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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夜 东家

清一哥在田里干什幺?天色快暗了,不叫他真的没关系吗?

即使车已驶过农田,我仍不时瞥向后照镜,目送清一哥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清一哥低着头,一动也不动,随即消失在弯道的尽头。

直纪似乎察觉了我内心的疑惑,对我说:

太好了,直纪选择了我,而不是清一哥!我当然不是这幺乐观的人,会为这种事暗爽,只是纳闷:“这反应不像直纪啊!明天会不会下今年的第一场雪?”清一哥站在田里的身影看起来孤单寂寞,反倒让我很在意。

“他正在向田里的神明致意,准备迎接大山祇神的祭典,不能打扰他。”

“不用,不要打扰他。”

又一则神去村充满日本民间故事色彩的逸事!白天的时候,和我一起在山上吃便当的人,傍晚在田里向神明打招呼。神去村的这种习俗太虚幻了,老实说,我难以理解,但也引发了我的兴趣和好奇心。

我征询直纪的意见,没想到直纪摇了摇头。

“田里也有神明吗?”

“要不要叫他?”

“当然有啊!”直纪点着头,“但并不是随时都在田里,清一哥的脚下不是插着小小的御币吗?”

快到清一哥出现的农田时,我不得不放慢车速。直纪喜欢清一哥,虽然我很希望赶快离开这地方,但又不想直纪认为我是个小心眼的人。

“御币?”

我的内心同时出现两种想法,既觉得“惨了,直纪果然仍会注意清一哥”,又想到“没错,高中的语文参考教材上有一张宫泽贤治走在农田里的照片,就是这样的姿势”。

“不是有像闪电形状的白纸黏在木棒上,插在地面上吗?”

“是不是宫泽贤治?”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直纪说。

“我没有看到。”

“嗯,我觉得他像一个人。”

直纪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不成材的学生,然后解开了安全带。车子刚好抵达她家门口。唉,今天和直纪的兜风就这样画上句号吗?

途经中地区,离直纪家还有一小段距离,我看到清一哥出现在右前方的田里。清一哥把自己的小货车停在田间小路上,独自站在收割之后的农田里。夕阳将清一哥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微微低头的身影轮廓,触动了我的记忆。

没想到直纪居然问我:“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某天傍晚,我开着小货车,载着直纪行驶在下地区,沿着左侧的神去河,驶向上游。我已经送完稻草,车斗上空空的。道路沿着河畔形成和缓的弯道,我小心翼翼握着方向盘。我向与喜保证了一百次“我绝对不会再碰伤车子”,与喜好不容易才答应继续借我开,所以不得不小心谨慎。

万岁!直纪果然放弃清一哥,选择我了!刚才就说了,我不是这幺乐观的男人,不能因一点小进展就欣喜若狂,我反而更加不安:“嗯?怎幺了怎幺了?她是不是想教训我?”甚至担心“承担不起的好运恐怕预示着更大的不幸”。

祭典还有各种前哨战,一个多月前,到处就已能看到各种意义不明的仪式。人们在田里建了望楼,在望楼周围跳舞;还在神去河旁拉起了用草绳编成的注连绳避邪。身为东家的清一哥几乎要参加所有仪式,比我忙碌一百倍。

我第一次踏进直纪家。她住的房子虽然老旧,但整理得很干净。玄关旁的厨房内放了一个漂亮的红色小冰箱,六张榻榻米的大客厅放了一张小圆矮桌,通往屋内房间的木板门上,用图钉贴了好几张神去村的风景画——可能是她班上的学生画的,虽然画得很幼稚,但充分表现出村庄的特色。

不过,神去村所谓的“正常”规模,在祭典当天,一样要在深夜去河里净身,还要登上神去山砍大树。这次预定砍伐树龄两百年左右的栗树。今年由中地区的小组负责伐倒,我所属的神去地区中村清一组则是前哨。祭典当晚,我们要拿着锡杖,提着灯笼,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想到我们这组人必须成为路标,走在漆黑的神去山、夜晚的神域,紧张和兴奋同时袭来。

直纪在厨房烧开水时,我坐在矮桌前,心跳快得好像刚跑完百米竞赛。如果那壶水再晚五分钟烧开,我恐怕就会像咕咕钟一样,从胸口蹦出来两三只装了弹簧的小鸟。

去年举行四十八年一度的大祭时,把我整惨了(那次应该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离死亡最近的经验),今年只是正常规模的祭典,所以相对比较轻松。

直纪脱下鞋子,拿着冒着热气的水壶,从厨房来到客厅,将热水倒进两个茶杯,把红茶茶包泡在热水中拎上拎下。

我不光因为短期打工而忙碌,还因为最近整个村庄渐渐热闹起来——大山祇神祭的日子近了。

她不是用茶壶冲茶叶,而是用茶包!而且,两个茶杯只用一个茶包!

只是直纪可能担心自己的生命有危险,所以每次都站在离小货车超远的位置。与喜看到小货车的车斗撞到树木的痕迹,拿起斧头对我大吼:“哇,勇气,你搞什幺鬼啊!”我只敢躲在繁奶奶身后,连续说了三十次“都说对不起了嘛”。

不不不,我无所谓,这种豪爽的男人味(虽然直纪是女生)也很迷人。我道了谢,舍不得且故意地慢慢喝着红茶。因为我很确定茶一喝完她一定会说“你可以回家了”。直纪打开电视,点了煤油暖炉,然后转向我,把我当客人一样款待。万岁!

直纪跳下小货车,开始指挥:“后退三厘米,来,停!把方向盘向右打到底,再退十二厘米,来,来,停,向左切三十度再后退。”老实说,她的指示超难懂,神去小学的学生听得懂她上课吗?不过,我还是心存感激地听从直纪的指挥。要是我倒车时不小心开到格子外,她也从来不会惊慌失措或大呼小叫,只会说:“哎呀呀,好,重新来一次。先前进两厘米再倒退,来吧!”这种时候,我就觉得“直纪真的太正点了”。

直纪独自住在这屋子里不会寂寞吗?这是一栋古老的日式房子,走廊和房间角落都很暗,榻榻米踩下去软趴趴的,天花板上也会传来吱吱咯咯的声音。我半夜上与喜家的厕所时,心里都会毛毛的。

直纪有时候会陪我在“神去休息站”的停车场练我还有待加强的路边停车。休息站已经变成当地大婶的休息场所,停车场当然几乎没有其他车,我必须在脑内模拟停满整排车的画面。如果想在神去村提升开车技术,绝对需要充分的想象力(比方说,假设前后各有一辆体积都很大,一旦擦到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的大奔驰……)。

宁静沉沉地压在背上,我胡乱想着这些事,直纪似乎完全在想别的。

哇噢,气氛太赞了。我很想打开小货车的车窗这幺大喊,但当然要克制住。即使狭小的车内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装出一副“平常心以对”的表情,努力在轻松自然的气氛下和她聊天。

“关于刚才的事……”

我们行驶在渐渐向晚的村庄道路上,两个人齐心协力,把稻草搬进需要的人家中的仓库,回程时特意绕点远路。有时候两个人几乎不怎幺说话,有时会聊各自工作上遇到的事,或生活中发生的好事。

她开了口。刚才的什幺事?噢,她是在说田里的神明。我很想劝她先别管神明了,聊聊我们生活里的事好了。

我从那里的农田送到这里的牛棚(村里有两户养牛的人家),送给喜欢编草鞋的老太太,送给铺在田埂防寒的农户。每天差不多要送一两户人家,我天天都很卖力地送稻草,有时候也会顺便绕去直纪家。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坐在小货车副驾驶座上陪我。

“是。”

我把稻草放在小货车的车斗上,送给需要稻草的人。村里有很多老人,对这些爷爷、奶奶来说,即使是干稻草,搬上搬下仍很辛苦,所以我接到不少“需要稻草”的委托。我们这个组的成员几乎没花什幺时间,就把“只要您有需求,勇气会把稻草送到府上”的消息传遍了全村。口耳相传的威力太惊人了。

但我还是乖乖地应和。

这时候,轮到我勇气大展身手了。傍晚,每天山上收工之后,我就打工送稻草。我想多存点钱,赶快买辆小货车。

“神明会降临在插在田里的御币上,清一哥刚才正和农田的神明说话,可能在向他祷告‘今年村里照旧举办大山祇神祭,请守护我们’。”

稻子收割后,稻草就留在农田里,堆得高高的,风干之后,以前的人会用来做草鞋、引火,或喂牛马,或铺在牛棚、马厩里。现在的稻草几乎没有实用价值,所以通常只能烧掉,但其实稻草的需求并没有完全消失。

“呃……”我有点困惑地抓了抓脸,“清一哥是这种人?”

虽然我开车技术还不太稳,但至今为止我开与喜的小货车运稻草时,从来没有撞到任何动物(神去村的动物比人多太多了,如果不小心,撞到的概率相当高)。

“哪种人?”

因为我得开着小货车,跑遍村头村尾,而工作服胸前的口袋里当然没忘记带上亮闪闪的驾照。我的开车技术足以让全村哭泣(借用一下电影宣传手法)!就连喜欢调皮捣蛋的猴子,也只能趴在地上为我让路!

“就是迷信,或者说……”

目前的工作不像夏天那幺累人,读到我看着刚开始变色的红叶美景,煞有介事地思考着“朋友到底是什幺?”,一定以为我过得很悠闲吧?各位想得太简单了!我可是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是啦,不是啦!”直纪笑了起来,“他是个很追求合理性的人,搞不好连死后的世界或血型占卜也不信。”

我一边听着他们“你这个人太无情了”“我先救火有什幺不对”的对话,一边看着远方山上唯一一棵枝头满是红叶的树木,同时还吃着饭团。红叶宛如夜晚孤零零的烟火,又像漂浮在黑暗海洋上的鬼火,但丝毫不会令人害怕,反而有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觉,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我一直不太懂。”我鼓起勇气问道,“如果真像你说的,清一哥每次都抱着什幺心情参加仪式?神去村有很多习俗,在我看来都是迷信,或者是虚幻的世界,有时候我真的不能理解。你和我一样,不是在这个村庄出生、长大的吧?你是怎幺看待河边拉起注连绳之类的事?”

与喜和清一哥已经视彼此为家人,所以搞不好根本没想过“友情是什幺”这个问题。

“这个嘛……”直纪双手捧着茶杯,“山和树其实跟人一样,都是存在的事物。”

在都市中,很少有人从小一起长大,甚至长大后还进同一家公司。人们通常会因为升学或父亲调职而渐渐疏远。都市有很多工作机会,即使有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几乎不可能做相同的工作。所以,他们既令我羡慕,偶尔又有点担心他们的交情会出现裂痕。一想到也许是因为我没有真正的朋友,就不免有点失落。

“就是所谓‘自然的我’的意思吗?”

原来这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觉。有时候会觉得与喜和清一哥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天真无邪地嬉闹,但有时候又像知己知彼的成年人,一脸严肃地讨论事情。我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无法体会他们之间的默契和距离。

“你在耍我吗?”直纪面露愠色,“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幺说呢……就好像在路上遇到熟人,不是会打招呼吗?就算之前发生过不愉快的事而心里不舒服,或不太喜欢对方,仍然会打招呼吧?”

午餐时间吃便当时,与喜经常偷袭清一哥的菜。清一哥通常都不吭声,继续低头吃饭,与喜把抢来的菜当成自己的,吃得顺理成章。但是,如果那天便当的配菜是炸鸡块(清一哥的最爱)时,情况就不同了。清一哥会用便当盒的盖子挡住与喜的攻势,但与喜还是能伺机抢走鸡块(与喜的动作异常敏捷)。抢走之后,他单手拿着自己的饭团,迅速逃离清一哥身旁(鸡块已经塞进嘴里)。清一哥每次都懊恼地捡起地上的杉叶丢他,三郎老爹总是忍不住骂他们:“别闹了呢哪!都几岁的人了,还像童家一样打打闹闹,灰尘都跑进便当了。”

“对啊!”

虽然两人在各方面都南辕北辙,但与喜和清一哥的感情很好,搞不好能成为神去村七大奇事之一。在山上工作时,我曾经好几次目睹他们不用开口,彼此合作得天衣无缝的景象。与喜爬上桧树打枝时,只要稍微偏一下头,树下的清一哥就会立刻把绳子丢上去。看到他们的举动,我才注意到“这棵树的树枝的确长到旁边那棵桧树上了,如果不用绳子支撑后再打枝,旁边那棵树的树枝便会因为这棵树树枝的重量而折断”。

“通常只要打声招呼,就可以改善人际关系,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在神去村,打招呼的对象广泛,就好像早上时会说‘早安’一样,会在某个固定时间,对不同的神明打招呼,差不多就是这样。”

清一哥很少在我们面前提到家人,但仍可以感受到他很重视家庭。在山上工作的空当,他经常会捡起圆滚滚的橡实,磨得光滑透亮,或是采一些木通的果实带回家。看到地上有雉鸡的漂亮羽毛时,他也会开心地捡起来,插在工作服屁股后方的口袋里,八成准备带回去给山太或佑子姐。我不禁想象着他们一家三口欣赏着漂亮的羽毛,平静互诉一天发生的事,把牙签插进橡实,做成陀螺给山太玩的情景。太温馨了。清一哥的家庭和与喜家不一样,有一种宁静和平的气氛。

嗯,我还是不太懂,大概是“礼多人不怪(即使对方是神明)”的意思吧!我只好这幺说服自己。

他是东家,虽然年纪很轻,但在村子里一直是领导者的角色,中村林业株式会社的经营也很顺利。佑子姐和山太充分信赖清一哥,清一哥去名古屋办事时,佑子姐和山太总是挥着手,目送清一哥的小货车远去。如果换成是与喜,美树姐一定会怀疑“真的是去出差吗?是不是去玩女人呢哪”。清一哥在山上吃的便当,也是佑子姐精心制作的,配色动人、营养均衡,看得让人口水直流。

“况且,”直纪继续说道,“清一哥是东家。”

与喜向来不在意他人眼光,也不把家庭放在心上,但清一哥是个做事很有分寸的人。

“因为他是村庄的头儿,所以要守护这些习俗吗?”

总之,与喜躺在被露水沾湿的河边草丛中,以岩石为枕,鼾声如雷。夏天时,等于在喂蚊子;冬天的话,正常人早就冻死了,但与喜本来就不是正常人,所以一脸幸福地睡得很香甜。但在夜色中,不得不背着与喜回家的我就惨了。不知道为什幺,每次这样的夜晚,就有很多星星在天上眨眼,似乎在守护沉睡的与喜。

“对,因为他很有责任感。”

美树姐的怒气足以让神去山增高三十厘米,但据我的推测,“应该是相反的情况,他觉得快到家了,放心了,胆子就大了,所以才会跳车”。

我从直纪的表情中发现,她就是欣赏清一哥这一点。责任感……我这个人向来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责任感”这三个字离我很遥远,要如何培养责任感呢?!

“车子到家前逃走,是这幺不想看到人家吗?”

“清一哥在高中时就当了东家。”直纪深有感慨地说,“他可是有所觉悟的,心情和你我不一样。”

与喜在中途跳车,照理说,我们也只能在家等到天亮,但与喜通常都会在家附近的神去河畔睡觉。至于为什幺要睡在河边,我就不知道这位醉鬼在想什幺了。美树姐怒气冲冲地说:

“什幺?”

美树姐的怒火达到顶点,几乎一整晚都没合眼,繁奶奶也很受不了地仰天感叹:“俺真希望一觉睡到永远,再也不要醒来。”至于我,只好出门去找与喜。

我忍不住反问。高中生就当东家也未免太早了吧?神去村的东家必须掌管中村林业株式会社,养护一大片山林,村民也都对他另眼相看。清一哥到底是怎样的超级高中生?

美树姐每次都气得发抖,繁奶奶对着神桌或祖先牌位拼命拜,我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至于与喜那家伙,每次都在三更半夜,得意扬扬地请代驾者开着小货车载他回来。偶尔也会发生代驾者只送了小货车回来,人却不见的情况。一问之下,才知道“你先生中途跳下车了”。

“因为清一哥的父亲在他读高中时死了吗?”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与喜,那就是“乱来”,他从来没办法好好待在一个地方。比方说,收工后回到家里,与喜在玄关磨斧头,我在旁边的厨房帮忙美树姐做晚餐,这样的画面是不是很和谐?但是,当转过头准备叫与喜吃饭时,才发现他已经不见人影。他常常这样偷溜出家门,开着小货车去镇上喝酒。

“你什幺都不知道吗?”直纪似乎很惊讶,“不光是清一哥,你寄宿的与喜家不是也没有父母吗?”

无论性格和想法,与喜和清一哥都天差地远。

“什幺?与喜和清一哥该不会都是神去的神明的私生子?”

“我是为了防止火势延烧到你身上,你不感谢我,居然还抱怨。”

“怎幺可能呢哪。”

“话说回来,你这个人也太无情了。”与喜显得很不满,“我都已经晕倒在地上了,你竟然不看我一眼,先跑去灭火。虽说着火了,但只是草尖烧焦了一点而已。照理说,应该先关心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你怎幺样?没事吧?’”

可不嘛。在这个深山的村庄里,遇到很多以前在横滨从来没看过、没听过的事,再加上经常举办各种怪里怪气的祭典,害我不由得心生奇怪的想法。

“这个人就会惹麻烦!”清一哥叹着气,“我明明一再叮咛,在山上抽烟时要特别小心,差一点就引发小火灾了。那次之后,我们这一组在山上时就全面禁烟了。”

原来清一哥的父母这幺早就离开人世了。我发现村庄里很少有与喜父母那个年纪的人,其中似乎有什幺原因。

“是啊,的确不行,”与喜点了点头,“结果,才抽了一口,又开始天旋地转,再度倒在草丛里。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清一正急着把烟蒂引燃的火苗踩熄。”

“我多嘴了,”直纪喝完了红茶,“天色晚了,你该回家了。”

“这怎幺行?”我惊讶地说。

我想知道与喜和清一哥父母的事,但即便用眼神恳求,直纪仍不理我。“谢谢招待。”

“没有,那时候清一还没来呢!我坐了起来,心想是怎幺回事啊,就抽了一支烟,让心情平静下来。”

我道谢后,很不甘愿地起身。

“是清一哥救了你吗?”

直纪送我到玄关,当我跨过门槛离开时,听到拉门冷冰冰地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不知道自己中暑了。”与喜坐了起来,摸着回到他身旁的阿锯的头,“当时,电视和报纸不像现在经常宣传如何防止中暑。我在树林里拼命割草,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地震?脑袋里才闪过这个念头,就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只看到一片蓝天,原来我晕倒了。”

直纪在关门之后,小声地说:

“只是中暑而已。”清一哥苦笑着说明,“那次是盛夏季节,我们分头割杂草,午休时,与喜迟迟没有出现。我去找他,才发现他满脸通红地倒在草丛里。”

“如果你真的在意,就去墓园看看吧!”

与喜用手指揉了揉鼻头说:“没遇过啊,只有一次不舒服哪。”

隔天是星期六,不用去山上工作。

“与喜,你也曾经砍倒不少大树,没有遇过像三郎老爹那种事吗?”我问与喜。

上午山太来家里玩,在六张榻榻米大的卧房玩游泳游戏。他一下子从堆在角落里折好的被子上跳下来,接着趴在榻榻米上,手脚动来动去,假装游泳。只要找对角度,榻榻米上也很滑,山太兴奋地笑个不停。累死我了。

“有什幺好怕的。”躺在斜坡上的与喜说,“只要礼数周到,该砍的时候还是得砍,如果感觉怪怪的,就干脆避开。”

消耗不少体力后,终于等到十点的点心时间,一起吃繁奶奶准备的芝麻仙贝。

“想要砍大树时,真的会感觉不对劲,想起来心里就有点毛毛的哪。”

繁奶奶把仙贝放在茶里泡软之后才放进嘴里。

我点了点头。阿锯在一棵四十年树龄的桧树树根处用力嗅着什幺。

美树姐去屋后叫与喜,与喜正像魔鬼般挥着斧头劈一大堆木柴。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所以要提早劈柴做准备。照理说,他消耗的体力应该比我和山太多,但他和往常一样精神抖擞,脱下满是汗水的上衣,肌肉饱满的身上冒着热气。与喜胡乱换了衣服后,一口气咬了三块芝麻仙贝。那些仙贝很硬……

“好。”

“清一在干吗?”

“南山目前还有神木级的柜树。”清一哥补充道,“你之后也有机会去南山,到时候别忘了拜一下树头。”

与喜终于可以稍作休息,转头问山太。

我咬着午餐的特大饭团(美树姐做的)说。虽然我不太相信柜树作祟这种事,但肚子痛的当事人此刻正坐在我旁边喝茶,我也只能相信。这是那天我们在西山打枝,在半山腰午休时听到的故事。

“早上一边和妈妈在客厅看电视,一边记账。”

“原来天底下真的有那幺神奇的事。”

“他们的感情真好啊!”

之后,他们就把那棵柜树视为神木百般尊敬。虽然那棵柜树很厉害,但因为肚子痛而创造了传说的三郎老爹也超猛的。

有吗?夫妻一起看电视根本谈不上感情好,只是度过假日的一种方式而已吧!搞不好是因为与喜和美树姐之间随时面临开战的危机,所以对感情好的判断标准很低。

“我看到之后,不由得浑身发毛。”岩叔继续接下去说,“拳头哥笑着说:‘看吧,谁叫你们不听老人言。’最后,我们终于放弃砍那棵树,全组人向柜树鞠躬道歉。结果,三郎老爹的肚子居然就不痛了,很神奇吧!”

“爸爸说,他中午要去津买东西,还说要带我去书店,我要回家了。”山太宣布后又说,“繁奶奶,谢谢你的仙贝。勇哥,我改天再来找你。”

“奇怪的是,我突然肚子痛。”三郎老爹偏着头说,“我蹲在草丛旁,叫着‘肚子好痛!肚子好痛!’,根本没办法动弹。”

他慎重的语气好像在说“我要回家了,你不要难过哟”。虽然我差一点扑哧笑出来,但还是努力做出“太遗憾了”的表情对他说:“好,改天再来玩。”

岩叔和三郎老爹拿着新买的链锯(当时已开始使用轻巧可携的链锯),一鼓作气地走向柜树。

繁奶奶坐在矮桌前打起盹儿来,与喜也打开电视,可能想学清一哥吧,但看了不到五分钟,就因为资讯节目的女主持人和美树姐争执起来。

“老实说,我当时心想:‘什幺鬼话!’我和三郎老爹都反驳道:‘别说傻话了。如果按你那幺说,根本没办法工作了呢哪。你不砍没关系,我们自己来,你闪一边去。’”岩叔说。

“惠理明明很可爱,你的眼光有问题。”

“这棵树守护了这座山的斜坡多年,山里的神已经附在树上,保护周围的树木和野兽免受暴风雨和积雪的危害,俺反对砍这棵树。”

“你的判断力才有问题。这种用脑髓都会融化的声音说‘啊?我不懂啦!’的女生,到底哪里可爱呢哪?我觉得她太有心机了,况且,她是主持人,当别人问到她时,怎幺可以说‘我不懂啦!’这种话。”

然后,他站在迫不及待的岩叔和三郎老爹面前说:

“哪有,她这种直率很可爱啊,长得也像不灵光的狐狸,很讨人喜欢。”

但是,拳头哥的反应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他先安抚了岩叔和三郎老爹的兴奋,再把水倒在柜树的根部,蹲下身双手合掌。起身后,他微微低头,在柜树周围绕了两圈,倾听树叶摩擦的声音。

“真对不起啊,我长得不像狐狸。”

当时还年轻的岩叔和已经是中年人的三郎老爹,在巨大的柜树前摩拳擦掌,浑身热血沸腾,心想终于可以砍倒这幺大的树木了。

“傻瓜,你和惠理属于不同类型,但你的长相完全击中我的好球带!”

这绰号还真好懂……幸好我们的组长清一哥不用拳头号令,而且怎幺听起来很像与喜,以后干脆也叫与喜“拳头”好了。

“死相啦!”

“是啊,是啊!”岩叔很怀念地点着头,“只要一生气,拳头马上就挥过来了,所以他的绰号就叫‘拳头’。”

美树姐红着脸回应的同时,伸手托住正在打瞌睡的繁奶奶的额头——繁奶奶差一点就撞到矮桌了。

“当时的组长是杉下哥,他已经过世了,技术高超,但笃信神明。”三郎老爹插嘴说。

我才不想听他们打情骂俏,和这对夫妻在一起,根本是疲劳轰炸。

“可能是之前植林时作为界线树留下的,结果越长越大,成了巨木。”

“我出去走走。”

据说树干粗得要三个大人才能抱住,枝叶非常茂密。

我走出家门。

“那一带放弃植林多年,”岩叔说,“斜坡上全是阔叶树,为了种植杉树苗,我们砍掉很多栗树和枫树,后来就看到了那棵柜树。”

目的地当然是墓园。

岩叔在二十多岁时,差一点误砍南山深处一棵巨大柜树。

从与喜家走路去神去村的墓园要十五分钟,路上一侧是郁郁苍苍的山,另一侧的下方是神去河。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一带的杉树差不多该找时间修剪一下了”“流速真快啊……啊,有一条银色的鱼跳起来”。一开始我还被冷风吹得缩起脖子来,但很快就适应了。

在山里工作只能靠自己和同组的伙伴,但有时候还是会不可避免地遇到意外或天气骤变,所以很自然地会敬重山神和大树。虽然说“最后还是得靠神明”这种话听起来没资格当现代人,但林务工作的确危险重重,有时候不得不依靠运气和神明的力量。

不一会儿,墓园出现在前方。我从大路走进并不大的墓园。

不过,山里仍然有“神木”级的巨大樟树或柜树。在山里工作时,偶尔会在一片针叶林中,见到一棵树威风昂然地展着枝叶。一旦遇到,三郎老爹和清一哥总是奉上少许水或茶,合掌而拜。这举动不仅是因为信仰,更像是对长辈的尊敬或打招呼。

墓园坐落在神去河河畔的山谷,虽然阳光灿烂,但风很大,可以看到对面的神去山。

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树木。神去村的林业从江户时代就很发达,所以现在几乎没有完整的阔叶树林。

听说在神去村出生也死在神去村的人,灵魂都会回到神去山的另一头。

植林之前,会砍掉原本生长的阔叶树,但正如岩叔所说,“偶尔会遇到神圣的树木,不能随便砍伐”。

我走在一排排墓碑之间,头发被风吹乱了。每块墓碑都相同大小、相同高度,也许是因为村子不大,大家都努力避免标新立异。

第四,不能轻易砍伐的阔叶树。

铺着白色碎石的地面扫得很干净,几乎每一座墓前都放着白花八角树绿油油的树枝。

因此,即使是种植了针叶树的山林,有时候仍会有一小片阔叶林区。

清一哥家的坟墓位于最深处,似乎把土葬时代的墓碑也移了过来。在擦得很亮的长方形花岗石旁,还有几个长了青苔的小坟墓。据说清一哥的祖先是蛇神长彦和人类所生的孩子。

有时候,蕨类生长得太茂密导致树木无法生长,或是生命力旺盛的竹子占据整片山坡。这时,清一哥就会和山林主交涉,买下那面斜坡或用友情价代为管理。虽然赚不了什幺钱,但砍下蕨类和竹子,就可以一点一点地进行养护工作。无论阔叶树或是针叶树都没关系,如果斜坡不种树木,山崩的概率会增加,鸟兽找不到地方栖息,山上也无法蓄水。

我对着花岗石的墓碑合掌祭拜,看着刻在侧面上的清一哥父母的戒名。因为从来没见过他们,所以并没有特别的感受。

于是,斜坡上就会出现空地。首先会有蕨类生长,然后,鸟和风会带来树木的种子,树木开始生长。经年累月后,就自然形成一片阔叶树林。

接着,我又找到与喜家的墓,墓碑的侧面同样刻着他父母的戒名。因为我看过与喜家放在神桌上的遗照,所以亲眼看到墓时仍有点伤感,但还是不知道该有什幺感想,只能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风渐渐带走了我的体温,我忍不住发抖。

清一哥之前曾经叹着气说,如今很多木材都依赖进口,影响了日本的林业发展。林业绝对不是高报酬率的生意,许多山林主也不再从事林业。如果山上有植林,为了使山林保持良好的状态,往往会委托中村林业株式会社或林业工会代为养护,但有些山林主在杉木和桧木出售后会表示“不必种新的树苗了,林业赚不了钱,我放弃了”。

我突然感到哪里不对劲,怎幺回事?我再度仔细读戒名。

第三,山林主放弃林业。

并不是戒名的问题,而是死亡日期。与喜的父母竟然在同一天去世。夫妻因为生病同一天死亡的概率应该很低才对吧?难道是什幺意外?

然而,并不是所有林务工作者都具备与喜那种猴子般的运动能力,在难以种植树苗的地方,就会留下阔叶树,有些色彩鲜艳的树叶格外赏心悦目。

一想到这里,我急忙走回清一哥家的坟墓,清一哥的父母也和与喜的父母在同一天去世。

神去村一向遵从“哪啊哪啊”的精神,觉得“在这里植树,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时,就会决定“算了,算了”。但是,在有些不只是斜坡,反而更像悬崖的地方,他们会毫不退缩地种下杉树和桧树树苗。尤其是与喜,不仅力大无比,还胆大包天,背着装了很多树苗的竹笼,在简直把我吓得屁滚尿流的山崖上,照样大步往下爬。

这是怎幺回事?

这种地方当然不易种植杉树或桧树。倒是与喜力大如牛,搞不好可以把大岩石推开。

我用力深呼吸,努力让心情平静,从墓园头走到墓园尾,看了所有墓碑的侧面。

山上的斜坡并不平坦,有很多凹凸不平的地方,曾发生过的山崩有时候会导致斜坡的一部分凹下去一个大洞,或会留下巨石。

总共有十六人死于二十年前的五月六日。

第二,该区无法植树。

悠然慢活的哪啊哪啊神去村,绿山环绕、河流清澈的神去村。树上鸟啼声不断,野兽在林间疾走的声音时可听闻,鱼儿的鱼鳞在水中反射着阳光。在处处充满生命气息的神去村,到底曾经发生了什幺事?

当然不可能用绳子划分界线,所以就会留下一棵阔叶树。这棵柜树东侧的杉树和桧树统统是A的,西侧的属于B。如果用标识或广告牌区别,可能会生锈或腐朽,但阔叶树却可以落地生根,生长几百年,而且在一片整齐的针叶树中,唯一的一棵阔叶树格外醒目,所以便成为天然的界线(虽然只是一个点而已)。

我突然害怕起来。同年、同月、同日内,一个村庄死了十六个人,这绝对非比寻常。

有时候,一座山并不一定属于同一个人。清一哥虽然有好几百座山,但大部分山林主只拥有山的一部分。比方说,某座山东侧斜坡是A的,西侧属于B。

我回想起夕阳下清一哥站在田里的身影,那个身影似乎背负着极大的悲伤和孤寂,但他仍坚定地站着,定睛看向肉眼看不到的某个东西,竖耳倾听听不到的声音,静静地低着头。

第一,特地留下来作为山林界线的记号。

我必须了解清楚。既然要继续住在神去村,除了好的一面、虚幻的一面,也要弄清楚村民曾经经历的悲伤和痛苦(如果有的话)。

针叶林中为什幺会出现阔叶树?其实是有原因的。

但是,要在什幺时候问?怎样的场合下才能开口问呢?

只是这种绿色和初春那种清透的绿,或是盛夏那种醒目的油绿不一样,是带有一点黑的深沉颜色,在厚实的白云下,准备迎接冬天的到来。只有零星几棵叶子掉了的阔叶树点缀其间,从山顶一带开始,渐渐变成红色或黄色,逐渐向山下延伸。

这一刻我再次意识到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和朋友的往来总是仅止于及时行乐,从来不曾为了和对方一起走下去而分享些什幺。因此,眼前这种紧要关头,不知道该怎幺和重要的人接触,不知道该怎幺面对他们。

十一月之后,在海拔高的山区,树叶开始变红。不过神去村周围的山几乎都植了树,一整片的杉树或桧树即使冬天也不会变红,放眼望去,大部分仍然是一片绿色。

即使这样,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各位读者啊,请给我勇气!别怪我啰唆,我知道根本没半个读者,而且我人不如名,完全没有勇气这种东西。我知道,我很清楚。

今年冷得特别早,每天晚上都吵得像乐团表演的虫鸣声已经消失。随着冬天的脚步接近,村子里渐渐变得安静,很快就会被白雪笼罩。

欸,我这是怎幺了?

我是各位日思夜想的平野勇气,哪啊哪啊(神去话,原本是“慢慢来嘛”“先别急”的意思,但打招呼表示“天气真好啊”或是“你好”时,也会说这句话)。

虽然是大白天,但我就像在黑夜迷路的小孩,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墓园里。从神去山吹来的山风呼呼地响,把我的头发吹得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