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觉得,无论他多么烦人,有多少牢骚,只要他还活着,哪怕只是简单的“还在”,就是好的。一想起他的表情,我就泪眼模糊。这是什么眼泪啊。我在怀念什么啊。他活着时我那么讨厌他。
尽管如此,如果他死了,真的寂寞。
我们刚开始恋爱的那几年,他酝酿过甜美温柔的气氛,用这种眼神黏腻腻地凝视过我,然而这种时期转瞬而逝。
我希望大家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要首先保证自己的生存,如果一味唯唯诺诺,顺从别人,生活将会失去意义,我们可以把对方踹一边去,毫无顾忌地活着。
每天我做晚饭时,他坐到厨房里,给我斟上葡萄酒,自己倒一杯威士忌,拈着芝士之类的佐酒菜,一起喝上一杯。他平时憋在工作间里不出来,只有这时,我们才能脸对脸说一会儿话。然而如果话说得太深,意见就会对立,发展成吵架,弄得晚饭气氛也不好。
不是劝诫大家珍惜眼前人,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真的,不知有多少次我盼着他早点死。如果对一件事的看法有分歧,他会全力驳倒对方,不驳倒对方绝不罢休,根本不管对方是妻子,是孩子,还是同事,他一定会用话语把对方逼到悬崖边。他就是这种男人。
彻骨的寂寞。
他这么紧追不舍,非要把对方伤得体无完肤,图什么呀!我想不明白。如果教育孩子,应该引导孩子,让孩子有正面收获才对呀。如果对方是生活伴侣,就别弄得那么黑白分明,留些情分不好吗?他不仅嘴上不饶人,一旦闹起别扭来,就几个星期不理我,(叹气……)这期间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以前我知道会出现虚空,但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竟然如此虚空,啊,我想对所有与老夫过得不和睦的老妻说,这次我真的经历后,才知道,这种事竟然这么寂寞。
如果不是有孩子,我可能早就逃回日本了。实际上我多次想过带着孩子和狗逃跑。让《海牙公约》见鬼去吧。
数不清多少次,我曾诅咒他:你赶紧死了算了。现在他真的死了,生活骤然裂开,现出一片虚空。
要知道我可是一个主张“要活出自己来”的人,现在却以“如果不是有孩子”为借口,委委屈屈地过着不喜欢的生活,这叫什么事啊!我越想越不甘心,但身子还是动不了。这就是现实。我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头七,二七……第三个星期时,全家人聚到一起,火化了夫的遗体(此前安置在葬礼公司的冷冻室里,这边就是这种做法),然后叫了朋友,开了追悼派对。全部结束后,所有人都走了,剩了我一个人。
几年前,夫的体力开始衰退,我们吵架次数变少。即使吵,他也不再咄咄逼人。他依赖我,似乎压上了全身的重量,最后几个月攀附在我这根救命绳上活着,然后死了,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们抬出大桌放花。慰问卡片也送到了,无数卡片,都摆到桌上。我们点燃香蜡烛,摆放了他直至死前一直在用的手机(他用这个手机不停地呼唤了我)、电脑和眼镜。在他的威士忌酒杯里放了水,摆到桌上。水每日更换。还有照片。照片上他抱着孙辈婴儿,表情和蔼可亲。日本友人为他烧了香,写了“御灵前”的牌位。我从海边掬来一捧沙,放进天草陶器小酒盅里,在里面插了线香。美国友人带来威士忌,倒进夫用过的好几个威士忌酒杯里,供到桌上。夫是个意志坚定的无神论者,现在这样子,好像彻底变成了日本习俗中“要成佛的人”,被鲜花围绕着。
我现在自由了。真的自由了。没有吵架,没有争论,想什么时候吃饭睡觉,想什么时候带狗出去放浪,都是我的自由。我带着狗,漫无目的地走,天黑了回到家,我对狗说话的声音,在房间里形成了空荡荡的回声。
花送来时,床已经收拾掉,房间里孤零零地剩了一张带活动轮的桌子。送来的花都放在桌上。又一拨花束送到,一拨又一拨。
过去他憋在工作间里不出来和他现在消失了,似乎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完全不一样。过去,我能感知到这座房子的深处有谁在等着我,现在这股气息消散了。
夫在自己的工作间里死去。我们在立着巨大画作的墙前安置了床,他在床上生活了五天,然后死了。
家里的空气沉寂下来,我发出的声响有了回声。房间配置、家具、墙上挂的画,都还是夫活着时的老样子。观叶植物枝叶繁茂,也没有变。原来在这里的一个人死了,消失了,植物不会察觉到的。站在厨房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人们送了花。
站在窗边向外看。向外看的,也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