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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伍

令之道:“或许吧,我也不知……或许他给自己留了后路,或许二哥如今和我想得一样,生死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恩溥道:“那他自己呢?他也要死?”

七夕前一晚,令之独自一人,半夜去到孜溪河边。天早就黑尽了,顶上不过黯淡月光,正是丰水时节,孜溪河上歪尾船密密匝匝,间或一两只船舱中隐约有火烛,夏夜清凉悠长,船工们有时赌得尽兴,便会通宵玩牌,第二日清晨出船,待过了最险的邓井关,上沱江后再补上一觉。有船工尿急,出来在船头撒尿,远远见到令之,也看不清面容,只见一身米白衣裳,以为是水上女鬼,不由吓得大叫,舱内的人听到响动,便全都出来查看,但令之此时已躲在暗处,那几人寻了一圈,只见河上粼粼波光,抱怨前头那人眼花,那船工自己也觉疑惑,只听他大声分辨:“真见着了,不诓你们……我看也不是女鬼,是嫦娥娘娘下凡!”

令之道:“到了这个时候,二哥也不会想什么好处了,调羹既缺了一只,他就想把剩下的也都毁去。”

一旁有人则笑道:“嫦娥娘娘?我看你是上回伤了腿,去医院见到二少奶奶后就魔怔了……二少奶奶可不就像嫦娥娘娘,又总穿白衣裳。”

恩溥仍是不可置信,道:“他真要把所有人炸死?让慎余堂也陪葬?慎余堂是他手上的基业,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又有谁道:“三小姐倒是也爱穿白衣裳。”

令之点头,道:“二哥也只得如此了。”

有人叹道:“三小姐人最好,往年这个时候,她总给咱们船上送桃子呢。”

小五每日入夜后方来医院,陆续带来令之早已想到的消息:达之确已将早年他陆续制成的炸药从几个仓库中运出,每日半夜时分由达之亲自押送运进慎余堂,运货的工人大都是井上调来的盐工,当中恰好有一人为小五往日在井上所识好友,因炸药均放于木箱之中,那人并不知所运何物,达之只道是为婚礼准备的杂物,一百来个木箱,约有一半放于罗马楼地窖,另外一半,则一部分放在戏台底下,一部分散在慎余堂各处。罗马楼便是当年令之生日设宴之地,是慎余堂唯一的一处西式院子,一楼留了一个挑高房间做舞厅,四周装有镶金镜子,舞厅外的院子有密密葡萄架子,下放数十张桌椅,老一辈的人不跳舞,便可在此处歇凉打牌。想来婚礼那日,一大半宾客会在这边,另外一小半则应在戏台处听戏,达之已早早放出声来,他花大价钱从省城请了两班名角唱通宵堂会,要把《琵琶记》《金印记》《红梅记》《投笔记》这四大本统统唱尽,小五对恩溥道:“莫说别人,连林老爷也说到了那日,要痛痛快快听一晚上戏呢。”

令之幼时,父亲每日早起,前来查看盐运,惯常是胡松陪在一旁,有一回不知为何,令之整夜不睡,就为了一同前来。也是盛夏时节,岸边浩荡有风,船工们搬好盐包,蹲在船头吃早饭。父亲为他们请了厨子,在河边支了柴火大锅,鹅笋肉丁包一人两个,清粥泡菜任吃。令之饿得紧了,竟和船工们一同吃起包子,鹅笋清甜,令之依在余立心怀中问道:“父亲,我们的盐巴会去哪里?”

如今花瓶里尚有一大束枯干的小玫瑰,大概是千夏走前所剪,玫瑰本就血红,如今更似血痕干涸。令之见墙上的纯金十字架仍在原处,川地潮湿,连金子也有一层乌黑之气,床头也仍是那本红皮《圣经》,书签是一支枯干玫瑰,翻开便见一句经文:“遵依律法靠血洁净的东西很多,没有流血,便不能赦罪。”经文上已有斑斑血迹,令之想,这是千夏的血,也是宣灵的血,将来便是达之的血。

余立心道:“我们的盐巴啊,会去所有的地方。”

千夏伸手去摸玫瑰枝上小刺,一时失手指尖便有血珠,她淡淡擦了血,道:“玫瑰有刺,刺会沾血。”

令之道:“会去天边吗?”

令之又道:“那还有什么?”

余立心笑道:“会,会去天边。”

千夏叹道:“写得真美,但玫瑰也不只是美。”

令之露出向往之情,道:“我也要去天边!”

启尔德道:“我们美利坚的一个诗人,叫作Gertrude Stein[2]。”

余立心就着她的手也咬了一口包子,道:“好,以后你坐这歪尾船,去到天边!”

千夏道:“这是谁的诗,写得这般美?”

有个船工听见了,远远笑道:“三小姐,以后就我送你去天边,你看行不行?”

启尔德在一旁突道:“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1]。”

自那日后,令之识得不少船工,慎余堂各处遍种桃树,结的桃子又大又甜,令之便每年都从家中摘下几筐,送给船工们尝鲜。今日出门,她亦从房中果盘随意拣了一个桃子,如今坐在河边,一口口吃完,这桃子大概是从集市上买的,大倒是大,却不怎么甜,令之无端端想,今年家中的桃子不知是何种味道,明日过去,得先摘一个试试,往后也不知是不是永远吃不上了。

令之奇道:“一朵花儿罢了,还有什么懂不懂的?”

到了第二日,出门前恩溥并未再说什么,只掏出自己长袍内袋里那把勃朗宁,放到令之手里,道:“你的枪法练得如何了?”

千夏则道:“这竹枝词写得平平,也并不真正懂玫瑰。”

令之收了枪,摇摇头:“不大好,但这件事要的也不是枪法。”

松哥哥笑道:“千夏虽只是半个中国人,却比我们都懂这些。”

仁济医院到慎余堂这条路不过一里多长,自民国二年医院初开,令之不知道在这条路上来回走过多少遍,任是何等盛夏时分,这里也满路清幽,因一路满植的黄桷兰有十米之高,树盖密密连起,像一把绵延不绝的大伞,此时正是黄桷兰盛放时节,那股馥郁香味顺着风一路向前,似是为伞下的令之指出终点。

但哪怕无人前来,二人也几乎从不发出什么声响。令之如今住在起先济之的那个房中,这个房间后来千夏也偶尔用以午休,千夏只放了一套寝具,别的仍是往日模样,不中不西,四壁落白,案上置水晶花瓶。令之记得松哥哥细心,每次前来,总要给每间屋子放上慎余堂园中新剪的鲜花,千夏最喜玫瑰,有一次她突地想起母亲所教的一首竹枝词:“隙地生来千万枝,恰似红豆寄相思。玫瑰花开香如海,正是家家酒熟时。”

树下仍有小贩叫卖杂物小食,令之买了两碗凉糕,让那婆婆多舀两勺红糖,又从地上捡了几朵黄桷兰。启尔德和艾益华为她开门时,见她手上还拿着两碗凉糕,不由呆了一呆,令之却嫣然一笑,给启尔德递上一朵黄桷兰,道:“启医生,你闻闻这花,香得倒不像真的。”

往后十日就这般过去了,每个人都万般心焦,却又暗暗盼着那一天永不到来。除了小五出外打探消息,剩下几人白日里都困在家中,为防恩溥和令之归城的消息泄出去,仁济医院当日便关门停诊,有病人前来,启尔德便道他和艾益华二人都吃坏肚子,患了痢疾,暂需休养几日,若真有急症,恩溥和令之便在二楼闭门不出,也尽量不出声响。

启尔德已是满面泪水:“密斯余,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恩溥颓然,道:“是,令之妹妹,你说得是。”

令之只道:“你们这就回医院去,越快越好,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别出来。”

令之却起身一笑:“到了如今,生死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了,恩溥哥哥,你说是不是?”

艾益华也不禁哽咽:“……千夏小姐,她……”

恩溥哽咽道:“令之妹妹,你让我如何能安心坐在此处,看你去死。”

令之道:“我会尽力把她救出,若是救不出,那就让她也为宣灵陪个葬吧,宣灵虽非死于她手,她却也不冤。”

令之笑道:“你们都不会死,若是要死,也只得我一人去死。”

令之本以为达之在外迎客,今日还不知何时能见,谁知他独自一人,端坐在父亲往日的书房中。见到令之进屋,也未有惊诧之态,只淡淡道:“你何时回来的?”

小五在一旁喜不自胜,道:“令之小姐,你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是死也要死着去的。”

令之不答,先递上手中凉糕,又把黄桷兰放在窗前的黄花梨六足香几上。往年余立心不喜焚香,几上放一个德化白瓷瓶,插四时鲜花,但现今那花瓶不知去了哪里,达之放了个德化白瓷香炉,屋内一股杜衡香味。幼时父亲教他们《九歌》,《山鬼》一节中有“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大概为了这诗,家中不常焚香,却总备有杜衡,令之记得,达之是从来不喜这些的,但如今三伏时节,达之也不开窗,焚香让房内更显酷热,却还是盖不住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酸臭之气。

令之也不知应有何言,只点头道:“恩溥哥哥,你现在不便露面,就不要四处走动,委屈你这十日先困在医院,只是小五得助我几件小事。”

达之一人枯坐屋中,面前偌大一张案几,上面却既无书报,也无纸笔,手旁连茶也没有一杯。他似是许久没有进过水米,双眼眍瞜,嘴唇干裂,鼻下有绒绒黑影,身上甚至连新郎的衣服也未有,只穿一件父亲的旧衣,那衣服洗得旧了,浑身上下一股污脏之气。令之一见他便觉得眼熟,过了许久才想起,他眉里眼间那股气像极了父亲,他们兄妹三人小时有一模一样的眉眼,但到了如今,却各长成了各的模样,再无半点相似。

恩溥归国后,二人之间几番起落,不知为何,却谁都再也没有提过那把鸳鸯锁,但令之心里知道,两把钥匙必定安然无恙。到了如今,恩溥满眼热泪,从衣服内袋中摸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又从中拨出两把,青铜材质,做成一对雀儿形状,两嘴相衔,便能开锁,恩溥道:“就在这里。”

达之伸手便舀凉糕吃,令之则坐了下来,道:“我让阿婆多加了两勺红糖。”

往后恩溥去了东洋,走前本想把自己的钥匙留给令之,但令之却反将自己的那把钥匙给了恩溥,她道:“恩溥哥哥,你如今走了,那扇门我一个人打开也没什么意思,等你回来,我们再一同去开门。”

达之点点头:“你还记得。”

恩溥听到这里,一时竟不能言语。那个小池塘是幼时他和令之玩耍之地,小门也是他们偶然发现,当时门上并没有锁,二人为了逗趣,特意找了城中老锁匠,打了一把子午鸳鸯锁。原本恩溥的意思是两把钥匙为一套,让锁匠给一人打一套,但那锁匠上了年纪,极是执拗,只道:“子午鸳鸯锁自古以来就是两把钥匙,一人一把,合则门开,分则门闭,从没听说过一人一套,若是这样,这鸳鸯锁做来何用?”

令之道:“我记得,二哥,你也知道,从小我记性最好,什么都记得。大哥喜欢糍粑,你爱吃红糖,父亲……父亲吃抄手也要加三调羹花椒油。”

令之转头看着恩溥,道:“恩溥哥哥,钥匙在哪里?”

达之道:“你见过父亲?他还活着。”

启尔德听呆了,只道:“……钥匙呢?我们如何有钥匙?”

令之道:“算吧,算还活着。”

令之这才凝神想了想,道:“艾大夫和启大夫什么都不用做,到了七夕那日,你们就去慎余堂参加婚礼。进去后一路往西走,便能看见一个小小池塘,你们得留心,我家有好几个塘子,我说的这个和别的都不一样,当中没有莲荷,只是沿水有一圈菖蒲和水葱。父亲说过,母亲生前最爱菖蒲所开黄花,那塘子是母亲亲手布置的,后头虽然少有人去,却一直有人照料。过了塘子再往北折两百来尺,便是我家外墙,墙上爬满红葡萄藤,把藤蔓拨开,墙上开有小门,门上有一把铁锁,那种锁你们大概没见过,得两把钥匙一同才能打开……那是慎余堂唯一一扇无人值守的门,你们替我开门,放我进去,随后你们务必要离了慎余堂,要走得快,万不可逗留。”

达之吃罢凉糕,起身擦手,又往炉子里加了几点香,道:“那我呢?我算什么?”

恩溥道:“令之妹妹,那如今你还要我们做什么?”

令之道:“二哥,你也算还活着,但你就快死了。”

令之点点头,道:“我如今倒是像二哥,再没什么怕的了……到了这时,万丈深渊又如何?”她说罢嫣然一笑,也不多言,只低头吃冰碗中剩下的两个葡萄,这葡萄似是达之院前种的那些,色如玛瑙,却不怎么甜。

达之道:“我会怎么死?”

恩溥苦笑几声,道:“我不知道,自从顾品珍那年烧了半个孜城,我就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能谋划的了……我早给达之说过,行不通的,前头没有出路,再不停下,不过是万丈深渊。”

令之从怀里掏出枪,放在桌前,道:“这么死。”

令之道:“你觉得二哥还能谋划什么?”

达之摇头,道:“我不会这么死。”

恩溥道:“谋划?谋划什么?”

令之起身,看墙上挂着他们一家相片。达之刚从东洋归来不久,余立心道一家人上回合影还是五六年前,便找了相馆师傅上门,起先在院子里拍了几张,规规矩矩坐的坐站的站,后来达之忽道:“家里拍来拍去有什么意思,不如去井上。”

如今令之再想到那日达之所言,已是心如明镜,她把调羹放下,道:“二哥如今想做的,已不是杀一个千夏那么简单了……七夕请了这么多人,如此大的阵势,他定是有所谋划。”

于是众人浩浩荡荡扛着机器去了天海井,在天车下拍了这张。井旁没有座椅,余立心站在中间,原来已是比济之令之都矮了一头,胡松本不肯入镜,是济之死死把他拉了进来,他站在一旁,和众人都隔了一尺距离。令之此时再看,发现父亲和二哥那时并无半点相像,倒是胡松,面上坦荡神情最似父亲,如今胡松还是这样,父亲的脸却早不知去了哪里。

达之冷冷答道:“有什么不能?别说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儿,哪怕真是要紧的,都毁了又能如何?”

令之摸了摸相框,道:“二哥,那时你想的事情,如今是成了没有?”

令之笑道:“你一个不痛快,就要把东西都毁了不成?”

达之许久方答:“没有。”

达之仍是不快:“好好的一套,就这么缺了一只,总让人心里不痛快。”

令之嫣然一笑,道:“恩溥哥哥说,你们想的事情,永远成不了了,是不是?”

令之当时就奇道:“好好的为什么要摔?少一只便少一只好了。”

达之苍白面庞突地染上黑气,他缓缓道:“我还不知。”

令之并不开口,只是把玩手中调羹。这一套手绘梅花的小调羹是她当年从慎余堂中拿过来的前清旧物,并不怎么名贵,令之只是喜上头所画绿梅,萼绿花白,比红梅更为雅致。调羹起先一套八只,有一回达之喝冬瓜丸子汤,失手打碎一只,那时他皱了皱眉,道:“碎了也罢,都摔了吧,我下回上省城,带套宋瓷的回来。”

令之自己找了杯子倒水,又从书桌屉中翻出炒过的南瓜子。这书房是令之来熟了的地方,她知道父亲惯于在抽屉中放两包炒货,父亲不在孜城已有多年,慎余堂看似仍是照他在时那般秩序运转,家中常备炒货,井上灶火不灭,但令之剥了一粒瓜子,发现里面早发了霉,南瓜子就是这种东西,里头早烂了心,外头却一点看不出来。令之扔了瓜子,道:“不,二哥,你知道的,你早知道了,你知道你们想的事情永远成不了,你知道这么些年,你和父亲一样,都是白白虚耗罢了。”

这下恩溥也疑道:“为何?”

达之看着她,手心一点点攥紧,令之又道:“民国已有八年,军队的人来来去去,你想找人联手,又根本不知找哪方是好,你谁也不敢得罪,只能任他们欺凌。你好不容易做成了商会,却发现全无用处,稽核分所以盐税步步紧逼,川军滇军想来提钱便来提钱,为了稳住严家和李家,你只得把闷亏吃了又吃,商会这几年下来,你一分钱没有赚到,反倒贴了不少家底。你看不上父亲,因父亲一会儿共和一会儿帝制,一会儿梁任公一会儿袁世凯,一会儿搞银行一会儿又去种鸦片,上北京六七年,一事无成,只把家产败得七七八八,现在自己死是没有死,却已疯了一大半。二哥,你发现没有,我们兄妹三人,你才是最像父亲的人呢,大哥稀里糊涂,我也浑浑噩噩过了这么些年,你却和父亲一般,从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从来以为必能实现。”

令之笑笑,道:“二哥当然做得出来,但是他不会做。”

达之茫茫然对着不知哪里道:“不,怎么可能,我不会像父亲……父亲……父亲不过是个见风倒的小人罢了,我怎会像他?!我选中一条路,便从来就是这条路,我跟恩溥说过,他要走便走,他走了,千夏也想走,没有关系,只我一人,我也能走到底……莫说恩溥了,当年在横滨中华街、往后在北京的那些革命党人,多少人不是逃的逃变的变,但我不是父亲,我也不是他们,我哪里也不去!我哪里也不去!”到了最后,达之嗓音又尖又利,似一把尖刀四处乱刺,却刀刀落空,不知应刺向哪里。

启尔德到了这时,才知宣灵之死和达之脱不了干系。他深为震动,继而满腔怒火,一时不能排解无边恨意,咬牙道:“如何不会?!你二哥是个魔鬼!我看他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令之也不言语,从屉中翻了一会儿,翻出一面银质绿珐琅镜子,镜子背面乃是一片荷叶,把手处凿有小洞,下垂一粒白玉莲子,这是当年余立心在省城见到的西洋玩意儿,买回来送给令之。令之那时想来书房见父亲,又不好意思总来,便把这面镜子藏在此处,回回都假借找镜子,余立心若是得闲,便让令之拿着镜子,自己站在身后,替她打好发辫。那时令之总在镜中见到父亲的脸,此时她却拿着镜子,递到达之眼前,道:“二哥,你要不照一照,照一照你便知道了,你看看镜中这人,可不是和父亲一模一样。”

令之摇摇头:“不会,起码婚礼之前不会。”

达之许久没有照过镜子,见了镜中人影,一时惊慌失措,伸手便将镜子打翻在地,珐琅荷叶四分五裂,地上四散翠绿渣子,那粒玉莲子滴溜溜转了几圈,正好滚到令之脚下,令之捡起莲子,冷冷道:“二哥,你一个要革命要独立要大同的人,你连自己的亲外甥也敢杀,现在怎么却连镜子也不敢照一照了,就这样,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成什么事?”

恩溥难免忧心,道:“达之会不会杀了千夏灭口?”

达之突地把香炉一砸,满屋子杜衡香气更显馥郁,却也更能闻出当中那缕腥臭之气。达之似是发了癫,声嘶力竭道:“我能成什么事?!好!那就给你看看我能成什么事!你知不知道慎余堂如今在四处埋了多少炸药?我告诉你,两千斤,整整两千斤,全部是我亲手做的,我留着它们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今天!日他妈的我管他川军滇军什么军,李家严家狗日的什么家,都要给我死!都要给我死!拦在老子路上的,都给老子去死!过了今天就得行了,令之,你晓不晓得,过了今天我就得行了,老子搞了这么多年,今天一定就得行了……”达之声音渐渐弱下来,似是他也累了,颓然坐在满地瓷片上,轻声又道了一句:“一定行的,这样一定能行,令之,你说是不是?”

艾益华迟疑片刻,看看令之,方道:“宣灵……因为宣灵。千夏说,她知道自己的罪孽,她要不就这么死了,为宣灵赎罪,要不就走,上北京去找你,告诉你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千夏说,这般日子她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和千夏……我们想走,正托人私下里从省城找辆车,达之知道了,第二日便找川军的人抓走千夏,又对全城的人宣布了七夕婚事,达之请了上千人赴宴,连我和启尔德,也收到了帖子。”

自知道宣灵死因,令之心上怒火不灭不熄,这才让她撑到了今日。令之总想着,达之会一直像宣灵死的那日那样,沉稳,冷静,满心杀机,那日达之让小五左拐之时,连声音也没有变过,好像他们理所应当走上这条他一手铺下的死路,好像他从未有过疑虑。那样最好,那令之便就也没有什么疑虑,她只会扣下扳机,令之的枪法一直练得不好,但那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扣下了扳机。但到了今日,令之才知道,原来达之也已是死了一大半了,他一丝丝一缕缕地死去,不怎么显山露水,却确凿无疑,他连这一点,也是像足了父亲。

恩溥在一旁道:“为何要抓千夏?因她不肯成亲?”

令之见眼前这人,瓷片锋利,他身下渐渐有血渗出,却浑然不觉,仍在轻声喃喃自语:“我一定能行的,我一定能行。过了今天。过了今天。”令之想,这是谁呢?当年自己送他留洋,迄今也不过十年时光,原来十年已可让自己的父亲和兄长都渐渐死去。

令之道:“千夏姐姐在慎余堂,应是就在我婚前住的那个院子。父亲知道我和二哥最亲,我俩的院子从小就是挨着的,中间不过隔了一片竹林,还有好大一片葡萄架子……二哥的性子,必要把千夏姐姐放在身边,才能安心。”

令之蹲下去,道:“二哥,你起来吧,你拿出点样子,让我安心把仇报了,我答应过宣灵,这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艾益华道:“是,半月前抓走的,也不知关在哪里。”

达之听到宣灵名字,忽地打了个颤,道:“宣灵,对,宣灵……令之,明日便是冬至,我跟厨房说好了,我们吃补药,给宣灵杀只三个月的小羊,只取羊腿羊排,我来给他熬上一砂锅粳米粥,你说好不好?”

小五这时也进了院门,大家于是一同坐在院中吃果子露。虽是正午时分,天色却突地暗了下来,黑云压城,在不远处的孜溪河上空翻滚,谁都能看出来,这一场滔天暴雨已是不可回转。院中众人都心事重重,只有令之,吃了一盏后,又加了一盏,这才放下调羹,道:“千夏姐姐是被我二哥抓走了?”

窗外灼灼烈日,正是一年中最热时节,达之的魂魄却似仍留在了宣灵死去的那个冬至。令之一时泪盈于睫,也茫茫然坐在地上,原来他们都想回到那日,若是能回去,一切就不会像如今,四处死路,对谁都是这般。二人这么坐了一会儿,达之又似清醒过来,这才见到令之坐在一旁,他皱了皱眉,道:“你坐着干什么,小心割了腿。”

启尔德这才勉强平静下来,哽咽道:“……做了,做了一大罐子,千夏老早就做好了。”

令之指指地上血迹,道:“你已割了腿,让我给你包一包。”

倒是令之,始终神色如常,抽出手后便安然坐在院中石凳上。顶头正是听诊楼前那株老青梅,这个时节挂满熟透青果,青梅酸涩,要不用以泡酒,要不做成果子露,以井水调开,再加时令鲜果,最是解暑。令之无端想到,仁济医院开张那时,青梅满树白花,孜城人对洋人医生多有疑心,一直待到繁花褪尽,才陆续有人前来求诊。那时的仁济医院整日喧闹,大哥二哥,松哥哥,恩溥,千夏,还有她,时常聚在此处,医院虽有自己的厨子,他们却更喜自己胡乱做上两口东西。松哥哥最擅烤鱼,鲫鱼满肚鱼籽,拨开扑鼻异香,一同烤熟的葱蒜混上辣椒,尤为下饭佳品。二哥和千夏则喜烹一种东洋火锅,虽和川地火锅一样,也用牛油做底,却无辣无麻,用砂糖生抽炒制后加上高汤,仅煮进牛肉、豆腐和香菇,汤头清甜,起锅后蘸以白萝卜泥。父亲有时从井上下来,也会在医院随意吃上两口,她和济之都嫌东洋火锅味道寡淡,没什么意思,父亲却道:“这个好,这个有一股子雅趣。”那是民国二年,父亲连吃个火锅,也要讲究雅趣。说起来迄今也不过七年,却早已人间不是那个人间,人也不是那么些人。若是以往,令之难免落泪感伤,但到了如今,她不过伸手摘了一个青梅,咬了一口,笑道:“启大夫,今年的果子露你们做了没有,快调一盏给我尝尝,搁在冰碗里,再加点葡萄。”

达之摆摆手,道:“我没事,令之,你要的我都知道了,你去把千夏叫过来,我有话对她说,待我和她的事了了,再了我们的。”

令之穿一件蓝底黄花的倒大袖蚕丝宽身旗袍,袖内藏不住帕子,她便徒手给启尔德拭泪。这样一来,启尔德也不顾男女之别,又抓了令之双手,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凄凄,宛似孩童受尽委屈。恩溥和艾益华站在一旁,原本还觉好笑,但到了后面,他们也不由黯然,落下泪来。

令之道:“千夏是在我房里?”

启尔德已是满面泪水,他哽咽道:“密斯余,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是总在这里等着的。若是你要我帮手我便帮手,若是你不要,我便等在这里。”

达之道:“是,她吃了药,一直在睡,但这个时辰,正该醒过来了,我们原本也该出去待客了……床边有一碗醒神汤,你给她喝了,那药劲很快就能过去。”

令之抽出手,淡淡道:“启大夫,谢谢你,我死了便也罢了,如今我既没有死,我的仇自当我亲手去报。”

令之起身想把枪收起来,达之忽地笑了:“怎么,我还真怕了你这把枪?”

启尔德道:“但……但我本要替你报仇的,我对着上帝发过誓,我一定会替你和宣灵报仇。”

令之想了想,便又把枪放回桌上,道:“你不会怕的,我们都不会怕。”

令之道:“是,我没有死。”

令之出了书房,走过牵藤引蔓的抄手游廊,这院子当日翻修,令之正在读《石头记》,读到宝钗的蘅芜苑中有藤萝薜荔,亦有杜若蘅芜,又是茝兰又是清葛,便对余立心嚷着要这些奇花异草。最后自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过是紫藤月季葡萄架子这些寻常花草,紫藤开到盛时,似漫天云霞降到慎余堂,如今过了时节,头顶只有垂垂累累的葡萄,刚染了一点紫气,令之伸手摘了一串,达之最爱这种将甜未甜的葡萄,他说,太甜便没什么意思,太酸又实在咽不下。令之刚摘下葡萄,便听到房中枪声传来,不过轻轻一声,勃朗宁就是那种声音,令之练枪的时候想过,这种枪声,像又想让一个人死,又有点不忍心。

启尔德呆呆道:“你没有死?”

民国八年七夕那日,慎余堂起了一场大火,余家二少爷达之死于火中。城里都说这是赵五的袍哥弟兄为他报仇,不知从哪里搬了炸药进的慎余堂,但那炸药放了多年,孜城阴潮,早已没了效用,倒是炸药火引误点了窗帘,鬼使神差烧死了余家二少爷,众人都道,这是关二爷显灵,点水的终将死于大火。城中还说,二少爷死时,是三小姐的魂魄把他接走,三小姐手中拿着一串葡萄,叫了一声:“二哥!”

恩溥和艾益华在一旁都不由笑起来,令之见他颠三倒四,却是一腔赤诚,甚是震动,哽咽道:“启大夫,是我,你看清楚了,我不是鬼,我们中国人说鬼没有影子,你看看下面,我有影子,我没有死。”

[1] 出自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诗《圣徒艾米莉》(Sacred Emily),表示玫瑰就是玫瑰本身,并无其他附会。

启尔德正好拿着两碗汤面进院,见了令之,一时似被五雷轰顶,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一身,他想也未想,飞身去关了院门,这才握住令之双手,颤声道:“密斯余,我不怕鬼,你莫要走!你既是还没上天堂,那就不要走!你们中国人死了,是不是都想投胎?密斯余,你能不能不要去投胎?不,你若是不投胎,那就只能一直做鬼,不,不,你不能一直做鬼,密斯余,你能不能待一阵,几天,几天就行,然后你再去投胎,你说,这样好不好?”在孜城待了这许多年,这还是启尔德的中文第一次说得如斯流利。

[2] 美国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

进城时已近晌午,恩溥让小五独自把车开回四友堂,他和令之则先来了仁济医院。早上的病人大都走了,艾益华一人正在收拾针药,他本就高瘦,现今更是瘦到伶仃,艾益华见了他们,并无半点惊慌,只道:“千夏走前说过,你们都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