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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戏方便,广连楼附近这几家都吃遍了……天福堂和这边一样,也是山东馆子……天泰楼的肉馒头还不错,有时候来不及仔细点菜,买两个也能顶饿……全聚德吃烧鸭子,蘸的甜酱一股怪味……听说胜芳里有一种螃蟹馅儿烧卖,但季节还没到。”

这个时节还没有螃蟹,大热天也吃不动烤涮肉,他们在二楼挑了一张靠窗小桌,济之熟门熟路,点了煮花生、玫瑰枣、小酥鱼、辣白菜、羊头肉和稻草排骨,又叫了一斤黄酒。胡松道:“大少爷常来这边吃饭?”

酒温好上来,济之给一人倒上一杯,加了梅子和姜丝。济之以往在家中从不饮酒,连醪糟煮蛋喝完也会红脸,胡松看他现在做得顺手,问道:“你……平日都是和林先生一起过来?”

黑灰雨云短暂散过一阵,临近夕阳又重新聚集,天色阴沉,庙会上已没有几个摊位,他们就又叫了一辆车,去广连楼所在的大栅栏附近。时间有些不早不晚地尴尬,他们茫茫然逛了通三益干果店、华泰电料行、庆林春茶叶铺……连卖西药的屈臣氏大药房都进去绕了一圈,济之买了几瓶子不知道什么药片。走到广连楼北边时,济之说:“要不我们还是先吃点晚饭。”这边一溜下去都是饭馆,有天瑞居、天福堂、天泰楼、全聚德、正阳楼和胜芳大螃蟹,胡松听说临戏上演还有一个多时辰,也确实没地方去,就和济之一同进了正阳楼。

济之迟疑半刻,才说:“一开始是他带我过来这边……但最近……最近我们不怎么往来了。”

吃了一顿点心,气氛莫名松弛下来,自来了北京,二人还没有这样相对过,聊起旧事时,胡松看到济之原本倦怠的脸,慢慢露出他熟悉的开怀神情,确是多年之前,那个因羞怯软弱,整日赖着他的少年。

“为什么?义父和林先生倒是还偶然会在饭局上遇见。”

胡松吃完最后一点扒糕,拿出素布手绢擦嘴,说:“……义父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只说这乱世在史书中就一笔一瞬,对我们说不定就是一生,只盼着能保住慎余堂的盐场……大少爷,你倒是并没有几个月前那么不知时局了,义父要是知道了会很宽慰……”

“也没什么,就是……性子合不来。”

“要没有商人资助,革命党也没机会转身成了政客……我看父亲以前分明是万事只认梁任公,到北京也就这么点时间,怎么好像现在反往袁世凯这边偏?上次听他的意思,连宋渔父被暗杀,他也疑心是孙文动的手,觉得袁世凯蒙了冤……”

稻草排骨是用当年稻草,洗净后将酱过的排骨捆好,先蒸后炸,也无甚特别,不过一股稻香,从草中剥出排骨时也有点趣味。济之给他夹了一块,说:“你不是爱吃酥肉,这也差不多。”

胡松摇头:“义父一不搞革命,二不当政客,能谋什么事……”

孜城人家每逢过年,会将排骨和肥肉片一同外裹生粉和蛋液,撒上几颗花椒炸出来,名为酥肉。酥肉炸好后放凉,再与白萝卜同煮,肉质滑嫩,且有萝卜清甜。但胡松从小爱吃刚出锅的酥排骨。大年二十七八,厨房起炸锅那日,他带上济之,早早候在锅旁。慎余堂上下人多,排骨一炸就是二三十斤,他们两个孩童,这么白口也要吃掉一两斤,吃到双手糊油。济之年纪更小几岁,吃完随手往过年新衣上抹,胡松总一把抓住他,先用草纸擦了浮油,再拿皂角给他细细洗手。

济之问道:“父亲这几月在北京城里四处周旋,到底在谋什么事?”

胡松大概也想起往事,吃了一口稻草排骨说:“……这不是我们孜城的味道,太咸,外面也不裹粉,肉都炸干了。”

胡松又道:“那院子本是天津盐商何仲璟的产业,他辗辗转转是袁世凯的亲家,说是有个儿媳是何仲璟的侄女,老佛爷死的时候袁世凯去天津避祸,就是住在何家,这何家好像跟我们也有什么生意往来,毕竟都是盐商……总之义父说,后来袁世凯对蔡将军不放心,就把他诓来北京,其实是软禁在这里。”

济之几乎没吃荤腥,只一直剥煮花生下酒,胡松把自己那杯喝完后,就叫了白饭,说:“大少爷,你少喝点,空喝伤脾胃,我记得你以前不喝酒。”

济之吃了一惊,他虽不大懂国内时局,但蔡松坡的名字总也听过。回国之后,难得有一次和达之闲谈,他提到留日的学生总爱讲蔡将军将原名“艮寅”改为“锷”的故事,先是佳话,后来几乎成了传奇。不过达之对此似乎不以为然,只是冷笑一声,说:“蔡将军这种人,都夸他一腔热血,其实就是糊涂,也不妨说傻……这个国家啊,不从里面推倒重来,永远也就是这样了。”

济之又干了一杯,淡淡回答:“以前……以前我什么都不懂。”

“以前倒真的是贝勒府,现在松坡将军住里面。”

胡松突然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慌,好像济之正一步步把他引到本不想进入的陷阱。他尽力转开了话题,问道:“大少爷……你下面到底有什么打算?义父也不会一直这么在北京住着,局势稍微定下来一点,我们迟早是要回孜城的,你在这边做西式医生,难道打算这么一直做下去?家里的生意毕竟以后是要传给你的……”

济之似是又在走神,漫不经心说:“……又是哪个前清的王爷?”

济之再给自己斟满酒,还是淡淡说:“……看完戏再说这个。”

摊子在两条南北胡同的交口,他们从护仓胡同过来,再往前是棉花胡同。胡松吃了半碗凉粉,停下来喝茶,指着前面两棵大树,道:“大少爷,上次我陪义父来过这边,你知道那两棵老槐树中间的院子里住着谁?”

从广连楼的黑漆匾额下进门后,济之先在影壁拐弯处的南房买了半斤炒瓜子,又往前走到北柜房,靠西墙摆着一口黑绿釉大鱼缸,下带汉白玉底座,济之剥了几粒瓜子,逗得本藏身缸底的水泡眼金鱼浮出水面啄食。墙根里有一溜儿小贩,卖馄饨的、卖卤煮小肠的、卖老豆腐的、卖爆肚的……大概是看戏中间饿了,可以来胡乱填个肚子,但那墙后偏偏又是便池,虽说已用木板盖住,尿骚味还是混杂卤煮爆肚本就遮不住的下水腥臭味。胡松用手巾盖了口鼻,说:“这味道可怎么下口。”

他们渐渐走到庙会中间,坐下来在一个叫“年糕李”的茶汤摊儿上喝茶吃点心,这摊子除了年糕,还有扒糕、凉粉、油炸灌肠和卤煮丸子,灌肠和卤煮的味道奇异浓烈,瞬时盖过了伞柄上的茉莉花香。他们各叫了一碗凉粉配扒糕,加上混杂花椒油的酱油、醋、辣椒油、蒜汁和胡萝卜丝,二人都吃不惯北京的芝麻酱,北方的辣油也没什么辣劲,不过一股干辣椒烤煳后的焦香。

济之应是早习惯了,神色自若道:“你现在是刚吃饱,要真是饿慌了,什么都能下口。”

“应该还在,民国不是优待清室,都成了私产……上次陪义父见人,路过护国寺南边的群力胡同,他说以前那里是庄亲王府,占的地方在王府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后来被八国联军烧了,说是因为王府里设过义和团的拳坛。”

再往前走就进了坐东朝西的戏厅,济之带着他往楼上走,见四方形戏台上有两根大抱柱,柱前悬着两盏大汽灯,黑漆抱柱上刻有金字对联,上联“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下联“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教拍案惊奇”,戏台中央也挂黑漆金字匾,上书“盛世元音”,胡松说:“这字倒是写得不错。”

“清王府的人现在还住这边?”

“说是有个小贝勒题的,也就十八九岁年纪,小时候在恭王府学的诗文,革命后就一直隐在西山戒台寺。但这个年纪关不住,每个月总要溜进北京城看几场戏,前两月就给广连楼题了这副对联,小贝勒不肯落款,其实老来戏园子的人也都知道了。”

“今天是因为下雨……义父总来西边见人,王公官宦们还是住在西边多,听说小皇帝没退位的时候,护国寺的庙会还有不少住在定阜大街的王府女眷。”

“大少爷,这半年你懂的事情真多。”

“那边东西好像比这边多。”

济之顿了顿脚步:“……都是林远生讲的,他是杂志编辑,跟谁都熟,什么消息都知道。”

“隆福寺是东寺,这是西寺,的确也差不多。”

楼上分南北两边,各有六个包厢,他们坐在从西往东数的第一个里头,厢内有三排座位,一排是长凳,二排是排桌,第三排则是高凳,看起来起码能坐三十人,但戏都快开场了,厢内还只有他们两人,卖座的送来热手把子,戏单,几碟子花生、松子、蜜饯果脯和两壶滚茶上来,摆放整齐后,弯腰在边上候着。济之擦了擦脸,当面给了他两个袁世凯今年三月新铸的银元,胡松一惊,道:“两个人看戏这么贵?”自余立心走后就是他在管账,知道现今一个银元能换一百八十个铜钱,买三十斤上等大米。

济之摇摇头:“没有,只去过一次隆福寺。”

济之说:“戏园子里看戏不收戏钱,就给十六个铜钱买壶茶,但今日我包了这个包厢。”

围看的人不多,也几乎没有人笑,济之却还是扔了几枚铜钱,才又往前走。胡松看他心事重重,问道:“大少爷以前来过护国寺没有?”

“干吗花这冤枉钱?”

俩人打赌江边瞧,两个和尚—洗澡。

“不是父亲的钱,医院给我两百元月饷。”

那人说是鱼肚,这人说是尿泡。

胡松也不说话了,低头看戏单子,今晚上有三出戏。

不是葫芦不是瓢,水中一冲一冒。

民国三年八月二十七 鸿庆班

远看忽忽悠悠,近来飘飘摇摇。

《审刺客》 金少山 韦久峰

又是良久沉默,二人一路北行,经过卖酸梅汤的永和斋、卖饽饽的吉顺斋、卖绢扇的雪林斋、卖蝈蝈葫芦的平艺堂、卖花木的永春花、说相声的王麻子、吞剑的鸭蛋刘、弹三弦的弦子李……永春花的摊位前摆几十盆茉莉,结满密密匝匝花骨朵,百尺开外已经闻到清香,济之和摊主商量了一会儿,用十文钱剪了一小把花。卖花的是个姑娘,给他剪得又繁又新鲜,还配上层层叶子,济之拿着花也不方便,就又要了一根麻线,系在伞柄上,伞上水迹未干,茉莉香中能闻到雨水的味道。在王麻子那里两人停了一会儿,王麻子果然满脸麻子,正在说一段《西江月》:

《长坂坡》 沈华轩 金秀山

济之一开始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过了许久才说:“不知道,我又不懂中药中医。”

《怜香伴》 龚灵甫 刘耘升

出了门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后来就索性叫了车去护国寺。北京城连下十日大雨,这才慢慢凉下来,到了才发现因中午那场暴雨,庙会散了不少,门口只零零星星还有些浮摊,寺墙周围数亩葡萄园子临近成熟,挂满紫玉似的果子。他们从东角门进去,经过一个卖野药的中年男人,穿着黑布长衫,却不伦不类戴西洋礼帽,牵着一头小小黑驴,脖挂铜铃,背上驮着药匣子,下压白布,上书“天元堂黑驴眼药”,下头还画了黑驴。两人自上车就没说话,济之一直拨弄手中洋伞,胡松斟酌许久,开口道:“大少爷,你是医生,这天元堂的眼药到底有用没有?义父前一阵也说眼睛酸痛,要是信得过,不如我买一匣子,托人给他带回去。”

济之说:“今晚也算有几个名角,但最后那出戏……最后那是出新戏,今晚第一次上台,李笠翁的本子,从未有人演过。”

胡松摩挲着八方碗的碗沿,说:“……倒是也没什么事。”

孜城的茶馆虽也能听戏,但胡松难得陪余立心进去一次,川地和京城的剧目又全然不同,第一出《审刺客》稀里糊涂看下来,他甚至不知是哪朝哪代。楼下叫好声四起,济之却只沉默着不停给茶续水,胡松看他脸色越发潮红,额头渗出层层细汗,用那张手把子擦了又擦,雪白棉布上印出汗渍,胡松也松松领口。虽说连日下雨,毕竟是三伏天气,戏台子两边那煤油大汽灯一开,戏厅里的确是热得紧。

“今天凉快,可以到处走走……你店里有事?”

第二出好歹知道是三国故事,那演赵云的武生着蓝边白蟒白靠行头,头戴夫子盔,脚蹬皂色厚底靴,使一把素缨亮银枪,个子魁梧,虎虎有生气,扮相却极俊美。济之低声对他说:“这武生叫沈华轩,听说最早也是清廷某个王府的小书吏,本只是个戏迷,就闲下来的时候票票戏,但拜了个好师父,好像跟杨小楼能扯上点什么关系,戏园子里的人,大都不识字,他还能读书,一走票就比别人高几成,很快成了名票……后来小皇帝退位,他也丢了差事,索性专心唱他的戏,这边好几个戏园子,就他扮的赵云最火,《群英会》《华容道》《借东风》,还有这出《长坂坡》。”

胡松看看店中的西式座钟:“……这才两点。”

胡松说:“大少爷,你怎么突然这么喜欢看戏……我记得小时候义父想带你去听两出,你宁可挨揍也不去,说咿咿呀呀的,太无聊。”

济之似乎皱了皱眉头,却也没驳他的叫法,说:“晚上去看戏怎样?”

济之过了半晌才说:“……我也是来了北京才知道,这个世道,难为只在戏里戏外,还有点真心实情。”

胡松抖抖手上面渣,叫了声:“大少爷。”

《怜香伴》上的时候,楼下散座已稀稀拉拉走了不少人,“这两个角儿没什么人知道。”济之说。

济之到雅墨斋来的那日正是七夕。胡松上午去西四牌楼办事,正遇上护国寺逢七庙会,他顺手买了两张牛郎织女年画和一盒子乞巧果。济之进门时,他正一边看别人寄卖的哥窑八方碗,一边从盒子里拣出一个猴子形状的乞巧果当午饭,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正在细细端详那张年画的济之。他今日穿白夏布长衫,内联升黑布鞋,中午刚下了一场雨,他拿一把黑色长柄洋伞,看起来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公子模样,只是脸色发黑,整个人上下都显疲态。

“那你知道?”

余立心沉默良久,才答:“……也是革命党和时势把他逼到这一步,换个制度也许会好一点……再说我们也没什么可选的,宋渔父莫名被杀,黄克强无心权术,梁任公的进步党又没什么声势……至于孙文……谁知道宋渔父到底死在谁手里……还是严先生说得好,‘制无美恶,期于适时;变无迟速,要在当可’啊。”

“……算吧,排戏的时候,我来看过两次,不过那时他们都没穿行头。”

“老爷,袁世凯这样坏,你怎么还……”

“不是角儿,怎么这边能让他们压场?”

“延清堂是以前清廷的内务府总管出的资,这又另说。”

“后面有人捧。”

胡松又问:“那延清堂倒还是每日开张。”

“这样……戏排得怎么样,你觉得好看?”

余立心叹气道:“熊希龄就被这件事逼得辞了职,辞职之前,还要受袁世凯要挟,签署解散国会和国民党的公文,既失权位,又失民心,无端端成了罪人……事情闹成这样,这雅墨斋的老板,大概也就是想套点现银,免得日后麻烦。”

“你看了再说。”

胡松这才想起前几月报上有消息,道之前任热河都统的熊希龄,为筹集资金修缮衙门,把热河行宫里的皇室宝器,偷偷运出来在文物圈中售卖。更有记者言之凿凿写道,熊希龄应袁世凯三番五次邀请来京担任国务总理时,同时从热河“带回货物八十箱,卖价三十万两”,“为热河都统时将前清行宫内之古瓷器、书画取去二百余件,现被世续查明,已请律师向京师地方厅起诉”。舆论自是哗然。

两人停了口,专心看戏。戏台前一阵嘈杂,出外解手和吃卤煮的人陆续回来了,生角压不住场,胡松几乎没听清前面的唱词。只见戏中有一男两女,他想大概最后也就是个二美共侍一夫的故事。谁知道场内渐渐静下来后,却见那叫范介夫的监生,新娶了名为崔笺云的新婚妻子,笺云前去庙中烧香,偶遇一身有奇香的小姐,似是叫曹语花,二人先诗文赓和,后在神佛前订了终身。

胡松也问过余立心,好好的生意,又正是挣钱的时候,老板为什么说不做就不做了?余立心说,去年琉璃厂突然出了不少清廷古物,瓷器、玉器、漆器、红木家具、金丝地毯,都是真正的皇家库货,雅墨斋这两件宋瓷,据说是当年乾隆皇帝的爱物,“隔壁的延清堂,你看到现在就搁架子上的东西没有?青花斗彩盘子、玉壶春瓶、永乐甜白釉薄胎碗、康熙豇豆红釉莱菔尊……一时间收这么多宝物,哪怕是延清堂也没那么容易吧,你以为哪里来的?”

崔笺云穿一身艳黄衣衫,颇有英气,道:“我们要与寻常的结盟不同,寻常结盟只结得今生,我们要把来世都结在里面。”曹语花则身着月白滚红边的衫裙,模样娇媚,道:“来世为同胞姊妹何如?”笺云道:“不好,难道我们两个来世都做女子不成?”语花道:“今生为姊妹,来世为兄弟如何?”笺云依旧不依:“我和你来生做了夫妻罢!”

余家盘下的古玩铺子唤作雅墨斋,前头的老板听说有个弟弟在宫中做太监,店中有不少说不清来历的好货,尤以宋瓷为佳。胡松接手时,他们刚收了一个北宋定窑划花大缸,高达八寸,缸内纹有鱼藻,缸外雕双层莲瓣,缸口镶铜,敲之如磬。又有一个鼓钉三足笔洗,是钧窑特有的天青色浊釉,但烧的时候大概出了什么岔子,底部烧出一点玫瑰紫,日光下能泛五彩,和别的钧窑笔洗相比,倒更显独一无二。单是这两样,按理就值一套大宅院,但最后他们盘下整个店面,也就花了一套宅院的银两。

胡松一惊,低声问济之:“两名女子订终身?”

胡松听了也不说话,只心里冷笑:绝无可能……济之……他毕竟是济之。

济之转头看着他:“是啊……那二人都是男旦。”

过了十几日,余立心有电报过来,说已经平安归家,楼心月这才放下心来。除了几个仆妇,北京这院子里就她一名女眷,济之和胡松又和她年龄相仿,为避嫌疑,她几乎不出来走动,一日三餐也都在房中用,家中账目以前有些归她看的,她也全交给了胡松。偌大一个宅院,只有济之算真正主人,但自那日之后,他又很少归家。胡松白日里总去琉璃厂,那里往来的人多而杂,影影绰绰听到人说,有个西南来的富家公子,白日正正经经作医生,夜里却泡在戏园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

戏厅内汽灯越烤越热,胡松只觉得手心、脖子、腋下都积着汗,厢内让人透不过气,他起身去把窗户支开,窗下是戏园后门小巷,几个大木桶中堆满秽物,没有风,一股熟得烂透的西瓜味儿找不到出口,直直冲上窗口。

胡松只觉身上又凉又热,鼻塞喉紧,估摸是发了烧。雨越下越猛,水声遮住万物声响,让这空荡荡的宅子,有一种虚空静意。八仙桌上摆着他这段时间爱不释手的定窑瓶子,不知谁新摘了一朵艳粉色芍药插瓶,应是雨刚下时就摘了,花瓣齐整,却带着未干雨水,半开未开,边上还有两个绽缝花苞,胡松随手拨弄那几片青翠叶子,又呆坐半晌,这才回房休息。

今日是上弦月,月光恰好投在巷子中央,胡松见檐下有二人搂抱在一起,一人穿西式衣裳,戴小圆眼镜,分明是个年轻公子,另一人则还戴着头面贴着鬓角,不知是今晚哪出戏里的小角色,身形尚幼,也就十六七岁模样,脸上的妆没有褪干净,但也看得出眉目清秀,他眼角勾得细长,更显眼波含情。两人搂了一会儿,又微微分开,唱戏的少年握住那公子的手,也不说话,只用指尖轻轻抚他手心,前门大街也就一两百尺的距离,人声喧嚣,二人却浑然不知,就这么傻傻痴痴,站在一桶子污脏的烂西瓜旁边。

“不会有事,看戏都是晚上。”济之说完,就撑伞出了门,大概是特意等他们回家。

胡松心中烦乱,就又关了窗,回座时讪讪对济之说:“……外面有股味儿,又没风,开着也热。”

“哪天?我得看店里有没有事。”

济之没有答话,他正盯着戏台错不开眼珠,戏中崔笺云和曹语花入了洞房,唱道:“虽神灵赫赫应难诳,负心的自有奇殃。但愿从今世世都相傍,轮流作凤凰,颠倒偕鸳帐。”

“不是,就你和我。”

厢内越发热得让人坐不住,胡松猛喝了数杯茶水,下腹胀痛,就出包厢去解手,解完也不想回厢,只觉出奇饥饿,又在那一溜小贩中挑了一家,花五个铜钱,站着吃了一碗馄饨。这里的馄饨不过糊弄看戏的客人,几乎全是皮,只中间有星星点点肉馅儿,汤里漂着几个虾皮,一撮香葱沫子,搁多了酱油,吃来齁咸。但胡松在便池的尿骚味中,一口气吃完那十五个馄饨,又喝了满满一碗汤,他想,济之说得对,饿的时候,果真什么都能下口。

“和《庸言》杂志的林先生一起?”

待他再回包厢,已演至笺云耐不住相思,设计让语花嫁给自己丈夫做侧室,她们就此能“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戏到了最后,是夫妻妾三人共入洞房,同声唱道:“洞房幽敞,鸳鸯锦褥芙蓉被,水波纹簟销金帐。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明年此际珠生蚌,看一对麒麟降。”

“你去了就知道了,到时候我来叫你。”

戏台下一阵嘈杂,叫好声混着嘘声,又间或冒出几句下流话,有人粗声粗气道:“哟……第一次见识这个,最后这算是怎么回事?谁是凤谁是凰啊这是?”

胡松愣了愣:“……什么戏?我从来不看戏。”

另一人在边上笑道:“哪能分那么清楚,既然一同进了鸳鸯帐,还不是怎么乱配都能作鸳鸯。”

胡松正想也回去,济之却递过来一张大棉巾,他只得擦擦头发,又胡乱抖了抖湿衣。刚才雷电齐下,院中没来得及摘的石榴,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新开的芍药被风吹过,孤零零只剩黄色花蕊。济之在边上看他收拾衣服,突然道:“过几日,你要不要去看戏?”

他们见楼下渐渐散了,这才起身离席,济之下楼时问:“你觉得……怎么样?”

那天他们一前一后坐两辆人力车回家,刚上车时还是晴日朗朗,得垂下布帘避暑,车还没有到北海,就听到轰鸣雷声,帘外隐约有白光闪过,待到他们到家门口,已经是暴雨如泻,白雾茫茫,看不清院中景致。从门口到正厅有点路程,两人都湿透了,没想到出门时还在昏睡的济之,已经穿戴齐整,站在正厅门口,似在看雨。楼心月的丝袍浸了水,清清楚楚看见里头小衣和丝袜的轮廓,她极是尴尬,话都没说一句,匆匆回房换衣。

胡松过了良久才回:“不知道……我也不懂戏。”

火车快出站台,余立心才探出半个头,大声对胡松说:“那个北宋的瓶子,你真喜欢就自己留着!拿来插插花也好,一百大洋的东西,空放着可惜,就是小心别让家里猫给摔了!”胡松和楼心月都笑起来,这半年因济之的关系,家中少有欢声,他们两个外人,又都身份尴尬,夹在这对性子倔强的父子之间,着实难做。

待到出了戏园子大门,等黄包车时见到前面有两人也正打算上车,胡松见当中有个微胖圆脸的青年,分明是林远生。他身边的人只摘了头面,连戏服都没换,一眼就能看出,是刚才戏台上的曹语花。林远生也看到他们,低头对边上的人耳语两句,那人就先上了车,林远生则微微笑了笑,上前来招呼:“哟,余少爷,难得今日你这么给面子,也来捧我们的场。”

后来二人就看着余立心上了车,隔着车窗,楼心月反复叮嘱天气炎热,那些石榴籽今日就得吃光,又说食盒下还藏有一点西药,要是路上肠胃忽觉不适,就一日分三次吃六粒。她今日穿白丝旗袍,黑色西式半跟鞋,头发松松绾成低髻,只上了一点点粉和胭脂,皮光水滑,用真丝手绢轻轻压住额头细汗,不管怎么细看,都是一个秀丽端庄的大家夫人。来京也就不到一年,看起来脱胎换骨的,又何止济之一人。

济之沉着脸,也不答话,只转头给胡松说:“我们走吧。”

余立心叹口气:“这十几年这么过来,话再吉利有什么用……”

林远生这才注意到他身边有人,上下端详了一下胡松,又笑道:“这是余先生身边的那人吧……原来如此,这才是自己人啊,多少年的交情,外人自然不能比,又是家仆,带在身边也方便……我说原本好好的,余少爷怎么忽然说翻脸就翻脸,比戏子还无情……”

楼心月打断他,道:“快上车了说这些干什么,怪不吉利的。”

济之脸色越发乌青,正是各大戏园子散场的时候,黄包车一时间也等不来,他拽着胡松,不言不语往前边暗巷走去。过了一阵,才发现他们正好一路北行,恰是回家方向,沿途漆黑,只有零星月光,各家院墙内似是都植有栀子。慎余堂内胡松所住的小院,就种满这种孜城人称为“水横枝”的白花,盛开时香气馥郁。

余立心喝不惯咖啡,伸手叫了滚水泡茶,道:“英国人建的,当年清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就是在这里被吴樾的炸弹给炸了……不过死的是吴樾自己,考察的事情只是推迟了,再从这里出发的时候,就戒了严……不过也没用,当年出洋考察,是为了预备立宪,但革命党不信这些,觉得有皇帝的地方,就不可能立宪……”他突然停了口,想到从吴樾行刺到现在,也不到十年时间,却已有前世今生之感。

胡松沉默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道:“……之前你和林先生……”

第二日清晨,楼心月和胡松去火车站送余立心,济之则说中暑没有恢复,还在家中昏睡。他们到正阳门东车站时间尚早,余立心买的头等票,就在头等候车室里坐着休息了半个时辰。候车室全西式装饰,铺厚厚羊毛地毯,明明三伏天,却不知怎么也不觉烦热。枣色天鹅绒沙发,服务生给每人送上一杯咖啡加奶,另有叫不出名字的西式点心,吧台上放着公用电话,纯铜话筒,镶着锃亮金边,胡松说:“这车站倒是修得气派。”

济之一直走在他右边,月光斜斜下来,他可以看清胡松的侧脸,胡松看他,却只是一团混沌黑影。黑影中济之答道:“……是啊……就和你想的一样……后来……后来你也看到了,我们断了关系,他也有了别的人。”

胡松似乎也有点恍惚,只说:“……大少爷只是一时糊涂,很快会收心的,上次我去医院给他送东西,看他对病人很是耐心,就像以前一样……”

“你为什么……义父要是知道了……你到底为什么……这样怎么行,你还没有成家……大少爷,你是不是出洋读书的时候生了什么病,这能不能治?”

说起达之,余立心私下里跟胡松叹道:“以前总觉得济之虽然性子软,但走的总是正途,盐场这些生意,迟早是要交给他的……倒是达之从小古古怪怪,待他留洋,就想着当没这个儿子,最多花点银子养着他罢了……没想到现在反过来了……济之他……唉……”自从年初和父亲大吵之后,济之这半年虽是还住在家中,但和他们都少有言语,他果真在安定门内交道口的安定医院找了份工作,白日里是正正经经的出诊医生,晚上则和林远生厮混在一起。谁都没料到,林远生虽是整日谈论国事的《庸言》杂志编辑,私下里却爱上戏园子捧戏子,余立心开始也想管管,但让他烦心的事情太多,并挪不出手管教一个胡闹的儿子。

济之猛地甩了甩手,想甩掉一点不知道什么东西,他烦躁地说:“我没有病,为什么一定是有病……松哥哥,你是不是真不知道我和林远生为什么断了关系?”

三月,北京政府派年过花甲的晏安澜入川,任四川盐运使,哪怕是对袁世凯多有置喙的人,也对这个安排难提异议。晏安澜是光绪三年的进士,二十年来专于盐务。宣统元年,他曾前往苏、浙、皖、豫、湘、鄂、赣七省盐场,考察数月,以知晓盐政弊端、民情苦楚,并于宣统二年起草了《整顿盐政办法廿四条》,统筹盐捐杂课,淮水两岸十四州县的盐价顿降一半。慎余堂现今都是达之在主事,他每月邮来一封家书,看起来和晏安澜也算相安无事,自达之和林恩溥联手之后,两边的盐场灶房的炉火都是整夜不熄。据达之说,孜溪河现在有一大半的歪尾船运的是余林两家的货,夏季向来是盐运的旺时,余立心惦记歪尾船那长长船橹,搬盐工人们裸着的赤铜色上身,以及孜溪河边密密生长的银杏树,浓浓盐味混杂草木清香,在水中将比在岸上传得更远……余立心想,的确也应该回去看看了。

他们原来已走至水边,天上大团大团深蓝色云朵,暂时吞了月亮,没有一点风,水面阴沉,湖心有鱼刺啦跳出水面,鱼腹雪白,是暗夜中唯一的光亮。胡松心中无边烦闷,茫茫然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盐务稽核分所八月要移到孜城,我得回去见见新上任的晏安澜……稽核所的房子还是我拨出来的,就在沙湾那边,那院子小时候我也住过,院里好大一棵槐树,后来我父亲听了风水先生的话,说屋里有老槐树不好,因为槐树里有个鬼,我们才搬到现在这宅子里,其实命里当真有鬼,哪里这么便宜能躲过去……不过听淮水那边的盐商说,这次来的晏安澜倒是个好官……”

济之忽然从一旁拉住他的衣袖,道:“……松哥哥,你心里是知道的是不是?这么多年了,你其实不是没感觉的是不是?我心里一直……一直惦记的人是你……我和林远生……不过是寂寞,后来才知道自己不可能,除了你,谁都不可能……松哥哥,你先别说话,听我说……我知道这不对,上帝会有祂的审判,但我想过了,我愿意的,我愿意接受审判,任何审判……只要你和我的心思一样,其实你也是一样的,是不是?”

楼心月又道:“你不是说这一年孜城难得安宁,我们可以在北京再待一段日子……那你何必一定得赶着回去?大热天的,路上当心中暑,你看前几天济之就病了,说是顶着毒太阳去游香山……现在都还躺在房里。”

胡松大惊,这几个月隐隐约约的担忧,猛然被对方戳破在眼前,他急忙抽回袖子,道:“大少爷,这……这不可以……你是不是疯了……”

为了方便在京城活动,这大半年余立心买下不少商铺,他自己忙于应酬,都是胡松在全盘打理。有个古玩铺子,当时买下来只是听说这两年紫禁城内乱成一团,太监宫女大臣们,凡是有能耐的,无不每日设法把库藏的宝物带出来换钱,正是民间收古玩的好时候。他们这一年在京城各方打点,花销甚巨,就想挣点方便钱,补补亏空。没想到胡松对鉴赏颇有天赋,也就几月时间,已经入了迷,上个月得了一个定窑白釉刻云龙纹长颈瓶,本来转手就可以赚一倍价钱,但他舍不得出手,又不好跟余立心明说,每日在家摩挲叹气。胡松少年老成,这么多年都凡事克制,从不流露心绪,余立心觉得有趣,就故意不说让他留着这瓶子。

“济之……松哥哥,你能不能叫我济之……小时候你这么叫过我的,你记不记得?松哥哥,父亲总想让你成家,你也一直推脱,你跟我的心思一样,对不对?松哥哥,你想想今晚上的戏,她们都可以在一起,我们也可以……真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余立心正在把几本《庸言》和严几道给他题款的《原富》《天演论》放进箱子,漫不经心答道:“……你瞎想什么,和这没关系,我也就是去去就回来……北京这边这么多下人,你都走了谁来管?胡松又得料理生意,又得看他那些瓶子罐子碟子的,顾不上这些琐事。”

胡松只觉脑中糨糊般混乱,道:“那怎么可能……她们是女子,可以嫁同一名丈夫……两个男子……这怎么可能……”

石榴籽薄似玛瑙,楼心月又留着指甲,难免戳破,汁水四溢,时不时要停下来擦手,她剥了大半盒子,还是觉得不安,又说:“要不还是我跟你回去,一路上也有个人照顾……要是……要是你觉得我回大宅不方便,我随便住哪个宅子就是了。”

济之急切地扶住他的肩膀,道:“没什么不可能的,我早想过了,我们一起离开父亲,我可以做西式医生,生活终归不成问题,你跟着父亲这么多年,还能做个小生意,你不是喜欢古玩,那就再开个小古玩店……我们在北京也好,去上海也罢,买个院子躲起来,我反正是不会成家的了,不管谁来说媒,我横竖就是这样了……松哥哥你……只能委屈你一下,对外就说是我的管家,在家我们就像夫妻一样,照常过我们的日子,你说是不是很好……这种乱世,没人会管我们这种小人物,我们能躲一时,说不定就能躲一世……松哥哥,现在父亲回了孜城,正是我们离家的好时期,父亲给你留了不少银钱吧?我们就拿一点,够安顿生活就行,说起来这也是我应得的家产,要是你觉得愧对父亲,不想拿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先在西山那边租个宅院,那边便宜,我的月饷也付得起……等父亲明年彻底回了孜城,我们再搬回城里……松哥哥,这些事我反反复复都想过了,你说说,为什么不可以?”

奥匈帝国王储斐迪南大公夫妇被刺杀那日,余立心正在打点行李,打算第二日回孜城。正是盛夏,院中睡莲竞开,石榴熟透,楼心月让下人摘了十几只已绽缝的大石榴,亲手一只只剥出来,放在内置冰块的食盒里,让他在火车上也能吃个新鲜。京城的蔬果远不及孜城丰盛,但有几样东西余立心极喜,一是仲夏石榴,二是金秋红果,三是凛冬柿子。他这次回川准备待七八十日,再回京时,应当正是漫山红果时节,北京人喜欢外裹冰糖衣,串成葫芦,但余立心偏爱它的酸涩味,用来当点心,配孜城带来的茉莉花茶。

月亮重新从云中钻出来,照亮济之苍白而满是汗水的脸,胡松扶住桥上栏杆,疑心自己即刻就会昏厥,又疑心眼前不过幻梦一场。既然是在梦中,也许便可放纵一回?他伸出右手,用同样渗透汗水的掌心,为济之拂去额头细汗,又轻轻、轻轻地把他的头拉向自己肩膀。从二人相识时开始,他就一直比济之高出半个头,二十年中,世间诸事均有大变,眼前他搂住的,却还是当日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