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想了,加上夫本人也一直闹小性子,表示坚决不去急诊室,那么我就顺着他,交给自然规律,让他在家里慢慢衰竭,等察觉时,“哎呀,断气了”,这种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耐心地说服他,带他去了医院。
母亲重病时,父亲年迈时,我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无数次想过,不做过度治疗,把死交付给自然规律,这是人本来的死法吧。
前几天,我忍不住问了夫:“你想活下去吗?”
他在ER做了精密检查,得到精密治疗,复活了一丁点。一百年前的老年人若是到了这种状态,动不了,说不出话,进不了食,便会枯萎而死。现代医疗能使人苏生。他以为已走到终点,可是终点自己向前挪动了一段距离。我不是没有怀疑过,这难道不是违背自然吗?
我这么问他时,他的状态是:白天昏昏沉沉地打盹儿,稍微动一下就剧痛难耐,手脚不再听使唤,站起时会跌倒,跌倒了无力站起,严重便秘,即使大便了,自己也擦不了,经常小便失禁,家里到处是尿臊气,一天要换好几次内衣和长裤……所以,我特别,特别,特别想问他,走向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
四天过去了,夫还活着。
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父亲,但没能问出口。父亲是个普通人,没有力气和勇气直视问题思考答案吧。从他平时的话里,我能感受到,他总在想这件事,但我没能当面开口问。再说回夫。夫是画家,以思考和表现为职业,是大学教授,喜欢辩论,滔滔不绝。因为辩不过他,我不知气哭过多少次。这样的夫,应该有能力回答这个率直的问题。
当年,我像只野猫住进这个家不走了,至今生活了二十年。我负责伙食费,在外面买东西的钱也是我掏。夫负责还房贷,交水电煤气费、房产税、房子的维持费。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该怎么办手续。所以现在我心里有两种心情在打架。第一,这么多麻烦事,他能不能往后拖一拖再死。第二,不可能万事皆有备,现在他死了,留给我无数麻烦,不也是浮世常情吗?啊啊,我还得联系夫的儿子和女儿呢(都和我年龄相近)。
大约二十年前,夫曾大声宣称,他若是有一天身体不能动了,就给自己一枪结束生命。他说无法想象自己老了以后,要当着别人的面拉屎撒尿。(唉,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其实大家一旦不得不这么做了,当众拉屎撒尿就都很坦然。通过母亲,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夫要是死了,接下来将有好多麻烦事。大家经常说哪个老头子在丧妻之后,什么也做不了,一筹莫展,连存折放在哪里也不知道。我就是这样。
夫说归说,现在他已到了不能动的状态。安乐死在美国有些州合法,据说去俄勒冈州就可以。万一夫提出想安乐死,手续办起来极其麻烦,所以我问他,想自行选择去死吗?
这几年来,去医院的路我走了无数次,早习惯了,知道哪个路段在几点拥堵,熟悉将要去的医院的每个角落。
夫立即回答说:“No.(不。)”
我开着车,夫沉默无声,或者说在昏昏沉沉地半睡。这阵子他一直这样。几星期来,无论在餐桌前还是在工作间里,他都低垂着头昏睡。以前他若是坐着打了瞌睡,会咒骂自己,现在没这个力气了。吃完早饭,睡着了。吃完午饭,睡着了。吃完晚饭,睡着了。我们之间说不了几句话,他呼吸急促,话声虚弱。去急诊的路上,我想,夫就快死了呀。我想起父亲死去的那天,父亲就像夫现在这样,站不起身,呼吸困难,说不出话,终于同意去住院了(之前坚决拒绝住院),上了医院的迎送车,几小时后死了。所以我默默开着车,心想,夫会以这个状态死去吧。
“我现在的敌人,是身体不自如的自己,不是死。我还没有山穷水尽,还能和敌人拼。而且,我还能画画。画画是我人生的核心,只要还能画,我就要活着画下去。”
四天前,我和两个女儿,三个人一齐用力,把动不了的夫拉拉拽拽弄上车,送到了急诊。我们把死沉的电动轮椅改成手动模式,用木板垫平家门口高低不平的地面,把夫弄到车前,抬了进去。
夫以清醒的头脑,坚决的态度,清晰的口吻,说了这段话。
这几个星期,夫的身体状况出现了大变化。我写这篇的时候也在变化。现在汇报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