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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

过了一会儿,梦变了。他梦见自己在工作,似乎在与合作方对话,他的手指在模仿敲击键盘的动作。声音充满活力,仿佛返回了过去。我这么想着,半醒半睡。“我会给你打电话的,OK(好吗)?”做着梦的夫放下电话,变安静了。啊,是睡着了吧,等早晨起来,我要把这些都告诉他:看,你睡着了呀,平时你总说自己睡不着,这不睡得挺好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忽然一下子清醒了。

那之后,夫渐渐神志不清,他一直在说话,对着梦中的谁说话。“对,抓住那边,你抓住这边,一!二!三!”他喊着号子,仿佛想坐进轮椅,但是身子动不了,他焦急万分。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呵斥我去车那边等着,我说着“好的好的”,退了下去。

那时,天将黎明。我觉得周身寒凉,站起身关了窗。夫安静无声。胸部看不到呼吸时的一起一伏。我用手摸摸他。他的手原本就很凉,我摸不出来凉热。这几天他总是这个表情,总是张着嘴睡觉,让人分不清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此时也是这样。他还活着吗?死了吗?我这么想着。不过脑子里某个部分清楚地知道答案,他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护士又来了,夫说褥疮太疼,护士说可以内服某种镇痛药。夫说从早晨开始有点口齿不清,护士冷静地说:“这种状态就是progression的一部分。”progression?前进?进步?进展?进程?我有点糊涂。与其说是进步,不如说是距离目标更近了一步。这么一想,我明白了。是离死又近了一步。我没想过夫将死去,以为只是一段漫长难路刚刚启程。

我给住在附近的沙罗子打电话,她立刻接听了。感觉她这几天,不,这几个星期都在随时待命。我告诉她Daddy(爸爸)好像死了,她说马上就过来,挂断了电话。不到十分钟,她便赶到了。

几天之后,夫说他呼吸困难。护士给他用了吗啡。用药之后夫日夜昏睡,偶然睁眼,说刚才在病床旁看到了我。其实那时我在厨房。他还说,鹿乃子也在病床边,沙罗子也在,说自己看到了神奇的幻象。我只好顺着他说。夫断断续续睡了二十四小时,最后睁开眼睛,说做了噩梦,所以不想再用吗啡了。他给我讲那个噩梦。他梦见自己动不了,睡不着觉。这些都是他的现实,现实照进梦中,成了噩梦。我听他讲了,听完就忘了,就像刚做了梦,做完就忘了。

沙罗子呼叫了护士。护士三十分钟后赶到,做了确认。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时,沙罗子安排好了很多事,联络了临终关怀机构,联络了葬礼公司,给正在上大学的小女儿找好了航班,通知了住在东海岸的夫的儿子(长子,与我同岁),以及住在旧金山湾区的鹿乃子。就在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里,夫的容颜一直在变化。刚才我察觉时,还不敢确定他的生死,现在几小时过去,一切变得那么清晰,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就是已经死去的夫。葬礼公司的人过来,把死去的夫搬了出去。剩下一张空床。葬礼公司在床上放了一枝玫瑰。红玫瑰,极其鲜红的玫瑰,那红,深深烙进了我的眼睛。

夫从康复机构回来时,我在他的工作间设置了病床。他是艺术家,会希望住进自己的工作地点,被作品包围吧。如果他心情好,还能工作呢。他回来之前,我这么设想。谁知道他回来后,坐不了电动轮椅了。在康复机构时,他整天坐在轮椅上做康复训练,把他从床上搬到轮椅上是一个大工程,必须有护工帮忙,我做好了一天支付六万日元高价的准备。不过,现在他全天躺在床上,那我一个人就行,用不到护工。所以夫整天都在呼唤我,Hiromi!Hiromi!我随叫随到,始终陪伴着他。晚上,我在夫的床边放了折叠床,睡在上面。因为是临终关怀护理,机构派遣了护士,还借给我们全套电动病床(没有用到)和轮椅,这些也是保险能覆盖的。

小留回来了。她是夫的亲生孩子,夫年老之后才降生的孩子,青春期时与夫有过炽烈交锋的孩子。

他死后,两三天里我一直感觉他在呼唤我,Hiromi,Hiromi!我这个人表面看上去在镇定自若地处理着各种事情,实际上内心很容易焦虑到爆炸。这几个星期,这几个月,我要照看夫,熊本发生了地震,我以焦虑到极点的状态飞奔着处理了各种事,现在,一切骤然静止了。

事情在静默中有条不紊地进行,我能做的,只是跟上去不落下而已。我们去葬礼公司决定了葬礼流程,去申请了死亡证明书,这期间我说“往骨灰罐里捡骨的时候不用筷子吗”之类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被女儿们呵斥了。

夫死了。

太平间里,夫的颜色褪得很厉害,一片雪白。嘴巴被闭合了,身上缠着布,一直缠到脖子,他仰面躺在那里,眼睛紧闭着。他在床上死去时,嘴巴是张开的,直到刚才,他还一直是他,现在不像他了。女儿们抱在一起哭,抽泣着哭到哽咽。沙罗子哭得鼻水拖得好长,滴落到死去的夫的额头上。这几个年轻的女人,有从十岁起便受他照顾的继女,她们爱着他,为他哭到流鼻涕。我不觉得他是个好父亲,对他有很多不满,不过现在看来,他好像也不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