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陈俊山的人也是东拉西凑起来的,除了最早哥老会一直跟着他那一两百人,怕也没人对他忠心耿耿。”
“那是怎么回事?川军的人都投了郑鹏舞?”
“滇军呢?难道就这样算了?”
四人尽量绕开警戒线,走暗巷窄路,间或有短短距离,不得不从正街穿过,官兵看见启尔德满头金发,也果然不敢上前。济之远远看到几个军官模样的,恍惚以前在陈俊山身边见到过,正想问胡松,他已压低声音说:“有几个是陈俊山的人,前几日我和老爷去陈府,还看到其中两人在院子里守着。”
“你没听到也有点枪声?不过就是中午说的,滇军自己就四分五裂,成不了气候。我听陈俊山跟老爷说,这次袁世凯怕是下了决心要拿下孜城,给郑鹏舞的官兵配了德国七九步枪,还有两门大炮。”
暮春已过,过几日就是入夏,早晨还带露水凉意,午后却已有烈日炎炎之感,但走到街上一看,城中只觉萧然,灼灼白光下全是郑鹏舞的兵,也不说话,冷冷站在街头,一人均配一枪。隐约听到城外有枪声,并不太激烈,城中百姓能回家的都已躲进家中,商铺全部关门,街头小贩也慌了手脚,卖凉面的收摊时打翻担架,一地熟油海椒和蒜水,辛味冲鼻,让空气更显紧张。有羊肉汤馆刚进了几头黑山羊,可能正要进店时老板看见官兵,一时间吓得羊也不拴,就锁了大门,那几只羊就这样在正街上游荡,发出咩咩叫声。
“袁世凯也就勉强赢了癸丑之役,怎么挪得出手管我们孜城这么远的事情?”
等胡松下楼,陈家送信的人已经走了,说郑鹏舞的军队已经封了大半个孜城。他们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得回慎余堂。令之包起头发,又换上济之留在医院里的衣服,让启尔德领着大家走在前面。袁世凯上月刚和英、俄、德、日、法五国银行签订了两千五百万英镑善后借款合同,以盐税为抵押品,在北京设盐务稽核总所,各产盐省区设稽核分所。孜城的分所尚未成立,但省城前几日已派了人过来,希望余家捐套房子当作所址,在这时候,料想北洋的人看见洋人,多少会礼让几分。
眼看就要到家,胡松叹口气说:“还不是因为我们孜城有盐,盐就是实打实的银子……你以为能为什么?”
令之哭得更凶:“都不知道……只说父亲……父亲他不见了!”
家中自是也乱成一团。胡松先清了一下人数,发现除了达之尚未归家,倒是没有缺人,他叮嘱大家先不要出门,说家中存粮存水充裕,足够几十人口两月之用。下人们见胡松回来,也就稳了心,厨房里的人还是照例生火做饭,负责杂役的人还是又拿了笤帚去院中打扫,这两年各路军阀来来去去,他们惊虽惊,却也渐渐惯了,几个仆妇分头点上了正厅内外的油灯,慎余堂中本装了电灯,但从小皇帝退位那年开始,就供不上电了。
胡松一时间顾不得尚未穿好外衣,急急跳下床,说:“怎么被杀的?在哪里?义父呢?回家没有?”
胡松去洗了把脸出来,已换了粗布衣衫,说无论如何,得去陈家打探一下消息。
济之面色灰暗,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一口气哽在胸前。倒是令之哭虽哭,断断续续地说:“……陈俊山那边派了人来,说……说他们军长已经被……被郑鹏舞的人暗杀了!”
济之不肯,执意要同去:“我们还是带上启尔德,郑鹏舞的人就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他连忙起身,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胡松摇摇头:“天快黑了,晚上那些兵看不清洋人,万一远远开了火怎么办?”
他在这叫声中猛然惊醒,一睁眼看见济之和令之果然站在床前,正焦急唤他:“松哥哥!松哥哥!”
济之更急了:“那你一个人遇到怎么办?”
胡松正梦见他和济之,大概十岁出头的光景,一同偷偷在井上玩耍,后来不知怎么,绕进了煎盐灶房,二人躲在一口大锅背后,看工人赤着上身,也不盖锅盖,将卤水熬干为粉,手持硕大铁铲,铲起后再配卤水下锅煮至鼎沸,随后点入豆浆,析出渣滓。他们正看到工人最后一次将盐渣放入大锅,盖上锅盖后使其与沸卤混合,忽然听到人声喧嚣,像是前来抓人,济之起身想逃,却一脚踩空,向那沸腾大锅倒去,济之凄厉叫道:“松哥哥!松哥哥!”也不知为何,当中杂有女声。
胡松笑笑,从衣襟中摸出一把手枪:“勃朗宁1906,美国人造的,今年年初老爷花大价钱买了两把,我们都随身带着。”
一直到济之去国,几年间他们从未通过书信,济之的家书中,照例轻描淡写加上一句“家中诸人可均安好?”,然后再起一行“松哥哥可安好?”。这次回来,胡松总觉济之在他面前多有扭捏,偶尔私下相对时,济之寡言少语,但只要和众人一起,他待胡松,却又如幼时般亲密。
看起来也只能如此。饭菜没好,胡松吞了两个中午剩下的芽菜包子,又急急喝了一大罐冷茶,就这么出了门。天已经毛毛黑,济之令之和启尔德草草吃了晚饭,都不肯回房,在厅中默默等着,这个时分,还是昼暖夜凉,连启尔德坐久了都觉脚冰,进屋给令之取了一张薄毯,她摇摇头,还是来回从厅内走到大门,又再走回来。
自入了慎余堂起,胡松就和济之更亲,令之出生后,达之一直更喜爱这个妹妹。济之初丧母那两年,不肯独自入睡,一直是白日和胡松一起上私塾,夜间则同卧同起,他性子温顺怯懦,既认了胡松,就凡事都听他的,连睡前吃什么小食消夜,也要先问“松哥哥吃什么?”后来二人都长成少年,不知为何,他们反而日渐疏远,也大概因胡松识字之后,余立心有意将他栽培为家中管事。十几岁也不可能再同住一房,虽然余立心一直对胡松视如己出,但十五岁之后,胡松就坚持住进偏院,距济之的房间步行得半炷香工夫,除了三餐,他们平日里已不大能见面,而胡松又不肯上桌,吃饭都是用小碟分好菜,坐在一边矮几旁吃完。
过了戌时,听到有人进前院,大家都奔出去,借油灯才看见是达之,衣衫凌乱,污渍斑斑,一时间也看不清是不是血。
癸巳年末,孜城有大旱饥馑,慎余堂广制麦饼,以极低价卖给饥民,厨房缺乏人手,就让育婴堂送了一些孩子过来,帮忙洗菜和面。有一日余立心前去厨房查看,正遇上胡松指挥其他孩子如何分工,以提高工效。余立心发现他虽不识字,但谈吐清晰,眉目有勃勃英气,当下就没让他回育婴堂。胡松在家中先是做普通下人,也是劈柴洗碗,闲时陪两个少爷玩耍,他心灵手巧,能自制蜈蚣风筝,又会在稻田里寻蟋蟀,白麻头、黄麻头、蟹胲青、琵琶翅,两个孩子很快被他迷住。过了两年,余夫人在生令之时难产而死,济之达之整日哭泣,他就把胡松正式收为义子,放到内院,再送他去私塾读书,想着给两个孩子真正做个伴。
济之动了气,质问道:“你去了哪里?!现在才回来,陈俊山遭了暗杀,父亲不见了你知不知道!”
胡松进余家时已是半大少年。他出生后患上白喉,亲生父母大概无力救治,就将他送进了育婴堂,襁褓之中仅留了一块木牌,歪歪斜斜写着“胡松”二字。堂中大半是女婴,男婴又多有残疾,他却因治疗及时,是少有的齐全孩子,稍大后按理应当送入习艺所,替育婴堂换一点小钱,但那地方向来是余家资助,余立心钱财上看得松,就这样待了下来,平日里做些杂务,劈柴洗碗。
达之听到消息,却似乎不怎么吃惊,他慢慢脱了污脏外衣,才说:“……很多人都不见了。我刚刚一直在林家,郑鹏舞绑了林湘涛。”
相片当时大概洗了几张,胡松自己并没有留存。这一张看得出已被细心收藏,但毕竟已是近二十年前,几人的模样磨损得厉害。胡松拿起照片,心中略觉有异,却也并未多想,脱了外衣,拉过被子就睡过去。他这几日要不在井上整日盯住灶房,要不随着余立心,在陈俊山家中整夜商量,刚才烤鱼吃饭,不过都在勉力支撑,这一睡昏昏沉沉,竟是梦到儿时场景。
令之着了急:“绑他做什么?他也就每天吃吃鸦片,还能有什么用?林家另外的人出事没有?”
甲午那年,余立心携家人去省城游玩,他那时刚收了十岁的胡松,济之也就七岁,令之尚未出生,几人去城中新开的照相楼拍了这张片子,看上去也就是一家人,后来余家再拍照,胡松已经懂事,他知道自己是外人,就坚决不入相了。
达之看透她心思,不显山露水地笑笑,说:“刘法坤也被郑鹏舞毙了,以前和他走得近的人都说是通敌罪……”
济之和启尔德在二楼各有一间卧房,中午可歇息片刻。胡松进房一看,不中不西的样式,黄花梨几案却配了法式高背椅,案上置水晶花瓶,装一大束院子里摘的红黄蔷薇,浓香扑鼻。四壁落白,只挂一个纯金十字架,床头放一本红皮《圣经》,书签露出一大半,是余立心夫妇带着胡松济之达之三人的相片。
他顿了顿,又说:“……当然,不过是为了敲一笔钱。林恩溥没事,刚筹好了现钱,明天就去赎人。”
那日吃完烤鱼,胡松留在仁济医院歇了两个时辰。他先想就睡在诊楼厅间长椅上,但下午来了几个盐商家的女眷,都是脸颊瘙痒,今春迄今无雨,旧时传下来的蔷薇硝也不顶用,想来配点西式膏药。胡松刚刚睡下,又只得起身,济之就说:“你不如去我房里睡,回家前我们再叫醒你。”
济之问:“那你听到父亲的消息没有?”
林恩溥的鸦片馆在城中已开到第五家,他们都未去过,只听有人在茶馆里津津乐道,馆内连烟具都有数十种选择,烟枪有象牙、暇须、欢塔、鳅骨。枪座有苏白铜、白银、黄金、玉石头底,另嵌八宝。烟斗有梅生、屏香、张六、玉浆。烟盘有鱼骨盘、梓檀、乌木、紫砂铜。烟灯有太古、鸡罩、红毛。烟房则每间包房皆带庭院,院内植有梧桐,丝绒烟榻就设在梧桐树下,另有侍女着薄纱替客人烧烟。城中有小盐商同川军军旅长推牌九,先赢了一个小宅院,后来却输了又输,总想翻本,但时运不再,不知怎么输到万金之巨,他无力偿还,哀求对方让自己缓期偿还,军长一口应下,条件则是该盐商得将自己刚纳的小姨太送入林恩溥的烟馆,打扮妥当,躺同一张烟榻上,亲自替军长卷烟。那小姨太倒是有些脾气,受此羞辱后不肯再归家,索性留在烟馆中,专门服侍出得起价钱的客人,城中都说,她现在是半个林恩溥的人。
达之摇摇头:“林家也是上上下下乱得不得了,我陪恩溥四处去筹了钱,就回来了。”他没细说,自己是揣着自制手雷,一路跟着林恩溥,手雷现在还在裤子里兜着。
令之似乎没听见,将满手花瓣包进手绢,面色却黯下来。
令之缓了一口气,又问:“你身上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伤?……你们……你们是不是都受了伤?”
济之哼了一声,说:“但我们这里,倒是不缺上好鸦片,他们带过来不见得能脱手。”
达之不紧不慢喝了水,说:“没有,我回来的时候想绕小路,结果天黑走错了,绕到城门那边……地上都是死人,我被绊倒了几次……身上这都是别人的血。”
“当然抽,说是烟瘾大得很……这种兵,能打什么仗?”
那件外衣还扔在地上,血味已变得腐臭,令之让仆妇拿去烧了。众人都陪着达之吃饭,大家心事重重,他倒胃口极好,喝鸡汤,吃米饭,最后又让人给他下了一碗臊子面。
“官兵自己也抽?”
天色更沉,又淅淅下起小雨,空气中似有潮湿腥味,济之想到达之所说的满地尸体,再想到胡松一人得独自穿过整座城市,他只觉夜雨渐冻,说不上冷,只让人战栗。
胡松道:“滇军兵力虽然强一些,但分为顾、赵、黄、叶四部,四军长各不相下,当中自然有一些矛盾……军内也是一团乱账,还听说有军官把士兵的饷银换成鸦片,带到四川来,都想卖个高价。”
等到丑时,大家都熬不住去睡了。济之回到房中,无论如何睡不着,他起身祷告:“……一切荣耀归于我主,请您以保守护佑今晚安然度过,我必将永远跪在您的面前……”
济之大吃一惊:“怎会如此?按理说北洋军战线拉得如此之长,占不了滇军多少便宜。”
后来长夜已过,天色泛白,济之又祷告说:“……主啊,您是无所不能丰富万有的主,我们把这新的一天托在您大能的手中,求您再度保守,赐我们今日平安……”济之顿了顿,终于还是加上这句,“如您判定我的罪不得救赎,我只求一己担负这罪,直到永远。”
胡松点点头:“北洋系的陆军少将……袁世凯今年四处打仗,分了几路在打滇军,郑鹏舞手上的两个旅,从安岳和乐至出发,前两日听陈俊山说,不到一周,已经打到了资中。”从资中到孜城,也就是两日行程。
胡松在早饭时分回来,脸色青白,满面倦容,鞋底裤脚糊满黄泥,但毕竟是全手全脚回来了,大家松了一口气,连忙问他有什么消息。
济之也只恍惚听过这名字:“袁世凯的人?”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老爷去了哪里,但当下应该还没在郑鹏舞手里。”
令之吃完了,闲极无聊,正清理石桌上的紫薇花瓣,问道:“郑鹏舞是谁?”
不算好消息,但也不是最坏。原来郑鹏舞早买通了陈俊山身边的军官,大概就是他们在街头看见的那几个,昨日吃饭时,陈俊山不知怎么来了兴致,说院中木槿初开,要摘几朵放进汤碗,取其清甜,他刚摘了花,有三人就同时开了枪,开枪的人也心慌手抖,大都打在脸上,陈俊山长得颇有英豪之气,最后死时却不辨面容。
胡松叹口气,说:“郑鹏舞可能要来孜城。”
济之和令之都落下泪来,他们毕竟自小和陈俊山相识,只有达之冷冷问:“父亲当时也在?”
济之皱皱眉,他小时就和陈俊山不亲,这次归国,更觉得大小军阀无一不双手沾血,魔鬼噬心。前两日陈俊山的人送樱桃过来,要不是令之在旁说馋,他本想把对方打发回去:“商量什么事?父亲该交的盐税不是都交了?”
“是,老爷也在吃饭,但一时间太乱了,我问了个遍,陈家的下人们都没看到老爷后来去了哪里。”
胡松吃得急了,被饺子烫了舌头,过了半晌才答:“义父最近每日都去陈军长家里商量事。”
令之还是不放心:“你怎么知道没在郑鹏舞手上?会不会是还没通知到咱们?家里还有多少现银?”
待到饺子上桌,济之先给胡松夹了几个,再分给众人,他开口问道:“父亲怎么样?老见不着他人,好几天都没见他在家吃晚饭了……这些日子他在忙什么?”
胡松叹了口气:“街上都贴着老爷的通缉令,也是说他通敌。”
鱼都熟了,用人们又送上肚丝面和几样小菜,也没人喝酒,济之和启尔德先合手祷告,再和大家一起,在院中石桌上慢慢吃了午饭。那排紫薇已渐次开花,玫红花朵层层叠叠堆在树顶,风过时连面汤里都浮有花瓣,众人一时间无人说话。济之看那面条只一人一碗,胡松匆匆吃完后就停住筷子,知他胃口颇大,这一碗面两条鱼抵不得事,就又让厨房再蒸一笼羊肉饺子。
众人皆惊,想不到郑鹏舞能用这手,林家和余家在孜城根深叶阔,以往清廷也好,军阀也罢,总不敢如此公开撕脸。
启尔德忙道:“我不吃,我的两条都给密斯余。”他也就这几日才知道什么是鱼蛋,启尔德来孜城刚过一年,勉强接受了干烧大肠和熏牛骨髓,鱼蛋却还属万万不行。他拿了小勺,把满肚鱼蛋小心剔到碗里,递到令之面前,她正切了半个水梨,摆摆手算是谢了。
达之突然想到什么,问:“严家呢?也被郑鹏舞绑了?”
虽说尚是初夏,在火边熏烤小半个时辰后,胡松也出了满脸油汗,济之去诊室里拿了一点棉纱,蘸上冰水,一边替胡松细细擦汗,一边道:“就你麻烦娇贵,要剔自己剔去,别人不吃鱼蛋?我的就给我都留着。”
胡松又摇摇头:“严家和李家都没事,之前老爷就怀疑,严筱坡和郑鹏舞有接应。”
胡松答道:“我不得空,让大少爷帮你。”
这倒是也没人惊诧。乱世之下,盐商们都得找个靠山,余家找到陈俊山的川军,林家找到刘法坤的滇军,严家和李家找到袁世凯的北洋军,风水轮流转,整个孜城像一个被皮鞭抽晕了的陀螺,并不知道下一次转到哪里。
今日的鱼有八条,每条约重三两,这时节正是鲫鱼摆籽,条条都有胀胀圆肚,令之说:“鱼蛋都给我都给我……松哥哥,给我把鱼蛋剔出来,多撒点辣椒面花椒面,我要拌着吃。”
济之担忧道:“如果郑鹏舞真是想要勒索,父亲不见了,他们怕是也会上门,随便绑了我们仨中间的一个不就行了?”
令之摇摇头,摘了一个青梅把玩:“那美国樱桃甜是甜,吃多了也齁。”她还是在树人堂教书,却不过胡乱应付,下了课总过来医院闲玩。启尔德和济之各占一个诊室,启尔德看内科,济之处理外伤和皮肤,诊费全免,药费随意,医院里就总有时令水果和蔬菜鸡蛋,间或有人送来几条巴掌鲫鱼,胡松过来增添杂物时,大家撺掇着让他烤鱼。铁箅和黑炭都是现成,几人在院子里生了火,鱼身滚刀,抹上粗盐,最后快熟时方撒两把海椒面。幼时胡松常带兄妹三人在孜溪河边玩耍,涨水季节,草鱼黑鱼鲫鱼黄辣丁密密挨挨,用网兜随意打捞就有数斤。当年也是如此,胡松在院中烤鱼,三人在边上眼巴巴候着,端盐递油,只是现在达之与他们日渐生疏,换成启尔德洗水果摆碗筷。鱼尚未烤好,他倒掉了五六次筷子,只要令之在场,启尔德总显热切又慌乱,而令之待他,亲也是亲,却终是有隔。
胡松也说:“我也怕这个,以前有陈俊山的兵日夜在外面巡逻,刚才回来看见门外已经没人了,我手上也就这么一把枪。”
启尔德刚看完一个伤风,正清洗听诊器,说:“时间没有到……我这里有李子樱桃,你吃不吃?”李子是孜城特产,樱桃则是稀罕物。同治十年,美国传教士倪维思带了十个品种的樱桃苗,植于烟台东南山,这几斤是陈俊山遣人送来的,也不知他得于何处。慎余堂里有个仿御制的掐丝珐琅冰箱,木胎铅里,缠枝宝相花纹,边有鎏金,内置冰块。余立心对古玩无甚兴趣,但他喜好鲜果美食,这冰箱十年前花了大价钱从北京运来,如今因医院里需放针药,他就送了过来。
说罢胡松看看达之,但达之并未言语,他这些日子自制的炸弹大都在林恩溥的仓库里,但家中还是存有十几枚手雷,胡松有一日招呼下人清扫,在达之屋外的一个假山洞中看见,他想了想,并未告知余立心。
令之换了初夏薄衫黄裙,头发打一根粗辫子,系明黄丝带,她伸手出去摘青梅,咬了一口:“你们的祖师爷吗?我们学校说是西式,院子里的石像怎么还是孔子……呸呸,今年梅子好酸。”
他们当即锁了铁门,想着躲得一时是一时。奇怪的是,就这么困在家中,过了六七日,却没有人上门骚扰,只听到城里渐渐静下来,早晚时分,听得挑夫沿街卖水,孩童爬树抓鸟,又有猫狗之声,似乎万物归序,像之前几次军阀来去时一样。济之和启尔德整日祷告,达之则在一旁冷嘲热讽,令之心烦意乱,在院中石凳上一坐大半日,说是读书,一本《石头记》翻了数日,还没有翻到林妹妹入荣国府。
济之对令之说,这是希波克拉底的誓语,“一个希腊人,也是个医生。”
到了第十日,林恩溥在外叫门,他神色憔悴,却还是维持了林家少爷模样,一身西式打扮,三接头皮鞋,并没有下雨,却拿着长柄雨伞。一进正厅,他就说:“余伯父去了北京。”
那块匾额重新磨平,刷枣红新漆,挂在大门上方,院中另有一块太湖石,上刻医誓:“我愿尽我力之所能,与判断力之所及,不论至于何处,遇男遇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在为病家谋幸福。”
诸人皆是大惊,济之问:“何时去的?你怎么知道?”
启尔德懵里懵懂应了,他官话和川语都渐渐流利,有时兴头上来,会拉着济之上茶馆“摆龙门阵”,却还不能知晓儒学妙义。学医之前启尔德读过两年建筑系,在他的修修补补之下,那栋小房子断续建了大半年,留有以往骨架,青砖黑瓦,雕梁画栋,似宅似庙,但墙柱和门窗上却刻西式浮雕,三博士朝圣、玛利亚马槽生子、摩西过红海,法利赛人祷告。屋内还有壁炉和抽水马桶,启尔德极喜孜城,唯一不适是清晨从城中走过,妇女们人人拿一个漆木溺桶,在路旁阳沟中公开洗涮。听诊楼开通天落地大窗,院中一株青梅枝丫四散,正好伸到窗前,起初开小朵小朵白花,待到繁花褪尽,枝头上结出小小青果时,仁济医院已陆续有人前来求诊。
林恩溥说:“严家的人私下里给我带的话,他们现在和郑鹏舞的关系,不方便直接上慎余堂。”
最后还是余立心定下院名,取“仁”“济”二字,济之对启尔德解释说:“就是我们的love和mercy。”
胡松想了片刻,说:“应该是真的,这像是义父用出来的法子,严家和李家应该都告诉郑鹏舞了,义父在北京认识不少人……怪不得这几日没人上门,郑鹏舞也不过是袁世凯放在四川的一步棋,他看不透义父的底细,就不敢轻易动手……你们放心,等这一阵风头过了,我就去北京寻他。”
济之这才知道,前清末年,因朝廷签下的赔款向来通过关税和盐税筹集,待到庚子年间,赔款增为巨数,加上川地三年苦旱,下民实在无力承担,就把这怒气发在了洋人身上。省城闹过几次教案,百姓焚烧福音堂,捣毁教堂的铅印印字馆,还有传教士家中被扔进粪桶,因无人敢去打扫,恶臭经久不散,孜城上一个传教士马埃尔,就因教案去了印度,“现在虽然过了风头,但你们何必惹这麻烦。”
在慎余堂中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令之赌气似给林恩溥倒上一杯青山绿水时,余立心还有两日就能抵达南京。船上日子苦长,他出来仓皇,身边甚至没有一本书,实在无聊时,他就对住虚空,默背严几道的《群己权界论》,“夫人而自繇,固不必须以为恶,即欲为善,亦须自繇。其字义训,本为最宽。自繇者凡所欲为,理无不可,此如有人独居世外,其自繇界域,岂有限制?为善为恶,一切皆自本身起义,谁复禁之?但自入群而后,我自繇者人亦自繇,使无限制约束,便入强权世界,而相冲突。故曰人得自繇,而必以他人之自繇为界,此则《大学》絜矩之道,君子所恃以平天下者矣”。
余济之和启尔德的医院就建在孜城礼拜堂旁边。那条街连绵七八处房子,本就都是慎余堂的物业。二人商量月余,把两个院子打掉围墙,仅以一排紫薇虚虚隔开,间中不留门,下铺碎石小路,从听诊楼一直到礼拜堂门口,以方便病人随时被神拣选。医院本想定名为“孜城福音医院”,匾额都做好了,正待上漆,被余立心偶然看到,他忙说:“这不行,赶紧把‘福音’二字去掉。”
天光快近正午,江面却雾气不散,余立心站在甲板上,看江上白鸟蹁跹,只觉过去这十日恍若一梦,前方既有确定终点,又有未知境况。他拿出早晨吃剩的芝麻烧饼,掰碎了撒在栏杆上,也就片刻时间,有鸟前来抢食,互啄凶猛,桀桀有声。余立心想,从中国,到孜城,再到自己的慎余堂,若再经此撕抢,怕是将消失殆尽,难余滓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