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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拂过什刹海,夕阳下水面有火红涟漪,像凛冬将至的密符,又像那日陈俊山在院中青石板上渗进的血迹。他一心只求自保平安,却终究是没有跟对主子,然而活于如此乱世,又有谁能说自己跟对了主子?

余立心尚记得,陈俊山对这些无甚兴趣,他喝得微醺,去叫了云想阁中相熟的姑娘陪伴,临走前对余立心说:“立心兄,这条路那条路的,你想来做甚?我们这种人,且过一日是一日,好好跟对主子,求个平安罢了……”

胡松忍不住劝他:“老爷,天台上凉,还是下去吧。”

“我厌的是革命之前的革命党,现在革命既已成事实……唉,当年清廷想立宪,被生生打断,现在民国政府想选国会组内阁,又被如此这般打断……再多路可走,这么一直断下去,也全成了死路。”

余立心点点头,他干了最后小半杯酒,回了卧房。楼心月正在房中替他更换床褥,余立心不惯与人同眠,他们一直有各自房间,他事多心杂,又到了如今年纪,二人性事也并不热烈频密,但这个下午,不知为何,他突然需要柔软莹白身体的慰藉。

“为谁可惜?国民党?你不是最厌革命党?”

余立心关了门窗,从背后搂住楼心月。她刚沐浴洗头,长发未干,又没有上头油,穿一套宽身月白褂子,这几日冷了,披着麻灰色羊毛坎肩,脸上干干净净,像几年前他们初相识的模样,那时她不过十八岁,刚到孜城,是余立心花了大价钱,给她开的苞。

余立心示意楼心月再去温一壶酒,叹口气道:“可惜了。”

余立心拨开头发,从雪白颈窝那里,亲了下去,楼心月先是心惊,随后就软在那些未换被褥上。雨过天青的被面,用墨色绣着岁寒三友,看起来有一股清冷情欲,余立心就是如此,云雨时不发一声,只有低低呻吟。事情结束之后,他会立刻起身洗浴,但今日余立心好像并不着急,也不许楼心月穿衣,他搂住她濡湿的身子,先沉沉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天色墨黑,他也不点灯,又索要了一次,这才起身招呼胡松,给他们安排晚饭。

“都这么说,但谁敢下这个断言?现在想杀宋渔父的,可不只是一个袁世凯……”

那一年冬天极冷,他们在北京过的除夕,这宅子当初建时没装地龙,只能每屋以炭炉取暖,楼心月真有了女主人的打算,想省点用度,就把下人们都挪进几个屋子,只胡松单独一屋,她自己本来还是留着睡房,但余立心说,要挪就都挪了,她也就搬了过来。余立心这一阵心情向好,二人每日耳鬓厮磨,倒是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白日在家读书写字,到了晚上,余立心隔三岔五带她出去应酬交际。楼心月很快会跳西洋舞,找本地裁缝做了一堆薄纱轻绸的西式衣裳,她本就精通音律,稍加学习,还能弹几支简单的钢琴舞曲,也就两三月时间,京城的交际圈都知道,四川来了个大盐商,出手阔绰,新娶的夫人长得娇美,且会跳舞弹琴。

“不是都说是洪述祖通过上海青帮安排的人手?”洪述祖是内务部秘书,袁世凯的嫡系。

按理说现今回孜城,应该已经无甚风险,但余立心想留在北京多看看局势,就打电报回家,让他们几人自己张罗过年,特意叮嘱济之,好好料理井上生意。谁知道到了腊八,济之突然出现在了大门口,就他一人,裹一身灰棉袄,灰色围巾包了大半张脸,手中只拎一个小小藤箱,余立心又惊又怒:“你怎么来了?家中怎么办?!”

陈俊山摇摇头:“也都是报上说的,动手的那个武士英,不过是个兵痞,谁用点钱都买得动。”

外面正下着大雪,济之的棉袄湿了一半,他冻得脸青白骇人,忙着把手放在炉子上取暖,过了半晌才说:“生意让达之管着,他本来对盐场上的事情,就比我有兴致,现在又有林恩溥帮着他,出不了什么岔子。”

楼心月又惊又喜,余立心私下对她虽然也算温柔有情,但有外人在场时,还是仍以歌女待之。她叫去了下人,亲手给二人斟酒布菜,余立心喝了一小盅,问道:“宋渔父的事情,你们军中有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这倒是真的,要都按济之的性子,盐井怕全是要卖掉来建医院修教堂传福音,余立心叹口气,道:“你到底来干什么?你不是和启尔德刚建了医院?”

谁知话语刚落,宋教仁就在上海火车站中枪,两日后身故。出事时余立心还在孜城,那两月孜城难得平静,余立心去云想阁就去得勤些。有一日陈俊山也在,楼心月下厨做了几个下酒菜,正想抚琴,余立心道:“心月,你今天不用给我们找乐子,坐下来一起喝两杯,把别的人都叫下去吧,我和俊山方便说话。”

济之大概一路上早想好了怎么答:“医院有启尔德管着,孜城又新来了一个传教士,正宗的美国医学博士,可以动手术,比我行得多了……我就想来京城随便看看,见见世面,达之都在这边住过几个月呢,上次过来我才五六岁,什么都忘干净了……何况你在这边,怕是有时候要见洋人,你和松哥哥都不懂英文,我过来也好做个翻译。”

宋教仁则不以为意,答之:“无妨。吾此行统一全局,调和南北,正正堂堂,何足畏惧。国家之事,虽有危害,仍当并力赴之。”

余立心只能说:“……也罢了,胡松,你给大少爷收拾个房间出来,让他先泡泡热水,换身干衣服。”

余立心早前就从报上读到,汪兆铭回国,是为了协助解决宋案。今年的国会大选国民党取得大胜,宋教仁三月二十日晚正待从上海坐火车至北京,以国民党党首身份会晤袁世凯,新国会将于四月八日开幕,如若一切顺遂,宋届时将任内阁总理。据说宋教仁北上前,曾和沪上记者徐血儿闲聊,记者劝他:“先生此行,责任甚重,顾宵小多欲不利于先生,恐前途有不测之险危,愿先生慎重防卫。”

胡松答道:“那些空房都冷得没法进人,重新起炉子怕也得几个时辰才能暖起来……大少爷看起来困得很,就先去我房间里洗个澡,睡一觉吧。”

“去年去了法国,今年回来几个月,听说现在又回法国了。”

胡松在这家中亦主亦仆,他不愿意住正房,楼心月就给他安排了一间西厢房。京城里的房子如是坐南朝北,整年见不到阳光,冬日苦寒,生了炉子也会冷得入骨。他这间房每日清晨能晒一两个时辰,倒是也算敞亮,且小院里就他一人居住,天井里种了一株几人抱的银杏树,北京和孜城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城中植满银杏,深秋时漫地金黄。孜城地处川南,冬天再冷也有限,银杏枝头多多少少还挂着几片叶子,而京城冬日里的银杏树,只能赤着树身,苦待来年。

“这个汪兆铭现今在哪里?”

胡松引济之往房间走,一路沉默,他有微妙而不知从何言说的焦急,只能胡乱开口打破僵局:“大少爷,这棵银杏结的果子不错,楼姑娘收了不少,晚上让厨房给你做白果炖鸡。”因余立心并未正式娶楼心月进门,私下里他还是叫“楼姑娘”。

“……都不可惜。摄政王死还是不死,汪兆铭生还是不生,于这时局大势,其实没什么影响。”

白果炖鸡是孜城名菜,少时每到深秋,胡松总带着济之在孜溪河旁捡地上滚落的果实。胡松细心,回家后剥出果实后,要先放置清水中煮沸,以去掉银杏果的内皮,才交给厨房。“白果外面那层皮有毒的,你记住没有?”胡松对济之说。

胡松又问:“义父是觉得可惜?是为汪兆铭没成功刺杀摄政王可惜,还是为朝廷没杀了革命党可惜?”

等稍大一些,济之和胡松已不再如此这般亲密,但每次吃白果炖鸡,他都忍不住要细细端看每一颗白果有没有去皮。后来学了医,才知道白果当真有毒,尤不能和阿莫西林同食,但纽约并没有白果炖鸡,他每日不过以三明治充饥,有时候馋得紧了,才会去唐人街吃一顿中餐,唐人街上多是粤人闽人,饭菜其实也不合他脾胃。

余立心答:“据说摄政王自己也想杀,但肃亲王善耆他们几个人说,朝廷正说预备立宪,这时间杀几个革命党人,怕是适得其反……‘标榜立宪,缓和人心,并羁縻党人起见,不如从轻发落为佳’,后来武昌举事,他就出来了。”

胡松见济之还是沉默,就又试探着叫他:“大少爷……你要不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再泡澡,怕你……”

胡松好奇问道:“那这汪兆铭怎么没被处死?”

他话未说完,济之打断他,说:“你要不叫我济之,要不就别再叫我。”说罢甩手进了房间,又闩上门,那天说是一路奔波,他没有出来吃晚饭,厨房里照北方规矩,熬了一锅腊八粥,给济之留了一碗,他就第二天当了早饭。济之起身已天光大亮,胡松陪余立心出门办事,等他回来时,下人们已经收拾好一间正房,济之住了进去。那房间和胡松的院子隔得远,济之初到京城,每日早出晚归,胡松又似有处理不完的杂事,两人许久没有打过照面。济之把家中的金质十字架带到了北京,现在每日照样早晚祷告,但他渐渐疑虑,主基督将永远不会赦免他的罪,因他自己也觉不可赦免。

胡松沿水面望过去,是隐约有座灰白桥影,但他对京城地名全无概念,并不知道这座小桥有何特别之处,余立心又开口道:“……就是汪兆铭和黄复生当年刺杀摄政王载沣的地方,那是摄政王每日上朝的必经之地,一大罐子炸弹,就埋在桥下……前两日我赴了个饭局,才听说他们当日失手,是鸦儿胡同里有人半夜出来解手,看见桥下有俩人影,回大杂院就嚷嚷着叫了警。”

就这样到了除夕。余家在京城的年夜饭只有三人上桌,胡松这几日找到一个四川厨子来家里帮手,满满盏盏做出九碟十八品。余立心却只略微动了动筷子,吃了几点核桃仁和蜇皮卷,倒是喝了两杯极烈的俄国酒。楼心月看他意绪甚恶,给他舀一勺子高升燕窝,说:“这燕窝不错,边上配的火腿和蘑菇也好。”然后转头对胡松说,“不过这好像是省城的口味,和孜城菜不大一样。”

余立心先沉默着下去一杯酒,又让胡松添了半杯,过了一会儿才说:“原来这里能看见银锭桥。”

胡松站在边上伺候,答道:“……是,比我们孜城菜甜腻一点,没法子,京城里四川厨子都不好找,不要说孜城了。”

一日余立心外出归来,大概遇事不顺,大衣未脱就上了天台。他现在也学了一点洋人规矩,回家要来一杯威士忌,夏日时加冰,现在天凉,胡松就给他兑一点温水。

余立心没搭他们的话,吃了一点燕窝,开口问济之:“这二十日你在忙什么?”

上回入京认识的那些御史翰林,虽大都四散,但民国政府毕竟也需用人,胡松带来的银票一兑换,余立心就又和不少人续上了旧情,家中往来客人一多,那小宅院就显得逼仄。胡松的意思是索性往德胜门那边挪一挪,买一套大的,但余立心这几月住惯了水边,不想再住深宅大院,胡松就费了些周折,把两旁的院子都盘了下来,再找人打通院墙,重新装饰,还照着西式房子的模样。房顶上辟了一处天台,找花匠来植了一圈杂色月季,灰墙外垂下紫藤,墙内搭有葡萄架子,架下放置沙发边几,这样客人在喝茶时候,能望见大片水面。待到这些都收拾妥当,已是秋日将尽,胡松张罗着买了几车无烟煤,想着待过了立冬,家中就得烧煤取暖。

济之不知他的意思,漫不经心答道:“……也没忙什么,四处看了看……前几日都在看北京城里的基督堂。”

妻子难产过世之后,余立心一直没有再娶,家中也没有收偏房,楼心月和他已有几年的情谊,但她性子傲气,余立心不开口,她还是一直留在云想阁做她的头牌,只是除了余立心,不再让客人入自己房中。城中另有几个盐商老爷,虽对她有意,但其实也早知道,她已是慎余堂的人。这次到了京城,余立心对外都称,这是他新娶的夫人,众人见楼心月年纪极小,模样又有掩不住的妩媚风流,心下都知她来路不大光明。但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京城中也多见胡同里的烟花女子,转身就做了官家姨太太,何况楼心月在孜城也算见过一些世面,待人接物大方得体,她新做了一批衣裳,又每日在家学简单的京片子和英文,家中有了像模像样的女主人,渐渐也多生烟火,宴起了宾客。

庚子拳乱时,北京的八所基督堂被焚毁殆尽,济之这几日总去的是东交民巷附近的亚斯立堂。十年前用庚子赔款重建而成,堂内有人唱诗读经,五彩玻璃映出窗外青天朗日,室内却还是阴冷,洋人也裹着狐狸皮大氅来做礼拜。济之每日天泛白时即出门,天黑尽了方归家,说是去了教堂,但在教堂里也就待一两个时辰,大部分时间他在北京城内惶然乱走,经过卖冰糖葫芦的就买串冰糖葫芦,看见羊汤铺子就坐下吃碗羊汤,也有时候一整天没有进食,饿到猛出虚汗,几乎找不到家。浑噩之中,济之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前面这几个月,济之在孜城日日心烦,只觉无论如何要来北京,但现在真的来了,他又有了另一种更不可对人言说的心慌。

余立心沉吟半刻,说:“快进去收拾收拾吧,北京的太阳比我们孜城要毒。”

余立心又问:“你就不知道十五日前北京出了什么事?”

胡松道:“义父在京城活动,身边总得有个人打理杂事……楼姑娘也挂念你,你走了这几个月,楼姑娘来过家中好几次……我就自作主张,把她带过来了,要是义父不同意,我再派人把她送回去……”

济之茫然答道:“什么事?”

两人正说着话,车上有女子下来,也不上前,怯生生站在门前。余立心见那是楼心月,穿暗色松身旗袍,并无妆容,舟车劳顿,她发鬓蓬松,又黄一张脸,看着胡松,也不言语。

余立心道:“袁世凯把国会解散了,参议两院的议员们,说是都领了四百元回家。”

余立心也良久没有说话,他和陈俊山这两年虽渐生龃龉,但毕竟有少时情谊。那天他看到陈俊山中枪,当下想的只是逃生,后来又一路奔波,一直到在京城安顿下来,方觉心中钝痛。那日洒在陈家院中青石板上的鲜血,不知怎么一直在眼前晃成红雾,有几日实在夜不能寐,余立心出了宅子,沿水边一直往前走去,直到东方泛白,已有男人挑着担叫卖豆汁焦圈,妇人在一旁往小碟里夹辣萝卜丝,他不惯豆汁的腥臭味,却也坐在路边喝了半碗,才又折回来睡下。

济之恍惚在哪张报纸上也见过这个消息,但他归国不到两年,对政事又毫无兴致,只能答:“那是什么意思?”

胡松沉默半晌,才说:“没怎么办……陈家的人都散了……剩下的几个人也不敢大操大办,还好孝义会里他还有几个袍哥兄弟,倒是也做了场法事,又在凤凰山上找了个过得去的地势下葬……大少爷替你做主,送了一点银子过去,但听说也没用上,最后被他那两个小妾私分了……那两个女人,有一个跟了郑鹏舞,有一个被林老爷收了。”

余立心不知怎么,突然来了火,厉声说:“你说要来京城见见世面长长见识,这就是你长的见识?!回国也这么些时间了,什么事情都还是这么稀里糊涂,解散国会这么大的事情,还得问我是什么意思?!我看你说不定还以为现今还是爱新觉罗家的天下!”

余立心叹口气:“陈俊山在的时候,他们何尝不认为是余家得了势……严筱坡他们也是聪明人,知道这不是个长久办法……对了,陈俊山的后事怎么办的?”

济之先低头不言语,夹了一点肺片,才低声道:“谁是人间的君王有什么要紧?只要我们认得天上的父。”

胡松“哼”了一声:“……谁知道,大概得了势吧。”

余立心气得挥手拂了碗筷,站起来道:“我还没死呢,你倒是把父亲认到了天上!前几年你说想做西式医生,我也就由着你去学医,谁知道现在医生怕是也不做了,出洋学了这么些年,一不想改变国家,二不想承继家业,只知道神神鬼鬼求什么天国,我现在给你说,你要不以后和我断了关系,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去庙里当和尚也好,去教堂当你们洋和尚也行……要不就永远得是余家的儿子,不是你那什么耶稣基督的!”

“这点钱林家拿得出来,只是谁都怕没个头……严家和李家呢?”

济之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动怒,虽也有些害怕,却还是小声道:“父亲,若是改变不了灵魂,改变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手下的人说缺军饷,来找大少爷要过银子,大少爷和我商量,就给了他几千两……林家当时要赎他们老爷出来,听说花了十万两。”

余立心已是气得说不出话,作势要打他巴掌,被楼心月在旁死死拉住了,劝道:“老爷,大过年的,生气不吉利!”

余立心点点头:“随他去吧,他俩倒是小时候就比和亲兄弟更亲……郑鹏舞没来找家里麻烦?”

济之也站起来,还想说什么,胡松一时间忘了身份,上前来压住他肩膀,道:“济之,你不要说了!老爷这几日心里烦闷,你别和他顶嘴……”

胡松招呼人卸下行李,答道:“都还好……大少爷还是做医生,小姐还是教书……二少爷……倒是没做什么,就是常和林家少爷在一起。”

济之忽觉浑身滚烫,他轻轻抖了抖,满面通红,又慢慢坐了下去。看大家都僵在厅里,楼心月把余立心劝回房间,菜都凉透了,也没人想吃这些荤腥鱼肉。胡松亲自去下了一锅素面,照孜城习惯调了味道,先给余立心房中送去两碗,他知道济之从小爱吃豌豆尖,回国后又不喜辣椒,就特意配了一碗多青少红的,济之没有说话,默默把那碗面吃光,年夜饭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余立心久未见他,自然激动,还不待他进正屋,就问道:“家中可都还好?”

正月十一,余立心第一次带济之出门应酬,去迎宾馆参加外交部茶会,这种茶会本是政界名流方能参加,但余立心找了相熟的人,花不少钱,捐了两个座位。二人都新做了西服,本来也给随行的胡松做了一套,但他为示区别,还是穿了长衫,马车上三人都一路沉默,除夕之后,父子虽然没有再起争执,但家中气氛始终未能缓和,闷了许久,胡松终于开口问:“义父,外交部那条街,为何叫石大人胡同?”

胡松抵京时已经晒得黢黑,因为带了女眷,他沿途只能扮成家中少爷,穿的是济之临行前送他的美国西服,见到余立心,欣喜中显出惶恐,着急洗浴,想换成自己平常衣裳。

余立心答:“说是因为胡同里有石亨的赐第。”

待胡松上京城,余立心已在羊房胡同的小宅院住了仨月。胡松这一路也颇费周折,詹天佑那时已出任民国政府交通部汉粤川铁路会办,这条铁路命运多舛,此时终是重启修建,胡松雇车从省城往重庆走时,看到有工人在灼灼毒日下铺设铁轨,但宜昌至省城这一段,建起来怕是还得三两年。他们这次赴京,依然得先坐船至南京,又遇上今年夏天格外苦热,江上水汽似沸,甲板滚烫,有洋人吃不惯船上饮食,就拿着一个小小平锅,在太阳底下煎鸡蛋和生牛肉,撒几颗毛毛盐。

胡松想了想,道:“石亨……拥立朱祁镇复辟那个?”

余立心答道:“这不是家国抱负,这是我自己的命……慎余堂几百年,连长毛都躲过了,难道还躲不过革命与共和?”

“朱祁镇先赐他忠国公,也算权倾一时过……但后来……后来还不是惨死。”

方熙道:“立心兄实在有家国抱负。”

胡松也想起来:“……好像最后还是被朱祁镇杀了。”

余立心摇摇头,道:“未见得,天地下大棋,我们下小棋,一盘盘小棋汇起来,必能影响大棋的成败胜负。”

余立心点点头:“说他谋反。”

方熙又笑笑:“我信谁,又有什么关系?要看这时局选了谁……立心兄,天地运势下一盘大棋,我们这些草民,只能观棋不语。”

“他是不是真的谋反?”

余立心大为震动,问:“尧生兄是信严几道,还是信孙文?”

“这历朝历代的事情,说你反就是反了,岳飞既也能谋反,还有谁不能反?秦桧说了,‘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莫须有三字,也算道尽国史。”

过了一会儿,余立心起身告辞,方熙送他至门口,说:“你也读严几道吧?我听人说起,光绪三十一年,孙文曾去伦敦拜见他,严说:‘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之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之于丁。为今之计,惟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乎。’孙文则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实行家也。’”

济之自小对这些无甚兴趣,史书甚至没有胡松读得熟,他在旁冷冷说道:“真无聊,国人没有耶和华和摩西指引,怨不得世世代代为奴,出不了埃及,永生永世就在这里打转吧。”

方熙道:“谁能知道?也许都没有,也许都有。”

外交部就在当年的石亨府邸,现今改成西洋建筑的模样,他们下了车,正抬头看那灰砖大门和白石狮子,前头有人打招呼:“余先生,今儿您也来了。”

余立心听罢一惊:“如何回归?小皇帝复位,还是另拥新帝?”

说话的是个三十上下的青年人,高高个子,和他们一般西装皮鞋呢子大衣,戴兔绒呢帽,架一副金丝眼镜,微胖圆脸,看起来一股喜气。余立心笑道:“林先生,您怎么特意从天津过来了?”

方熙摇摇头:“没有用……他们赢得了革命,守不住共和……这么下去,怕是还不如回归帝制。”

说着给济之介绍:“这是《庸言》杂志的编辑林远生林先生……林先生,犬子济之,前两年从美利坚学医回来,这几个月让他来北京陪我到处转转。”

“那现今毕竟是革命党胜了,尧生兄,你怎么反而发悲音?”

林远生和济之握了握手,道:“小余先生一脸文气,一看就是留洋归来,学医最好,不医好国人身体,别的什么都是空谈……对了,梁先生让我今年就常驻北京了,政坛上的消息,离了京城毕竟觉得不道地……”

“民心无底,朝中无人,圣主无权。”

梁先生指的是梁任公,《庸言》是民国元年他在天津创办的杂志,济之在父亲的书桌床头都见过,某一次随便翻起,见上面说,取《庸言》之名,是因“言其无奇”“言其不易”和“言其适应”……“在浚牖民智,熏陶民德,发扬民力,务使养成共和法治国家之资格”。济之只觉可笑,把那本书扔到一旁,还是翻找父亲收藏的明清珍本小说解闷,先翻到《弁而钗》,后又找到了《宜春香质》。

“如何不通?”

四人一同进了外交部二楼礼堂,走廊长过百米,两旁有镜面装饰,脚下是菱格纹细木地板,人已经来得不少,礼堂内有隐约钢琴声,林远生说:“今日听说来茶会的有接近千人。”

“我不是站革命,我是站大势……康梁想拥圣主,以维新通共和,我当时就跟他们说过,这条路不是不对,而是不通。”

“外交部这地方倒是敞亮,别说茶会,这礼堂几百人跳舞怕是也跳得开。”

余立心问:“但当年,你也是站在革命这边的。”

“这是迎宾馆呀,当年德国皇太子说要来华访问,清廷特命外务部把房子改成西式建筑,专门请美国人詹美生来设计,全北京最地道气派的西洋房子……谁知道后面皇太子没来,袁世凯倒是把内阁搬到这边,就在这里商议的南北议和与小皇帝退位……小皇帝退位后三天,袁世凯被南京参议院选为临时大总统,就是在这里剪了辫子,海军部军制司司长蔡廷干动的剪刀……有记者在现场,回来在报上写,袁总统一直在哈哈大笑,异乎寻常地高兴……但是你也知道吧?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当时也在一旁看着,他说的是,蔡将军用力一剪,说是把袁世凯变成了一个现代人,但他的内心,并没有从此发生很大变化……”

方熙也叹气,道:“能怎么样?外围猛虎,内伺恶狼……从道光皇帝的庚子年开始,这国的运数你也看到了,现在……现在怕是还没有到底。”

“林先生怎么看?袁世凯这个人……”

余立心喝了几口茶,又陪他到院中施肥浇水,终于开口问道:“……尧生兄,你从来识人知世,你看这往后几年,究竟会怎样?”

“不好说……我们梁先生对他的态度,也是反反复复啊……”余立心知道,这说的是变法失败后,梁任公曾希望清廷能诛杀袁世凯,开放戊戌党禁。但武昌举事之后,袁世凯成为内阁总理大臣,他却又称应“和袁慰革,逼满服汉”,余立心跟随梁任公之说虽然已有近二十年,这件事却还是让他感到疑惑。

方熙给他泡了茶,笑说:“这时局,怕是想做陶潜也不易,只是做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那梁先生对袁世凯关闭国会怎么看?”

余立心叹道:“尧生兄,你这真是铁了心要做陶潜?”

林远生摇摇头:“……不知道,他可能寄望于还能重开,梁先生这个人,有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天真……话说回来,去年赣宁之役,孙文他们,也是把袁逼到了绝境,他不解散国会,怎么出这口气……乱世中的事情都这样,没有哪边绝对占理,最后就是错上加错,一笔烂账……”

已是山僧未出家。

三人进礼堂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都属闲杂人等,在最靠后的圆桌上。胡松则在走廊上候着,济之本就对这些应酬毫无兴致,见胡松只能和别家的仆从们等在门外,心中更觉不满。那长廊正是个风口,这两日雪后初晴,风如刀刃,胡松外面只穿一件半旧棉袍,出门前不知怎么又忘了围脖,远远看去,平日里永远体面的胡松,也只能缩颈缩喉,尽可能藏身于廊柱之后躲避寒风,看起来和别的小厮,并无区别。

此心誓死先人侧,

林远生只坐下喝了一口茶,就起身道:“余先生,您和令公子先坐着喝茶,我得多去和人寒暄寒暄……真是抱歉,工作所需……余公子,这是我的名片,有时间我们一起听听戏喝喝茶,北京城里我肯定比你们都熟……”

苍藤青土夹篱花。

待他走远了,余立心说:“你也起来走动走动,多认识几个人。”

老屋无营四壁斜,

济之并不答话,慢悠悠剥面前的松子,过了一会儿才说:“父亲,你买这两个座位,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方熙这两年一直住在孜城,有半隐全退之态,平日里不过读书写诗,闭门讲学。滇军占了孜城之后,余立心曾去看他。一进门,满院植有冬寒菜,另有石桌石凳,篱笆上爬满牵牛花,厅内四白落地,长案上杂乱放笔墨纸砚,刚写好一幅字,墨气淋淋:

余立心答:“一个座位一百元……怎么?”

方熙则已离了京城,袁世凯任大总统后,为逃避袁的拉拢,方熙先避居沪上租界,革命党人购买讨袁军械,他还曾担保巨额贷款。他和康梁本就是旧友,后来也随之去了日本。民国二年底,方熙携眷回到孜城,住在数年前置下的一处产业中。熊克武在渝宣布讨袁时,曾有传闻这是方熙主谋,据说袁世凯下过令派人加害。但孜城和中国一样,这几年种种大事都只有开篇,未见进程,更不论结局,这件小事,不过也是渐渐没了踪影。

“也没怎么……那天你不是说,国会议员的遣散费也就四百元,你这喝个茶就花了两百……我们余家是不是真这么有钱?”

甲申易枢指的是光绪十年,中法战争失利,恭亲王奕被罢黜领班军机大臣与领班总理衙门大臣,他确是沉寂了几年,但甲午战败后,老佛爷果然还是又把这两个位置给了他。这次待余立心再回京城,恭王府的主人已是小恭王溥伟。光绪二十四年,奕病逝,溥伟以嫡孙身份袭了王爵,小皇帝退位之后,按民国政府的优待清室条例,恭王府现已是溥伟的私产。小王爷颇有雄心,先想暗杀袁世凯,后又组了宗社党,良弼被炸死后,他去了德国人治下的青岛。余立心从报上看到,小皇帝退位时,小王爷大怒,立下毒誓:“有我溥伟在,大清就不会亡!”

“你以为我来北京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慎余堂的命能长一点……这些花出去的钱以后都有用处。”

方熙笑笑:“自然有,只是甲申易枢后,恭亲王这几年不怎么宴客了,但你且看吧,迟早得重新用他,老佛爷和皇上手上也没有什么人了。”

济之冷笑一下,道:“……对父亲可能有用处,对我没有……我不要这种攀荣附贵的用处。”

余立心一惊,问:“当真?那尧生兄进去看过没有?”

余立心一时怒气上涌,但在人前毕竟不好发作,只能压低声音斥道:“过了元宵,你就给我回孜城去!”

那院子也前后只十几间房,和慎余堂的规模自是不能比。但出了胡同,几步就到水边,正当盛夏,池中红荷翠叶,水汽清凉,胖胖鸳鸯凫水而过,岸边有人撒网捕鱼。余立心和方熙吃过晚饭,沿水东行,走一炷香的工夫,方熙指着右边红墙,说:“里面就是恭王府,都说《石头记》里的大观园就是照着这院子写的。”

济之摇摇头:“父亲可以把我赶出家门,但我不会回去。”

余立心听了,只问“什么是杂合面”,妻子答:“说了也没用,你也不会吃。”后来才知道,那是北地穷苦人家吃的东西,多是玉米面,用来包饺子,裹一点韭菜碎肉。余立心不爱这些北方吃食,家中还是照孜城规矩,早上吃面条抄手,另外两餐需上米饭,虽说带了厨子,毕竟用料不齐,水米有异,那两年余立心消瘦不少。

“那你来北京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千里迢迢特意赶来气死你亲生父亲?”

在胡家先住了十几日,因本就想在京置业,余立心索性在羊房胡同里买下一处小宅院,家具装饰,一应现成,连下人都一并接收过来,也不过五百两白银。初到京城,余立心百事不通,倒是妻子细心,向自家下人询问物价,厨子出去逛了两日,才敢回话说,白面才卖九个大钱一斤,杂合面四个大钱,孜城人爱吃的三线猪肉只卖五百钱,只是鲜鱼稍贵,一条两斤上下的鲤鱼,抵得过一斤羊肉。

本来喧嚣的礼堂内突然静下来,又爆出零星掌声,原来是外交总长陆徵祥出来讲话。讲台设得矮,他们这位置又偏又远,远远望去,只模糊看见陆徵祥戴小圆眼镜,有两撇山羊胡子,外面似乎又有狂风刮过,连礼堂的通天落地玻璃窗都发出巨响,盖住陆徵祥本就不怎么洪亮的声音。济之想到等候在外的胡松,风带冰刺,那走廊三面空空,哪怕他藏身于廊柱之后,也不过徒劳无功吧……济之坐在礼堂之内,四周明明有西式壁炉,门窗紧闭,炉火滚热,人声鼎沸,他却还是觉得冷,仿佛旁无遮蔽,自己又浑身赤裸。济之紧紧攥住一把松子,茫茫然看着前方各怀考量和算计的人群,像回答父亲的提问,又像给自己增加更多疑惑,他喃喃道:“真的,我到底为什么要来北京……”

方熙的父亲方香宋也是读书人,却始终未能考取功名,余朗云敬他人品高洁,又挂其生活困苦,在慎余堂中收拾了一个偏院安置他们一家人,一直让他在慎余堂私塾中教书,且给他出资,编撰孜城的县志和盐业志。余朗云闲时常与方香宋下棋喝酒,子女们则在院中玩耍,方熙比余立心大上几岁,虽性子多有不同,但毕竟是自幼的交情,他抵京那一日,方熙亲自来车站迎接,将他们一家人安置在东四胡同的自家宅子里。

余立心却已顾不上他,外交部茶会不过一两个时辰,他花了整整两百元,总得多结识两个名流,探听三句局势。林远生寒暄了一周后回到桌前,给余立心四处指点,谁是外交部次长,谁是美国公使,谁又是袁世凯的贴身幕僚……几桌之前,有个六十开外的老人,茶会上的人大都西式打扮,他还是一身藏蓝马褂,戴着瓜壳帽,也没有剪辫子,戴玳瑁腿无边小圆眼镜,唇边留须,神情肃穆,林远生说:“……那边那位,您知道是谁吗?……严几道严先生,他译的《群己权界论》和《法意》,您必然读过吧……袁世凯也对他格外看重啊,刚当上临时大总统,就把严先生任命为北大校长,可惜受教育总长范源濂的排挤,上任五个月就辞了职。当年北大校内为了严先生的去留,可是差点动武,足见他在青年心中的分量……他这一年没少给我们《庸言》写稿,和我算有点交情,余先生,要不要我代为引荐一下?”

他受过余家的恩惠,后来倒是也对余家有恩。光绪二十几年,清廷不许川地盐场凿办新井,以往川淮两地产盐,均有个既定销岸,但一税之后,调为任意各岸销售。对井盐尤其要求严苛,须成张成傤方准销售,孜城打包井盐,惯来是每包二百四十斤,每张五十包,每傤则四百五十包。这些规矩,均是淮盐商人游说而颁,对孜城尤其不利。方熙受余立心委托,以御史身份上奏,并联合京官中的四川同乡,一同造势,曰如若成张成傤方可销售,一不便盐商,二不便民食云云。光绪帝彼时也诸事烦心,挥挥手,就将这规矩给废了。

余立心突然想到去年方熙给他转的那几句严几道,“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之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之于丁……”他连忙答道:“当然当然,天下谁人不知严先生博古识今,且打通东西,我早久仰盛名,只是苦于无缘结识……林先生,有劳您了……”

方熙字尧生,少年时就因工诗善书,薄有文名,到了这几年,川地已有谚曰“家有方翁书,斯人才不俗”。光绪十八年,方熙高中进士,殿试列二等,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应保和殿大考,则名列一等,授翰林院国史馆编修,后转官监察御史,余立心第一次赴京时,方熙正是这个位置。

就是如此。在余济之灌了一瓶子滚水,偷偷溜出礼堂,给胡松送去之时,余立心堆满钦佩与笑容,藏起自身的犹疑和忐忑,走向了看上去也有些几分茫然的严几道。

光绪十四年,达之刚出生,余立心也曾携上妻儿,如此这般走过一遭。族中彼时尚未彻底分家,有叔辈替他料理盐场,他是正大光明的孜城慎余堂嫡少爷,带足银票行李,随行的下人就有四五个,行程自然远比这次舒适。因怕京城饮食不惯,厨子甚至专门带了一瓦罐自家制的豆瓣酱,另有腊肠腊鸭,风肉风鱼,拉拉杂杂,装满十个大藤箱。余立心酷爱读书,但为承继祖业,并未去应试考功名,他一直渴求入京,长长见识。早前因没有门路,十六七岁又刚刚成家,随后就生了济之,诸事闹心,但过了三年,余家在孜城的旧友方熙,已被称为“四川大儒”,广识达官显宦与海内名宿,就在京城为他做了引荐接应。

这是甲寅年的开端,虎年,那日从外交部回来,余立心卜了一卦,地水师卦,大凶,卦辞上说,“此爻内卦变为巽,为进退疑虑之象,故曰‘或’。六三以阴居阳,以柔居刚,不当位,居内卦之极,对外卦之敌,短兵相接之象;如小人之才窃二君子之权,刚愎妄进,以至丧师败绩,舆尸铩羽而归,谓之‘师或舆尸’。”余立心随手拂去三枚铜钱,他其实根本不信《周易》,不过想求个心安,谁知带来了更多的不安。

待上了大街,余立心即刻包马车上省城,这已几乎花光了身上的碎银。他虽有一点银票和半锭金子在身,但不知抵京后几时能接应上旧人,不敢多兑,就先由省城步行至嘉定,再搭客船至重庆,又换小轮船至宜昌,最后换大船至南京,等到了南京,这才能坐上赴京的火车。

但这一年北京果然古怪,到清明都还极冷,几日雨水之后,就迎来了漫长苦热的夏日,湖水渐退,草木枯黄,城中众人都说,这是兵戈之象。

余立心赴京这一路坎坷。陈家大乱之时,他从旁门偷偷出来,这套宅子本就是余家的旧产,当年以低价卖给了陈俊山,院内何处开渠,哪里设门,他比陈俊山更了然于心,那木门上了铁锁,余立心拿出西服内袋里的勃朗宁,开了一枪,还好院内院外枪声四起,没人留意到这处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