您了吧?我父亲是日本人,他自小仰慕中华文明,又决心要游历神州,光绪十五年就到了中国,一边学医一边旅行……那时中日还没有打甲午海战,父亲又学了十几年中文,沿途没什么人知道他是日本人,只以为他有外地口音……后来他在四川遇到我母亲,甲午之后,就把她带回了日本,他们有了我,为了不让人知道我的血统,在中国的时候,我叫林千夏……至于父亲,他现今一人住在东京。”
他低头凝神看着令之,令之却佯作不知,错开了眼睛。自济之也去了京城之后,启尔德就从慎余堂搬到医院二楼居住。“这样万一有病人晚上求医,我也方便马上出诊。”他对达之和令之解释。达之当时没说什么,私下里却对令之说:“那个启尔德……搬出去不过是想躲着你。”
她声音虽轻,却并不显胆怯,也无任何讨好之意,有一种女子身上少见的冷静,余立心无端端想,达之的眼光倒是不错。他又问道:“铃木小姐,你们一家人既然已经在日本定居,你为何来了孜城?”
启尔德画了一个十字后才说:“是的,死了很多人,有些城市整个被军队烧毁,一大半的人都死掉了……so miserable[2]……但对你们中国来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也算特别miserable……而且我们战争的双方都很清楚自己是在为什么打仗,打了四年也就结束了,你们的这些战争……最后大家好像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了,也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启尔德又画了一个十字,“愿上帝赐福于你,你的家庭、城市和国家……”
千夏笑了一笑,大方道:“当然是为了达之。我们在东京时已经相识,达之和我……早就是恋人。”
“那岂不是和我们现在差不多?也死了很多人吗?”
“但你来孜城的时间,似乎比达之回国时间还早……”
“这个说起来很复杂……五十年前我们美国也有一场战争,南方人和北方人打,最后北方人赢了,但有一些南方人,不承认这个政府。”
“那是我们早有约定,我先来住下,他稍后回来……我们也不用急于一时。”
“听上去不怎么好吃呀……艾医生为什么不喜欢我叫他美国人?难道这个得州不属于美国?”
余立心有隐隐疑惑,却也不好再细问。令之在一旁插嘴说:“千夏姐姐除了不是中国人,什么都好,她可是正经读了东京的女医学校,启尔德和艾益华有些治不了的病人,可都是我带来山上,被千夏姐姐治好的呢。今年春天我脸上长癣,也是千夏姐姐给我配了药,我看东洋的方子也和我们差不多,那药看着像玫瑰硝,就是没那么香,三日就见了效……”
“不不不……他们就烤着吃,撒一点胡椒和盐。”
林恩溥也搭上两句:“余叔伯,我和铃木姑娘相识多年,她慧心巧手,又极有见识,我们外人看来,也觉得和达之实在般配。”
“真的呀?他们怎么做牛肉,也像我们这样加海椒大蒜吗?”
余立心“哼”了一声:“我倒不这么看,达之鲁莽幼稚,配铃木姑娘,显是他高攀了。”
“得克萨斯人,得克萨斯是我们美利坚的一个州,类似你们四川是中国的一个省,他在Galveston读的大学,那是得州很著名的医学院……咦,这么说起来,得州和四川有很多相像的地方,都在西南方向,都有很多河流、山峰和矿产……对了,得州也产牛,他们的牛肉是有名的……”
达之一喜:“父亲,那您是答应了?”
令之不敢再往下答话,只能私下里问启尔德:“Texan是什么意思?”
余立心站起身来,看塘中月影,初秋天气爽朗,池中残荷尚未凋尽,影影绰绰能看见长长黑鱼在叶下休憩。他思索许久,方开口道:“铃木小姐,你也知道,我们余家是孜城的大户人家,说句自夸的话,我怎么也算得上是思想开明的父亲吧。济之达之令之,都受的新式教育,两个儿子出国数年,我也从未干涉他们想学什么,令之一个姑娘家,我也让她抛头露面,出来做事,二十岁尚未成亲,我虽说心里着急,却也没有真正催促过她……但不管怎么样,盐场是余家一两百年的祖业,总需要人承继,我的长子济之去了美利坚几年,回国就说自己信了上帝,志业只在行医传教,这一年更是仿似中邪,行为乖张,现在留在北京,夜夜泡在戏园子里,不肯再回孜城,我对他,说实话已经不能抱什么期望了……至于达之,自他母亲去世后就性情孤僻,我从来不了解他,他去了日本四年,有两年多都杳无音信,好不容易回国来,无端端要先去北京住半年,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不想知道,这几年的中国你也看到了,乱世之中,我们这些商贾之家,不过是在这个军阀和那个军阀的夹缝中勉强求生,没有心思想这些琐事……以余家的能力,养个不成器的儿子,哪怕是养他一辈子吃鸦片烟玩戏子,也不在话下……但自去年我去了北京,达之也像中邪,却是脱胎换骨那一种,他把盐场生意料理得我也是挑不出毛病……虽说我想不通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自然让我心宽慰,这次回孜城我已想好,余家这一盘子盐井生意,以后是只能传给达之了……”
艾益华的中文不知为何带一股天津腔,他一字一顿回答,却免不了夹带英文:“密斯余,first of all[1]我是上帝的子民,其次我不是美国人,我是Texan,我来中国当医生,是奉了耶稣基督的名,要为祂传福音。”
他停下来,喝了一口茶,又接着说道:“……我早做好准备,几个子女都会自由恋爱,我自问也没有任何门第之见,但万万没想到,达之会想娶一名带日本血统的女子,你也知道,这几年中日两国关系……上个月日本军舰刚刚封锁了胶州湾,虽说你们打的是德国,但毕竟是在我们的土地上……铃木小姐,兹事体大,这一关我暂时过不去,容我再好好想想,我想你和达之二人,已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在乎多等一时半会儿。”
这一年里仁济医院除了启尔德,又多了一名叫艾益华的美国传教士。艾益华灰发碧眼,比启尔德更显高瘦,穿过医院花园里的半圆门洞需留神弯腰,一年四季只轮换穿白色医生袍和黑色教服,配一双在八店街上买的圆口黑布鞋,他性情本就严肃,中文又没有启尔德流利,整日难得开口。艾益华专看内里脏器,和病人沟通不畅时,多是令之在旁帮忙翻译,令之起先也对他满是好奇,问道:“密斯特艾,你们美国人为什么总来中国?”
达之越听面色越沉,刚开口说“父亲……但是……”就被余立心摇摇手打断,“你们先听我说完……铃木小姐,林家的这个地方舒服是舒服,但毕竟太荒凉了,何况你既是达之的……朋友,就没必要住在别人家里。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也懂医,不如就去医院旁边住下来,这样你平日里也有个地方可以去,不用整日闷在家中,那附近我还有一个小院子,有点简陋,但收拾收拾也能住人,铃木小姐若是不嫌弃,这几日我就找几个下人把那边拾掇出来,你需要什么家私,随时跟达之说,我找人替你备好……就是得麻烦你在城里还是用回中国名字,以免旁生枝节。”
令之面上一红,说:“……我去林家做什么……我也不回家了,家里就我一人,闷得慌……我去医院帮帮手……”
千夏神色自若,又给大家斟了一轮茶,还是轻声细语说道:“余先生,多谢您的安排,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就搬过去了……至于达之和我……您说得对,我们若是心意已决,也不在乎这点时间……今天也晚了,你们夜里马车走山路多有危险,不如就在这里先住下?客房倒是勉强够住,只是东西不齐,辛苦你们凑合。”
马车正要拐弯回大宅,达之叫了个停,对令之说:“我就在这里下了,约了林恩溥谈事……你是回家还是和我一同去林家?”
达之还想说什么,千夏不动声色对他摆摆手,他也就止了口,余立心看在眼里,心想:达之倒是难得有如此听话的时候,有人治得住他,也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事情不会只这么一次,如此这般下来,八店街颇是萧条了一阵。慎余堂有十几个放租的店铺,纷纷毁了租约,余立心当时拨了一笔钱,把店主们已缴的租银退回去,那些店铺也就空放在那里。还好这一年局势平稳,袁世凯控住了大半个中国,自去年春天至今,川地的盐税一直能够按期汇至五国借款团所指定的银行,盐商们也多少有些盈余,今年余立心回孜城,又把八店街的大部分店铺重新租了出去,租金较前几年降了三成,但余立心已经满意,晚饭时曾几次对众人说:“……袁世凯要真能坐稳,盐场这两年的亏空就都能补上了。”
这件事就算如此这般定下来了。铃木千夏半个月后搬进了余家的房子,余立心给她找了十几个能干稳妥的下人,叮嘱众人叫她“林小姐”,林恩溥把东洋女子金屋藏娇的事情,虽然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却并未有几个人真正见过千夏的模样。她把头发新烫了花,重做了一批衣服,她本就能说一口川话,言谈举止若不加留心,丝毫看不出东洋味道,余立心只需对外说,这是自己远房姻亲,因这两年军阀乱战,家中出了事,前来孜城投靠余家。
林恩溥一直和云南人有生意往来,大致听得懂滇话,他上马车后沉默许久,才对达之解释:“那人只是说,给老子多放点辣子,不要芫荽……但后来那卖馄饨的还是放了芫荽。”
那房子较林家在凤凰山上的避暑别院稍大一些,规规矩矩的两进院子,千夏住在后院,她本想照东洋习惯,在房中铺草席,晚上搬来被褥就能当床,但众人都劝她说,城中不比山上,人多嘴杂,万一被下人传出去,无端端惹麻烦。后来还是余立心从慎余堂给她送去一张灯笼架子床,这是他去世夫人的陪嫁,通体柏木,床檐上用钧窑瓷片贴成喜鹊闹梅,又饰有梳妆铜镜,令之去看了,艳羡地说:“千夏姐姐,这是我们中国的小姐床,专给未出阁的大家小姐用的,但连我的床都没这么贵重,你看这钧窑瓷片,大片大片的,可不是一般碎瓷……父亲虽还没有松口允你和二哥的婚事,但我看啊,他心里必定是喜欢你的。”
八店街是孜城主街,全盛时单银号就有二十来家,前两年川军和滇军混战,各家银号纷纷焚烧汇票,以免落入军队之手。滇军来之后,更是强迫百姓用军用券,如若被发现哪家店铺私下里收了钱票,会有官兵上门,砸了整家店的家私装饰。八店街头原本小贩众多,也就一年多以前,达之和林恩溥来八店街办事,亲眼见到有个卖红油抄手的小贩,听不懂一个滇军小兵的口音,对方重复两次之后,失了耐心,一刀刺下去,周围卖牛肉面、酸辣粉、盐豌豆、盆盆肉和凉皮锅盔的小贩们无一人说话,只是默默四散,正是夏天,那血迹渗进青石板,片刻之后就只有暗红印迹。
那院子距离医院走路也就半盏茶工夫,千夏每日早上就去听诊,孜城普通百姓大都对西医半信半疑,她来了之后,病人倒是增了两三成。艾益华看她每日号脉煎药,院子里一地铺满晾晒的草药,又时不时拿出银针,替病人刺穴行针,有些针长过六寸,刺入穴位之后却丝毫不见血,病人似乎也不觉苦痛,艾益华满心好奇,也想学习东方医术,千夏就每日在闲暇之时耐心给他讲讲经脉之道,她的英文较令之要流畅地道不少,连各种穴位都能勉强和艾益华解释清楚。有一日大家聚在医院吃饭,众人都夸她,千夏笑道:“明治天皇四十几年前立志维新,东洋几乎全民学英文,还有文部大臣认为应当废除日文,以英文为国语……不过最后终归没有通过。”说完她叹了口气,“其实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达之掀开马车木窗的布帘,凝神看着窗外,说:“……没关系,不乱到底,也就不会有机会重新来过……”
令之听后惊诧:“你们东洋的皇帝和大臣为什么要这样?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语言那怎么行?我可不能想象一个中国人读过书,却看不懂诗词歌赋,远的不说,要是《石头记》都读不出好,做人的意思岂不要少一半。”
“但父亲总说,这乱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谁都不知道哪天死在谁手里,你想想陈……”令之想到陈俊山,红了眼圈,突然说不下去。
达之在旁冷笑半声:“几首酸诗几本淫书,和一个国家的前途比起来,到底有什么重要?你也二十岁了,现在左右是个教书先生,做人就这么点意思?启尔德艾益华都是美利坚人,他们不也一样用英国人的语言,人家怎么没觉得少了什么意思?”
达之思索半晌,才说:“……不想,中国人应该待在中国。”
启尔德也在饭桌上,他看这局面,只能含混其词说:“……你们说的什么?我不怎么听得懂……什么是《石头记》?”
“二哥,你喜欢东洋吗?你还想不想回去?我看大哥迟早是要跟着启尔德回美利坚去的……中国哪里有他们信的什么上帝。”
令之没理他,对达之不服道:“难道一个国家用自己的话说话写字,就没有前途?你这是什么歪理?”
“不记得了,大概就那么回事……我在东洋也没吃过两次,样子倒是挺好看的,什么颜色都有。”
厨房里炖了枸杞鸡汤,千夏给令之舀了一碗,撇去浮油,还是不紧不慢轻声说:“天皇认为民族积弱,文化是根本,所以要求国民全盘西化,穿西服,吃牛肉,学英文,想让日本人成为西方人……当年米国人佩里黑船来航,用六十三门大炮轰开日本国门,但日本国内从上到下,倒并不怎么恨他……我父亲总说,没有米国人带来的羞辱,二十年前我们赢不了大清,十年前我们更赢不了俄罗斯。”
“好吃吗?”
令之撇撇嘴:“反正我没法理解,难不成我们还得感谢英国人法国人烧了圆明园,德国人占了青岛不成。”
“不是,就名字里有个‘羊’字……其实就是小豆磨成粉,再蒸出来放凉。”
达之面色不屑,还想开口,千夏却给他夹了一个鸡腿,轻声细语笑道:“达之也别说了,和妹妹生什么气呢……把这鸡腿吃了,你最近太辛苦了,我看你怕是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
“羊羹?那是羊肉做的?羊肉怎么能做成甜味?”
这一年达之确是辛苦。送走父亲之后,达之有两三月时间整日不见人影,按理说寒冬腊月里不好行船,盐运时断时续,正是盐商们的淡季,但乙卯新年一直过完元宵,令之也没在家中和达之吃过几次饭。启尔德和艾益华都不过中国春节,正月里医院也照常开业,这一年难得平顺,除夕后城中爆竹声不息,不少孩童被灼伤炸伤,过年时又难免有不少人食多油荤,医院倒是比平日还忙碌一些。正月十七那日下午,令之去帮手煎药,有个五六岁的小幺妹炸伤手指,嘤嘤哭了大半个时辰,千夏细细给她上了草药,又用糕点蜜饯哄了许久,令之煎好一服药回来,才见那小幺妹被母亲牵着,咬着杏脯笑嘻嘻出门。
“我也没怎么吃过,倒是有一种叫羊羹的,比红糖馒头还甜,东洋人用来配茶。”
令之擦擦手,脱了鞋缩在诊室沙发上,从边几上拿了块杏脯,咬下一角,抱怨道:“……千夏姐姐,二哥这么忙,你也这么忙,你好歹每天还在医院里,二哥是根本看不到人影……大过年的没人陪我玩,你们再这么下去,等开了春,我也上北京找大哥去算了……不过大哥也不见得理我,还好松哥哥也在,松哥哥总是会陪我的……呀,这杏脯你吃过没有,怎么这么甜,可把我齁死了……”
“那东洋人吃什么点心?”
千夏给令之倒了一杯滚开水,也上了沙发。房间里烧着壁炉,木柴发出噼里啪啦声响,她穿一件薄薄的藏蓝长棉袍,头发烫直后垂到肩头,脸上只用了一点谢馥春香粉,周身首饰不过一个银镯子,看起来倒比越发珠光宝气的令之更像个女教书先生。
“好像没有……没见过东洋人吃馒头,包子倒是有的,横滨的肉包和北京的山东大包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千夏随手拨了拨令之新戴的银鎏金点翠凤凰耳坠,笑着说:“你真舍得去北京?哪怕你舍得呢,恩溥可不会答应……这耳坠子是他从省城给你带回来的吧?我那天听他说了,这是紫禁城里流出来的东西,说不准是以前哪个妃子用过的呢……”
令之照例撕掉外皮,只吃浸透红糖的部分,问道:“二哥,东洋有没有红糖馒头?”
令之今日穿一件孔雀蓝织锦短袄,是当下时新的宽袖口,滚着玫红宽边,下系一条玫红织锦的百褶裙,浑身鲜亮,又环佩叮当,那对耳坠尤其显眼,和前两年比,令之现在才真正是个富商千金。她也去拨千夏手上的镯子,低声说:“千夏姐姐,你就别取笑我了……”
达之和令之把父亲送到城外,再一同坐马车回城,路覆薄冰,那匹小马从未行过雪路,时常打滑趔趄,他们走走停停,到八店街时已近晌午。达之见街口有人挑担叫卖红糖馒头,想起令之幼时最爱吃这种过甜的点心,就下车买了一个,馒头从炭炉上蒸笼里取出,草纸包好后依然烫手,他一上车就扔给令之,自己还是喝车上备有的热茶。
“这怎么是取笑?恩溥怎样待你,难道你还心里没有底?”
达之微弱地“哼”了一声,却没有更多言语,他看了看西式怀表,说:“父亲,你快上路吧,盐场的事情,您放心有我……我不懂的地方,还有林恩溥帮忙照看。”
令之取下来一只坠子,沉默着摩挲半晌凤凰翅膀,才道:“……我是真的没底……恩溥哥哥他……他现在待我自然是极好,就像他没有去东洋读书前那样,你知道吧,我们以前……是真的很好过……但我一想到中间这几年就心慌……千夏姐姐,他在东洋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当时无端端要和我解除婚约?我……我始终过不了这一关……他又总不肯跟我明说。”
余立心摇摇头,叹道:“……这么大一个国家,不可能重新来过的,哪怕是我们小小一个慎余堂,想推倒重来都谈何容易,你看看这河面,就算夏天涨水的时候,歪尾船想转身也是难的……”
林恩溥出洋的第二年,令之已经感觉蹊跷。此前他几乎每周都有信邮来孜城,每封信厚厚一叠,林恩溥自小临碑,写一手好字,八行笺上却不过是那些琐琐碎碎的小事,东洋的天气、饮食、服饰、风景、人情……事无巨细一一道来,又时不时在信中夹带相片,令之彼时也正在省城读中学,虽满怀相思,却也并不觉得他有多遥远,她内心笃定,四年之后待林恩溥学成归国,二人自然就是要成亲的。林恩溥去的第一年暮春,第一次看到东京满城如云樱花,极为震动,在信中对令之写道:“……前几日课上得知,东洋有诗集名为《万叶集》,中有一篇,写一女子名为樱儿,同时被两名男子所慕,她不知从何选择,竟悬树而死,终成樱花之精……令之妹妹,你虽容颜亦如樱花柔美,前世怕也是花魂,今世你我却幸而唯有彼此,待到我们成亲之后,我带你来东洋游玩,春日赏樱,冬日看雪,东京的雪极大,你应从未见过如此景致……”
达之不假思索说:“什么都没用,只要人还是那么些人……必须什么都重新来过一番,不然什么希望都是说不上的。”
谁知到了那年下雪的季节,林恩溥的信渐渐稀疏下来,有时令之邮过去七八封了,才能收到一封短信,寥寥数语,只说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挂心,相片更是再也没有邮来过。令之心中焦急,却又碍于脸面,不好和家人说起,只有两次趁上林家赴宴的机会,装作不经意向下人打听,林家的管家从小看着令之长大,又知道以后她迟早要嫁入林家,待她极亲,但他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异样,只说大少爷似乎在东洋花了不少银子,连老爷都发了两次火。令之知道,林恩溥素来生活简俭,又不喜任何奢华之物,走之前他们互留信物,令之拆了一根发簪,两颗东珠一人一颗,林恩溥却是给她留了一册他自己手抄的《石头记》,对令之道:“没来得及抄完,你先拿着,我去东洋还接着抄,这样等我回国,就能凑齐一整套了。”
令之也怕冷,穿一件狐狸皮大衣,手上还抱着暖炉,说:“二哥,那你说什么有用?”
令之不知道他在东洋还有没有接着抄书,迟迟收不到回信的时候,令之会翻看那册书,林恩溥抄到三十四回,宝玉让晴雯给黛玉送去两张半新不旧的帕子,黛玉半夜研墨蘸笔,在帕子上题了三首诗,林恩溥就正好抄到最后一句,“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达之在一旁裹紧皮氅,也没有表情,淡淡说:“英国的战舰、德国的大炮、美国的火药……其实都没什么用,再往下走几年就是甲午海战,为海军花了那么多钱,还不是一败涂地。”
令之的房间恰恰对着慎余堂中的竹林,这已是第三年的夏天,刚下过一场骤雨,竹枝青翠,叶上滚珠,林中有竹节虫嗡嗡鸣叫。儿时林恩溥夏日来慎余堂玩耍,会带着令之在林中捕虫,再用枯叶起一堆小火,把竹节虫烤来吃,那甲虫肉质肥美,有一股奇异香气,后来他们渐渐大了,林中火焰隔开彼此,却没有隔开彼此的眼睛。
余立心打算走的那日,先去了河边,向达之叹道:“小时候我也见我父亲这么挪过一次船,我那时也就八九岁……跟今年一样,冷得不得了,还没到寒冬腊月,已经下了三四场大雪,孜溪河眼看着就要冻上。我父亲把小半个盐井的工人都叫过来搬船,我就在河边看热闹,小孩子嘛,动一动就热和了……都挪好后才发现河面这么宽,也不知怎么我夏天能游两个来回,父亲说,这就两天,我们的海军提督要去英国接收战舰……我还问他,什么是战舰?父亲说,就是能打仗的歪尾船,但要大得多……”
漫长的夏天终究还是过去了,令之三个月没有收到林恩溥一封信,再怎么在心中反复为恋人辩解,她也明白,有些事情变了就是变了,缘由不明,却已然如此。
但待余立心走前几日,孜城下了十年未有的大雪,孜溪河似冻非冻,大片雪花浮于水上,久久不融,盐运早停了小半个月,余立心担心停在码头的歪尾船被冻住,临行前让达之安排人来一一挪到岸边。两岸地方有限,有些船甚至被运到了半山腰,远远望去,容易误认为兵车战马。
[1] 英文,首先。
余立心本想在孜城只待两月,谁知杂事纷纷,他一直住到了年底,达之和令之再送他上省城那日,已过了冬至。甲寅年果是虎年,四季剧烈更替,余立心回孜城时白日喷火,盐井上随时备有几缸清热药茶,以免工人中暑。京城虽也燥热,但夜晚暑气总能散去大半,临行前余立心房中还备有薄被,孜城却四面环山,夏日苦长,像蒸一笼久久没有掀盖的包子。平常人家屋中狭窄,不能透气,夜间不少人卷着草席睡在大街上,余立心也把卧房挪去水阁,那地方四面敞空,仅垂下竹帘遮光,只是和后门隔得近,多少有些嘈杂,有时候他已经睡下了,还能隐约听到达之归家,在门口和不知什么人私语。
[2] 英文,真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