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再也没有做这些事的人情和义务了,不必为谁做家务,不必照顾谁,可以整天工作。工作进展得极其顺利,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空虚。
夫衰老体弱之后,我带着他去遍了这家医院那家医院,犹如巡礼中的苦行僧。这些也花去了无数时间……
夫还没有衰老得动不了的时候,有一次,我从日本回到加利福尼亚,因为时差睡不着,深夜从床上起来,去工作间干活。夫非常生气,从卧室出来,冲我怒吼:“你把夫妻生活当成什么了!你就那么不愿意和我躺在同一张床上吗?你这么做,怎么维持夫妻和睦!”没办法,我躺回床上,睡不着,只有睁着眼睛冲着黑暗发愣。我说我因为时差睡不着,可是他不听。多么不讲理。因为时差,我傍晚时困得想睡觉,他却叫醒我,理由是“晚上又会睡不着了”。太痛苦了,那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拉出泥沼的垃圾,浑身缠绕着理不清的水藻。
我终于过上了一直梦想的专业诗人的生活。从前的几十年里,我是母亲,是妻子,是主妇,诗人只是兼职。家人们都以为只要呼唤我一声,我就会随叫随到。你们当我是面包超人啊,我不满地抱怨,照样随叫随到。这边的社交文化,基本上是互相邀请去家里吃晚餐。夫是老派欧洲人,非常喜欢邀请人过来。不用说,去买菜的是我,做饭的也是我。我要做八人份或者十人份的美食,客人离开后,收拾洗涮的还是我。夫自腿脚不方便以来,什么忙也帮不上。全部收拾完毕,已经深夜两点。我像小公主莎拉一样疲惫不堪地爬上楼,沮丧地想着,要是把这些时间用在自己的工作上该有多好。
我来往于美日之间照看父亲的时候,总是不在家,总是因为时差而睡眠时间不规律,夫为此心里蓄积了很多不满。
夫死之后,我一点都不想动,不想改变现状,就这么继续在加利福尼亚住着,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对着同一台电脑工作,在同一时间里带狗去同一地方散步,每天看着夕阳沉落,在自己的床上睡觉,这样就很好。所以我现在还住在加利福尼亚,每两个月去日本兴奋地折腾一趟,其余时间,就在加利福尼亚家里从早到晚工作。这种生活挺好的,效率很高。
现在这些都消失了。我能一身轻松地回日本了。时差就时差吧,想睡的时候就睡,醒来想工作了,工作多长时间都随我意。太顺利了,太舒畅了,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夫衰弱到快不行的时候,我回日本的念头渐渐变淡。也许因为夫之将死已是非常清晰的事实,我能在当下的日本活下去吗?能适应那种气氛吗?不会感到窒息吗?无论怎么想,我都觉得我做不到。现在之所以能在日本的压抑气氛里待下去,是因为我知道还有加利福尼亚这条后路。如果彻底在日本定居,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估计不超过五分钟我就会窒息而死。
但总觉得不真实。
那么话说回来,我一直在加利福尼亚住到老死吗?未免也太寂寞了。也就是这几年能离开日本的日常风景、离开日语的环境、离开日本的朋友在这边生活吧。
就像我正在做一项和几百年前的人通信的工作一样不真实。(对的,这阵子我在把古典作品翻译成现代语,有时也在思考森鸥外和夏目漱石的事。)
虽然我和她们讲过很多遍,事情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们不必学我当年那样做,只要心里惦记着远方的我,就尽到心了。但是我来往于美日之间照顾父亲的样子,女儿们都看在眼里,她们到时候一定会想,轮到她们了。这让我心里很难受。
我经常看网络新闻,经常从网上买漫画和电子书来看,但觉得一切都那么虚浮不真。
三个女儿都在美国扎了根。我知道,我在人生的最后会和父母一样,身体这里不能动,那里不自由,煎熬着活到死的那一天。那时,如果女儿们都不在身边,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父亲就是这么死去的,父亲能做到,我也能做到(父亲的晚年过得非常寂寞,非常无聊。我有时觉得,我有义务变成父亲这样,不然对不起他)。不过真到了那时,女儿们会经常来日本看我吧。护理的过程会非常辛苦,经济压力大,光时差就倒不过来。届时正值中年的鹿乃子、沙罗子和小留跨越太平洋,穿梭于美日之间,会一肚子痛苦抱怨,说这一切犹如泥沼。一想到这情景,我就不寒而栗。
一天生活下来,我会想很多事。在过去,我会把这些想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给夫听,说着说着就对夫的说话口气不满意,发展成一场吵架,败坏心情。现在夫不在了,我就算看了新闻,出去散步时想了很多事,这些都是真实的吗?没有人为我做证。
我原本打算,只要夫一死,第二天我就回日本。要回就回熊本。那里有房子,有朋友。我可以住在家里,像三十年前那样不时从熊本去一下东京,等老了不能开车了,就搬到东京,比如搬到枝元家附近。但是在加利福尼亚生活久了,我渐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