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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难舍

这一次,丈夫笑眯眯地说:“我们初遇时,她还在上高中呢。”我开玩笑说:“哈,你这不是犯罪吗?”他反驳我:“不是犯罪,那时我也年轻啊。”一句话说得我哀伤难抑。

刚发现得了癌症时,丈夫给我发来邮件:“我对妻子说,原以为我们能白头偕老的,把她说哭了。”这句话在我心头萦绕不去。

我知道人终有一死,没办法。我亲爱的朋友终将死去,没办法。但是,我一想到他死后将剩下妻子一人,就难受得要命。过去我不会这样。我经历了山海人生,现在能想象出很多事情的逼真场景。再加上我熟悉这个家,几乎能想象出妻子将在家中哪个位置因为思念丈夫而哭泣。

他不诉苦,和我说了很多有趣开心的话,给我放了他喜欢的音乐。妻子也不诉苦,微笑盈盈,和以往一样给我做了好吃的。

我完全不懂德语,柏林对我来说是外地。但我经常去见他们,仿佛去离我家不远的小城。

他还活着。还将活下去。我要看着他活下去。然而,只要稍微想一想他的事,我就感伤得不能自已。

每次回熊本,我都要去看望几位老人。作家兼诗人I九十岁了。评论家W八十七岁。W先生还健朗,I女士很衰弱,平时住老人院,经常住院。

从去年春天到今年春天,一年时间里丈夫虚弱了很多。拥抱他时,能感到他的身体那么细瘦。不过,他为了我脱掉睡衣,和过去一样装扮得绅士而潇洒,围了颜色鲜亮的丝巾。

每次去见I女士,我都发现她又瘦了。骨骼上贴着一层皮肤,嘴巴瘦成了鸟喙,人变得那么小,那么细,像个远离浮世的异人。

今年一月我又去了柏林。因为想去森鸥外纪念馆,想听柏林爱乐,想见朋友。主要目的是去看望他们。

人终有一死,没办法。但我舍不得。

春天时我们在东京见了面。丈夫消瘦了很多。不过我们仍和从前一样,漫步了东京,吃了美食。“现在我吃不出味道,感觉不出美味了……”丈夫一直说。

我告诉I女士,这阵子我跟W先生学了很多文学方面的事情。她夸奖我:“哎呀,你做得很好。”她还告诉我:“我也想当一个你这样的诗人。”我很欣喜。母亲死前曾对我说:“有你在太好了。”这是母亲说给我的最好的一句话。但母亲没有对我的诗人职业说过什么,没想到现在我从I女士口中听到了。

这位丈夫现在患了癌症。前年秋天我去斯德哥尔摩时,途中去柏林看望了他们。我在前面已经写过。

那之后几个月过去,I女士变得更细更小,几近干涸,更加像远离浮世的异人。

有一对夫妇和我非常要好。他们住在柏林。妻子不到七十岁,丈夫七十四五岁。我们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便已相识,起初我因为工作认识了妻子,后来结识了丈夫。我们几年见一次面,关系越来越亲近,他们就像我住在远方的大姐夫妇。我们之间保持着礼仪,又十分亲密,无话不谈。

本书连载刚开始时,夫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家都知道,夫后来死了。那之后,我周围的几个人患了病,有人情况危急,有人离开了。我五十多岁时度过了快乐的更年期,现在六十多,感觉人生在褪色。老去这件事,实在太寂寞了。实在,实在,实在,太寂寞了。

母亲死了,父亲死了,父母死绝了。一只狗死了,又一只狗死了。两个朋友死了。大姨死了,我小时特别疼爱我的大姨。不久前小姨死了,母亲的姐妹里最肖似母亲的小姨。表弟给我发来照片,我吓了一跳,以为母亲又死了一次。

还有一个朋友也患了癌症。她与我同岁,我们相识几十年,经常见面,经常聊天。有一次我们说起癌症,她不经意地说:“死,其实就那么回事。让我难过的是,平日里,我看见落日那么美,看见云那么壮观,狗那么可爱,都不能跟人说了。”我默默听她这么讲,当时没能领会其中意味。朋友的肿瘤是初期的,做了彻底切除,暂时还不会死,但这两句话萦绕在我心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发出了越来越清晰的震响。

我觉得人终有一死,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