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住院时,邻床是癌症末期患者,整整一夜,医生和护士轮流守在其床边谈论病情,天亮前匆忙将其转移到了其他病房。夫以前就苦于失眠,从此彻底睡不着了。“如果闭上眼睛,不知道还能不能睁开,这么一想,就恐惧地不敢合眼。”夫说。
夫频繁抱怨睡不着,安眠药不见效,他咒骂医生不给他开强力安眠药。
苦于失眠的夫把不满发泄到我身上。简直是发泄不限量。比如他叫了护士,护士没过来,比如迟迟没人送餐,比如晚饭特别难吃,比如护士屁事不管,诸如此类。我听了他的不满,握住揉成一团。随便他怎么说,我左耳进右耳出。
据夫说,在急诊室里他想,如果现在闭上眼睛,可能就永远睁不开了。确实,夫看上去离死只有一步。我问医生,夫会死吗?医生吃了一惊,说“还早呢”。医生说得对,夫战胜了肺炎,不再是濒死状态。人哪,没那么容易死的。
暗中我在计算钱。这边的保险可不像日本的护理保险那么人情深厚。康复机构的人告诉我,这边的保险八十日内有效,超过了就要自费。自费的话,一个月随随便便超百万日元。三个月三百万日元,五个月五百万日元。若像我母亲那样卧床不起四年半,要五千四百万日元。我不由得几十次几百次地想,怎么办呢?要么付不起钱倒毙于路边,要么我破产,送给他一个舒服的死。啊,最初为什么带他看了急诊。从根本上说,人都老成这样了,有必要费这么大力气延命吗?无论如何,他本人还不想死。
康复机构里有人在做康复训练,有人只是呆坐着。很多人比八十七岁的夫更加老态龙钟,能力全失。就是说,这里的状态酷似老人院。夫在两个人的帮助下坐进轮椅(他太重了,太重了),连在身上的导尿管和输氧管缠绕到了一起。
这阵子我一直和狗在一起。白天当然不行,还是会把狗留在家里的。从黄昏到夜晚,我和狗在一起。白天我听着夫的牢骚和不安,听着他暗淡得快要沉落到深渊里的话语和心声,黄昏时分,一天快要结束时,我把狗从车里放出去,松开牵引绳,大步疾走。医院背后是一大片空阔的平地,除了荒草,旷无他物。康复机构的背后是广阔的自然山岩,更是什么都没有。狗一会儿跑在我前面,一会儿落到我身后,我们走过空寂无人的平地,绕过岩隙,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目送西边硕大的夕阳徐徐沉落。
我这么想着,先让他进了康复机构。一进去,他就面临了双人房间邻床患者从早到晚要放大音量看电视的现实。对方有阿尔茨海默病,无法沟通。夫非常恼火,憋了一肚子不满,脸色越发黑黢黢,尿不出来了,整天垂着脑袋不说话,即使戴着输氧管仍然呼吸不畅,意识蒙眬,话说不完整,最后发起高烧,尿了血,被诊断为肺炎。骰子掷出“回到起点”,他重返急诊,进了ICU(重症监护室),转成普通病房,再一次回到了康复机构。
就在我写这些时,熊本地震了。
从前段时间起,他走不了路,甚至无法站立,无法转身,大便在床上进行,小便依赖导尿管,呼吸仰仗输氧管。他以这种状态出了院。但这样子无法回家生活,先得去康复机构训练,哪怕能自己站起来,能从轮椅上移动到床上也是好的……就算这些都做到了,那以后呢?我无法不这么想。他住院之前,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我受的那份罪啊!
想不到,我的故乡,我的家,我要回归的地方,竟然发生了地震。地震之后我才发现,有那么多的友人令我挂念难安。我发了无数邮件,依然没有发遍。我等不及干脆打了电话。有人能打通,有人打不通,更令我心急如焚。我在距离熊本万里远的地方,拼命从网络和报纸上寻找相关消息,在夫和其他人面前镇定自若,独自一人时深陷在安静的恐慌里。
现在夫进了高龄老人专用的康复机构,彻底什么都做不了了。
人生一路,皆是苦楚。比如男人,比如离婚,父母的老去,孩子的问题,夫的衰老。这辈子从生活内部喷发而出的苦让我烦恼,让我举步维艰。我想大家也和我一样。家庭的崩溃让我们痛苦怀疑,手足无措,诅咒对手,责骂自己。与这些相比,地震是外来的苦,充满压倒性的暴力,残酷地摧毁了生活的地基,从正面袭击了我在亲人生死和成长中见证过的“柔软的生命”。不过,我们不必责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