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中,小婴儿妹妹和九岁的姐姐说着话,由我写下来,打印好,用传真机发给身在日本的沙罗子。沙罗子也勤快地回信,所以,写给她的信占了大多数。每当这时,我必定也给鹿乃子写点什么,字里行间会用很多汉字,意在激发她的自尊心。
每一封旧信,都以“小小,小留今天……”开头。当时我把沙罗子叫作“小小”,意为小姐姐。我用小留的婴儿视角将每天的加利福尼亚生活写成了给二女儿的信。结尾署名是“妈妈”,是特别明显的我的腔调,这样的信有很多封。
我其实不想说的,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差劲的母亲。远不是用“不配当母亲”几个字就可以概括的。还用我说吗?我原本和一个非常好的丈夫组成了家庭,我却毁掉了这个家。就算不是我一个人的过错,一个家崩塌了,也确实是事实。而且我带着女儿们来了美国,来了加利福尼亚,让她们平白无故吃了很多苦,让她们尝尽了辛酸滋味。“尝尽辛酸”,这个说法我第一次用。平时不想用,但只有这样说才能达意。
小女儿小留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她出生后的一年半里,我们还没有搬进现在的房子。我抱着婴儿小留,就像现在这样往返于美国和日本,无数次横跨了太平洋。这期间,我把上面两个女儿暂时交给前夫照看(那时已和前夫离婚很久,但我们仍然住在一起)。鹿乃子十一岁,沙罗子九岁,怀里的小留才几个月大。三个孩子的共通项就是,她们都是我的女儿。
她们原本是生于和平年代普通家庭的普通小孩,却尝遍了犹如难民孩子、战争时代小孩、灾难电影里的孩子才有的辛酸。
发掘出一捆旧信,是我写给孩子们的。我从来不保留男人给我写的信。夫的信,我的信,都不保存。但是孩子们写给我的信,我写给孩子们的信,却舍不得扔。
一切一切都怪我。没什么可辩解的。不过现在我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依旧把她们看作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竭尽全力把我的力量、我的语言分给了她们。
搬动书架,擦掉灰尘,扔了不要的书,将需要的书摆整齐,仿佛在做考古发掘。也真的发掘出了很多东西。
我是职业做语言的,只要看到词句,就能领会其中的含义。我在信中书写的语言也暗含了这种力量。一个全力以赴运用语言的女人,在书信里,使出浑身力气,想把自己的一颗真心捧给女儿们。
新年时,鹿乃子一家过来了,带来了四岁的和两岁的孙辈。这么大是最可爱的时候,大家一定以为,外婆我和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吧?没有。我不擅长和小孩玩。再说了,鹿乃子有她自己的育儿规则,若尊重她的意见,我很难和孩子玩到一起。四岁的孩子就和鹿乃子小时候一样,喜欢在家里玩,更和我玩不到一起了。我想起过去鹿乃子小时候,我也为不知道怎么陪她玩而烦恼过。现在我的腰和腿都不好,抱不动孩子,所以没办法,干脆躲进工作间做了扫除,整理了书。
“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我把信拿给女儿们看。她们都笑着读信,我却忍不住哭了。
仔细想想,二十年前我来到这里,像一只野猫住进来就不走了。没有完全称得上“我自己的”房间,我在夫和女儿们用剩下的地方安置了书桌,凑合着用,不知不觉间被增生的衣服和书困住了手脚。因为不打扫,房间里积着灰尘。因为养着狗,到处是狗毛。书和资料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不是人的生活状态。而现在,我占领了夫的工作间,驱逐了夫的东西,终于堂堂正正地有了自己专用的工作场所……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忙着赶稿,只挪动了目前要用的书。其他的原封未动。现在我的老地方、新地方,都没有收拾清爽,处于不上不下、乱七八糟的状态。
但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我把女儿们看作生命中的至珍,爱她们,然而同时也紧紧地拉着她们,扯着拽着,去找了男人。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冲动,什么样的决绝,什么样的灾难,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说做就做?理性和感情都驾驭不了。简直像一场前世的报应。
夫死后不久,我把自己的工作间移到了夫生前使用的房间。那里远比我的工作间宽敞。电源插座多,光线好。有空调和暖气。我不在这儿睡觉,所以这里没有散乱的衣服袜子,只有依照房间定制的大书桌和大书架。更重要的是,夫有收拾的习惯,书桌看得见桌面,地面看得见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