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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令之回了宿舍,四人住一间小小耳房,门前一棵山楂树,前几日山楂熟透了,令之和室友们一起,摘了一筐果子,用千夏教她的法子,加一碗冰糖熬出酱,存在圆肚玻璃罐子里。果酱酸甜,夹着尚未熬化的山楂碎粒,宣灵最爱吃这个蘸花卷馒头。令之走时,千夏给她做了一罐桃酱,一罐杏子酱,令之把她救出慎余堂后,千夏便回了医院,两月间闭门不出,直到令之走前那晚,千夏带了果酱来见她。她和令之都瘦得厉害,千夏刚来孜城,和令之同进同出,两人都是鼓鼓圆脸,小尖下巴,玉色皮肤,嘴唇微噘,人人都说她俩像嫡亲堂姐妹,如今她们都瘦下去,却各自瘦出了各自的模样。令之想,原来每个人终会有自己的模样,一个人的脸终究是藏不住的。

甲子年夏末,令之自女子师范学校国文系毕业,旋即进了刚刚创办的燕京大学新闻系。系主任白瑞华受燕大校长司徒雷登所托,自纽约哥伦比亚新闻学院毕业后便来了中国。白瑞华见令之是班上唯一一个女学生,曾问她为何要来此处求学,令之指指墙上九字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道:“因我信这些,我只信这些。”

千夏极为憔悴,却有一股决然之气,她道:“令之妹妹,我犯下的罪,永远也还不了。还好公义在上帝,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达之死了,我今日却还活着。你放心地走,我就在这里一面赎罪一面等着,等着审判那日到来。”

令之走了五年,恩溥每月来信,从未问过归期,只去年千夏和艾益华启尔德一同离了孜城、前往南粤治病传教时,恩溥在信中道:“……孜城仍是旧时模样。这几日秋色渐深,孜溪河两旁银杏尽染金黄,落叶凋零,飘于水上,井上天车不停,房中灶火不熄。夏末川军去而复返,盐税重上加重,盐价却低了再低。去年年底盘算,慎余堂和四友堂下共有水火两旺的盐井四十五眼,火圈一千一百余口,推牛一千三百余头,骡马三百匹,盈余却笼统只有十万两,不及十年前之半数。我只忧两家数百年井上生意,终会毁于我手,这两月四下奔波,想下月再往楚地探上一探……整日心焦破烦,分明无半点闲暇,但千夏他们一走,又想到济之他们早远赴重洋,也不由徒生孤寂,偌大一个孜城,如今却只有一个我,和这般年幼的宪之。我只盼待他成人之时,我尚能还余家一个全须全尾的慎余堂……昨日去山上看了达之和宣灵,今年橘子早红,我给他们一人送去了十来个。清明去时,我分明还清了坟上杂草,谁知造化多有神奇,如今二人坟前,竟是长有两树,一为山桃,一为野梨,待到明年暮春,必是雪白嫣红……令之妹妹,那日在天坛公园,你对我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当种一棵自己的树,如今我早知时代滚滚而来,你我竭尽全力,也不过螳臂当车,但我总在这里挡着,打卤水,烧盐,种树,候你归来。你归来我这般做,你不归来,我也仍是这般做。”

令之收了果酱,道:“宣灵不在了,我不能替他原谅你,我们也再回不去从前。你们信上帝的,想的是死后公义,我不信这些,我只信今世今生。宣灵死在二哥手上,今生我大仇已报,二哥既是死了,就仍是我的二哥,你既还活着,就不再是我的千夏姐姐。至于你的今生,你赎罪也好,别的也罢,和我是没有干系了。”

恩溥也不答这话,只道:“令之妹妹,你走你的,我等你回来。”

千夏眼中有泪,却悬而不坠,道:“令之妹妹,我知道了,你余生保重。”

令之道:“恩溥哥哥,你不要等,我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如今舍友们都睡下了,令之便在树下点了灯,一面撕了馒头蘸酱,一面给恩溥写信:“……小皇帝今晨已被民国政府逐出紫禁城,此事虽自曹锟被禁于延庆楼后,就时有传言,但真到了今日,仍是举京震动。《晨报》号外中称,冯玉祥爱将鹿钟麟占了景山,架起数门大炮,这才向小皇帝传话,道清室需在三小时内全全搬出,小皇帝可带私产,但宫中文物一概划为民国政府所有。那记者道,他远远见到小皇帝一眼,小皇帝仓皇失措,一副圆框眼镜取了又戴,戴了再取,所谓丧家之犬,莫过于此。

五年前令之回京,恩溥本想一路送到省城,令之却只许他送到孜城城门。恩溥下车前,递给她一颗滚圆东珠,又摇摇手里那颗,道:“令之妹妹,我等你回来。”

恩溥哥哥,你可相信,小皇帝退位迄今,竟是已有近十三年?那年孜城冻雨不停,孜溪河蓄水漫岸,父亲整日忧心开往楚地的盐船,我尚记得他和松哥哥卯时即起,去码头查看。退位之后五日便是除夕,年夜饭却只有父亲和我。父亲夜里带我去祠堂上香,雾深露重,屋中未燃炭盆,我们点六枝线香,燃而又灭,那便是辛亥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归家途中,父亲说,小皇帝也是可怜,小小孩童,经此巨变,此生便是这样了,被锁在偌大一个紫禁城中,既做不得真皇帝,再也出不来。恩溥哥哥,原来世事是变了又变。父亲、大哥、二哥、松哥哥,你我,谁能想到十三年后我们会是如此这般?那日收到大哥来信,信中夹有他和松哥哥相片,二人背后乃是一女子手持火炬,大哥说,这便是美利坚的自由女神,被她照亮的众生,便能得自由。原来在大洋那边,自由竟是由女子照亮,昨日我去狱中探望楼小姐,她刑期将近,却无惧态,她对我道,当日杀了父亲,是为在刀下救出宪之,却也为了自己,她没有后悔。恩溥哥哥,你可知道,我也没有,我逼死二哥,不顾父亲,可谓人亡家破,如今又负你如斯深情,但我亦没有后悔。

令之道:“恩溥哥哥,我信你,我等你回来。”

恩溥哥哥,明年我从燕大毕业,却不知归期。也许我回来,在孜城建学堂,也许我不回,在京城做记者,也许我会去不知何处,做不知何事。你说得对,时代滚滚而来,你我无从预计,我们各尽努力,读书,烧盐,种树,你说等我,那你便等着,这是你的人生,我无从置喙,就像我的人生,你也不可多语。我每日从学校进出,总见墙上大字校训,因真理,得自由,恩溥哥哥,管他什么时局,我所求的,不过如此。”

孜溪河离了盐运码头再往下走,便是一般境况。恩溥去东洋前,二人依依不舍,沿着孜溪河走了又走,见幼童和猫狗在污脏垃圾中抢食,恩溥突地停下,道:“令之妹妹,以后待我回来了,孜城便不会这般。”

露水渐渐上来,八行笺氤氲水影,令之停了笔,她双手冰凉,却胸中有火,四下蔓延,烧向这无尽夜空,顶上秋风簌簌,吹落一地红果,山楂红到这个时节,也似历了一场大火。新甲子的第一年就要这么过去了,曹锟卸任大总统,小皇帝离了紫禁城,孙文则在广州演讲新三民主义,称要与共产党合作。令之想,这些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往后六十年,如此这般的事还会有许多,但我这一生,却只能燃起这唯一的一场大火。

甲子年是个暖秋,令之夜半离了盔甲厂教室,往灯市口的女生宿舍走。沿途半月当空,风猛而不寒,城根下泡子河汇了附近沟渠臭水,斑斑绿油在风中浮动。泡子河畔密密挨挨的煤球、秽布、鸡毛、大块骨肉,每当垃圾车来,便有孩童和狗疯跑同抢,孩童在这里待得久了,双眼灼灼发亮,也像街上游荡的大狗。令之每日这般往返上课,有时起身太早,不知今夕何夕,会忽觉自己已回孜城。

2019年11月1日定稿

小皇帝被赶出紫禁城那日,已是十月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