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树林里有旋转木马,我们就去坐了,还在林中山路上散了步。两岁的弟弟害怕木头做的假马,嚷嚷着要“go home”(回家),他爸爸抱他下来,他看见姐姐还在骑木马,又哭着说也要骑,他爸爸抱着他一起骑了。刚转了一圈,他又叫喊要回家,他爸爸抱着他下来,他看见姐姐还在骑,又哭了。
小留现在的生活里完全没有日语,外孙女正在学的钢琴,以后会怎样还不好说。但终归,孩子们在替大人偿还因果,拥有记忆,积累心思,世世代代传下去。
我回到加利福尼亚自己家后,鹿乃子发来邮件,描述两岁的弟弟拼命选择了语言,说了下面的话:
一般来说,小孩子好像不明白大人的心意,会觉得大人们都很烦,他们拨开大人的手,离开大人的视线范围,自己向前冲。
巴巴,坐,车。
以音乐为生的鹿乃子教她女儿弹钢琴,就相当于我从前教小留学日语。我太能理解鹿乃子的心思了,一个女人凝视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寻找合适的时机,想把自己的一身本事教给孩子。我也做过手工笔记本,上面写着日语的假名,还以小留为主人公画了漫画,希望她学得开心。这些事我表面上做得很轻松随意,其实内心拼了命。
尼可,坐,车。
住了一夜之后,外孙女和我混熟,给我弹了钢琴,她跟她妈妈学的。乐谱架上放着她的妈妈——我的女儿鹿乃子手工制作的笔记本,粉红色本子上用活泼的大字写着小孩也能看懂的CC、GG、AA、G(这边用CDE表示音符,不像日本用哆来咪)。
巴巴,上,山。
听她叫出“外婆”,我几乎以为我母亲也在场(母亲已在数年前去世),然后才想起,她在叫我。我不情愿孙辈叫我“外婆”,所以从她出生起,我用“巴巴”的代称糊弄到了现在。现在既然外孙女本人都叫出口了,我只有装出习惯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答应了一声。
巴巴,爬,石头。
我带着狗出去散步,问她“你要跟吗?”,我伸出手,她用小手拉住了我。一路上,她教给我各种花叫什么名字,就在那时,她忽然叫了我一声“外婆”。我吓了一跳,因为以前她一直叫我“巴巴”(请参见《闭经记》)。
看,树。
于是我发现了一件事,与其让她来我家,不如我去她那儿,双方都更放松。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以平日生活的状态欢迎来自远方的我。他们买了啤酒,叫了比萨,猫也过来跟我玩。只因为我是外婆,小孩子们就和我很亲昵。就算我依旧和他们玩不好,也能感到他们很放松很自在,不闹别扭。大外孙女今年四岁半,在上日语幼儿园。直到前一阵子她还说不好英语,现在连日语都说得很流利,能和我用日语对话了。
骑,马。
前几天我带着(只带了)尼可去了大女儿鹿乃子家。大女儿住的地方,从我这里过去,坐飞机一个半小时(开车到机场,加上候机时间,一共四五个小时),开车的话要七个半小时。鹿乃子夫妇住在车站前的一座小公寓里。一间起居室,两间卧室,宽敞的厨房,还有一个小院子。年轻的夫妇在这儿拼命地养育着孩子。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想了一下)
我作为一个外婆,什么也没有做。我不会带孩子玩,为此我没有去努力改进;也没帮忙照看过孩子,因为孩子还有沙罗子和小留两个姨母。从前夫还在时,鹿乃子带着孩子过来,我倒是用心做过三餐。这阵子鹿乃子再过来,沙罗子负责迎接,和我过去一样用心,又比我松弛,会让姐姐妹妹帮她干活。
骑了,马。
当然,并不是所有美国人都这样。绝大多数人都爱孙辈。有的朋友经常给人发孙辈的照片,根本不管别人想不想看。有的朋友和女儿分住两城,他们说要照看孙子,特意搬到了女儿的身边。我觉得他们都很了不起,因为我做不到。
当然了,两岁的孩子用英语说了这些,我不由自主地翻译成了日语,谁让我是诗人呢。
我以前就认为,D是一个说话直爽的人,没想到这么直爽。毕竟在别人面前,总得说些面子上的话,不会直言这种想法,比如我就说不出来。不过认真想一想,说不定这才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他也用他的力量骑了马呀。巴巴我心里很感动。
女儿回来,我当然高兴,但让我和几岁的孙辈一起玩,我真觉得没什么意思……我把这话讲给已经当了几十年祖母的美国友人D听。她大手一挥:“我也一样!我爱的只是我儿子,儿子的妻子和孩子?随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