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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留结婚

小女儿小留说她要结婚,将在旧金山市政厅举行婚礼。

所以我们都要去参加。婚礼前几天,小留发来邮件:“妈妈,你别穿平时那件Ture Religion的T恤衫过来,要穿得正式些。还有D(二女儿沙罗子的伴侣),记得穿皮鞋哟。”D一年四季光脚穿人字拖,穿衣休闲至极,是个百分之百的加利福尼亚男人。好的,指令收到,我穿了这几年出席颁奖仪式时的衣服,D换上一身西装,当然穿了皮鞋,沙罗子穿了出席别人婚礼时的衣服。婚礼那天,我们到旧金山市政厅一看,很吃了一惊。

市政厅矗立在市区中央,宏大庄严,金光耀眼,我见惯了加利福尼亚随意而亲民的市政建筑,旧金山的完全不同,它在得意扬扬地俯视众人:我是模仿欧洲建筑盖的,如何?很帅吧。走进去一看,四处是穿着婚礼裙的年轻人,看来这里是年轻人举行婚礼的热门场所。

就在我们等待的时候,大女儿鹿乃子一家也来了,小留的纽约朋友来了,住在东海岸的小留父亲一方的亲属来了,最后新人现身,小留穿着全身是花的婚礼裙,新郎穿了全身是花的礼服。他们给我们介绍了男方亲属,寒暄之后举行了婚礼。

因为是市政厅,主持婚礼的不是神职人员。身穿礼服的法官让新人面对面站好,朗读了一段话,两人跟着朗读后交换戒指。五分钟后仪式便结束了。后来我问过小留,据说这段话的大意是:“我,小留,承诺F是我的合法丈夫,发誓从此以后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都不离不弃,相守终生。”法官是亚裔,看上去性格温和,给人感觉很好。

新郎是菲律宾人,非法滞留者。小留是美国人,结婚后他就能以配偶身份拿到绿卡了,所以他着急结婚。这是小留决定结婚时告诉我的。“什么?你难道不是被利用了吗?!”我真心为小留担忧。不过小留执意要结婚,没办法,我只好心情复杂地过来参加婚礼,反正结婚和离婚都是人生经验。不过现在,担忧已云消雾散。和有没有在留资格无关,小留和新郎都为结婚而欣喜,她是恋爱中的年轻女人,他是恋爱中的年轻男人。男方家人看上去对小留非常好(两人为了省钱,住在男方母亲家里)。

新郎母亲为两人筹备了婚礼派对,上了菲律宾传统的烤乳猪和阿斗波饭。旧金山有菲律宾人社会,来了一拨又一拨操着英语和他加禄语的客人,他们围着小留,用抚摸和拥抱表示喜爱。感觉小留嫁给了菲律宾人社会。

我培养了一个相当好的孩子。小留开朗而坦率,正义感很强,不擅长学习,但终归进了大学,顺利毕了业。她不爱看书,但对事情很有思考。无论对方是谁,她都能大大方方有礼有节地交谈,餐桌礼仪完美,筷子用得很好,会说日语。这么看的话,她是一个特别好的孩子。倒是我,从前一天到晚对这么好的孩子挑刺,我究竟不满意她什么啊。

婚礼时,我带了夫的画。挂在起居室里的一幅,其实我很舍不得。不过小留说想要。夫年纪很大了才有的小留,对他来说,小留是意外的珍宝,如果夫还活着,也来参加婚礼,肯定二话不说,把画送给小留。想到这里,我才把画从墙上摘下来,擦净灰尘,带到婚礼上,一直抱在怀里。

婚礼上还有一个场景。

沙罗子买来一捧鲜花,送给新郎的母亲,并简短致辞:“谢谢你筹备了这么好的派对,谢谢你把小留当作家人,谢谢你的盛情欢迎。”不是我让她这么做的!她在众人面前,主动做了这些。新郎母亲感动得擦眼泪。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沙罗子。我知道的沙罗子,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没想到她能站到众人面前,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阐述自己的心声,让众人感动。

从前她只要站到众人面前,就会失去表情,像一根棍子一样戳在那里一动不动。从小学、中学、高中直至大学,为此我去学校接了她(高中时好一些)。为了这个我真没少受罪,没少受罪啊,就像失去外壳的软贝游过太平洋的惊涛骇浪,就像坐在没有安全带的惊险过山车上一路摇晃。现在终于走出来了。大女儿也让我操心过,不过,我通过写《伊藤不高兴制作所》这本书,多少化解了一些。到了沙罗子这儿,我写不出来。发愁到无法下笔的程度。连我都愁成这样,可见沙罗子本人经历了多少痛苦。

我知道的。一切都怪我不管不顾地把她们带到了美国。现在沙罗子过了三十岁,性情平和稳定多了,不仅有了能正经八百穿皮鞋的人生伴侣,还能当众发言。

我忍不住哭了。结果被鹿乃子和沙罗子嗔怪:“妈,你的哭点是不是错位了。”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回嘴说:“我知道小留会好的,不用我担心。”

说不定,这就是我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