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生活的囚徒 > 校长的孩子

校长的孩子

“哎呀!”

“他约你开学之后在木工棚外见面。开学第一天晚上七点。”

“你不会去的,对吗,玛格丽?他逼我一定要告诉你,否则我是不会说的。”

“什么口信?”她转开头,试图把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

“我当然不会去。”

“托特尔让我给你带个口信。”乔纳森说。

“托特尔其实也不怎么样。”

“嗯,我认得托特尔。”玛格丽点头说。乔纳森从她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判断,她朝托特尔微笑的事是真的。

“如果我没有认错人的话,他长得不算难看。”

“每次进教堂的时候他都走在前面。第一排的三个人里有里斯、格雷提德,另一个就是托特尔。”

乔纳森没有说话。贝金豪斯的父亲在海底的时候或许会变成一个凶悍贪婪的人,与贝金豪斯熟悉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一个商人或许也会被同事厌恶,他的家人却毫不知情。

玛格丽的脸红了。“托特尔?”她说。

“你说妈妈为什么总是很紧张,玛格丽?”

“玛格丽,”当乔治娜和哈丽雅特被父亲叫去训斥的时候,乔纳森说,“玛格丽,你知道那个叫托特尔的男孩长什么样吗?”

“紧张?”

最让乔纳森担心的不是男同学对妹妹们的追求,而是她们将在木工棚或是绣球花丛中听到的事。不难想象,她们的追求者们会口无遮拦。“库斯伯特。”托特尔会说。玛格丽会笑着说,她知道父亲的绰号是“库斯伯特”。渐渐地,其他所有事也会被抖搂出来。当男孩模仿“母鸡”时,她会咯咯地笑,然后他会继续模仿她的口吃,或是紧张时食指的动作。还会有人模仿“库斯伯特”走路的模样,以及他自以为是地说起“传统美德”时的口头禅。“糟糕品位”便是其中之一。除了自负,他就只剩下严厉。他把自己定的校规奉作金科玉律,惩罚起学生来毫不留情。学生的父亲中有商人,有医生,贝金豪斯的父亲是一名深海打捞员。没人说起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托特尔下个学期就毕业了,但乔纳森估计在他之后还会有别的男孩。不久以后还会有带给乔治娜的口信,之后是哈丽雅特。虽然到那时他自己也毕业了,不必再替人带口信,但男孩们总能找到途径,比如勒内、霍吉太太,或者她的丈夫。乔纳森痛恨那个场面,痛恨妹妹成为男孩们萌动的荷尔蒙的宣泄口。宿舍熄灯以后,有人讨论钢琴老师如何脱掉勒内的衣服——那个话题引起一阵哄笑,其间夹杂着更多低声窃笑。他也不由自主地成为其中一员,尽管他并不相信波莫罗伊真的看见他们一起散步。波莫罗伊经常信口开河。

玛格丽点点头。她用略带惊讶的语气回答,自己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紧张。“托特尔什么时候给你的口信,乔纳森?”

托特尔声称他在教堂里回头朝玛格丽微笑。在他开始注意她的第三个星期天,她也朝他微笑。对这一点乔纳森断然否认,尽管他没有任何证据。“你这个蠢货。”托特尔打断他的话,拳头往他的肚子里又使劲捅了捅,疼得他几乎背过气去。

“放假前两天。”

“让她来见我,开学后的第一天晚上,”这就是托特尔的口信,“在木工棚旁边。七点。”

昨晚他躺在床上,下定决心第二天要挑一个乔治娜和哈丽雅特不在的时候把口信告诉玛格丽。长痛不如短痛,他想。辗转反侧之际,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此前他从未想过,看样子玛格丽也没想过。他记得有人说,“母鸡”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多半是拜“库斯伯特”所赐。“可怜的老‘母鸡’。”宿舍里一个同情的声音说。

复活节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一个乔纳森不喜欢的男孩让他给玛格丽带个口信。他名叫托特尔,比乔纳森大一岁。整个学期他都缠着乔纳森帮他带话,但乔纳森解释说,由于校长的严格规定,他只有等到假期才能回家。托特尔开始怀疑他的可靠程度,在期末前两天,他把乔纳森堵在洗手间的角落里,把拳头顶在乔纳森的肚子上。他的拳头一直狠狠地顶着,直到乔纳森发誓一放假就带话给玛格丽。乔纳森七岁进入父亲的学校,那时似乎从没人注意到他的妹妹,但过去一年里情况有了改变。他想那是因为男孩们都长大了。从不把他当朋友的男孩开始问起他的妹妹,不认识的男孩也会凑过来。有一次午餐时间,“僵尸”警告一个男生不要用那种语气谈论校长的女儿。“您自己也喜欢她们吧,先生?”餐桌远端的一个声音高喊。“僵尸”的脸唰地红了,他每当遇上棘手的事就会这样。

“别告诉别人,”玛格丽恳求道,“求你了。”

乔纳森也没有告诉妹妹,同学们都瞧不起他们的父亲。他可以轻松地告诉她们“老马杰”的事,比如他有时会去宿舍看望提前上床的病号。“嗯,很友好,我猜,”乔纳森向乔治娜和哈丽雅特解释,“反正我们是这么说他的。很友好。”玛格丽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们三个都笑了。乔治娜和哈丽雅特觉得好笑是因为没人想和父亲的同学“很友好”。然而,如果他告诉她们自己的母亲被叫作“母鸡”,她们一定笑不出来。他也没法把那当成笑话。他同样无法告诉她们,父亲的自负遭到了众人的鄙视。他们怕他,也在背后嘲笑他。

“放心吧。”

渐渐地,乔纳森向妹妹们隐瞒了越来越多的事。比如阿布里太太的绰号——母鸡。起因是一个名叫麦卡特斯的男孩说她柔弱得像一只被雨淋透的母鸡。学生们注意到阿布里太太不仅怕她的丈夫,也怕女舍监梅因沃林和大多数助教。有人看见她和家长谈话时食指会紧张地动个不停。一个名叫温德克兰科的男孩看见她在花园里除草,当时她抬起头,脸上挂着沾了泥土的泪滴。

当男孩们去洗衣房取下星期的床单和睡衣时,母亲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当她在大厅里分发牛奶时也是如此。有人说过,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可怜的老“母鸡”也在场。

他没有解释为何遗憾,但阿布里太太和孩子们仍纷纷点头同意。其实他们并不在乎复活节的早晚,只是校长在餐桌上的话必须得到回应。

“别去见他,玛格丽。”

“今年的复活节太早了,真是遗憾。”

“我说了不会去。”

餐桌陷入了沉默。阿布里太太切开水果蛋糕。校长把茶杯递过去。最终他说:

“托特尔喜欢你。”

“完全正确。”

玛格丽的脸又红了。她告诉哥哥别犯傻了。否则托特尔为什么约她去木工棚外见面?乔纳森答道;这才合乎情理。托特尔不是班长。虽然他几乎是学校里最大的孩子,但他没当上班长。假如他是班长的话,星期天进教堂的时候就不会排在第三;他会是学校五个学院中某个学院的“头儿”。他不是班长,因为校长认为他不够格——他在公开场合从不讳言。

“关上盖子。”

“他不喜欢我。”玛格丽一口咬定。

“你真是个话匣子,哈丽雅特。我们对话匣子应该怎么做?”

乔纳森不愿与她争论。托特尔的口信已经送到了,他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他想换个话题,于是他向玛格丽问起莫里小姐的事。莫里小姐是玛格丽的老师,玛格丽常讲她的笑话。玛格丽说话的时候,他却完全听不进去。他之前从没意识到,托特尔或许只是在报复。

“我只是想说——”

午餐的主菜是烤羊排,校长亲自切肉。搭配羊肉的是薄荷汁、胡萝卜和土豆泥。

“如果你想别人听见你的话,就得大声,哈丽雅特。成绩好不好是由家长来判断的——我想提醒你。”

“上午我们每个人都学了些新东西,”校长说,“值得庆祝。”

“我的成绩没那么糟。”哈丽雅特委屈地说,但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他真有他们说的那么糟吗?乔纳森想。有人把他比作墨索里尼,那实在有点夸张。“独裁者总是有点滑稽,”一个叫皮尔西的男孩说,“希特勒。墨索里尼。克伦威尔。伊恩·佩斯利。”

“乔治娜,”阿布里先生以校长而非父亲的口吻说,“假期里要专心补习。哈丽雅特也一样。”

“乔纳森。”母亲微笑着唤他,示意他把菜递给哈丽雅特。每逢假期,母亲的心情明显松弛下来。她同霍吉太太和莫妮卡会洗床单,擦洗宿舍窗户,刷洗地板,清洗墙壁上的污渍。她们会把所有的床重铺一遍,打扫餐厅,擦洗餐桌,并用钢丝球刷净分餐台。餐厅的窗户很高,由霍吉先生擦洗。过去一个学期内打碎的餐具也要换成新的。

女孩们在镇上的圣比阿特丽斯走读学校上学。等到年龄大一点,她们会被送到寄宿女校,但在那之前没必要支付昂贵的学费。几年前阿布里太太曾经提议女儿们在丈夫的学校上学,当时她还没意识到那是有悖“传统美德”的。

“好的。”乔纳森说,一面把那盘胡萝卜递给妹妹。假期的最后几天,尽管阿布里太太依然抑郁紧张,她在饭桌上的话明显多了,手也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乔治娜的成绩糟透了。”哈丽雅特说。

“萨尔金德太太打来电话,”校长对全家说,“看样子萨尔金德夫妇要被派往海外了。你听说了吗,乔纳森?萨尔金德告诉你们了吗?”

“曲棍球比赛我们只输了一场,”校长提醒他,“而且你的成绩一点也不赖,小伙子。”

乔纳森摇了摇头。

“我想是的。”乔纳森努力用欢快的语气迎合父亲的好心情,同时又不愿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不知道这个学期成功与否;但如果父亲说它是,那就是吧。

“他们要去埃及。生意上的事。”

“一个成功的学期,”校长说,“我想我们应该为这个成功的学期庆祝。对吗,乔纳森?”

“萨尔金德太太提出退学了?”母亲语气里的一丝期待让乔纳森陷入了幻想。说不定其他家长也会纷纷提出退学。在这个下午,电话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学生的父亲一个接一个地被派往远方。如此一来学校就可以关门了。

阿布里太太没有答话。她几乎从来不主动开口,也很少参与对话。她把一窄条吐司伸进树莓酱里蘸了蘸,放到嘴里。私立学校对于丈夫来说是一次成功,远超过他在香港平淡的警察生涯,而她的生活却变得艰难。她需要应付爱抱怨的家长,照管学校的厨房,还要应对传染病的侵袭。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过去的日子要快乐得多。

“恰恰相反,”校长回答,“恰恰相反。咱们的玛斯特·萨尔金德同学会坐飞机来上学。老萨尔金德的公司会替他付机票钱。我记得那是一家生产重型车辆弹簧的公司。我说得对吗,乔纳森?”

“啊,”校长接着说,“我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我也不太清楚。”

“谢谢,勒内。”校长说。女孩们一想到钢琴老师都偷笑起来。他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连学生都懒得给他起外号,也没人一本正经地称呼他。自从乔纳森把这些事告诉妹妹,她们也渐渐忘了钢琴老师姓什么。

“没关系,小伙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重型车辆弹簧,老萨尔金德有一次和我聊过。公交车、卡车、军用运输车辆。看样子他要去指导埃及人,或是去建厂,或是出任商务代表。萨尔金德太太没有透露细节。”

孩子们各自坐好。阿布里太太给每个人倒了茶。那个被人撞见和钢琴老师一起散步的女佣端来一盘黄油吐司。她和其他几个员工(莫妮卡、霍吉太太和她做勤杂工的丈夫)在假期里依然来上班,只是工作时间减少了。阿布里夫妇无法负担他们全职的费用。

校长一边说话,一边切盘子里的羊肉,每吃一口肉都配上土豆和胡萝卜。他说两句便停下来吃一口,一段话拖上很长时间。在孩子们小时候,父亲在餐桌上的冗长发言常让他们坐立不安。时间长了他们也习惯了。

餐厅是个昏暗的房间,红黑相间的条纹壁纸与同样深红色调的天鹅绒窗帘衬托出阴郁的气氛。深褐色的颗粒漆面搭配深褐色的餐边柜,柜上刻着卷曲花饰,上面错落摆放着银质茶壶水壶、船形肉汁盘,还有供宾客共饮的双耳大杯。那都是阿布里太太从过世的姑姑那里继承的遗产。

“萨尔金德太太打电话其实是想问,能不能给玛斯特·萨尔金德安排额外的法语课。”

孩子们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家具室。下午茶时间到了,这是假期里每天的固定节目。餐厅里的红木长桌上已经摆好了六人份的茶点。校长本人很享受下午茶。他喜欢妻子做的三明治:冬季的沙丁鱼鸡蛋三明治,夏季的黄瓜西红柿三明治。当然还少不了他最爱的水果蛋糕。

乔纳森不再关心父亲的话,脑子里又想起了托特尔。那个男孩宽阔英俊的脸庞和嘴角那一丝慵懒的微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看了一眼坐在餐桌对面的玛格丽。她是否也在幻想自己的崇拜者,是否也在回忆他的样貌?她是否在想象和他约会的场景,猜测他会说什么、做什么?

“我觉得是马甲。”

“看样子法语在埃及很流行,至少在萨尔金德的圈子是这样。”

“我也不清楚。”

在宿舍的黑暗中,男孩们纷纷倾诉自己对异性的渴望。一个声音刚说完,另一个又响起。男孩们讲述听到的或亲眼看到的事。有人会吐露心上人的名字,也有人不甘寂寞地无中生有。

“马甲。”哈丽雅特猜道。

“但是说真的,我实在不明白法语为什么会在那边流行。埃及人自己已经拥有一种完美的语言。”

乔纳森说钢琴老师自己应该没有怪味,多半是衣服的味道。“大概是熨衣服的时候烫焦了。”

男孩们的心上人往往是电影明星,偶尔是戴安娜王妃或者流行歌手菲姬,还有少数人会提到勒内或者莫妮卡。

“我可无法想象,”玛格丽说,“钢琴老师不是一身怪味吗?”

“你听说过吗,小伙子?在埃及讲法语?”

“波莫罗伊去给‘老马杰’买烟的时候看见的。”

“没有。”

“谁看见的?”乔治娜问。

“我觉得萨尔金德太太可能搞错了。”

乔纳森的妹妹们对最后这个八卦很感兴趣。钢琴老师平时总歪着头。他穿得像个殡仪馆员工,很难想象他会带女人出去散步。

托特尔只是想玩玩,然后一笑了之。他的大脸会贴近玛格丽的脸,他的厚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摸索,仿佛一切都是游戏,仿佛只是在演戏。未来的某一天,另一个男孩会站在相同的地方,怀里拥着乔治娜,或是哈丽雅特。

巴德尔、汤普森-怀特和瓦德尔因为没礼貌被打了手心。汤普森-怀特哭了,其他两人没哭。钢琴老师被人看见和女佣勒内一起散步。

“话又说回来,玛斯特·萨尔金德的法语本就马马虎虎,每周安排一节补习总没有坏处,对吗?”

“呃!”哈丽雅特说。

大家都点头同意。

“斯彭斯二世在宿舍里吐了,开学的第一晚。他吃了一肚子的薄荷巧克力和像萝卜一样的东西。吐出来都是棕红色的。”

复活节假期一天天重复着。孩子们整个下午都待在海边的卵石滩或步道外的灰色沙滩。他们在紫杉木咖啡馆喝可乐,啃廉价的饼干。等到零花钱花完了,他们就蹲在阁楼的旧家具间里聊天。乔治娜和哈丽雅特每天上午会被父亲叫去补习,乔纳森和玛格丽则各自在房间读书。

“我知道谁是哈克斯比,”玛格丽说,“他的样子很滑稽。但无论如何,我不相信有人愿意花钱去马戏团看他。还有别的新闻吗?”

托特尔的事没有再被提及,但他的形象却不断地出现在乔纳森的脑海里,让他不胜其扰。他感觉一团团沉重的现实缓慢又无情地飘来,落在他意识的水面上,激起无数细碎的画面。它们绕着他低语,画面的颜色越发鲜明,面孔和表情越发清晰。

“库斯伯特”是男生们给校长起的绰号。最初乔纳森羞于在妹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不过他很快就习惯了。阿布里先生自己更愿意被别人尊称为“校长”。

假期结束前两天的夜里,乔纳森辗转难眠,终于下定了决心。第二天下午他没有陪妹妹去海边和咖啡馆,借口自己有一本历史书要读。他从卧室窗户望着她们走向海边,过了二十分钟才慢慢下楼。他在父亲的书房外踟蹰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敲门。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个长得像大象的男人,在马戏团里表演。有人问‘僵尸’,是不是哈克斯比让他想起了‘象男’。‘僵尸’说,‘象男’小时候也长白头发。有人说哈克斯比可以去马戏团表演。‘僵尸’问哈克斯比是否喜欢四处巡演的生活。所有人都笑了。因为餐桌太吵,‘僵尸’被‘库斯伯特’叫走了。”

“什么事?”校长说。

“什么男?”哈丽雅特张大嘴望着乔纳森。父亲曾告诫她,任何时候都不要做出这副表情。

乔纳森关好门。书房里一如往常地弥漫着父亲的烟草味和一种说不清的霉味。玻璃门书柜里放满了教科书。房间里还存放着粉笔、几何规尺、地球仪、墨水瓶、几摞崭新的练习册、吸墨纸、铅笔。父亲坐在书桌后面,嘴里叼着烟斗,面前摆着新学期的日程表。

“另一个男生说,他这么说不太礼貌,因为哈克斯比决定不了自己头发的颜色。那个男生——我记得是坦普尔——说那是人身攻击。‘僵尸’说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后他又问哈克斯比有没有听说过‘象男’。”

“哈,小伙子。你是来帮忙的?”

乔治娜咯咯笑起来,哈丽雅特也跟着笑。玛格丽问:“然后呢?”

父亲的和蔼表情后面藏着校长那张严厉而多疑的脸。他的自以为是并不至于让人如此生厌,“传统美德”和“糟糕品位”的陈词滥调也只是枯燥而已。“无耻的伪君子,”一个男孩(既不是托特尔也不是皮尔西)曾说,“恶心的畜生。”

“因为他对哈克斯比说的话。”乔纳森说。有一天午饭,整桌人忽然都窃笑起来,于是“僵尸”问哈克斯比讲了什么笑话。“我没讲笑话,先生。”哈克斯比回答。“僵尸”说:“你多大了,哈克斯比?”他说九岁。“僵尸”说,他从没见过一个九岁男孩会长白头发。

“夏季学期的日程表总是很棘手。”

“僵尸”是一名年轻教员,这个绰号源自他惨白的肤色。自从乔纳森第一次提到这个绰号,它就在女孩们的脑子里扎下根。如今她们已想不起他的真名。

乔纳森点了点头。

“‘僵尸’为什么被骂?”乔治娜问。

“尤其是板球,”校长说,“占用了太多时间。”

每年的三个假期里,乔纳森会把房子另一端的新鲜事告诉三个妹妹。按照校长定下的规矩,家庭生活和学校生活必须泾渭分明,不容有一丝越界。每当学生集合的时候,女孩们能听到一阵海浪般的喧嚣,随后一切变得悄无声息,寂静中偶尔爆发出一阵哄笑。她们能听到大厅里老师检查男孩们的手部卫生时的评语,还有下午茶时间的嘈杂人声。透过高高的窗户,她们能看见男孩们身穿球衣走向运动场。有时遇上突发状况,某个高年级男生会来“私人区域”报告她们的父亲。他会好奇地瞟她们几眼,她们也同样打量着他。到了星期天,女孩们可以更接近学校。母亲和女舍监带着她们跟在男孩队伍后面走进教堂,与他们隔开五排落座。

“是的。”

乔纳森说这个冬天学校那边冷得吓人,每个人都生了冻疮。接着他讲了自己的冻疮有多痒,讲了大家如何围在教室的壁炉前,又提到自己糟糕的代数、几何和拉丁文成绩。妹妹们对这些事都不感兴趣。于是他说:“‘僵尸’被骂了一顿。差点儿走人。”

父亲敲掉烟斗里的烟灰,把一听烟丝挪到自己面前。乔纳森早已熟悉了这种三修女牌烟丝:奶油色烟盒,橙色字母。他看着父亲把烟丝卷塞进烟斗。父亲是知道的——乔纳森想了很久终于明白。父亲始终坚持把“私人区域”与学校分开,正因为他知道女儿不该接触那些粗鲁的男孩。父亲虽然知道,但他知道得还不够多。你不能以为自己闭上了眼睛,眼前的一切就不存在了。你也不能强行说“老马杰”是“薯片先生”,只因为他长得很像。

“肯定得有点什么。”哈丽雅特坚持道。

“妹妹们出去玩了?”父亲说。

“没什么新闻,”乔纳森说,“真的没有。”

“应该是吧。”

“私人区域”阁楼里的家具室是孩子们秘密集会的地方。他们蹲在母亲十年前继承的旧家具中间。这天上午学生们陆续离开了,他们大多被车接走,还有少数搭乘火车。与几小时前的喧闹相比,此刻的房子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一根火柴燃了起来,烟丝点着了。乔纳森望着烟丝渐渐红起来,烟雾从父亲紧闭的齿间冒出来。他们之间无话可说。他无法提起宿舍熄灯后的对话,那些对女性的渴望,对心上人的表白。他无法告诉父亲,所有人都瞧不起他这个校长,男孩们都觉得那个外号叫“母鸡”的女人很可怜。他无法提醒他托特尔的报复,也无法告诉他乔治娜和哈丽雅特必定会重蹈玛格丽的覆辙。昨晚他一夜没合眼,他想保护自己的妹妹,也想保护母亲。他甚至希望能以某种方式保护父亲,因为他知道得还不够多,因为他严苛而暴躁,却总是事倍功半。

“有什么新闻?”乔治娜兴奋地问。这是一九八八年复活节假期的第一天下午。

“好了,我得继续工作了,小伙子。”父亲说。他低下头,再次沉浸在那几页写满夏季日程表的纸上。烟雾悠悠地缭绕在他的秃顶周围。

房子坐落在一座海滨小镇的郊外,门前是一条绣球花簇拥的小路。买下房子并改建成寄宿学校是阿布里先生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回想起当年的教育与“传统美德”——他笃信传统美德。他回到英格兰的时候,整个国家俨然掌握在足球流氓和工会的手中,传统美德更该得到宣扬。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那笔遗产投资于私立小学,而非一间旅馆。他找到一个当年的同学,后者已在私立小学任职多年,深谙行业规则。阿布里先生请他来教经典文学,他的绰号“老马杰”在学生中代代相传。阿布里太太在学校里扮演着母亲的角色,负责孩子们的饮食起居。寄宿学校开张时只有三个学生,后来人数慢慢增加,这几年越发热门起来。

乔纳森退出书房,轻轻在身后关上门。他跑过学校空荡荡的走廊,又穿过绣球花簇拥的小路。他沿着海滩奔跑,寻找自己的妹妹。

阿布里先生高个子,戴眼镜,留短髭。这些年来他的体态越发臃肿,头发日渐减少。妻子曾经很胖,但由于神经问题瘦成了皮包骨头。她披着一头暗淡的金发,眼神左右忽闪,活像一只兔子。他们生出的孩子除了蓝色眼珠之外和两人都不像,既没有蜡黄的皮肤也没有黑色的头发。然而所有孩子都继承了家族的标志:一张散发着贵族气质的精致长脸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十岁的玛格丽和九岁的乔治娜已经生得亭亭玉立,八岁的哈丽雅特暂时还看不出端倪,至于大儿子乔纳森,经典文学课老师“老马杰”称赞他“相貌不凡”。

孩子们的父亲阿布里先生用妻子获得的一笔遗产买下了这栋房子。之前他在香港当警察,在获知这笔遗产后,阿布里一家搬回了英格兰。用夫妻两人的话说,这笔钱让他们在婚后第一次可以“做点什么”。那段日子阿布里太太无论做什么都干劲十足,不过之后她患上神经衰弱,精力大不如前。初回英格兰时,他们只有乔纳森和玛格丽两个孩子。

经过多年的使用,房子的大半区域已经破旧不堪。走廊和房间的白漆已经斑驳发黑。无数男孩的脚落在同样的踢脚线上,他们的手指在门把手周围留下深色的印记,肩膀在墙上蹭出片片污痕。这所寄宿学校里住了一百二十多个男孩;房子里被称为“私人区域”的一端维护得较好,那里住着校长一家六口。每逢假期,房子中央的分界线消失了,校长的孩子们得以团聚。乔纳森开心地从宿舍搬回自己的房间,玛格丽、乔治娜和哈丽雅特开心地探索起平日无法踏足的教学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