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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的殉死

最近,二楼的大戟总是掉叶子。我察觉到了,却没多想。以为是水没浇够,下次多浇点就行,没有去细看叶茎和土壤状态。已经放任不管几个月了。

这里有两株大戟,属于大戟科。一盆放在一楼,茁壮地向上延伸着。另一盆放在二楼,穿过楼梯栏杆向下伸展,一旁是一盆虎尾兰。

前几天,住在二楼的沙罗子指着大戟旁的虎尾兰,对我说:“这个长了好多好多介壳虫。”怎么会这样呢?虎尾兰,百合科,只要做好光照和水分管理,我从未见它长过介壳虫,它就是这么结实好养。现在,可怜的虎尾兰上趴满介壳虫,叶子发白,已经没法救了。

植物的这种生存之态,这种活法,是我常年换盆浇水的观察心得。过去我认为,人类鸟兽之死,是彻底消亡,植物就不一样。最近我不这么想了。事实是,所有生命都和植物一样,人类鸟兽之死,也是一种生。只要是生,就能存续下去。

这时我才看到,虎尾兰旁边的大戟,岂止掉叶子,已经整株枯萎。

对植物来说,死就是生,生是存续下去。哪怕茎秆枯了,生命依旧在一片叶子、一根细茎、一缕根上存续着,就算枯萎了,也会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重现新生。

不仅这两盆,另一盆虎尾兰,鹅掌藤,招财树,喜林芋,龟背竹,都是在家里生长了十几年的大盆,我以为它们会一直活下去,现在都枯了,为时已晚。无能为力。只有扔掉。扔掉。扔掉。扔掉。家里从未像现在这样空荡荡过。枯萎到这种程度要花多少个月,多少年啊。仿佛植物们在用自身的速度,缓慢地殉死。

那些日子我经常回日本,植物渐渐没了精神。到了夫最后的日子,我哪里顾得上植物啊,完全放置不管了。若是人的孩子,这就是虐待罪,不过这是植物。

沙罗子帮助我收拾着。我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要是爹地现在回来,看到这个,一定会吃惊,会说这里不像他熟悉的那个家了。”沙罗子望着我,瞠目结舌,仿佛我这话太匪夷所思。

搬运土壤和换盆时需要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就像做健身中的深蹲动作。也是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吃不消了。尊巴舞里当然也有深蹲,而且尊巴的主旨是“不勉强”,量力而行就可以,所以我想,就算不给植物换盆,还能在尊巴里做做深蹲,也不是不可以……好的我知道了,所以我瘦不下去。

我就想。哦,这话会令人惊讶啊。沙罗子有相亲相爱的伴侣,工作忙碌,每日活得充实,最近两人还养了一只小狗崽,在给狗崽当爸爸妈妈,“一家人”的气氛浓郁。

之后很快,我开始往返于日本和美国之间照看父母。那时植物状态稳定,不分株换盆也没关系。别看我这么说,其实是没时间照顾植物,也不增加数量,只想维持现状。

他们这些现充,日常生活里不会掺杂对死去之人的回忆(虽然沙罗子和夫是关系非常好的继女和继父),所以觉得我这话说得太唐突。

我家里有一个角落放置了大量植物。从前,每一盆都枝叶繁密,叶面毫无尘土,闪闪发亮。那是因为我每天都触摸它们,浇水,摘下黄叶,擦掉灰尘,碾碎介壳虫。如果整株不精神,我就买来新盆,分株换盆,让植物越来越多。最鼎盛时,家里有二百多盆植物。那时,我的父亲、母亲、夫和狗都还神采奕奕。

而我,时刻忆着死去的人,同时诘问自己。假如,现在夫回来了,出现在家门口,我会想什么,说什么,脸上有什么表情。啊,看不到夫的影子了。如果他在这儿,会和平日一样,做这件事,吃那种东西吧……我不是在盼望他回来,压根儿没盼。

哦,“看上去不幸福”是英语直译。因为夫经常说:“植物们看上去都很幸福。”

不过,经常在毫无察觉时,我已经这样问了自己。

夫离开一年了。我察觉到一个事实,最近几个星期,不对,最近几个月,最近几年,家里的植物看上去都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