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去狗进日本的时候,需要在检疫所停留几十天。几年前(至少是十二年前……这个之后再细说)日本改了规则,只要提前准备好烦琐的手续,就可以人犬同日入国。
虽然我做过路易的出口,然而进口的手续复杂得多。从有狂犬病的美国带一只狗进无狂犬病的日本,日本对此管理非常严格。
有多烦琐呢?要在狗身上植入芯片,注射两次狂犬疫苗,抽取血清,去指定的检疫所检测狂犬病抗体。如果抗体数据合格,再静等一百八十天,并在进入日本的四十天前,向日本的检疫部门提交申请书。离开美国之前去兽医院做检查,医生判断没问题后,狗才可以上飞机。
路易和父亲在一起时,总跟在父亲身后转,仰头看着父亲的脸。来到我家以后,它也总跟在我和沙罗子的身后,亦步亦趋,随时仰头看我们的脸。“好了,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用这么紧张了,放松吧。”沙罗子曾对它说。
十二年前,不对,十三年前,夫那会儿还活蹦乱跳,我和他大吵了一场(我们总在吵架,这次格外激烈),我认真地考虑过阵前逃脱。如果我逃跑,那狗怎么办?我做了调查。当时我养着一只叫小茸的狗。
幸好父亲先死去,路易跟随我去了加利福尼亚。它和普通狗一样,一天散步两次,吃普通狗的食物,减了肥,癫痫也很少发作了。离开父亲身边,路易不再在人吃饭时乱叫,性格变得温和沉稳,又活了两年之后死的。
这次,我和女儿们说起回日本教书的事,女儿们异口同声让我把狗带回去,我当场决定就这么做,是因为之前我做过调查,知道进口一只狗虽然麻烦,却并非做不到。
父亲喂食太多,加上运动量不足,路易成了一只肥狗,一星期要发作几次癫痫,心脏和胰腺都不好。我经常想,万一路易死在父亲前面,那可怎么办。
十二年前还是十三年前?不对,可能是十四年前,我真心考虑过带着狗回日本。
路易是一只巨大的蝴蝶犬,是它从感情上支撑了父亲的八年独居生活。它在父亲的过分宠爱之下变得很没规矩,以为自己是家中的大王,谁训斥它,它就冲谁龇牙。父亲吃饭时,它想跟着吃,会不停地叫,作为家养狗,它再差劲不过了,尽管如此,它与父亲相随相伴,让父亲感觉身边有活物的温暖。从这点看,无论我怎么感谢它,都感谢不尽。
那时我再也不愿意在加利福尼亚委委屈屈地生活下去了。我是一个大活人,却没活出自己。我真心想要离开这个家,在附近租一处公寓。上面两个女儿已经成人单飞,唯有小留让我担心。我一直在想,不能丢下小留不管。不能丢下小留不管。不能丢下小留不管。夫会说,他也有亲权,他定会不择手段发出全力攻击,这件事毫无疑问将纠缠不清。与其如此,不如我在学校门口劫持小留,悄悄带她回日本。
“进口”是专业术语,从日本政府工作人员的角度来看,我把克莱默带回日本,即进口。父亲死后,我把父亲的狗路易带到美国,做过一次“出口”,所以知道大致程序。
2014年,日本也签署了《海牙公约》。公约中规定,夫妻离婚后,一方不能悄悄带孩子回自己的国家。我又想了很多。公约成立后,如果我离开那个家,之后如何生活。我只有用日语写作这一种技能,英语说得结结巴巴,只能找到最低工资的工作,不仅生活困窘,社交也变得有限,我的伤口将无从愈合。在这种生活里,和孩子见面就会成为唯一的盼头,我真要这么活下去吗?
尤其是狗的进口手续。
总之,那一年我只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付诸实施。不过,当年的向日本进口一只狗的计划,现在终于可以实践了。进口的烦琐程度远超出口,何况还是向日本进口克莱默。路易脸皮厚胆子大,克莱默可是一只内向型的细腻狗啊。我带它去兽医院抽血清,它都吓得浑身哆嗦,场面一时混乱。不过现在,我们已进入一百八十天的静候期。
距离回日本教书还有一段时间。有些事不能掉以轻心,不然就来不及了。
回日本生活就是一项巨大的工作。书和衣服得带回去,得买新电脑。车怎么办,健康保险怎么办,要办居住手续,申请个人番号,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还有最根本的,我能融入日本现在的社会气氛吗?心里没底。不过我把这些都暂时放到了一边,一心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把克莱默带回日本,让它没有恐惧,安安稳稳、一步一步地适应在日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