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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毛

前一段过感恩节时,大女儿鹿乃子和小女儿小留回来了。二女儿原本住在二楼,用二楼的卫生间。鹿乃子和小留睡楼下,和我共用卫生间。我们挤在一起洗脸,当她们抬起胳膊时,我看见她们腋下都有浓密的腋毛。

我之所以不再剃腋毛,既是因为老花眼看不清,也是因为做不了抬起胳膊低头寻毛的姿势。那时候我得了肩周炎,所谓的五十肩,在我身上就是六十肩,因为抬不起胳膊,剃腋毛?根本别想。之前我穿背心跳尊巴舞,后来改穿看不见腋毛的半袖T恤,就再没想过腋毛的事。

据说最近的女权主义者不剃腋毛。两个女儿也不剃,令我惘然如隔世人。毕竟我年轻时,名叫黑木香的性感女优凭借不剃腋毛就能出名。现在最令我吃惊的是,年轻女人们都有浓密到粗野的腋毛,而我已经长不出来了。

那之后我经历了人生的高潮和低谷,经历了家人之死,经历了变老和激素变化,我有了很大变化,不知从何时起,除了腋毛外,我不再剃其他毛。再后来,连腋毛也不管了。

毛的事说到这里还不算完。

毋庸置疑,这是一种自伤行为。结果就是我经常发际线光秃秃的,脸上没有眉毛。不过奇妙的是,我不介意自己秃不秃,好看不好看,也没想过要停手。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写诗。那时写的尽是关于体毛的诗,人送外号“伊藤毛吕美”。那段艰难时期因为拔毛行为而变得丰富多彩。

老实交代,我的下巴上有时会长黑色粗毛。以前可没长过这种东西!我一发现就当即拔掉,毫不留情,就像对付蟑螂。因为拔得早,所以不知道如果放任不管,这玩意儿能长多长。

高中上到一半时,我的身体渐渐成熟,进入青春期,发育程度不可控,考大学的压力越来越压迫神经,我很迷惘,不知是该迎合父母与社会的期待,还是该更关注真实的自己。那时我总在下意识地思考“女性意味着什么”。我开始拔毛,不仅拔腋毛,还对身上其他所有体毛都下了手。眉毛,发际线的细小汗毛,阴毛,通通不放过。腋毛早已拔光,我甚至用镊子尖抠着寻找尚未长出的毛。

不光是下巴,还有眉毛。最近我的眉毛不是老婆婆型的,而是老爷爷气十足,又粗又长。

腋毛不一样。上到初中,我发现我体味重,有人觉得我臭,还发现腋毛越重体味越大,于是开始格外注意剃腋毛。同学告诉我,腋毛越剃越重(我猜她也在拼命剃毛),于是换成用镊子拔,用脱毛膏脱毛。

从前我没认真收拾过眉毛,顶多剪掉长过界的毛,最近老花眼,不戴眼镜看不清眉毛,戴上眼镜又遮住了眉毛。每次发现特长的眉毛,也都有撞见蟑螂的感觉,会摸索着费劲拔掉。足有五厘米长啊!不,没有没有,别听我夸张。两厘米已经不得了了。我的女性激素枯竭至此,所以毛才会步步紧逼。

我的腿毛不明显,加上一直穿牛仔裤,所以没剃过。二十多年前,我和夫去健身房健身,教练问我:“为什么不剃掉?”他问得没有恶意,我听后也没有不愉快,只是觉得,哦,原来要剃毛啊。我还发现,教练是男的,毛却剃得很干净。自那以后,我没多想就开始处理腿毛了。

我在瘫痪在床的母亲的脸上,也看到过这种长眉毛和下巴上的黑毛。母亲手脚不能动,无法知道脸上长了长毛,我看到后告诉她,这里有根长的啊,她有时会说:“要命,你帮我拔了吧。”有时说:“算了,不拔了,我都这么老了。”有时就算我用力,也很难利索地拔掉,她连连呼痛让我住手。我一边觉得不该让卧床不起的老人受这种罪,一边觉得母亲脸上的长毛实在打眼,忍不住想要去拔。现在我的脸上,同一部位也生出了一模一样的长毛。

这事我早有察觉。过去我的桌子上、洗脸间里都放着剃刀,就是那种女用的、粉红色的剃刀。现在我有时想用,却一下子找不到。

拔掉这些毛时,和过去一样,有种生理性的快感。

最近我的毛长不出来了。比如腋下和小腿。以前很茂密,我拔过,剃过,脱过毛,现在不长了。

现在拔掉之后,年轻时没有的寂寥,无声地浸染了全身。

有种东西叫作体毛,长在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