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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牟礼道子

在悼念

万万千千沙丁鱼

不对不对,这是金子美铃。于是我从沙丁鱼联想起鱼干,以前我和平松洋子一起去看望石牟礼女士,石牟礼女士用一个电饭锅为我们做了非常美味的“道子饭”。

大海中

道子饭是石牟礼女士想出的做饭方法。老人院没有厨房,她先用电饭锅的内胆当锅,用茶树油煎熟沙丁鱼干、昆布和胡萝卜(正好有),煎好后取出菜,在剩下的汤汁里放糯米、胡萝卜、昆布佃煮和山椒小鱼干,做成米饭,这样既有了米饭,也有了配菜。我又想起一首诗:

“吊唁”这个词让我想到无数沙丁鱼在天草的海中哭泣的情景。

有时是红萝卜

不过后来我想通了。写悼念文章,就是我用自己的方式为石牟礼女士献上一份供养,是我的道别。想通之后便文如泉涌,绵绵难绝,仿佛我给她点燃了一炷又一炷祭拜之香。

有时是乌黑的昆布

我写东西非常慢。未及写完这篇,各家报纸都打电话给我,让我谈谈石牟礼女士。我前脚在电话里谈完,几十分钟后记者便打来确认电话,告诉我新闻稿已经写好,没过多久,新闻稿便见诸网络。我感喟记者能力之高效率之快,也为此心焦,越发写不下去。

有时是捣碎的鱼

我联系了几个在熊本的友人,这几年来,她们伴随在石牟礼女士身边,各自对石牟礼女士怀有一番情意。于是我发现,我必须写悼念文章。很久之前,K通讯社里相熟的记者(活到我这个年纪,在各报社都有熟悉的记者)跟我打过招呼:“万一石牟礼道子有了什么事情,请你一定给我社写文章。”当时我答应了,一直记得约定。果然不出我所料,记者发来邮件,说在恭候我的稿子。于是我含泪写了。

啊,不对,这是石垣凛的诗。

听到石牟礼女士去世的消息后,不久便接到M报社记者的电话,我和这位记者很熟,说着说着我忍不住哭了。母亲死时我都没哭。因为母亲死后我得立即飞回去奔丧,而石牟礼女士死后,我什么也不用做,不用飞回日本,只能在加利福尼亚独自想着这件事,啊,一个人死去了。

石牟礼道子在《苦海净土》里是这么写的:

每次回熊本,我都去看她。这是我回熊本的目的之一。每次要回去之前,我首先就会想到,啊,日本有石牟礼道子在。

“孩子妈,烧饭!俺去抓鱼。你用海水淘米,用海湾的漂亮潮水烧出的饭,得多好吃啊。”

我和石牟礼女士的衣着和外观给人的印象大不一样。我穿一身黑,T恤衫加牛仔裤,像个红不起来的摇滚歌手。石牟礼女士的衣着有淡淡的东南亚风格。我们只有五官和表情相似。

我想起来了,书中水俣的渔民夫妻这么说着,在海上吃了鲷鱼的生鱼片和刚出锅的米饭。

我和石牟礼女士长相肖似。大约三十年前,我和她尚未见过面,我接到她的电话:“对不起,我知道这很没礼貌,不过,我们长得太像了。”确实,看从前的黑白照片,几乎分辨不出哪个是她,哪个是我。很多初次见到我的人,也感叹过我与她肖似。就连生我养我的母亲,在轻微失智后,也拿着石牟礼女士的照片反复问我:“这是你吗?这是你吗?”每次我都耐心地教给母亲,这是石牟礼道子。母亲渐渐不问了,她自己得出结论:“看来从事同一个职业的人,连脸都会越来越像。”

“大姐,鱼是天给俺的。天给的东西不要钱。天见俺需要就给了,不让俺饿肚子。这荣华,还有啥比得上?”

有时我很害怕诗人的能力。诗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写出预言。前面《恋恋难舍》中的I女士就是石牟礼,现在她真的去世了。当然,石牟礼女士九十岁,已经非常年迈,何时去世都不奇怪。每次我与她道别时,都要叮嘱她:要活着啊!我知道这话不合适,不过石牟礼女士早已看破生死,我们之间有种说什么都无妨的信赖。每次她听我说完,都用明朗而微弱的声音说:“你等着看吧。”这几年来,她仿佛活在生死之间的境界里。

我想起石牟礼女士,就会不由自主地把她的语句和其他女诗人的连到一起。

啊,写到这里,我满脑子都是石牟礼道子女士的事,除了她,我不想写别的了。

水漫涨,势要吞噬一切。

我写完前面的人生咨询,才发现,这阵子写了太久关于石牟礼道子女士的文章,终于写了一篇与她无关的人生咨询。我写到“放不下旧事”,忽然想起二十几年前,我去加利福尼亚之前曾对石牟礼女士诉苦,说我一直放不下很多旧事,感到走投无路。她听后,用平和而轻幽的声调说:“放不下旧事也是缘。”

这句特别有石牟礼道子的风格。

再写就涉及写作者的伦理了。

也像在描述世上所有女人。

我告诉《妇人公论》编辑部的K:“我写不了。”他想请我写一篇悼念文章。我写得太多了,比吕美疲惫至极,写不出来了,再也写不出来了,熊本的唐芋团子美味,天草的岩牡蛎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