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的下半身渐渐不能动了,站不起来,走不了路,我就得替他想,哪些事他能做,哪些做不了。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去餐厅(最后那段日子,去餐厅实在太麻烦,便没有再去),我要先停车,拿出轮椅,让夫坐进去,把他推到安全的阴凉处,防止轮椅乱动,再跑着回去找车,开到停车场,再跑着回去找夫。这中间我心里一直在计算,以夫的体力,他能怎么动,能等我多久。后来他什么也做不了了,我来来回回跑得更多了。
当然,父亲在熊本独居时有护工帮忙照看,夫除了最后几个星期,其他时间在精神上还是清醒自立的,可能我只起了辅助棒的作用。即便如此,我的生活也是围绕他们而展开的。
现在我从护理生活中脱身,正在享受空荡荡的自由。已经习惯不做饭和不洗涤的生活。住在楼上的女儿夫妇,与其说是一家人,不如说像租客。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不至于彻底孤独,但我们不怎么来往。所以我每天和狗生活在一起。我不擅长娇惯亲近狗,只是跟着它们,无言地在外面四处徜徉。我们一起见过凌晨天明,看过日落,穿越过凌乱荒凉的鼠尾草草丛。两只狗很满意这种生活,而我觉得欠缺了什么。
现在可以说,那些年我用尽了全力。那时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啊我得打电话,啊我得过去看看,啊他在叫我过去,啊我得赶快过去。事情前面都带着“啊”。我把父亲和夫安置在我世界的正中央,以他们为地基,重构了自己的生活。
我还想再护理一次别人。
在护理过程中,我疲于奔命。有些时候想过逃跑。当然,能逃的时候我都成功逃跑了,想玩的时候也玩了,自己的工作也没有落下。毕竟观察和记录护理生活就是我的工作。我无情地抛下了年迈的父亲,转身回了加利福尼亚。我无情地抛下夫,转身回了日本。
护理过程当然没那么幸福,但我在精神上是紧张而充实的,那种紧绷绷的劲,就像年轻人紧实而润泽的肌肤。现在这种生活结束了,我的心也仿佛我的肌肤,干了萎了,无精打采的。
我如释重负,以为结束了。未过多久,接下来是夫的老去。从我察觉到他衰老,到他走入衰老的下坡路,花了两年时间。从衰老到什么也做不了,又花了两年时间。我护理过父亲,已经习惯了护理的事,只是按部就班,默默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的护理生涯一共十一年半,我看到了衰老和死亡,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亲人。
现在觉得,我能看着一个男人衰老死去,这是件好事。
那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父亲怎么办和母亲怎么办。母亲在医院卧床不起,倒是不用担心,孤零零一个人在家的父亲让我放心不下。啊我得赶紧给父亲打个电话,啊我得赶紧回熊本照看父亲。每天我都想着这些事。然后父亲死了,我没想到父亲会死,但是在那一天,就在我的眼前,父亲就像在专门等我回来一样,看见我之后,便死去了。
母亲死时,我作为女人,目送她上路,心里没有悲伤,只是感慨她这辈子活得勇敢,死得大方。然而男人们的死,除此之外还让我感觉到了其他的什么,像胜利走到了终点,像完成了一项任务,像填上了最后一块拼图。
这几年来,我始终在忙于护理老年人。母亲从病倒到死去,四年半。母亲死后到父亲死去,三年。
父亲和夫的阴茎,我都看到了。都是在他们临死之前。我要辅助他们小便,不可能不看见不触摸。他们的阴茎那么弱小,带着生命的温乎,绵软而无力。我想,这就是阴茎真正的姿态吧。我见到并触摸到了男人的这种状态的阴茎,我与他们,才有了最真实的相交。
过去我觉得,如果哪天不用照顾别人的生活起居了,我一定很寂寞。我知道夫等不及这本书全篇连载结束就会死去,所以想过,要不要把书名定为《寂寞》。但是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想。
上次,我讲了自己遇见一个挺不错的男人。此男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不过我做过关于他的梦。梦见我们住在一起,携手生活。我这辈子没少做这种梦,有时梦成了真的。在这些梦中,我生了孩子,组建了家庭,梦中的我家充满欢快的笑声。我现在再做梦,梦见的都是我在照顾颤颤巍巍的老得不行的老头子。
我好像有点怀恋护理别人的感觉,非常想再来一次。
有老人吗?有能让我护理的老人吗?我在心中发出了生剥鬼的叫喊。
如果有的读者正在照顾年迈老人,那么我接下来要写的会激怒你们。不过,这是我的坦率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