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道:“我也这样想,就是这么兵荒马乱的,谁也想不到我,家里井上的事情都插不上手,我闲得不得行……少爷,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把这车开到北京来寻你们了。”
恩溥道:“这样也不坏,可能比在我父亲手里,还要稳妥一些。”
恩溥道:“这车倒是看着比以前还新。”
小五开着福特上的省城,接上令之后,三人连饭也未在省城吃一顿,只匆匆买了一屉包子、几串葡萄便开车往孜城走。这辆车上次受了那般磨难,现在却看着锃亮簇新。小五一面开车,一面缓缓解释道,自恩溥假死后,林家再无人管事,林湘涛每日已没有两个时辰能离了烟枪,井上生意已经全部由达之接手,四友堂别的杂事,达之也全都一一安排妥当,另外两名林家少爷年纪尚幼,已被安排出洋留学,今年便都会出去,小五笑道:“少爷,你走了之后,余家少爷便是老爷的亲儿子了,两个小少爷倒像是抱回来的,我看啊,林家一半的家产现在都在余家二少爷手里。”
小五道:“可不是,我本就每日擦洗,这回余家要办婚事,慎余堂的人前几日就找了洋人师傅过来,换了轮胎,又给车上了新漆,说到时候要借给千夏小姐做礼车……你们走了这么些日子,这还是他们头一回找我呢,少爷,咱们当时又乐山又土匪的,搞那样麻烦,最后屁用也莫得。”
冰融了七七八八,恩溥在一旁提着那桶水,里头碎冰撞上桶壁,发出叮当之声,他把满桶水倒在铁轨上,残余的一点点碎冰映出万千幻彩,但不过一瞬便升腾为水汽,恩溥想,有那么一瞬也就够了。他提起空桶,对令之道:“当然,我们这就回去。”
但恩溥和令之都只听到前头,叫了起来:“什么婚事?”
令之已是泪盈于睫,她咬一口米粑,又吃了两片香肠,道:“是,小五,你没有忘,你应承的事情都做到了……恩溥哥哥,我们也要如此,你说是不是?”
小五疑道:“你们在北京都不知道吗?余家二少爷要和千夏小姐成婚了,拖了这么些年,说是要大操大办呢,婚事就定在七夕,怕是得有一百桌呢,城里有点名头的人都请了。”
小五掀开棉被,从里头拿出一个隔水食盒,开了食盒又是油纸,一张张掀开油纸,这才是已凝成一团的香肠,冻得梆硬的米粑,小五道:“令之小姐,你看,这是我应承你的事情,我没有忘。”
令之过了许久才道:“恩溥哥哥,我二哥他这是什么意思?”
待到令之到省城那日,已是六月下旬,小五仍记得此前对令之允诺之事,提前一日特特去上次那家店中买了米粑和两咕噜香肠,切成薄片后包在油纸中,天气极热,小五怕香肠变味,拎了一个装满冰块的水桶去到站台,令之下车看到他们,见小五身旁一个偌大水桶,上头还盖着厚厚一床棉被,奇道:“这是什么?”
恩溥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只想不通,到了如今,千夏真的还肯?……小五,达之他请了军中的人没有?”
恩溥过了许久才道:“是啊,一年年等着,又有什么干系。”
小五道:“怎么没有,还哪边都请了呢,滇军的金汉鼎,川军的赵宗藩,到时都要去,听说金汉鼎这回下血本从缅甸找到一块石头,正在找人雕翡翠西瓜,说要雕得和老佛爷那个一模一样作贺礼呢……少爷,你也知道,这两边从来是水火不容的,这回都是给余家二少爷面子。”
小五笑起来,道:“几根莴笋而已,吃不上便吃不上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若是要紧的事情,那就等到后年,若是真正要紧的事情,一年年这么等着呗,又有什么干系。”
恩溥对令之道:“金汉鼎是刘法坤的旧部,上回说要抓李明庵父子,先封了李家井灶拍卖存盐,李家后来赔了二十万,才勉强过了这一劫,上回刘法坤……他也是出了手的。”
恩溥心中一震,道:“那若是明年也吃不上呢?”
令之点点头,道:“我记得,当年我被绑的时候,听见旁边有人在唤‘金旅长’。”
小五吃了莴笋,又喝一口面汤,道:“那便等到明年好了,又不是不能等,明年总归能吃上的。”
恩溥道:“达之说过,你的仇他都记得,以后迟早是要滇军还回来的。”
恩溥想到令之,一时感伤,把碗中莴笋一块块拣到小五碗中,道:“世事不会都由着你来,就像过了这月,再想吃莴笋,便得等到明年。”
令之笑了笑,道:“我的仇人,倒是心心念念要替我报仇,这算是什么道理?不过也好,他报他的,我报我的,各人都有各人的仇,互不相干。”
小五当即放了筷子,道:“不,少爷,我不和你分开。”
小五在一旁疑道:“令之小姐,你们在北京真的不知道?不都说这回余家老爷要回来主持婚礼吗?”
恩溥笑道:“到了那日,你便自己来。”
令之摇摇头道:“父亲他不会回来,父亲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吧。”
把启舟的棺材送回省城后,恩溥便住在客栈中等着令之,他打了个电报给小五,电文仅有二字,“肥肠”。发了电报,恩溥便每日去武侯祠内的王胖子肥肠面,一日三碗肥肠面,其他时候,便在旁边一个道士开的茶馆内整日喝茶。肥肠面四百文一碗,另加肥肠一百文,一碟瓜子一百文,茶馆整日可只叫茶一壶,所费两百文,每日折起来不过大洋三角。省城的肥肠面大都只是浇上一勺辣烧肥肠,王胖子的肥肠里却配了四季鲜蔬,春为春笋、夏为茭白、秋为莴笋、冬天则是四川独有的红萝卜,不需削皮,更有一股甘甜。这几年每回小五驾车载恩溥来省城办事,二人总来这边吃面,小五一口气能吃两碗,再另加两份肥肠,他有点羞赧,讪讪道:“少爷,若是有一日你不上省城办事了,那我就再吃不到王胖子的肥肠面?”
恩溥见她如此,道:“你……你走前就没去见一见他?”
赵五的尸体过了两日才被人发现,正是李三曝尸的那块油菜田中,也是五体投地,脑后一个小小血洞,四周一圈狗血。正是入伏天气,尸体被发现时已臭得不能近身,连野狗亦不肯食,赵家的人见到狗血,也不敢轻动,熬到第三日方求炎帝会的兄弟给赵五收了尸。赵五的死在孜城也传了几日,但很快便被余家二少爷将在七夕成亲的消息盖了下去,说到底,谁会真的在意一个六十几岁老头是死是活呢?赵五死后,达之以商会之名,给赵家送去五十大洋的丧葬金,又捐了五十个大洋给炎帝会另选总首,会里病倒的烧盐工们再回井上,仍是一日两班,一月只休一日,再签下生死状,以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若有意外,商会不管。工人们虽有微词,但新上的总首为人懦弱,只知劝大家莫要得罪老板,守住手中饭碗要紧,也确有几个血性年轻人愤而退会,但达之大概四处打过招呼,城内也没有盐商会为了几个烧盐工得罪余家,这几人寻不到活路,又只能托人再回炎帝会,如此折腾一番后,不过一月时间,井上再有人中暑,也不过是回家歇两日,多喝几碗藿香正气水,便默默回井上续工,再无更多波澜。
令之开了车窗,风猛而燥热,似是迎面不假情面的一耳光,她道:“见了。”
达之当然知道,林恩溥并没有死,他自是离了孜城去寻令之,小五做的那些把戏,不过是让林湘涛真的相信自己死了儿子。达之想,这样也好,宣灵也好,恩溥也罢,自己也并不想要他们的命,只是他们的命恰好挡在了自己的路上。现在死的已经死了,走了的便就走了吧,只要不再回来,便和他的大事没什么干系,只是这条路空空荡荡,如今是既无阻拦,也无同伴了。
恩溥道:“你父亲……他怎样?”
那日待到天已麻麻黑,达之方从商会归家。月上半空,路旁孜溪河水气蒸腾,船工们赤着身体,在河中半浮半沉,月光似银水下泻,在黢黑身体上闪出银光,已是这个时候了,四下却热气不散,似是太阳隐了身,其实仍在顶上。达之忽地想到,自己刚回来那一年也是这般苦热,他把自己关在河边盐仓中,整日闷头做炸药,每日归家之前,便会跳进孜溪河里,痛快游一个来回,河水暴晒整日,到傍晚仍似半沸,只有藏于水下,方得片刻清凉。有一回他遇上从山上下来的恩溥,先在岸上看他许久,后来不言不语,也脱了鞋袜下水,二人沉默着游了几个来回,又沉默着在水下憋气,看谁先浮出水面,幼时总是达之先忍不住,但那一回,恩溥却早早认了输,起身游到岸边。他也不走,只赤身在周围田里摸了两个地瓜,自己坐岸边大石上吃了一个,另一个扔到水中,地瓜沉后又浮,达之慢慢游过去,撕了皮也吃起来,地瓜脆而多汁,他们幼时游得累了,总在田里挖地瓜解渴。那时达之尚未对恩溥交底,恩溥也未讲过自己回到孜城所为何愿,再往后他们分明共享了野心与秘密,走在同一条路上,却不知为何,早已比他们赤着身体沉默着吃地瓜那日,相隔千里之远。
令之揪下两个葡萄,一点点撕了皮,又把皮扔到窗外,她吃了葡萄,道:“恩溥哥哥,你别问了,我不想说他了,我一句都不想再说。”
达之点点头,道:“五爷你说得对,不过我看,要撞鬼的人,迟早都是要撞的,躲也躲不过。”
令之走前确去见过一次余立心。她和济之并不想去,她是胆怯,总觉若是不见,就不用相信胡松所说那人,果然是她父亲。济之则因胡松这几年左右犹疑反反复复,二人情热两月,便又会冻上半年,虚耗了这么些时间,他总觉得来北京这么些年,除了他们一同看戏那晚,别的日子都是原地回旋,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胡松始终不肯离了父亲。哪怕到了如今,胡松已搬了出来,又有了自己的生意,他似是仍下不了决心,济之那股愤懑之气总也不消,他对胡松道:“你要去你便去,我既有天上的父,便不稀罕这人间的了。”
赵五见他如此,起身点头道:“二少爷,我也没得废话再讲,烦你跟余老板带个话,赵五以后就得对不住了。二少爷可能不晓得,七八年前,我带着兄弟伙为了每锅增四百文工钱,罢过一次工,当年余老板给我们涨了五百文,我应承过他,只要我是炎帝会总首,井上灶火就不会熄,我看啊,如今我是做不到了。”赵五转头便走,快出门时又道,“二少爷,这屋头恁暗,坐斗都像在走夜路,我说啊,夜路走多了呢,总会撞鬼。”
胡松却不听,坚持让他们无论如何去一次,道:“血里肉的东西,岂是你们想割就能割的,哪怕要做哪吒,也要当着李靖的面把骨肉还回去,我虽不需剔骨还肉,但这三十几年和骨肉也没有什么分别。济之令之,你们听我这次,躲是躲不过的,凡事都需有个了断,我们若是今日不了,日后必遭报复。”
达之道:“井上谁不是在刀尖火上讨生活,谁也保不了谁平安,赵五哥,你说是不是?”说罢,他起身拉回了帘子,屋内又黑沉下去,达之觉得舒服多了,赵五这样一辈子只知磊落的人是不会懂的,怕鬼的人怕的是光,而不是暗。
令之听了这话,终是点头道:“大哥,松哥哥说得对,凡事都需有个了断。”
赵五已是笑不出来了,只道:“炎帝会开簿,民国二年时每人收八吊八百文,今年再开,每人收的已是大洋三元又搭八百文,会里既是收了这个钱,就得保兄弟伙平安。”
他们去时正逢如注暴雨,楼心月一早托人来通知胡松,余立心前一日半夜归了家。胡松便叫了车,先去医院接济之,再来炒豆胡同接上令之,三人挤挤挨挨坐在车上往鼓楼去。济之一路慌张,连白褂子也没脱下,脖上还挂着听诊器,令之手上拿个芝麻烧饼,她也不吃,只一颗颗把芝麻拣起攥在手里,胡松则面色如常,直直看着车外水帘。
昨日有个叫王团喜的烧盐工,中暑后发了羊癫,旁人摁不住他,一头栽进井下,响儿都未听到一声就过去了。达之道:“这事我晓得,以后你们会里开簿,有羊癫的怕是就不能入了,这回他自己死了倒好,下回就怕搭上了别人。”
三人一路无话,到时楼心月已牵了宪之,在大门口候着,二人打一把大伞,那伞已有几处漏了,楼心月尽力把好的那面罩在宪之顶上,自己则头发衣服湿了大半。令之从未见过她,只以前在孜城时听人隐约说过,父亲和云想阁的一位扬州女子有私情,那女子本是楼中头牌,容貌极美,又弹得一手好琵琶,是城内不少大家子弟心尖上的人,她却只待父亲有心。这时骤然间,令之只见楼心月满面倦容,眼下乌青,又瘦到脱了形,一件倒大袖青蓝短袄本应是贴着身子做的,现今内里似能鼓风,下面同色绸裤本就宽身,更是只显她伶伶仃仃站在雨中。令之和她虽是初见,却忍不住冒雨上前,叫了一声:“心月姐姐,辛苦你了。”
赵五又笑,道:“兄弟伙们也是这么想,但昨日已走了一人了。”
楼心月这两年万种艰难,却从未在人前落过一次泪。余立心一般一周回来一次,回来便是发癫,时常不由分说就揍起来,她能躲便躲,不能躲时就闭眼受住,咬牙不哭。伤口好了又来,起先她还用粉膏勉强盖一盖,后来连盖也懒得盖了,就这样裸在外头。但这时见了令之,想到女子一生是这般难熬,亦只有女子才知道女子的苦痛,楼心月忽地哭了起来,哭了片刻后又勉强压住哽咽,牵住令之的手,道:“三小姐,我没什么,你才是辛苦。”
达之翻着账簿,漫不经心道:“吃五谷生百病,只盼着师傅们早日好了,早日回井上来。”
令之也落了泪,她见宪之虎头虎脑,和宣灵有说不出的相像,更觉心头剧痛,她摸了摸宪之的头,道:“你把孩子护得很好,不像我。”
“今年正月十五开簿,炎帝会有兄弟一千三百二十五,当中有七百二十三在二少爷手下讨口饭吃,这三伏还没到,已经有一百一十三人告了病假。”
楼心月道:“也不知能护到几时……你们进去吧,他……他在里头。”
“达之不晓得。”
几人一起进了院子,令之还未见到父亲模样,便听见他在堂屋中发疯,把柜子桌子椅子全推倒在地,站在一堆杂物中,余立心提了声音大叫:“在哪儿?你说,到底在哪儿?”
赵五笑了笑,道:“二少爷,会里的兄弟伙最近病倒了好多,你晓得不晓得?”
这么望去,余立心瘦而佝偻,头发黑倒还是黑,只是一头油,一缕缕贴在头上,露出污脏头皮。分明有万种思绪,令之却无端端想到,以前父亲最恨头发出油,再冷的天也两三日便洗一回,他不喜家中仆妇帮手私事,都是自己打了水拿了香皂在院中洗。起先令之只能在一旁用木勺帮着浇水清洗,后来她年纪大了,就总替父亲打好辫子,她的辫子也时常是余立心在梳,任是哪种繁复花样他都能梳出来的。但到了如今,他们都已没了发辫,父亲是一路被逼到如今,她却是自顾自走到了如今,令之见到父亲这个模样,竟不是伤心,而是不识。
达之骤见强光,又急又惧,冷冷道:“达之不晓得。”
余立心这次回来,仍是想拿这套宅院的地契。当年买房时都是胡松一手操办,余立心忙着四处打点应酬,那还是他待胡松比亲生儿子还亲的时候,就让他在地契上写了自己名字,一路这么把文书办下来。上回胡松离家,余立心要胡松先将地契转名,胡松转了之后却将文书私下给了楼心月,让她千万小心放好,不管余立心如何相逼,都不要拿出来,胡松道:“你哪怕不为自己,也得为宪之留下点东西。”楼心月听了这话,这半年余立心大都住在外头,每次回来都是吃足了鸦片,精神抖擞要楼心月把地契交出。她不肯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揍,揍完余立心瘾又上来,匆匆离去,下回再这么重来一遭。
赵五自顾自去拉了窗帘,又拖了椅子坐下,道:“二少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晓得,我是为啥子事情来。”
余立心见了令之,也是愣了半晌,似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谁,至于济之胡松二人,他却是连看也未看一眼。余立心站在一堆乱糟糟倒下的桌椅中间,面色惨白,天热成这样,他却仍穿一件薄棉袍子,道:“是你哦……你来得正好,快来替我找找地契,狗日的不晓得被这个婆娘放在哪里……死婆娘,老子问你,你快说!”
这日赵五来商会找达之,他刚从井上下来,也未回家冲洗,就在孜溪河里搓了个澡,浑身一股草腥,一头乌发上尚沾水莲碎叶,似是水鬼上岸,达之又听他说到鬼,不由打个冷战,一时心头有火,也不请他入座,只道:“五爷今日倒是得空。”
令之听父亲如此粗鄙,一时竟无从反应,楼心月却是神色如常,大概已是听惯了这些言语,只是不言不语。令之看着余立心,道:“父亲,你走吧,你想过什么日子,想种多少罂粟吃多少大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手里有的东西,由你怎么糟蹋都可以。我、大哥、松哥哥,我们今日都来看了你,以后应是也不会再来了,但你也莫再回来这里了,你给大家都留一条路走吧。”
达之则道:“若是连一个行帮的人都怕,我们的事怕是万年不成,迟早会得罪的,也不会很久了。”
余立心似是半醒半醉,冷笑道:“路?哪里有路?我走了这么些年,我的路在哪里?谁给我留一条路了?你要走便走,我跟你说,每一条路我都走过了!都是死路!都是死路!这二十年是我糊涂,只想着什么狗日的国运狗日的盐井,和我们没有干系的,我跟你说,和我们半点干系也没有!眼看他楼塌了,楼塌了,你们知不知道?!若是早知道是这样,我早二十年吃上福寿膏,就能早快活二十年!”
那日从赵五家出来,恩溥便道:“行帮里都是这般人物,商会能不得罪,便莫要得罪了。”
济之这几年对父亲多有厌恶,但真见了他如此,一时却是不忍,道:“父亲,你信主吧,唯有主能救你。”
这几年余立心不回孜城,商会成立时,恩溥和达之曾去各大行帮一一拜访,给各个总首均备了一箱衣料和两封银子。赵五待他们倒是客客气气,只是东西半点不收,反倒亲自下厨备料,请二人吃了一顿毛肚火锅,底料由牛油炒制,烫的是整桌牛下水,毛肚、黄喉、百叶、牛脷、牛肠带油、牛尾炖底,毛肚片得极薄,只需三上四下便已微卷,一咬满口脆劲。桌上赵五只是闲谈,也不劝他们喝酒,只自己喝了一斤有余,到了最后,他给恩溥达之一人烫了一对牛蛋,方道:“闲话我也莫说,喝酒算逑,这几年呢,我晓得大家日子都恼火,只求两位少爷在井上多担待担待会里的兄弟伙……来来来吃牛鸡儿,吃牛鸡儿都沾点牛气。”那牛蛋整个煮了许久方熟,赵五捞起后拿着薄刃小刀,当场片成纸般厚薄,赵五道:“你们怕也晓得,李三哥的右手就是我剥的皮片的肉,当年陈舵把子死,我在是没在,但后头打听清楚了,是李三哥右手开的第一枪。”
余立心又是冷笑一声,道:“主?主你个仙人板板,我跟你说,老子信过的东西多了,都信不过!啥子都信不过!老子现在除了钱和福寿膏,是啥子都不信了……少给老子说废话,把东西给老子交出来!”他伸手便揪住楼心月的头发,眼看一巴掌就要下来,宪之在一旁对余立心又踢又咬,哭着大叫:“坏蛋!坏蛋!大坏蛋滚!大坏蛋滚!”
赵五上门那日,便是青天白日,达之早早到了商会,又拉上窗帘,以避烈光,赵五进门一愣,道:“恁黑?二少爷你莫不是怕鬼?”
令之想也未想,掏出恩溥走时留给她防身的那把勃朗宁,对住父亲额头,冷冷道:“父亲,该说的话我都说尽了,只要我在这里,你想也别想。”
达之总想,若是令之不怀上严余淮的孩子便好了,或是怀的是个女儿也好。都说宣灵长得像他,但达之并不想见到另一个达之,他连这一个亦是不大想见了,房中的镜子早移去了令之闺房,每日起身,达之不过胡乱擦把脸,晚上则是连脸也不擦就直直睡下。宣灵死于隆冬时分,孜城冬日多雨,三四月中只有不到十日放晴,那几日达之便不大出门,若是不得不去井上,达之见到朗朗白日总是心惊,但他又不知自己到底所惧何事,只觉日光似刀如剑,把浑身血肉一点点一丝丝片下,而剩下骨骸则燃为灰烬。达之反反复复想,宣灵若是女儿便好了,若是女儿,必会长得像令之吧,鼓鼓圆脸,鼓鼓嘴唇,总像在和谁赌气,令之和谁亲,便会和谁赌气。宣灵死后,达之从未梦到过他,但却时常梦到一个女婴,鼓鼓圆脸,鼓鼓嘴唇,脖上挂着那个蓝彩银链圆球,赌气噘嘴大叫:“小舅舅!小舅舅!”
余立心瞧见黑洞洞枪口,道:“呵,马牌撸子?!谁给你的?你二哥?他那把还是我留给他的!你以为我撸子都没有,老子也就是今日没带来,行,今日我就吃这个闷亏,呵,楼心月你给我听着,下回,下回就算我把这房子掀了,也要把东西找出来!”
没过几日,余立心已听说李三死在凤凰山下一块油菜田中,后脑有个血洞,右手则剥了血肉,只剩白骨,死时五体投地,像是在磕头拜山,而那地方直直往上两三里,便是陈俊山的坟地。李三死时尸体旁洒了一圈狗血,这亦是哥老会规矩,以示曝尸三日后,家人方可替其收尸,正是隆冬时节,万物萧索,野狗们觅不到吃食,三日之后,李三已被吃了个七七八八,只剩半个头和一张血皮,一个眼珠子被挖出来啃了半口,半冻不冻,凝在泥中。李家的人也不敢报官,不过买了口杉木棺材,胡乱把剩的这点东西收拾下葬,孜城里谁都知道这是赵五为陈俊山报的仇,无人明谈,但私下里谁都夸赵五重情重义,方是真正的袍哥人家。那把勃朗宁过两日就出现在余立心书房里,裹在井上用来包盐的油纸中,纸上是手指沾墨,随意写下的“多谢叩首”四字。余立心卸下弹夹,里面果然剩下两颗子弹。那枪余立心离时留给了达之,达之出入均带在身上,只是从未用过。处理宣灵时,达之也曾想过用这枪,毕竟轻巧利落,但终是不能下手,最后远远埋了炸药,又将宣灵放至密封铁桶中,这样宣灵便有个全尸,也不用见到他死时那一瞬的脸颊和眼眸。
说罢,余立心转头便走,似是对一屋子他的至亲毫无留恋。楼心月呆呆地把宪之抱起,道:“三小姐,刚才谢谢你,你们走吧,见也见过了,他……他如今就是这样了。”
那日余立心便把自己的勃朗宁给了赵五,但里面只剩三颗子弹,余立心让赵五隔日再来慎余堂取一匣子,赵五摇头道:“不必了,够用。”
济之则看着胡松,道:“松哥哥,你也看到了,父亲连一句话也没有对你讲过。你救不了他了,谁也救不了了,但你还可以救我,你还可以救我们……你真的要为了一个毁掉的人,把我们自己也都毁掉?”
赵五和余立心有多年交情,陈俊山身后凄楚,是赵五全然不顾,替他各方周旋,方能勉强办完法事和下葬凤凰山。余立心从北京回来那次,特意去井上见了赵五。余立心本带去了五十个大洋,赵五坚不肯收,只是问能不能替他搞把枪,余立心问他要枪何用,赵五不答,只冷笑道:“莫以为我都忘了,忘不了!袍哥人家上三把半香,一把香上羊角哀左伯桃生死相交,二把香上刘关张桃园结义,三把香上瓦岗寨众位英雄好汉,最后还有半把香上给梁山孙二娘扈三娘……狗日的你敢点水,就怨不得老子要拔这个梁子,老子在大哥坟前既是赌过血誓,就绝不拉稀摆带。”他满口袍哥隐语,余立心只是半懂,却也猜了个大概,陈俊山死后,哥老会的三排李三便投了郑鹏舞,手上有枪有炮,这赵五确是个稳妥之人,既无把握,便一直等着。
楼心月心细,早看出济之胡松之间的事情,这时叹口气道:“松哥,大少爷说得对,都到了如今,你就放心过你的日子去。这般乱世,你们想躲去哪里便是哪里,天下之大,总有两个人容身的地方。”
赵五虽年过六旬,却矍铄精瘦,满头乌发,已做了八年总首,再往前是五年勷首。他虽一直在井上烧盐,却是孜城叫得出名的人物,多年前陈俊山任孝义会头排舵把子时,他就是孝义会的五排。哥老会内排五等,分称头排、三排、五排、六排、十排,头排舵把子不用提,三哥管钱粮,五哥管法纪,手上最有实权。赵五自是也有本名,但多少年了,陈俊山死后孝义会四分五裂,孜城里别的哥老会也大都收编于军队,但赵五仍还是用着这个袍哥名号。
令之也道:“大哥,松哥哥,咱们孜城那个家是不会再有了,你们且去建一个自己的家吧,哪怕建在天涯海角呢,也是你们自己的地方,谁也扰不了你,你们不要怕,我也不怕。”
嘉庆年间,孜城的烧盐工们大都由江津和南川而来,最先组会是为乡亲经济互助,名为“放堆金会”,金会放利于工人,入会须缴三斤菜油的银钱作为底金,盐工们一旦入会,又有熟人作保,便无须惧怕身在异地,一时无从周转。往后会里积存了不少银钱,便先在菜子桥地方买了一股田土,每年可收三十石租谷,随之又在孜溪河旁买了三间瓦房,改修为炎帝宫。因修到半路银钱短缺,炎帝宫于道光五年第一次培修,三十年内停工三次,到了咸丰五年方真正竣工。炎帝宫有总首三人,任期十年,勷首五人,任期五年,总首和勷首均不从行帮里领饷钱。但孜城大户盐商按两百年来的旧俗,惯于每年春节时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包,以保整年开工平安。那红包说大不大,但也足够一家十口整年米钱。总首分三担,一担管钱,一担管庙,一担管杂务官司,这次来和达之理论的,便是管官司的总首,名为赵五。
那日就是如此了,屋里满地狼藉,屋外雨声凄零,他们在屋中坐等雨停。宪之嚷着肚饿,楼心月便去厨房煮了一锅素面,没有荤肉浇头,一人铺一个鸡蛋,又放了几根菠菜,大家一人拿着一碗,都默默把汤也喝尽,四周这般惨然,但每个人竟是只感心静,好像一切既是坏到无法再坏,便有了转机。院中花木无人打理,枯的枯死的死,只有胡松亲手植下的那排杂色月季仍密密开了花,风大雨大至此,大部分花都吹得七零八落,却有一朵血红的,正是开到最盛的时候,花瓣丝毫不缺,似是要和风雨赌气。
自嘉庆道光以来,孜城盐工们一直各有行帮,除了烧盐工的炎帝会,还有挑卤水的华祝会,锉井的四圣会,篾索的巧圣会,另有橹船帮的王爷会,木匠帮的鲁祖会,屠沽行的张爷会,抬工搬运的三皇会和用牛工的牛王会……行帮们各自供奉祖师爷,烧盐的自是供奉炎帝、橹船工人供奉镇江王爷、篾索的“巧圣”和木匠的“鲁祖”均为鲁班,这些顺理成章,但屠宰工人们供奉张飞,打铁工人供奉太上老君,却听来有些莫名。行帮中的工人大都也入袍哥会,好斗血性的不在少数,不知是否因整日挨着烈火,当中最彪悍的,多年来一直是烧盐工们的炎帝会。
小五把车越开越快,恩溥等了整月,终是见到令之,心头一松,竟靠在车窗上沉沉睡了。窗外渐次有山有河,河上挤挤挨挨的歪尾船,船工们过了险滩,便脱下衣裳坐在船头饮酒吃肉,水声滔滔,引来白鸟上下蹁跹,白鸟顺风而飞,顺水而栖,有时飞到力竭,它们便死在水上。令之想到那日他们都吃完的那碗素面,又想到那朵血红月季在风中歪而不倒,哪怕一朵月季,也在过它逃不开的险滩。恩溥睡了又睡,令之却从始至终未有合眼,凤凰山绵延百里,天海井天车在望,那紧紧捆在一起的杉木不腐不朽,迄今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幼时她总在井上玩耍,看辊工们更换箍绳,教她何为天辊,何为地辊,那时她以为这些都会永远这么下去,天车,盐卤,歪尾船,慎余堂,如今知道一切都有停止直至消失的那一日,令之想,但我是什么都不怕了,启舟哥哥,你看着我,我这就去了,去过自己应过的险滩。
过了芒种,孜城已是暑气袭人,井上没有大树遮阴,尤为苦热难当,烧盐工们整日对着熊熊灶火,任怎么大缸大缸供应金银花亦是无用,不过半月时间,灶房内已有数十人中暑。往年这个时节,烧盐工们都是一日三班轮换,且每日有半斤米三两肥肉的伏赏,但如今工人们病倒了这么些,恩溥离了孜城后也无人再能拦着达之,他径自将三班改为两班,伏赏亦减为三日一次,且米为碎米,肉为不成块的泡肉,带回家中只能熬油,新章这般施行不过半月,炎帝会的总首便找上了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