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非常懂的,是我的家族病史。我的病历开头清楚地写道:
我非常喜欢吃鳗鱼。鳗鱼不仅油脂多,而且一定要配精白米饭。幸好医生不懂鳗鱼饭是什么东西。幸好她还不懂鲑鱼子盖饭和鳕鱼子饭团是什么东西。我喜欢吃辣的明太鱼子,更喜欢不辣的鳕鱼子,最喜欢稍微烤一下再吃,从前母亲给我做的午饭便当里常有这个……医生肯定不懂这些。
母亲有糖尿病(导致四肢麻痹卧床不起)。一个姨母有糖尿病(还在世,需要做血液透析)。另一个姨母有糖尿病(在做透析)。和我关系很好的一个堂兄弟从小就有糖尿病。
戒不了鸡蛋。我说我超级喜欢吃鸡蛋。医生说:“只要不是一天吃六七个,就没问题。”实际上前一阵子,我一天六七个鸡蛋轻松下肚,现在稍微减了数量。
“不管你怎么生活,糖尿病的问题总会出现的。”医生说,“先用食物疗法和运动调整,不要让现在的数值继续升高,就还能维持健康。”
上次体检,血脂数值也高,医生建议“肉蛋奶也要适可而止”,我坦率接受了建议,不知道该吃什么了。
最开始我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后来越详细了解越害怕。因为我清楚地看到了母亲和姨母的死因和病状。姨母虽然还活着,但现在生活极其受限。
“酒要适可而止。”这个没问题,本来我只喝到适可而止的程度。
我现在摄入的精白米和砂糖会影响我的未来,一想到这些东西将导致我走上母亲姨母的那条路,就感觉真的不能再吃了。
我说我工作时戒不了豆沙点心和羊羹,医生说少吃一点还是可以的。估计她不知豆沙点心和羊羹是什么东西,才敢这么说。
母亲那一支有家族糖尿病史,她们都是高个子,我母亲和一个姨母很胖,另一个姨母并不胖。
我说我工作时戒不了巧克力,医生说若是黑巧克力就没问题。
父亲一支都是结实的小个子,四方脸,开朗性格。
医生看着我的检查数值说:“虽说是糖尿病,目前的数值无须吃药,但你必须注意饮食,要多运动。不能吃精米饭、白面包,可以吃糙米、全麦面包或者杂粮。”我说我在跳尊巴舞,以后医生每次看见我都要确认一下:“尊巴还在跳吧?”
母亲住院离家后,独居的父亲手边永远有一盒巧克力,随时在吃,却不见发胖,至死与糖尿病无缘。父亲死后,有段时期我和父亲一样,手边永远有一盒巧克力,随时在吃,认为糖分和可可脂能让我在工作时头脑清醒,现在想来,是我对父亲的思念,也可能是遗传基因让我这么做的。这就是我对父亲的爱的供养。
这几年来,医生很关心我的状况,总说我距离糖尿病只差一步,命令我每半年做一次检查。我现在越了线,成了糖尿病患者。
我体形像父亲,五官像,性格也像。我以为自己这么像父亲,就能与糖尿病无缘。实际我的身体里毫无疑问混合着母亲的体质。
最开始我选医生时,看医生的姓氏像是日本人,见了面才知道她不是日裔,而是与日裔结婚后改了姓的年轻欧洲女性。这位医生开朗而和气,和她打交道我很开心。
所以我的未来就是,带着慢性糖尿病,一步一个脚印地老去。像母亲和姨母那样老去。
美国是家庭医生制度,不管是湿疹、膝盖疼还是感冒,只要不是妇科问题,都要先看家庭医生。妇科可以直接去妇科医院。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遗传基因的围捕陷阱,脖子被什么牢牢钳住了。家族,家族墓,母亲、祖母和姨母流过的经血在钳住我,在训诫我。
这几年来,我血糖值偏高,体检时总被医生提醒。前一段体检时好像是血红蛋白的数值终于上升到了6.5,我患上糖尿病成了不争的事实。夫死之前,我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留意,现在才深深感到疾病的可怕。
是我老了,该来的已来,轮到我还债了,我认命,同时觉得,按照命数活下去也不是什么坏事。
其实我有糖尿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