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变明天了哪。”
“现在几点?”我问。
原本以为我不敌睡魔只短短的十分钟,没想到一下子睡了这幺久。扭伤、发烧和露宿对身体造成的负担似乎超过我的想象。夜晚还很长,我决定不再睡了。
与喜开始在柜树神木旁寻找丢进篝火的树枝,即使在没有光线的黑暗中,他仍然可以维持野兽般的视力。我听到他在附近走动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他就抱了一大堆树枝和树叶,回到篝火旁。
是我拖累与喜的,怎幺能独自呼呼大睡呢,当然还有类似副驾驶座的自觉,况且,与喜应该也很想睡。如果两个人一起睡着,篝火灭了,准备冬眠的熊搞不好会从黑暗中扑过来,实在太可怕。(虽然与喜很受不了地说:“我不是说了吗?不可能有熊出没,这附近根本没有熊。”)
喝了水之后,稍微舒服了一点。脚踝仍然很烫,肩膀却冷飕飕的,睡魔似乎已经离开。
最重要的是,我想和与喜聊天,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虽然我住在他家,一起在山上工作,但几乎没有和他坐下来认真聊过天。一方面是因为害羞,另一方面我和与喜之间的共同话题少得出奇,但是这一夜山上只有我们俩(当然阿锯也在),难得可以静下心来聊聊,我打算当面问他这阵子内心一直惦记的事情。
被与喜呵斥后,我只好很不甘愿地喝了安全帽里的水,幸好没有咸味。从溪里取来的水已经放了好几个小时,仍然冰凉,不知道是山上的气温持续下降,还是我的体温急速上升,或是水清澈到让我无法感受到温度变化。
“与喜,我想了一下你刚才的话。”
“傻瓜,营养百分百啊!”
我下定决心开口。与喜正在喂阿锯吃清一哥留下来的饼干,他偏着头问:“刚才?”
“可能粘了头上的皮脂和汗水之类的……”
“你不是说,可以感觉到很熟悉的灵魂吗?”
“那又怎幺样?”
“噢,”与喜笑了起来,津津有味地吃着饼干,“这不是两小时前的话题吗?你有时差吗?”
“啥?我才不要,这不是平时戴在头上的安全帽吗?”
我刚才睡着了啊!我又没出国,怎幺可能有时差?而且,你自己吃了三块饼干,为什幺只给我一块?
“一点都不冷,而且有阿锯陪我。”与喜一副很可靠的样子,抚摸着趴在一旁的阿锯的背,“不过,你最好喝点水。”
我调整好情绪,继续说下去。
“不用了,你这样会冷啊——”
“我从来没有熟悉的感觉,但在山上工作时,会觉得心情很平静,也可以感觉到猴子或鹿在看我。”
与喜把树枝丢进篝火,让火烧得更旺些,又把自己的毛毯裹在我身上。
我经常会察觉到动物,也可能是之前和岩叔聊到熊的话题后,就变得更神经质,现在只要草丛和树梢被风吹动,我就忍不住心惊胆战地想会不会是危险的野兽?!虽然很不想在与喜面前自曝其短,但我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实话。
“这可不行呢哪,你等一下。”
“但这些和你说的气息是两码事吧?难道是因为我还无法独当一面,所以感受不到吗?”
“难怪我觉得有点冷。”
其实我原本想问:“是因为我不是在这个村庄出生的关系吗?”
“你好像发烧了。”
村里的人相信,人死后就会回到神去的山上,那我呢?即使我一辈子在神去村从事林业,村民会认定我是村里的一分子吗?与喜感受到的“熟悉的气息”中,也会有我的灵魂吗?
与喜为我换上湿手巾后,顺便摸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只要一思考这个问题就会不安,但不敢直截了当地问,因为一旦被与喜看穿“勇气,你怎幺了?你有那幺寂寞吗?”,我会觉得很丢脸,结果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发问,却绕了很大的圈子。
与喜偶尔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但基本上是个开朗的人。除了山上的事,他似乎不喜欢和别人发生争执。不过,万一与喜真的发飙,谁都拦不了他(因为他的力气不同凡响),所以每个人都怕和他争执,正面冲突能省则省。还真是敬“鬼”神而远之。
“我也不太清楚。”与喜用指尖抓了抓额头,“这些气息有点像是我的错觉。”
争执结束后,与喜在庭院抽烟,眺望远方神去山棱线的身影,散发出一种男人的哀愁。
与喜隔着篝火端详了我片刻,随即折了几根树枝丢进火里说:
“这可是夫妻关系圆满的秘诀。”
“因为你在这里还没有失去很亲密的人,如果我死了,你也可以在山上感受到我的气息。”
与喜和美树姐吵架时,十之八九都是美树姐找麻烦。与喜虽然也会回嘴,但通常最后都说不过美树姐,只能向美树姐赔不是。
“因为我会回到神去的山上……”与喜微笑着补充了这一句。
不,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与喜的确很有度量。与喜当然对我咆哮过很多次,但通常都是因为我在山上工作时松懈,或老是犯相同的错。
“真不吉利。”我说,“我觉得你会活得比我久。”
我说到哪里了?噢,对了对了,是我害与喜不得不在山上露宿,但他即使看到我睡着了也没有不高兴,难道他在假装自己很有度量吗?
“也许吧!”
写这些也没用啊!即使我邀直纪去兜风,三次中有两次会被她拒绝,只好在虚构的“各位读者”面前耍帅一下。
与喜这次笑开了,用力摸着阿锯的头。
“是否可以在副驾驶座上睡觉”这个问题和小山难的话题没有关系,所以就先不提了,只要知道我不是会为这种小事生气的人就好。各位读者啊,如果有机会和我约会,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副驾驶座上呼呼大睡。如果我开车开到想睡觉,可能会拜托你们:“对不起,可不可以捏我一下,或是痛骂我到五脏六腑都缩起来?”
我无奈地笑着,但其实很想哭。与喜敏锐地察觉到我没有说出口的话,他理解我的烦恼,如果继续留在村里,最后死了会怎幺样,他知道我因为看不到的未来而担心。正因为了解我的心情,所以他才会向我保证:“有朝一日,你也可以感受到气息,和神去的山连成一片。”
不,如果是我开车,即使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睡着了,我也不会在意。如果直纪在副驾驶座上睡着,我反而会很开心,觉得“她真可爱”,或“我实在太厉害了,居然能够让直纪这幺放心”。不用说,直纪从来没有在副驾驶座上睡着过,她似乎深信,只要稍微小睡几秒钟,就会长眠不醒。唉,果然我的开车技术还有待加强……
通常和其他事物绑在一起,会让人感到烦闷,应该没有人会高兴,但是那一刻,我安心了。就像透过脐带和母亲相连一样,总有一天,我可以和神去的山峦连成一片,可以投入逝去的众人行列中,可以化为气息在山里飘荡,让像我一样还无法独当一面的工人吓破胆,让像与喜这种的林业天才放心。
我揉揉眼睛,赶走睡意,重新坐好。总觉得有点尴尬,就好像坐在别人车上,却不小心在副驾驶座上呼呼大睡那幺糗。
我知道这想法很愚蠢,有点像哄小孩子,但还是忍不住这幺想。也许是因为这深夜的山上,只有我和与喜两个活人的关系。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抬头一看,叶子掉光了的柜树树枝伸展成网状,无数银色星星像水滴般悬在枝头。
醒过来时,发现天还是暗的,与喜正在为我换手巾。
“与喜,原来你也会思考死亡的事。”
但是,盯着篝火微微晃动的火苗,强烈的睡意袭来……我平时晚上很早睡,何况后背感受到柜树凹凸不平的触感,也刚好有抓痒的效果(天然的不求人),非常放松。再加上我很久没有动脑筋,现在居然开始思考,催眠效果无敌,三秒后就开始昏昏欲睡。
“偶尔会啊!”
我以前感受过与喜说的“灵魂的共鸣”吗?我把下巴埋进毛毯,稍微想了一下。
“只是偶尔?”
与喜静静地说。
“如果整天都在想,脑子会出问题。”与喜盘腿而坐,似乎完全不觉得冷,“但是,在山上工作不知道什幺时候会发生意外,我也交代过美树,一旦有状况,绝对不要慌张。”
“晚上在山里,可以感受到气息。”
原来是这样……我太惊讶了。他们夫妻整天吵架,吵完又和好如初,求生意识超强的完美组合,没想到也会谈这种严肃的话题。
然后,就是本章开头的那一幕。
“与喜,”我开了口,“我听说了二十年前的意外。”
周围的树木不时晃动,尖锐的鸟叫声划破天际,感觉好像是神木柜树的树枝撑住了夜空。
“谁告诉你的?”
与喜坐在篝火对面,不时加树枝,或是摸摸阿锯,也为我换了好几次手巾。我们几乎没有说话,等待早晨来临,偶尔听到彼此的肚子咕噜作响。阿锯每次都发出“汪!”的叫声,好像在说“真受不了你们”。阿锯,对不起,让你也跟着露宿山上。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与喜的表情严肃起来。我急忙解释说:
我怀疑这样是否真有效果,但与喜一脸严肃,把枇杷叶贴在我的脚踝上,再把沾湿的手巾放在上面。冰冰凉凉的,感觉很舒服,原本隐隐作痛、感觉有点发烫的脚踝似乎稍微改善了。
“是山根大叔,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逼问他的。因为我去墓园时,发现很多人在同一天过世。”
“这是枇杷叶,听繁奶奶说,煮过之后对扭伤很有效,现在没办法煮,所以将就贴一下吧!”与喜说。
“是吗?”与喜叹了一口气,“那的确会让人在意,因为一次死了超过十个人,的确很不正常哪。”
与喜用石头固定安全帽,把手巾浸在水中,又从工作裤的口袋里拿出椭圆形的叶片。
“听说是巴士出了车祸?”
清一哥拿着手电筒,走下黑暗的山路时频频回头,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这里的路很不好走,他的速度太惊人了。神去村的人搞不好真的都是天狗。
“是啊,接到通知时,我和繁奶奶正在吃午餐。”
“嘿哪。”
那天,与喜心情很差。确切地说,并不是那一天才这样,读小学五年级的与喜已进入青春期,正叛逆着,每天都无缘无故地心浮气躁。
“好,与喜,注意安全,勇气就拜托你了。”
与喜的父母在五月四日参加了大峰讲,把唯一的儿子留给当时还可以灵活走动的繁奶奶照顾。
“不用,只有你知道我们所在的位置。你先回去,以防万一。如果明天早上八点我们还没有下山,就表示我们罹难了,记得通报。”
“晚上会冷,你要盖厚被子。”
“我带了打火机,刚好还有一点饼干,我也带来了。”清一哥把露宿所需的物品交给与喜,“要不要我一起留下来?”
母亲说。
“噢,清一,你已经到了。”与喜双手提着装了水的安全帽回来了,“多谢哪。”
“我会带伴手礼回来,你不要挑乱(调皮)呢哪。”
清一哥对着柜树双手合十。对了,万一我想尿尿怎幺办?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不对,应该不能对着神木撒尿,恐怕要单腿跳到附近的杉树旁解决。
父亲说。
“请保佑勇气和与喜。”
但是,与喜只是板着脸,甚至没有好好对父母说“路上小心”。与喜的父亲和母亲频频回头后过了桥,上了停在集会所前的巴士。
清一哥用毛毯把我包起来,扶着我靠在神木上。柜树粗大的树干可以挡风,篝火就在我面前,所以没有我原先觉得的那幺冷了。
这是与喜最后一次看到父母活着的样子。
“你有手巾吗?我的就留在这里吧!你要随时冷敷,可能会发烧,尽可能注意保暖,多休息!”
“到现在,我仍懊悔得要死。”与喜说,“为什幺他们离开前,我没有给他们一个笑容?我不知道梦见那天早上多少次,但每次我都臭着一张脸。”
“与喜去小溪那里取水了。”
“你爸妈应该知道,那个年纪的小孩都这样。”
“肿得很厉害。”
我也有相同的记忆。应该说,我的叛逆期才刚结束不久,我老嫌弃父母只会叫我做这个、做那个,说话很烦、很啰唆。不知道是因为不住在一起的关系,还是我已经开窍了,现在能比以前更冷静地和父母说话。
清一哥用捡来的树枝生火,在火光下确认了我脚踝的伤势。
但是,与喜还来不及开窍,就突然失去了父母。
清一哥听到我的声音后,从昏暗中现身。他放下肩上的毛毯,里面有很多树枝。他说在山上待到天亮需要木柴,所以沿途捡了树枝。不愧是清一哥,想得真周到。
听到我蹩脚的安慰,与喜无奈地说:
“我没事,对不起。”
“是啊!”
前方亮起手电筒的灯光,同时传来清一哥的声音。清一哥只花了二十分钟就从林道赶到这里,我刚才足足花了三十分钟,真是太丢脸了。虽然我比较年轻,但腿力完全比不上与喜和清一哥。
与喜的父母原本应该在五月六日傍晚回家,没想到中午过后,巴士在奈良县的山路上翻覆。接到警方通知时,繁奶奶握住电话,当场瘫软在地。
“喂,勇气,你没事吧?”
“车祸?这是怎幺回事?噢,噢,啊?”
刚才我还以为自己跟得上与喜的脚步,其实是与喜配合我的步调。我不禁为自己的不自量力羞愧,更为不慎受伤懊恼。
繁奶奶太慌乱了,连续问了好几次,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搞清楚状况。
好恐怖……虽然这幺想,但我无法动弹,只能和阿锯一起坐在斜坡上。右脚的脚踝越来越烫,好像心脏移到了脚踝,心脏每跳一次,脚踝就跟着痛一下。离天色完全暗下来只剩不到一个小时。我刚才从柜树走到小溪将近一个小时,但同样的时间,足够与喜来回了。
“那次之后,奶奶的耳朵就不灵光了。”与喜说。
如果背着我,一定无法在天黑前下山,但与喜和清一哥动作很敏捷,在天黑之前,有足够的时间分别在柜树和小溪、林道和柜树之间来回。
虽然不知道那件事是不是引起繁奶奶耳背的原因,但这幺重大的打击的确足以影响她的听力。
与喜抢走了我的安全帽,冲上斜坡。
与喜从繁奶奶在电话的应对中,猜到发生了什幺事。他慌忙冲出家门去找清一哥。那时候读高中的清一哥独自留在大房子看家,与喜冲进他家时,他正挂上电话。
“没事。清一很快就到了,记得先拿他送来的毛毯盖着。”
“清一的脸色铁青,我还以为是小黄瓜的亡灵。”
“但是,天快黑了,很危险吧?”
清一哥用冷静的口吻对与喜说:
“我去刚才的小溪那里取水,你和阿锯乖乖在这里等我。”
“快准备钱包和保险卡,我去拜托三郎老爹载我们。”
与喜挂断电话后,转头对我说:
那时候,原本平静的村庄乱成一团,大家都在家门口、路旁打听消息,但没有人知道确切消息。因为巴士翻落山谷,搜救工作陷入瓶颈。有人担心地低着头,有人情绪激动地哭了起来,有人骂个不停,也有人在讨论如何赶去车祸现场,全村都陷入不安和混乱。
“勇气的脚受伤了。不,应该只是扭到而已,对,对,在南山半山腰,就是那棵柜树神木。因为天快黑了,我们会在这里等到天亮。可不可以麻烦你去我的小货车把毛毯和打火机送来?嗯,拜托了。”
最后决定由村公所派车。村公所召集了所有厢型车和小客车等公务车,一行人出发前往奈良县的车祸现场。一行人指的是“大峰讲”参加者的家属和村公所职员。三郎老爹也成为神去地区的代表,开着自己的车一起出发。
“与喜吗?怎幺了?”
繁奶奶和与喜坐在厢型车的最后一排,清一哥坐在与喜旁。车上没有人说话,气氛紧绷,每个人看起来竟都异常亢奋,虽然面临危急状况,但如果有人表示“我们要去野餐”,搞不好会有人相信“原来是这样”。
他独自嘀咕着,这时,与喜用力贴着耳朵的手机中传来清一哥的声音。
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五月的山满是鲜艳的绿,闪耀着光芒,但是与喜看到这片景象时完全无动于衷。如果在平时,他会忍不住想“根本没必要去学校鬼混呢哪,我想早一点长大,每天上山工作”,因为与喜和清一哥从小就经常跟着大人上山帮忙。
“应该有信号吧!希望能接通,希望能……”
车子沿途停了几次,村公所的职员不时下车打电话联络。当时手机还没有普及,只能向沿途的民宅和商店说明情况后借用电话。
是这样吗?我还在怀疑,与喜已经开始行动,他从工作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
出车祸的巴士还没有从山谷底拖上来,也不知道车上乘客是吉是凶。因为车祸现场是狭窄的山路,又挤满了搜救人员及车辆,与喜他们搭的厢型车只能先开去现场附近的村公所。
“野兽知道谁比自己厉害,没有野兽会笨到为了被我痛打一顿,故意出现在我面前。”
一行人在太阳下山前抵达奈良县某个小村子的村公所,村公所职员也手忙脚乱地四处打听消息。
你这幺肯定?虽然我很想反驳,但与喜充满自信。
入夜之后,山村气温骤降。与喜和其他人被带往村公所旁的小学体育馆,等待进一步的消息。这村庄提供了毛毯、饭团和味噌汤,听说是附近的村民急忙为他们准备的。
“不会有熊啦!”
来自神去村的人个个神情黯然,与喜勉强吞下饭团,咽下味噌汤,始终无法摆脱不祥的预感。为什幺救援花了那幺久?既然有很多人在等待进一步的消息,为什幺不是去医院,而是被带到体育馆?
“啊?”我有点慌了,“但是,熊……”
“与喜,最好要有心理准备。”清一小声地说,“恐怕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
“我很想背你下山,但恐怕走到半路天就黑了,那样太危险,就在这里等到天亮吧!”
“这……”与喜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幺痛恨清一哥的冷静,“现在还不知道吧!”
与喜默默拍拍我的头,站起身,看着杉树叶后方的天空,又立刻低头看我。
“你不可以哭呢哪。”清一哥温柔地安抚着与喜,“如果要你认父母,你做得到吗?”
“怎幺办?与喜,对不起。”
“什幺意思?”
“有没有骨折?你试着动一下……嗯,好像只是扭到而已。”
“繁奶奶可能会晕倒,所以你一定要坚强。”
脚踝已经肿得很大了。
是啊……与喜茫然地想。如果爸妈死了,我必须确认尸体。虽然这太不真实了,但与喜对清一哥点了点头。
说着,我直起身体,但右脚太痛了,完全站不起来。我坐在斜坡上,脱下底部有凹凸纹路的忍者胶底鞋,翻起工作裤的裤管。
被黑暗笼罩的山上传来警笛声,一行人坐立难安,从体育馆来到操场上。救护车和消防车跟在警车后方,还有看起来像村公所公务车的黑色车子,全开进了小学。
“我的脚好像扭到了。”
事后才知道,那个小村子并没有太多紧急用的车辆,和神去村一样,是动员了所有公家机构的车子,才把从山谷底运上来的尸体送抵小学。
他用冷静的眼神和动作,确认我全身的情况。
几名警官从停在校园的警车里走出来,其中一人要求大家先回到体育馆,然后向他们说明情况。巴士上所有人都没有机会生还,搜救过程中,找出了一具具尸体。等一下会将尸体移到体育馆,医师验尸后,请家属确认。
与喜立刻跑回来,蹲在我面前问:“怎幺了?”
这时,他们发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人默默站在警官身后。与喜猜想,和神去村一样,这个村庄也只有一名医生,在黄金周被找来处理这种事,真可怜。不过,他的头皮真油亮。与喜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和自己无关。
在我惊叫跌倒的同时,阿锯从草丛中钻出来。它似乎吓了一大跳,拼命嗅着倒在地上的我的脸。
奇怪的是,即使听了警官的说明,也没有人哭喊,有人虚脱般地愣在那里,有人瘫坐在地上。繁奶奶再度瘫倒在体育馆,与喜慌忙蹲下来,扶着倒地的繁奶奶。用毛毯和灰色塑胶布包起的尸体一具接一具地被搬进体育馆。
“好痛!”
与喜说,他觉得体育馆的地板好像突然变软了。
来到柜树神木时,旁边的草丛沙沙地晃动,我顿时紧张地缩起身体,一脚踩进斜坡上的凹洞,右脚的脚踝扭了一下。
“像抱枕一样软绵绵的,很不稳,我跌跌撞撞地走向那排尸体。”
必须在天暗之前回到林道。可能我心里太着急,加上已经赶完一半的路,多少有点大意。更何况沿途都没有遇到熊,也能跟得上与喜的脚步,让我的心态有点松懈。
繁奶奶说:“与喜,俺不能让你去,俺去认。”但她的腰和腿无法施力,根本站不起来。
来到南山山顶时,已经四点多了。因为遍地是杉树,西下的阳光照不进来,暮色很快就笼罩了四周。
有些尸体可以从遗物得知姓名,有些则在毛毯和塑胶布上放了一张写有尸体身上衣服的纸,作为家属认尸的参考。神去村的人彼此都很熟,即使只写了衣着的描述,也立刻知道“这不就是谁谁谁吗”。
我们在电塔周围停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沿着原路折返。阿锯不时在草丛中钻进钻出,跟在我们后方,安全通过听说有熊出没的小溪边。
“很奇怪。”与喜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我只看手指就认出了我妈,看到我爸的肚子,也立刻认出是他。真正亲密的人,会清楚记得这些小细节哪。”
光是清理一座电塔周围,就要花不少时间。今天已经确认好路况,太阳也快收工了,所以决定先下山。
与喜对警官说:“那是我爸妈。”警官向还是小学生的与喜深深鞠躬说:“请节哀顺变。”与喜说他可以感受到那名警官的话出自真心。
“改天要动员人手来砍这些蕨类才行。”
与喜在三郎老爹的陪伴下,回到繁奶奶身边。与喜点了点头,繁奶奶的脸皱成一团哭了起来,三郎老爹跪在地上安慰着繁奶奶。体育馆内到处可以听到啜泣声和悲叹声。
我和与喜开始砍周围的蕨类。电塔并非只有一座而已,沿着山棱线排了一整排,电塔间相隔三百米左右。
与喜茫然地走出体育馆,发现先确认完父母尸体的清一哥站在校园角落里。
真希望各位读者也能亲眼瞧一瞧。天空的云投下的阴影将山林的各处染成接近黑色的墨绿色,随着云移动,斑驳的墨绿色块也缓缓在群山间晃动。
“清一。”
我们花了不到两小时就抵达了那一排电塔。电塔周围没有植林,长了很多蕨类,但视野很好,一眼望去,是整片连绵的绿色山林。
与喜叫了一声,清一哥没有说话,抱住与喜的肩膀。那时候与喜刚开始发育抽高,脸差不多到清一哥胸前。清一哥的体温让他感到安心,而且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与喜总算放下顾虑地问:“怎幺办?”与喜终于忍不住发抖,“以后我们该怎幺办?”
和与喜在一起,经常要帮他收拾残局,也常常得为他操心,但绝对不会觉得无趣。虽然他这个人野性十足、难以捉摸,但我从来没有遇过讨厌他的人。
“不用担心。”清一哥有力地回答,“你和以前一样住我家隔壁,长大后就和我一起上山工作。什幺都不会改变,你放心吧!”
他不会是为了消除我的紧张,特地示范逃跑方式给我看吧?我的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但立刻打消,怎幺可能嘛!与喜向来不在意别人的想法,总是凭本能行事,刚才应该只是突然想表现飞速倒退而已。
隔着清一哥身上的白色衬衫,可以听到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与喜终于知道,原来清一哥也很慌。
“不过,熊应该要冬眠了,不会有问题的。”
但清一哥仍然努力安慰他,这份心意让他感动,想到父母再也无法激励自己、斥责自己,不由得悲从中来,与喜忍不住像野兽般放声大哭起来。
与喜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后,再度走在我前面。
皎洁的一轮月亮浮在一片黑压压的山棱线缝隙中。
与喜说完,沿着刚才的来路倒退回去,而且上半身完全不动。他的速度之快,动作之滑稽,该怎幺形容……对了,可以想象一下能剧演员,他们不是经常会滑步前进吗?与喜的动作就像以八倍速倒带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类的动作,我忍不住出声笑了起来。
虽然与喜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完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小学生根本还是个孩子。我读小学时,整天只想着放学后要和同学去哪里玩。唯一不开心的事,就是每周要去上两次补习班。
“就像这样,你看我的动作呢哪。”
但是,与喜在读小学时失去了父母,还必须亲自认父母的尸体。即使要我现在做这样的事,我也没有自信做得到。虽然已经长大,但我实在太没出息了。
“太难了吧?”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村里一片混乱。”与喜用斧头柄搅动着篝火,增强火势,“因为除了我和清一,还有好几个人失去了父母,还有人被住在村外的亲戚接走了。”
“遇到熊的时候,如果想逃,千万不能转身,要全速后退才行。”
如果没有繁奶奶,与喜搞不好也不得不离开村庄。与喜除了林务工作,唯一能够引以为傲的,就是他力大无比。如果在神去村以外的地方长大,很有可能会误入歧途。
与喜笑了起来,好像在说“真是没法子”。
感谢神去的神明让繁奶奶健康长寿!你们一定知道不可以放与喜这种猛兽离开村庄。
“我不行,我想逃命。”
“清一哥那时也未成年吧?”
“一旦熊靠近,阿锯就会叫,到时候只能用链锯和斧头迎战。”
“嗯,他家虽然钱很多,却没什幺亲戚。没想到清一的父母一死,立刻冒出来一堆莫名其妙的亲戚和自称是亲戚的人。”
我吓得紧跟在与喜身后,与喜摇着头,好像在说“没指望了”。
清一哥立刻请中村林业株式会社的顾问律师出面处理,保护了山林和家产。美树姐的父母是清一哥家的远房亲戚,由他们担任监护人,山林的事务由三郎老爹负责。在清一哥读完高中和大学,正式成为中村林业株式会社的董事长之前,美树姐的父母和三郎老爹不断为他挡掉那些莫名其妙的亲戚和自称亲戚的人,让神去村得以维持丰茂的山林。
“那怎幺办?”
“山林通常在被外人继承后就转手卖掉,根本没人会养护,久而久之,就任其荒废了哪。”与喜灵活地用斧头柄调整火势,叹着气说,“说起来,那些亲戚或假亲戚遇到清一算他们倒霉。因为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教育以后要当东家。”
“看起来像是不久前剥的,鹿碰不到那幺高的位置,十之八九是熊。”
“所谓的‘帝王学’吗?”
“会不会是鹿?”
“他只是在神去村当东家,我不知道有没有这幺厉害的规模……也许可以说是‘山大王学’哪。”
“不,我是说真的。”与喜指着小溪说,“那里有三十年生的杉树,但树皮被剥掉了,是熊干的。”
“况且,他真的是山中之王……”与喜开心地补充说。
我以为他故意开玩笑吓我。
清一哥向来冷静沉着,全心为山林着想,之前还见他独自向田里的神明致意。我终于了解,清一哥为什幺会成为众人信赖和尊敬的东家,清一哥的父亲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不会吧?”
神去村的村民团结一致,努力克服了突如其来的危机。虽然一下子失去很多生命,但随着时间流逝,生活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中村林业株式会社仍然管理着广大的山林,清一哥成为出色的东家,与喜却越来越胡作非为。
“这一带搞不好有熊哪。”
“不过,我现在偶尔仍会做梦。”与喜说,“在梦中可以听到我爸妈的声音,我和繁奶奶在家门口送他们,虽然明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但我还是臭着一张脸,不肯向他们道别。”
走了一个半小时,来到南山和电塔前的山谷时,与喜突然说:
美树姐每次都叫醒被噩梦折磨的与喜,这时候,与喜无法一下子回到现实,总是走去檐廊,看着神去山的棱线抽烟,因为那里是亡灵的归宿。
中途经过之前曾经提过的那棵柜树神木。我和与喜拿下安全帽,向神木鞠躬。柜树张开枝叶,形成美丽的轮廓,静静地立着。
我似乎明白与喜为什幺和美树姐结婚了。与喜很早就失去家人,所以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但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当他的太太,对方必须能彻底了解与喜的失去,分担与喜的痛苦和悲伤,近距离守护与喜的全部,她必须了解这一切,又能强势地把他拉回生者的世界。
这里和神去山不同,稍微留下了前人走过的路,沿途都是蜿蜒的山道。虽然我无法像与喜一样一路自在地哼歌,但走起来也觉得轻松。阿锯不时走到路旁把鼻子伸进草丛里嗅闻。与喜确认着周围的地形,把挡路的石头踢到一旁。带维修人员上山时,万一迷路或受伤可就麻烦了。
美树姐是不二人选。她发自内心地爱着与喜,努力了解与喜,又同时拥有太阳般的热情。
或许是因为我年轻力壮,腰腿有力,所以让我和与喜同行。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得意。回想起一年前我刚开始做林务工作时,走在山里,完全跟不上其他人的速度,成了大家的累赘,如今,即使要去单程两个小时的地方,别人也会放心地认为“勇气应该没问题”。我信心满满地走在斜坡上。
“在深山工作时,就像在梦里一样,离死去的人很近。”与喜总结了自己的话,“三郎老爹说过,山是位于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之间的交界。”
清一哥、三郎老爹和岩叔留在南山整地。他们要整理皆伐后的斜坡地面,以便种植杉树和桧树的幼苗。皆伐就是把斜坡上的整片杉树或桧树全都砍伐后运送出去,整地就是将变成空地的斜坡整理成适合树苗生长的环境。
与喜喝醉时躺在神去河的岸边,或许就是想和那个世界产生联结。坠落山谷的巴士、青鲇鱼的卵、青蛙的叫声、飞舞的萤火虫,还有映照着芦苇摇曳的河面,以及在薄冰下等待春天的溪哥鱼。
看起来只有我和与喜两个人去电塔,啊,不能忘了还有阿锯。
神去山涌出的水汇聚成神去河,缓缓地流在亡者和生者之间。
我把剩下的饭团塞进嘴里,抱着阿锯,跳下车斗。
我也很想和多年前的清一哥那样,抱住与喜的肩膀,告诉他“不用担心!”,想要用力摇晃他的肩膀。
“好,那就出发。”
但是,我当然不会这幺做,因为与喜比我更高大结实,是个体力无穷的魔鬼,他可以跑遍神去的山林,再继续做五百个深蹲。所以即使我鼓励他,也只会招来他的耻笑——“你在干吗?”
我抬头望着天空。虽然天气晴朗,但冬天的气氛越来越浓,天色也暗得很快,马上动身比较好。
我只对他说:
“单程将近两个小时。”
“与喜,你睡一下吧!我会顾着火。”
“大概要多久?”
我把与喜的毛毯丢还给他,用手势示意他躺下。
要越过南山,再去对面那座山的山顶吗?
“倒是挺有人性的嘛!”与喜似乎强忍着笑,脸颊的肌肉抽搐着,“刚才还大叫‘啊,有熊!’结果跌倒,疑神疑鬼的,把可爱的阿锯当成了熊。”
“南山的对面不是有高压电线的电塔吗?有人要来维修检查,我们要先去确认路况。因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去对面那座山了,不知道变成怎幺样了。”
“你少啰唆,快去睡!”
“好啊,去哪里?”
我用树叶丢他,与喜抱着阿锯,盖上毛毯躺了下来。
“下午要去走一走。”
“两个小时后叫我。”
与喜一边站着吃自己的饭团,一边和清一哥说话。与喜点了几次头,走向小货车。
“嗯。”
我折好毛毯,丢在与喜停在林道上的货车车斗上。正值午休时间,于是我直接坐在车斗的毛毯上,啃着特大饭团。阿锯也想上来,我把它抱起来。阿锯的午餐是装在我口袋里的狗食。
“如果有熊,我会帮你收服它。”
现场只剩下中村清一组的成员和原本裹在栗树上的几条毛毯。用重型机械夹住树干时,毛毯掉了下来。
“你烦不烦啊!”
南山的林道搭建到了半山腰,去林场或作业时都很轻松。林业工会的山猪大叔开了大型货车来载,利用重型机械把圆木搬上车。中午之前就顺利完成了,山猪大叔熟练地驾驶着大型货车,从狭窄的林道离去。
与喜很快就睡着了。
于是,摆脱宿醉后,又是活蹦乱跳的中村组成员前去回收那棵栗树。
我全神贯注地守夜,避免篝火熄灭,也希望与喜做噩梦时,可以立刻叫醒他……脚踝似乎没那幺肿了。
祭典当天,见证组有另一队人马在南山等候直升机到达。当直升机把悬在下方的栗树放上林道,解开钢索后,人们立刻就来参加宴会了。既然已经放上了林道,直接送上货车不是更好吗?但神去村的人都很哪啊哪啊,美酒的诱惑当前,就别指望工作有什幺进展。
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星星无声地在天上眨眼,远处传来鸟儿振翅、小动物奔跑的动静。阿锯三角形的耳朵像蝴蝶翅膀般颤动着。
既然租了直升机,为什幺不干脆送到木材市场呢?据说这幺一来,费用会太昂贵,所以只能从神去山运到旁边的南山。
不知道为什幺,夜晚的山林不再让我害怕,浓密而温暖的黑暗笼罩着我们,很像在被子里闭上眼睛的感觉。
祭典的第三天,中村清一组进入南山(祭典的翌日,有很多人宿醉,全村到处可以听到宿醉的呻吟)。直升机运送的栗树还在南山斜坡上,必须去回收。
山林宛如在保护我们,又好像在对我们轻声细语。
总而言之,我以为今年的大山祇神祭顺利落幕了,我果然好傻好天真。
与喜醒来后换他守夜,我靠在柜树上稍微睡了一下。
村里的女人都在神去山的山麓等待男人下山举办宴会,全村人一直欢庆到天亮。
“快起来!”
“赶快下山,开怀畅饮吧!”
与喜的怒吼声叫醒了我。才五点半,周围仍和夜晚一样漆黑。
与喜不理会垂头丧气的我,大声宣布:
“干吗?太阳还没出来呢!”
问题是搞不好年轻的生命就会这样葬送在山上(别怪我啰唆,想知道大祭时有多可怕,记得看一下“哪啊哪啊神去村”那个文档),拜托,以后大祭的时候也出动直升机好吗?谢谢。
“清晨特别冷,我快冻死了。”
“你在说什幺傻话,”与喜说,“去年的大祭很特别,如果用直升机,大山祇神会动怒呢哪!”
他不顾我的抗议,把安全帽中剩下的水倒在篝火上,用脚把火星踩熄。
“既然这样,大祭的时候也可以用直升机啊!为什幺去年要特地用那种玩命的方式运送?”
“出发了。”
与喜目送直升机离开后,挺着胸膛说:“这次很顺利、很迅速地运送完成了。”
他的肚子一定饿到极点了。对饥饿的动物说什幺都是白费唇舌,我只好试着站起来,但还是不行,当体重压在脚上时,脚踝就开始疼痛,根本不可能走下陡峭的斜坡。
“呃……”当神去山上再度恢复安静时,我开了口,“原来还有用直升机运送这一招。”
“真希望可以像栗树一样,让直升机把我吊下山。”
直升机缓缓上升,悬着栗树,往南山飞去。
“怎幺可能呢哪!神去山的树木很有价值,吊你根本赚不到半毛钱。”
与喜微微蹲下身跑向直升机正下方。在战争电影中,经常可以看到这种画面……我才这幺想,发现其他人也纷纷跑了起来,把直升机垂下的钢索绑在栗树的木桩上。
“所以,在脚好之前,我都要在这里露宿吗?”
这时,嘎啦嘎啦的直升机声音慢慢靠近,随即变成巨大的轰隆声,并扬起一阵强风。我慌忙抬头,发现白底蓝色条纹的直升机在树林上方盘旋。树木用力摇晃,落叶和尘土飞扬。我戴上护目镜,用手指塞住耳朵。
“我背你。”
栗树被好几条毛毯包了起来,两端都打上了桩子。咦?这是怎幺一回事?!去年大祭时,并没有用毛毯包住伐倒的杉树巨木啊!
“啥?”
山根大叔说完,轻轻拍了我的肩膀,走向栗树。
“我背你。”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就不必再重提,让它沉寂呢哪。”
与喜背对着我蹲了下来。“快,上来吧,把安全帽戴起来,毛毯拿在手上。”
原来曾经发生过这种事。由于事件太重大,我哑然无语地站在原地。神去的神明怎幺了?还是说,去邻县奈良县观光旅行时,神明的保护鞭长莫及?想到那些在旅途中突然死亡的人,想到那些一下子痛失家人和朋友的人,就觉得大山祇神祭变得有几分空虚。
“不行!我现在练出不少肌肉,变重了。”
“二十年前,大峰讲的成员租了巴士,出发前往奈良,结果……”山根大叔低下了头,“回程的路上发生了意外。在深山的山路上,为了闪避一头突然冲出来的鹿,巴士坠落山谷,车上的人无一生还,神去村有十六人,还有司机。清一的双亲和与喜的双亲都……大部分都是神去地区的壮年,美树的父母因为要顾店,岩哥因为肚子痛,临时取消行程,我当时忙着照顾生病的母亲,所以也没去。我们这几个同辈是少数侥幸活下来的。”
“和木材相比轻多了!”
大峰山禁止女人上山,但她们可以在附近走走,所以也经常陪男人一同前往。说白了,就是参拜兼观光旅行。大家存钱集资,就是为了“大峰讲”。
与喜坚持要背我,我只能抱着毛毯,准备让他背。原本我半信半疑,没想到他真的背着我站了起来,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下斜坡。
“我十八岁时,我爸也带我去了大峰山。”山根大叔很怀念地说,“我身上没有绑安全绳,趴在很陡的悬崖上,爸爸对我说:‘以后要不要当一个正人君子?如果不要,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去。’万一真的被踢下去就惨了,我只好拼了命说:‘要,要。’”
“阿锯,走喽,跟着我!”
原来在神去村的西南边,越过奈良县境的地方,有一座大峰山,是修验道的灵山,自古以来就是民众信仰的对象,神去村的村民一辈子至少要去大峰山朝圣一次。
我终于见识到什幺叫“疾如风”了,与喜用平常的速度直线冲下斜坡。
我很在意他刚才提到的“意外”,但搞不懂“大峰讲”是什幺。我歪着头,山根大叔告诉了我详情。
“啊!”
“也对哪,因为自从那起意外发生后,村里就废除了‘讲’。”山根大叔叹了一口气,“这种团体就像工会或同好会之类,神去村的‘大峰讲’曾经很热门。”
我因为双手拿着毛毯,上半身无法平衡,身体就一直向后仰,只能运用锻炼出来的腹肌,顶着风压和速度,努力固定成原来的姿势。
“没有。”
之后我把毛毯夹在腹部和与喜的后背之间,再慌忙用腾出来的双手抱住与喜的脖子,否则就会被甩落在地。在一旁飞奔的阿锯看起来像白狼一样精悍。
“有一种名为‘讲’的组织,”山根大叔突然开了口,“就是大家一起存公基金,用来修理寺庙,或成员一起去旅行,你听过吗?”
“早知道天这幺黑,你还可以跑这幺快,根本就没必要露宿啊!”
山根大叔抚摸着怀里的虎鱼干,沉默片刻,不知道在想什幺。与喜他们已经把栗树的树枝砍完了,成为容易搬运的圆木。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只得提高音量地说。
“因为与喜和清一哥都很照顾我。”不向山根大叔说明我一连想了好几天的事不行了,我努力解释着,“但是,只有他们一味照顾我,我却不太了解他们。我觉得继续这样下去,我永远无法独当一面,因为我根本不了解状况。与喜和清一哥痛苦的时候,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我不希望自己一直无法成为他们的后盾……”
“我试了才发现居然跑得动。”
山根大叔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我问这个不是出于好奇,不,或许有一点好奇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因为跟大家的感情,才想知道这件事。
与喜悠哉地笑了起来。
“你问这些干吗?”
东方天空渐渐翻白,前方出现手电筒的闪烁灯光。
“我之前去了墓园,二十年前的五月六日,村子里发生了什幺事?”
“与喜吗?”
山根大叔搓着耳朵,讶异地抬头看着我。
爬上斜坡的是清一哥。
“噢,什幺事?这样很痒欸。”
“噢,清一。”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清一哥腋下夹着担架,在林道不远处遇到我们。与喜走过清一哥身旁,突然停下脚步,再整个身体都转向清一哥。离心力差点让我咬到舌头,我紧紧攀着与喜的后背。
我靠向山根大叔,在他耳边小声说:
“我猜想你差不多要下山了。”
我和山根大叔的关系并不好,总觉得彼此合不来,但是山根大叔刚才给我看虎鱼干,是不是意味着他对我释出了一点善意?而我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同组的其他人或与喜的家人,反而是关系有点生疏的山根大叔,可以让我抛开顾虑和面子,直言不讳。
清一哥对与喜的性格了如指掌,所以不等天亮,就上山来接我们。
这时,我突然有个念头。也许可以趁这个机会,向山根大叔打听一下与喜和清一哥的父母是怎幺死的。
“没想到你走得比我预料中更快,我还以为是山猪冲下山,紧张了一下。”
不一会儿,随着一声轰隆声,栗树倒下了。树干既没有多余的断裂,也没有滑下斜坡,顺利地伐倒了。与喜抢先跑向倒下的树木。为了不影响运输,必须先砍除多余的枝丫。清一哥和三郎老爹正在讨论,砍在树干的哪个部分才能成为好木材。所有人的意识都集中在砍倒的栗树上。
“我肚子饿得受不了了!”
链锯的刀刃越来越深入,众人也很有节奏地吆喝,一方面是为了替伐树的人加油,另一方面也为了称赞栗树。这棵大树两百年来不畏风雨地屹立在山里,砍伐时,当然也要最大限度地表达敬意。
与喜把我放下来,扶着我的手臂说。单腿在陡坡上站立并不容易。
“嘿哪,嘿哪!”
“大部分饼干都是被你吃掉的。”
链锯碰到栗树的树干,不断吐出白色木屑,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我和山根大叔也站起来,看着栗树渐渐被砍倒。
我忍不住抱怨,与喜把头转到一旁不理我。
砍伐的号令响起,旁边的人都应和道:“嘿哪!”
最后,因为担架太不稳,还是决定由与喜背着我走到林道。阿锯用力甩着尾巴,努力表达“赶快让我坐上车斗,带我回家”。阿锯从昨天到现在,只吃了几片饼干而已。真可怜,你一定饿坏了吧!阿锯,对不起,都是我跌倒连累了你。
“砍!”
我在与喜的搀扶下坐在小货车的副驾驶座上。与喜的小货车跟在清一哥后方。小货车在林道转个弯后,朝阳从挡风玻璃照了进来。
山根大叔小心翼翼地用手巾包起虎鱼干,再度放进怀里。我看向栗树,他们似乎终于决定了砍伐方针,负责砍伐的人打开了链锯的开关。
我记得因为太刺眼,忍不住眯起眼睛,但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为什幺会这样?应该是顺利摆脱小山难后松了一口气,加上空腹,以及扭伤和露宿对体力的极度消耗吧!当然,与喜背着我狂奔无疑成为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山根大叔怀着谦虚的心?这简直就像鳗鱼配酸梅,西瓜配天妇罗,要多不搭就有多不搭。但如果他愿意保持谦虚,当然是最好不过。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枕头熟悉的感觉,棉被舒服的重量。啊,我不小心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因为是与喜开的车,所以睡着也无所谓。我看着熟悉的天花板,天马行空地乱想着,一个皱巴巴的物体突然闯入我的视线。
“对啊,可能是我触怒了山神,才会发生那种事。所以,我今年带了虎鱼干,怀着谦虚的心参加祭典。”
“啊!”
当时的情况,连描述都令人心惊肉跳。大山祇神祭太壮烈了,我真的担心自己小命不保,暗自发誓绝对不再参加第二次,结果今年又参加了。
我吓得大叫一声,半蹲着探头看我的繁奶奶也惊叫一声“哎呀!”,一屁股跌坐在榻榻米上。
“对啊,你从千年杉上飞了出去。”
“原来是繁奶奶,怎幺了?”
他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不对,不对,怎幺可能会有穿着和服的女人飘在空中?那是幻觉,八成是这样。我这幺说服自己,继续和山根大叔聊天。
“什幺怎幺了?”繁奶奶揉着腰,跪坐在我枕边,“因为你一直不起床,我担心有什幺问题,所以来看你。”
“我在去年大祭时,不是差点送了命吗?”山根大叔说。
“啊?”
我居然有这种想法。原来在神去村住一阵子,也会感染上日本民间故事的色彩。
我急忙坐了起来,外面天色已经暗了。
想起来了,我在去年大祭时看到两个神秘女人……两个分别穿着红色和白色和服的女人飘在巨大杉树树梢附近。虽然我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但搞不好她们就是大山祇神的女儿。
“你早上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睡觉。”
我戳了戳虎鱼干,又干又硬。仔细观察后,发现其实它长得蛮逗趣的。我猜想大山祇神的大女儿姐姐神只是自己认为自己丑,搞不好有人觉得她很惹人爱怜。
“与喜和清一哥呢?”
又来了,迷信。虽然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但也不由得感到佩服。原来神明和人类一个样。会想到和神明玩心理战的人类,实在太了不起了。
“上山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噢!”
太强了。我的体力根本没办法和他们比,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低着头,掀开棉被。
“因为会惹恼姐姐神啊,我带虎鱼干上山,也是为了取悦姐姐神。虎鱼不是长得很……抱歉吗?姐姐神看到之后,会觉得‘原来还有比我长得更……抱歉的’,就开心了。我们就可以安心地在山上做事了。”
“咦?这是什幺时候包的?”
“爱啊喔(为什幺)?”
扭伤的右脚踝上包着绷带,里面还贴了药布。我闻到了味道。
“嘘!”山根大叔用手掌捂住了我的嘴,“不能在山上说这句话呢哪。”
“与喜和清一把你扛进来的。”
“是丑八怪吗?”
繁奶奶努着嘴说,她的假牙似乎没调好位置。
“据说大山祇神有两个千金,妹妹是国色天香的美女,姐姐的话……就是那个啦,你知道吧?”
“因为你扭伤的伤势很严重,所以立刻打电话找医生来家里了。”
我的头上一定冒出了一堆问号,山根大叔立刻说明。
神去村只有一位医生,我之前得花粉症时,曾经去向他拿药。这位医生爷爷年事已高,耳朵很背,如果不大声地说好几次“因为花粉!流鼻涕!”,他会开灌肠药给我——到底是听成了什幺病,为什幺治花粉症会开成灌肠药啊?之前曾听村民说“只要去那家医院,就会因为累坏而生病呢哪”,那家医院有本事把花粉症患者变成真正的病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一家终极“自产自销”的医院。
之前虽然听过这个名字,但从来没有吃过。带鱼干上山做什幺?以备不时之需?还是他太喜欢吃?
“他居然愿意出诊。”
“虎鱼吗?”
“与喜负责接送,绷带是美树帮你包扎的,膏药是俺从药箱里找出来的。”
“这是虎鱼的鱼干。”
既然这样,干吗找那个老爷爷医生来家里啊!
我毛骨悚然地看着神秘的木乃伊状物体。山根大叔轻轻解开手巾,露出木乃伊的全貌。果然是鱼,有像扇子般的胸鳍,背鳍像恐龙般竖了起来。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白色手巾包起的那个东西全长十五厘米左右,看起来像是那个东西的脸部从手巾中露了出来,真的很诡异。静下心来仔细观察,好像是鱼,但它的脸长得太可怕了。皮肤(鱼鳞?)凹凸不平,瞪着眼睛,张开大嘴,鼓着腮帮子。真的有这种鱼吗?所以不是猴子,而是人鱼木乃伊?
繁奶奶脸上的皱纹挤得更深了,我猜她应该在笑。
山根大叔故弄玄虚地从怀里拿出不知道是什幺的黑色东西。
“美树也很担心,刚才出门买菜了。我已经叫与喜带枇杷叶回来,晚餐后,我会煎药。”
“不知道能不能给你看呢!”
“谢谢。”
“对……那是什幺?”
我想起来走走,但脚还是有点痛,只能单腿跳着穿越房间。
“你很在意吗?”
“你要去哪里?尿尿吗?”
看到我一脸惊恐,山根大叔笑得很开心。
“不是,上山,今天是去兵六沼那里吧?”
还是用来做中药的树根?
我打算至少上山帮忙善后。
不知道什幺东西从山根大叔的怀里探出头。黑色的、干巴巴的……猴子木乃伊?
“不行呢哪!”
好吧,只能见招拆招了。山根大叔还没开口,我已经进入备战状态,观察着身旁的他。他也穿着一身白衣,手摸着胸前。他在摸什幺?我看向山根大叔的肚子,差一点发出惊叫声。
繁奶奶制止了我,她抓住我没有受伤的左脚脚踝,我重心不稳,差一点跌个狗吃屎,幸亏及时用双手撑住身体,才没有跌倒。
抬头一看,发现山根大叔坐在我旁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虽然最近和山根大叔之间的关系稍有改善,但我还是不擅长和他打交道。他一看就是那种顽固的工匠个性,不苟言笑,整天板着一张脸。我刚到神去村时,即使和他打招呼,他也视而不见。可能是因为山根大叔看不惯那些抱着玩玩的心态从事林务工作的人,上次他刚好撞见我载着直纪约会(算吗?),之后趁着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时,还特地叫住我,教训了我一句“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呢哪”。平时即使在路上遇到,也只是“哦”一声,点点头而已。我知道他人不坏,但干吗故意找我麻烦。
“繁奶奶!太危险了吧!”
朝阳照在山坡上,终于可以看清周围的情况了。各种不同颜色、形状的树叶和树枝,在清晨清新的空气中,闪着淡淡的金黄色光芒。鸟儿放声啼叫着,似乎觉得即使输人也绝对不可以输阵。我吹熄灯笼的火,折起灯笼后塞进腰间。
我趴在榻榻米上,扭转身体向繁奶奶抗议,差一点造成比扭伤更严重的伤势。
岩叔摸着树皮上的绿色青苔,拼命点着头。他该不会在和栗树的精灵说话吧?
“你要在家里休息两三天。”
他的主张太不负责任了。清一哥和三郎老爹把酒倒在栗树树根处,似乎正在祈祷。
“医生说的吗?”
“你们要栗树往哪里倒,就往哪里砍啊!”
“不是,”繁奶奶严肃地摇着头,“比起那个不中用的江湖郎中(繁奶奶说话真毒啊),俺更懂治病或医伤。扭伤没治好很容易复发,千万不能大意,要多休息,尽可能少活动。”
与喜明明只负责前哨,却也加入讨论。
话是这幺说,我才刚结束实习,要我休息也太无聊了吧,况且村庄里本来就没什幺娱乐,又不能上山,真要我傻傻地留在家里,未免太折磨人了。
我坐在不远处的栲树树根旁,等着他们讨论结束。伐倒的人和见证人对要将栗树砍向哪个方向争执不休,但因为他们的语尾都有一个“哪”字,所以听起来很悠哉。
不过我敌不过繁奶奶充满威严的眼神,只能乖乖从命。繁奶奶太了不起了,居然可以独自把猛兽与喜抚养长大。
眼前的季节既没有开花,也没有结果,树叶纷纷掉落,这样反而很好。如果散发出奇怪的味道,我恐怕会招架不住,表现出“惨了”的狼狈模样而笑出来。不是因为滑稽,而是人在遇到超过想象的恐惧和可怕的事时,不是会笑吗?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负责伐倒和见证的小组成员聚集在栗树下讨论。这次也要砍伐这幺大的巨木,可见今年的祭典堪称隆重盛大。神去地区的小组,包括我所属的中村清一组在内今年负责前哨,把队伍带到栗树前就大功告成了,接下来只要袖手旁观就好。
对了,繁奶奶的儿子和媳妇都死了,她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她经历了很多悲伤和痛苦,但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这些过去,今天她仍像馒头一样坐在那里。
但是,神去山上这棵栗树规模完全不同。总之,就是一个“大”字。足足有二十米高,树干恐怕连两个大人都无法抱住。树皮更惊人,好像被熏过似的发出黑色的光泽,有好几十条很深的纵向纹路,既神圣又性感,雄伟地屹立在山坡上,让人不由得想要趴在地上俯首称臣。
“啊,我真没用!”我在棉被上躺成“大”字,“竟然跌倒,弄得现在动弹不得,太白痴了。”
说到栗树,通常都会想到栗树园里整排栽种的、最多两三米高的那种。栗子虽然很好吃,但栗树开花的季节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为什幺?”繁奶奶偏着头,嘴巴仍然不停地努来努去,“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工作,不好吗?”
天亮之前,一行人来到了预备要砍伐的栗树前。我像傻瓜一样张大了嘴巴。
“不能上山太无聊了。”
听到岩叔这个壮硕的中年男人说“睡觉觉”这幺可爱的字眼,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而且还尊称一声熊先生……不过,岩叔可是小时候曾经被“神隐”过的狠角色,也就是被神去的神明相中的人,既然岩叔说它们会“识趣地在家里乖乖睡觉觉”,就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嘿嘿嘿,”繁奶奶笑了起来,“你的改变真大啊!想当初一下子抱怨‘我怕高’,一下子鬼叫‘水蛭吸我的血’,吵死人了。”
又是神去村充满日本民间故事色彩的说法!他们对神明、人类和动物还真是一视同仁啊!
“为什幺这种事你就不糊涂?记得那幺清楚。”
“而且啊,”岩叔又补充说,“今天是大山祇神祭典的日子,我们都净了身,准备去拜访神明,熊先生也会识趣地在家里乖乖睡觉觉吧!”
“嘿嘿嘿,我只是说,你现在越来越有做事的感觉了。”然后,繁奶奶再度把身体靠向我,“况且,即使不上山,村里也有很多有趣的事。”
与喜若真和熊打架,一定可以赢得很轻松吧!棕熊体形大,可能有点困难,但如果是亚洲黑熊,与喜应该会先来个过肩摔,再使出摔跤里的逆虾式固定吧!
“哦?什幺事?”我以为她又要说民间故事给我听,立刻坐了起来,“对了,繁奶奶,你之前告诉我蛇神的故事,我已经写下来了。”
“他应该不会想这种事吧!”岩叔笑了笑,“即使遇到棕熊,与喜恐怕会二话不说地把它丢出去。”
“难怪你晚上都坐在书桌前,原来是在写日记。”
“我说与喜。”我小心提防着灯笼的火熄灭,晃了一下身体,把链锯重新背好,“他难道不担心一个人走在前面,万一遇到熊怎幺办吗?”
“也不能说是日记……有点像备忘录。”
走在我背后的岩叔听到我的嘀咕问道。
我故弄玄虚,看着繁奶奶的反应。繁奶奶好奇地点头。
“你在说谁?”
虽然我之前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份记录,不过给繁奶奶看也不是太大问题,有一个实际存在的读者,以后写起来会更有动力。
神去山没有植林,各种不同种类的树木形成茂密的森林,有很多神木级的大树,即使白天走在这里,也会忍不住畏怯。此外,神去山上栖息着很多鸟类和动物,夜晚更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动静和视线。它们躲在树木和草丛后方,即使周围光线明亮,也未必能察觉它们的存在。总之,除了人类,的确有很多动物在这里生活。
我再三叮咛繁奶奶一定要保密后,打开了桌上的电脑。嘟嘟。电脑发出开机的声音,运转了起来。因为是旧型电脑,所以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开机。繁奶奶似乎误把电脑当成电视,正襟危坐地凝视着屏幕,纳闷地说:“怎幺一直都是黑的?”“怎幺没有遥控器?也没有调节音量的地方呢哪。”超好笑的。
“不害怕吗?”我忍不住嘀咕道。
电脑终于开机后,我操作了一下,打开文档。文档中记录了蛇神的故事和带直纪兜风的事,以及神去村的各种事。
深夜的神去山上,只听得到大家的呼吸声,只看到灯笼的火光。只有与喜活力充沛,率先冲上斜坡。躲在草丛里的兔子还是鼬鼠被与喜的脚步声吓到,拔腿就逃,从梦中惊醒的鸟儿迷迷糊糊地在树梢尖声啼叫。
“电脑真了不起。”繁奶奶一脸佩服地说,“那个那个,可以记下那幺多文章。这些统统都是你写的吗?”
虽然锡杖可以当拐杖使用,但灯笼很碍事,所以爬上神去山变得很辛苦。然而,我们是前哨队伍,中途不能停下休息,必须维持既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慢的速度,沿着兽径(其实只是草丛)向前走。神去山是大山祇神居住的山,除了祭典,平时人类不得入山。因此,山上没有修建林道,必须拨开杂草和矮树的树枝,直线爬上山顶。不同于平常山上蜿蜒蛇行的路,这里的坡度很陡,人们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阿锯也一路吐着舌头。
“嗯。”
抵达神去山的山麓后,大家分别拿起在山上工作时用的工具。林业工会的大叔(外号“山猪大叔”)已经事先把大家的工具运来了。我戴上安全帽,把护目镜挂在脖子上,背起平时用的链锯。与喜把斧头插进腰带,阿锯也在山麓和我们会合,它似乎从家里一路跑到这里来等我们。
“噢,看来你也很了不起嘛,俺连信都懒得写。”
忍着胶底鞋下泥土的冰冷,听着树叶摩擦的声响在山上此起彼落,仰望天空,银色的星星宛如演奏音乐般地闪着星光。
被繁奶奶称赞,我有点得意。
一行人只靠着手上灯笼的亮光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只有手边和脚边照得微微有红光,其他地方完全漆黑。黑暗化为一种压力挡在前方,感觉有点像用火柴的火去焊断钢铁,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前进、原地踏步,还是在后退。锡杖发出的金属声宛如渐渐平静的涟漪,消失在黑夜深处。往神去山只有一条路,所以不必担心迷路,但我仍不时感到不安,于是就看向一旁的清一哥或与喜的脸庞,黑暗中,可以隐约看到他们严肃的表情。
“搜集素材很辛苦,如果知道什幺有趣的事,记得偷偷告诉我。”
净身结束后,回到河岸上,穿上整套修行僧般的白色衣服。从净身处走到神去山山麓的沿途都不能说话,在神去村山上工作的男人(总共有四十人左右)默默地排成一列前进。中村清一组今年负责前哨,拿着锡杖和灯笼走在队伍最前面。
“那你来一下。”
三郎老爹已经上了年纪,我很担心他的心脏能不能承受这幺大的冲击,没想到他根本不当一回事。他穿着衣服,脖子以下全浸在河水里,闭上眼睛,表情好像随时会引吭高歌。“真是好水啊!”搞不好他一只脚已经踏进那个世界了。三郎老爹,别太逞强了,赶快离开生死交界的三途河,回来这里吧!至于与喜,吆喝了一声“嘿哪”便拿着小水桶,舀起水往头上浇,好像在瀑布下修行。与喜的体力和神经都和正常人不一样,所以不必理他。
繁奶奶把双手放在腿上,缓缓站起来,扶着墙壁走去檐廊。如果是平时,我会在她旁边搀扶,但我的脚受了伤,连支撑自己的重量都有问题。繁奶奶刚才叫我休息,现在又要我走过去,我忍不住想为什幺,但还是单腿跳向檐廊。每跳一下,悬在半空的右脚脚踝就有一阵隐约的震荡感冲向头顶。
我忍不住发出这种鬼叫声。那不是笑,而是因为太冷了,肺、气管和膈都抽筋,无法控制地从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奶奶轻轻掀起檐廊的窗帘,指着屋外。
“哈哈哈哈哈!”
山根大叔正在路上徘徊。他低头看着地面,完全没有察觉我们在偷看他。
河水很冷,不只是冷而已,而是冷到全身痛,好像有无数超大的海胆聚集过来,刺向全身。
“他在干什幺?”
不久之前(十一月中旬),神去村举办了大山祇神祭。想了解那是怎样的祭典,详细内容请参考我以前的文章(电脑里有一个名叫“哪啊哪啊神去村”的文档)。首先要在深夜起床,去神去河净身。
“找东西。”
不过,我失败了。因为我是下山之后才写的,根本不算什幺现场直击,只能根据先后顺序,说明到底发生了什幺事,说明我和与喜为什幺会遇到近似山难的情况,又是如何顺利脱困。虽然各位已经知道结局,紧张刺激感早已大打折扣了。
“找什幺?”
说句心里话,原本我想把山难写得更身临其境(平时太少用“身临其境”这个成语了,一下子想不起来,刚才嗯嗯嗯地花了五分钟才好不容易挤出来),就像电视台的现场直播一样,营造出“究竟勇气能不能顺利下山呢?让我们继续看下去!”的感觉。这幺一来,读者就可以跟着紧张紧张、刺激刺激一下了。这几天,我也写了不少文章,多少有进步,也懂得要发挥一下写作技巧。
繁奶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顾着嘿嘿嘿地笑。
“山难?勇气没事吧?!”可能有人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宝贝们,别为我哭泣,既然我能在这里打字,就表示已经安全下山。而且我很清楚,这只是我自己在电脑上瞎扯、自娱自乐的文章,根本没有所谓的宝贝们(读者)。我的脑筋也没有问题,所以,各方面都不必为我担心。
“山根从昨天傍晚开始就一直这样。”
我和与喜在南山陷入了近似山难的处境。
“这是有趣的事?”
隔着篝火,我看着与喜的脸孔。他盘腿坐在地上,整个轮廓快被背后的黑暗吞噬。他用斧头的柄代替搅火棒戳着篝火,等待清晨来临。
“如果明天也是好天气,就坐在檐廊上等山根出现吧!”繁奶奶压低嗓门说,“如果看到他经过,就问他:‘掉东西了吗?有没有准备豆皮?’”
我慌忙张开眼睛,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呼唤,即将被吸入黑夜中最黑暗的部分。
繁奶奶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看到我头上冒出很多问号的样子,繁奶奶像狐狸一样,把眼睛眯成了弯月形。
风不知道什幺时候停了,周围的山好像被某种很大的东西笼罩,顿时变得悄然无声。当我的注意力更集中时,仿佛在无声世界的深处听到了细微的动静,但听不清楚,好像有不计其数的人聚集在一起吟唱倾诉,声音不大,只是轻声细语的程度。
这时,美树姐刚好买完菜回到家,于是我们没有继续说下去。大家觉得会是什幺有趣的事?
“没什幺好怕的呢哪,这气息很熟悉,可能是以前死去的村民,也可能是山神,仿佛这些菩萨神仙化为一体……有一种和灵魂产生共鸣的感觉,你感觉不到吗?”被与喜这幺一问,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
关于这件事,且听下回分解喽!我听繁奶奶的话,叫住山根大叔时,还引起了一阵骚动呢!繁奶奶的捣乱真让人伤脑筋。
我浑身汗毛倒竖,用毛毯紧紧裹住身体。与喜看着我,忍不住笑出来。
总之,与喜也下山了,我们围在矮桌前吃晚餐。与喜吃了三碗饭,调侃我说:“你的脚踝像章鱼一样软趴趴的。”
“我说不清楚,但总觉得谁在看我,也好像有人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
这家伙真让人火大。
与喜摸摸阿锯的头,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但是,我很庆幸前一天晚上在山上时听他说了那些事。
与喜把小树枝丢进篝火,火苗一下子蹿高,照红了与喜垂下双眼的脸孔。风掠过树梢,在与喜身旁缩成一团的阿锯担心地抬起头。
与喜每天在神去村和美树姐、繁奶奶、我一起吃饭,欢笑,工作,睡觉,与喜的父母在神桌的照片中露出微笑,这样的美好夫复何求啊!
我小声地问,心里忍不住想,拜托,现在可别说什幺可怕的事。
与喜小时候经历过我难以想象的悲伤和痛苦,但他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他每天挥着斧头,在山上活跃地工作着,终于找回了重要的、自己想要的东西,并牢牢抓在手上。
“气息?什幺气息?”
我和与喜的小山难就这样落幕了。
“晚上在深山里,”与喜说,“就可以感受到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