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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的归来

“你在说什么?”莫拉盯着他低声说。她觉得自己的话很蠢,仿佛她没听清或是误解了他的话。她原本要去饲料间检查泔水锅下的火是否熄灭了,而丈夫的出现让她既紧张又迷惑。她不知道是否在梦中,一个深陷其中无法逃脱的梦。

“我想和你在一起,莫拉。”

“我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他说,“我依然爱着你,莫拉。”

“你不来,我们的麻烦都已经够多了。”

“我要进去了。把手拿开,让我走。永远别再回来。”

“我只想和你说话。我骑了整整六十英里。”

“那是个错误,莫拉。我们两个根本不合适,我和贝尔纳黛特。”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期待她的回应。看到她一言不发,他说:“我不是孩子的父亲。”

“太晚了。这里容不下你。”

“啊,我的上帝!”

“别喊,莫拉。别喊。我为我做的一切道歉。”

“贝尔纳黛特天生就是那样。她一直牵着我的鼻子走,莫拉。”

“放开我,要不我喊人了。”

莫拉把胳膊从他的手里挣脱,跑进院子。她穿过厨房过道,在身后插上门闩。她没有进饭厅,而是直接上楼回到卧室。她不愿面对母亲和海尼,因为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脸色不对劲。他们会追问,她最终一定会和盘托出。母亲会默默坐着,双唇紧闭。莫拉的直觉告诉她,贝尔纳黛特的感染肯定是堕胎造成的。教会学校的修女曾说过,贝尔纳黛特是个野姑娘。

“莫拉——”

“圣母啊,帮帮我。”莫拉在房间里呜咽着祈求。她的内心充满了不安,泪水夺眶而出。在葬礼上,她觉察到他想和她说话,或许想乞求她的原谅,但葬礼一结束他们一家就开车离开了,甚至没有半路停下来喝杯茶。海尼和母亲一心只想尽快离开,都来不及向神父道一声谢。

“我不想和你说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坐在床边,指间攥着念珠,断断续续地念诵《玫瑰经》。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天主教学校的男孩。比起别的孩子,那时的他更安静,更喜欢独处。“那个男孩在偷偷看你,他是谁?”贝尔纳黛特问。后来他开始在农场上出现。他就像今晚一样骑着自行车来农场,问海尼有没有活儿干。海尼雇了他。他干过各种活儿,修补东西的手艺比海尼还好。

“我有话对你说,莫拉,”他拉住她的胳膊,轻轻把她带进谷仓,里面堆放着夏季的干草,“她的死不是我的错,莫拉。她的伤口感染了,这种事谁都可能遇上。”

莫拉走到窗边,轻轻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她没有开灯,生怕被他看见。窗户正对着房前的碎石路,她恍惚看见路上有个移动的人影。“你愿意嫁给我吗?”当时他说,“我配得上你吗?”

她在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一个人从阴影中走出。她转过头,眯着眼睛,终于认出了他。当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她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丈夫:宽大的脸庞,整齐的中分红发,衬衫,领带,深色羊毛西装,用裤管夹固定的裤脚。

她在窗帘间摸到拉索,放下百叶窗,把自己与窗外的一切隔绝开来。她依然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脱了衣服,钻进两人曾缠绵过的被窝。眼泪再次涌起,她轻声啜泣着。家人即便从卧室门前经过,也听不见她的心碎。

傍晚时分,他的妻子终于出现了。“喂,莫拉,”劳力斯小声说,“嘘,别出声。”她惊恐地捂住嘴。他哀求道:“对不起,我吓着你了,莫拉。”

地里最后的土豆也成熟了。老人、莫拉和科里瑞太太帮着海尼收获土豆,之后海尼把两块土豆田都犁了一遍。“劳力斯回来了吗?”在回家路上,老人冷不丁地问莫拉和她的母亲。

院子里的牧羊犬叫了起来。他躲在阴影里,让狗舔他的手。海尼并没有意识到家里来了人,他慢悠悠地走出茅厕,手里握着一根刚换了木柄的铲子。他穿过院子,狗跟着他。十分钟后,科里瑞太太走出屋子给鸡鸭喂食。

老人走路时弓着腰,显得更加矮小。但他走得很快——要不是为了和她们讲话,他还能走得更快。他一步一晃,总是左肩先往前一沉,随后右肩才跟上,花白的脑袋几乎缩到了胸口。“嗯,一个女人自然想要自己的丈夫回来,”他自言自语道,“嗯,这有什么不对的?”

四个月后,迈克尔·劳力斯回来了。那时已是九月,天气温和,日子一天比一天短,树林与田间弥漫着秋天的味道。黄昏的暮色下,莫拉的丈夫骑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接近农场。他远远地下了车,推车走到农场的草地边缘,然后把自行车靠在铁丝护栏上,步行进了农场。

科里瑞太太假装没听见他的话,而莫拉猜测他大概见过她丈夫。他有时会在天黑之前去山坡上设捕野兔的陷阱。如果他往坡下看,应该能辨认出远处的来人。他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他们说绝食之后人就算不死,”他说,“差不多也废了。”

“我说得对吗,莫拉?”

今天不是周日,老人想。假如是周日,她早晨会告诉他,并提醒他穿上正装。假如是周日,他现在应该在去教堂的路上,和女孩一起坐在汽车的后座上。

她迎合似的表示同意。母亲对此无动于衷。即便他宣称和她的丈夫说过话,那也无关紧要。无论母亲还是海尼都不会相信。

莫拉希望再读一遍信,但她没有伸手。在她短暂的婚姻里,有几次她在午夜醒来,发现丈夫不在身旁;第二天早晨她问他,他说自己睡不着,出去走了走。全家人看电视的时候,他常常不经意地坐在贝尔纳黛特身边。那段婚姻戛然而止的时候几乎还是崭新的,周日的弥撒过后人们还会来祝福他们。正因如此,它的阴影久久不去。

“他对海尼来说可是个好帮手,”老人说,“有时海尼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

科里瑞太太不知劳力斯是否曾像对待莫拉那样对待贝尔纳黛特。神父的信让她第一次想到这一点。一个抛弃妻子的男人一定心怀恶念,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必然会犯下其他罪行。此前她从没想到这一点,即使在葬礼当天。当时她用黑色丧服的袖子拭去泪水,心想女儿的死多少能平息上帝的愤怒。

莫拉知道,她可以给神父回一封信。她可以说自己已经原谅了他,同意让他回来。每当她想起他关于贝尔纳黛特的话,眼眶就湿润起来。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从不说谎。那次当她告诉海尼有两个讨厌的男孩在放学路上跟着她们之后,贝尔纳黛特恼火地对她说:“你干吗要告诉他?”当贝尔纳黛特被修女训斥时,她的态度就老实多了。她会悔恨地低下头说:“对不起,我只是闹着玩的。”或许在那个被她牵着鼻子走的男人面前,她也说了同样的话。“不会再有下次了。”莫拉可以想象她在怀上别人的孩子之后这么说。她总能让别人围着自己转——母亲、海尼、老人、修女、商店里被她要求打折的店员。谁都不是她的对手。

海尼在涂好黄油的面包上撒了糖。他比莫拉大五岁,比贝尔纳黛特大八岁,小时候他总护着她们。曾经有两个男孩在放学路上跟着她们,他便等在路旁截住他们。他拍着两个男孩的头,警告他们不要打歪主意。莫拉一脸紧张地看着,贝尔纳黛特却哈哈大笑。若不是贝尔纳黛特最初的挑逗,他们也不会跟上来。

“别再提他了,”当老人再次说起迈克尔·劳力斯时,科里瑞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再提那个名字,听见了吗?”

没人再提起梅赫甘神父的信。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此事和贝尔纳黛特的死一样,会在屋檐下的沉寂中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随后迅速被吞噬,一切恢复如初。没人会把这件事告诉布伦南神父。贝尔纳黛特的葬礼是在那个遥远小镇的教堂里举行的,她也会躺在那里,与为她遭受耻辱的家庭永远隔绝。在农场之外,没人知道她的死讯。没人需要知道,也没人会打听。布伦南神父亲自上门告知死讯后,他很快就离开了。他们知道他会守口如瓶。

走进后院时,莫拉一度觉得他躲在干草仓里,天黑之后便会现身。她想象他整洁的头发和衣着。她回忆起他强壮的手臂和被拥抱的感觉,还有他身上特有的气味——一种蕨类植物混杂着烟草的气味。她深知贝尔纳黛特的性格并不会因为私奔而改变,也不会因为给整个家族带来了耻辱而改变。她曾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在丑闻之前也一直是母亲的心肝,她同样是海尼和老人的最爱。她被一个没人愿意提起的男人变成了罪人——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今天的天气适合锄草。”

那天傍晚,当莫拉穿过后院去压灭灶火时,再没有人低声呼唤她的名字。晚些时候,当她放下卧室百叶窗时,她意识到:除非她召唤他,他是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表明了悔意,神父也写信为他作证。如果得不到她的回复,他们不会再联系她。

“我在悬崖那块地的最下面。”海尼说。

亲爱的梅赫甘神父,她写道,感谢你的来信。请你转告迈克尔,我会在合适的周五在卡波昆镇与他见面。请告诉他,我理解他对我说的话。

老人把煎蛋切成四块,然后撕下一片松软的面包蘸了蘸盘子上的油脂。他在茶里加了糖。

她在信封上写好了神父的地址,却没有把信寄出。她把信放在卧室的抽屉里,告诉自己她会在下个周五外出购物时寄出。在那之后,她会每天期盼他的回信,而且要在海尼发现之前把信从洗涤室的门口取走。她会在约定的星期五开车前往卡波昆——她需要额外加点汽油,免得被海尼发现。他们会在停车场里见面。

“我也去。”

“那个年轻人能帮你的忙,海尼,”老人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去甜菜地锄草。”

老人有时会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饭厅里,等待一个名叫马哈菲的土地管理员。他毫不费力地从过去的时光里挑出他感兴趣的人,再加上各种凌乱琐碎的细节,构建出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农场里其他人从没听说过马哈菲这个人。而科克市的市长特伦斯·麦克斯温利早在六十七年前的绝食抗议中就死去了。

“下地干活吗,海尼?”老人问。他刚从过去的梦中醒来。“要不要我帮忙?”

“啊,别傻了。”当老人提到劳力斯时,海尼说。他和母亲一样听不得这个名字。莫拉带回农场的那个混蛋——他给这个家庭留下的伤口太新也太痛,即使是老人的胡言乱语也无法被容忍。“他没回来,”海尼在厨房里朝老人大喊,“你听懂了吗?他永远不会回来。”

莫拉斜起煎锅,把热油浇在蛋黄上。她不知道贝尔纳黛特是否怀了孕。是这个原因导致了她的伤口感染吗?葬礼上没人提到这些细节,因为谁也没有发问。她把煎好的蛋放在盘子上。她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自己和贝尔纳黛特在院子里玩耍,一条牧羊犬把妹妹的洋娃娃叼进了干草仓,贝尔纳黛特大哭起来。犬牙咬穿了娃娃的腿,木屑从裂口里簌簌地往下掉。那个娃娃的名字叫佩姬。

但老人坚持说劳力斯骑自行车回来过。他走进后院的时候牧羊犬还叫了。“下次看见他,你们可以亲自问他,”老人说,“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海尼点了点头,科里瑞太太也点了点头。作为一家之主,她始终用沉默来应对这次家庭变故,如今她的愤怒和痛苦已经揉进了新生的皱纹里。她没有对莫拉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在她的眼中,那个叫劳力斯的混蛋毁了两个女儿的人生。她一开始就不喜欢迈克尔·劳力斯。莫拉嫁给他的时候,她坚信这个倒插门的女婿只是想从科里瑞家的产业里分一杯羹。他的逃离似乎否定了她的猜想,但这并没给她任何安慰。丑闻给家族带来巨大的羞辱,足以淹没任何的解释或慰藉。科里瑞家和科里瑞太太的娘家都备受乡邻的尊重。他们在祖传的土地上耕种,参加每周的弥撒,从没拖欠过商店或是供应商一分钱。“我想看见劳力斯被绞死。”科里瑞太太曾说。那是她最后一次提起女婿的名字。

一切都是她的错,莫拉能猜到母亲和海尼在想什么。要不是她嫁给那个男人,贝尔纳黛特也不会走上一条不归路。贝尔纳黛特此刻还会活着。那个混蛋来了又走,同时欺骗了家里的两个女儿,让她们承受最沉重的痛苦——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我相信柯林斯会带领我们走向胜利,”老人说,“等到特里·麦克斯温利饿死的时候,柯林斯一定会发表演说吧?”

“他回来过,”她说,“葬礼后不久他回来过。”

海尼把信折起来放回信封。贝尔纳黛特住院两天后死于伤口感染。那还是本地教区的布伦南神父给他们带的话。她和迈克尔住在六十英里外的另一个教区,科里瑞一家毫不知情。两人私奔以后,他们再未谈起过那对男女。

这时她正一如往常地站在桌前为他们布置午餐。她做了炸猪排、萝卜泥和烤土豆。她正把一盘土豆倒在摊开的报纸上,过一会儿它们就会变成一堆土豆皮。炸猪排或牛排,鱼或煮培根,解冻的豌豆或萝卜或白菜,再加上土豆:这就是他们每天的食谱。十二点半,她会准时在餐桌中间铺上报纸。一点一刻,她会给大家上餐后红茶。之后她和母亲会收拾洗碗。

“他们会的。”

“你在说什么?”海尼说,“劳力斯从没回来过。”

“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他回来过。他告诉我贝尔纳黛特怀过孕,但孩子不是他的。贝尔纳黛特想把孩子打掉。”

“他们就是那种人。”

科里瑞太太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海尼一向严肃的脸扭曲起来。“他在撒谎。”他说。

“那些人太坏了,居然让可怜的麦克斯温利活活饿死。你说是吗,海尼?”

“他改变不了她,海尼。贝尔纳黛特一直是那样。”

迈克尔并不知道我给你写了这封信,神父在信的结尾写道,这只是你我之间的对话。三年前七月的一个夜晚,迈克尔·劳力斯和贝尔纳黛特私奔了。那时莫拉和迈克尔结婚刚六个月,夫妻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矛盾。与此同时,贝尔纳黛特也没有显露出对迈克尔的爱慕。两人私奔时没有留下任何字条。

老人问他们在谈论什么。他很少对餐桌上的对话感兴趣。没人回答他。科里瑞太太说:“他从来不讲真话。”

“我一开始就这么说。”

“一句真话也没讲过,”海尼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都知道劳力斯是什么东西。”

“他会的。”海尼严肃地点点头。在农场上,与老人的类似对话并不少见。

“你总是轻信他的谎言,莫拉。你太容易心软了。”

“他还在绝食吗?”老人又陷入遥远的过去,“你说麦克斯温利会绝食到死吗,海尼?”

她知道,一旦自己哭出来就很难停下来。她转过头,拼命地眨眼,不让泪水掉下来。他们是一种人,她和那个娶了她的男人。他和她的妹妹永远不可能成为他和她那样的伴侣——他提到贝尔纳黛特的那句话让她对此十分笃定。贝尔纳黛特同样伤害了他。

“我听见他下楼了。”科里瑞太太说。没多久老人走进了厨房,衬衫还敞着,背带裤的肩带已破烂不堪。衬衫外面的白坎肩洗得完全褪了色,两颗扣子也还扣好。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莫拉起身给他煎蛋。

“现在这样还不够吗?”海尼冷冷地说,“别再提他回来的事了。”

她把信递给母亲。寄来农场的每一封信都会被全家人传看。科里瑞太太看完神父的信后一言不发。海尼也接过去默默地看了一遍。

他初来农场的那段时间,他们两人常去林间散步,还会顺着悬崖下到海滩。他总是很害羞,只会拉着她的手,笨拙地吻她。结婚以后,他搬来农场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海尼需要帮手,而迈克尔又不喜欢四处打零工。她记得曾憧憬过在农场里生一个孩子,一个她和他的孩子。

“梅赫甘神父的信,”莫拉说,“主持葬礼的神父。”

“以前教会女校的女孩,”她说,“她们说贝尔纳黛特是个婊子。”

亲爱的劳力斯太太,我发自内心真诚地给你写这封信。我想告诉你,迈克尔已有悔过之心。葬礼后,他一直心怀悲伤。可怜的迈克尔备受良心的折磨,为他心中曾经生出的恶,以及他如何屈从于那种恶而懊悔。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他会尽力弥补他给你带来的痛苦。此时此刻,我希望你向圣母祷告并接受她的指引。我希望你能想起圣母在她的生命中对世人的宽恕。

科里瑞太太又画了个十字。她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莫拉把三盘早餐端上餐桌,也坐了下来。科里瑞太太倒了茶。莫拉像哥哥一样把信封仔细看了一遍。她认不出是谁的笔迹。

“你有病吗,莫拉?”海尼平静地问。

“派丁送信来了?”科里瑞太太似乎在明知故问,因为那封信已经明明白白放在桌上,除了邮差不会有别人送信。她其实是在表达自己的惊讶,因为她看出那是一封私人信件,也看到了信封上女儿的名字。

“她们看见她勾引男校的男生。”

海尼把信放在餐桌上妹妹的刀叉旁,然后在自己专属的椅子上坐下,那也曾是父亲的椅子。“来,坐你爸这儿,海尼。”父亲去世几周后,母亲对他说。那是一九六九年,海尼还是个孩子。

“如果劳力斯敢回来,我就一枪把他崩了。”海尼不动声色地说。他站起身,面前的午餐一口未动。他走出厨房,趴在桌下的牧羊犬也跟了出去。

“等会儿我给他煎个蛋。”莫拉说。老人早晨只吃煎蛋,培根他消化不了。

“你不该嫁给那个人。”科里瑞太太睁开眼睛说道。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嘴角疲惫地耷拉下来,仿佛她已不再在意自己的模样。“我当时就告诉你,他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科里瑞太太走进厨房,说她觉得老人今天会来吃早饭。她每天早晨见过他之后总能判断他是否会起来。她能从他的眼神或是声响中读出他的想法。她不知他是如何表达的,但她总能理解。

莫拉没有说话。那个娶了她的男人从没说过一句真话——这样的说法她无法同意。他是个软弱的人,而她同样软弱:她没有勇气逃离农场,像贝尔纳黛特那样和他一起私奔。她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那样的举动会让她心惊肉跳。他来农场并不是想叫她私奔,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只想告诉她真相,看她会怎么想。他也透过神父的信乞求她的宽恕。

刚送来的那封信躺在洗涤室门前的石头地面上,一进后院就能看到。房前没有信箱或是存放信件的地方,因此邮差每次会推开后院门,把信靠墙放在过道地面上。海尼走进屋子,捡起地上的信。不是柴油账单,不是耕作补助通知,也不是税务专员的回复。一个白色信封,上面用花体字写着莫拉的名字。海尼有些意外。他把信封翻过来,背面一个字也没有。

“我去地里帮他们,”老人喝完自己倒的茶,也站起身,“他们两个应该在挖沟。”

莫拉在厨房里煎培根。昨晚她已经布置好早餐桌——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厨房。她把培根推到煎锅的一侧,把烤面包片放进热油。院子里传来哥哥的脚步声,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缓慢的步伐,刮得干干净净的阔脸,梳得一丝不苟的分头,阴郁的嘴唇,以及空洞的眼神。海尼满脑子全是工作,做完的工作,没有做完的工作。他的生活里只有田地、拖拉机和天气。

她写好的信将一直躺在抽屉里。在老人的幻想中,她的丈夫会在悬崖边的地里干活,在树林里伐木,或是在周五陪她去购物,一如新婚的那段时光。在老人的幻想中会有悔恨,也会有宽恕。

科里瑞太太走进老人的房间,告诉他今天是个晴天。她总是无法确定老人是否听懂了她的话,至少今天他没有反应。老人的年龄和他与科里瑞家的亲戚关系一样,也是一个谜。他或许已经九十四五岁了。科里瑞太太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他。

“你的那些话太可怕了。”母亲低声说。她依然坐在椅子上,餐盘里肉排的油脂已经凝固。“我们受的罪已经够多了。”

海尼在悬崖边的甜菜地除草,远处传来邮车的引擎声。根据声音的方向,他知道邮车正向农场驶来。车里是否会有一个黄色信封,通知他政府的耕作补助到期了?或者上诉专员终于回信了?他弓着腰,温暖的阳光落在瘦削的肩膀和头顶。他的表情依然如死水一般,没有一丝波澜。他的马甲松松地敞着,圆领衬衫就靠脖子上的领扣系着。更可能是柴油账单,他想。

等到老人死后,不会再有人提起她的丈夫。等到母亲死后,便轮到她给海尼铺床。那时她也只需要做两个人的饭。海尼永远不会结婚,因为他的心里只有工作。人们会可怜她,但他们也会说:这个家庭遭受的耻辱都是源自她的愚蠢,因为她嫁给了一个无赖。那就是农场和镇上每个人眼中的她,仅此而已。

科里瑞一家住在一栋方正的白房子里,房子很大,面朝绿色的山丘,背靠远处的大海。为了抵御寒风,门厅的大门很久以前就被钉死了。盖着石板瓦的屋顶微微隆起,乍一看是平的。屋前到山丘间的斜坡上铺了一条碎石路,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冲着碎石路的窗户上挂着厚重的网格窗帘与平绒窗帘。屋后远不及屋前那么整齐干净——铺着卵石的后院里挤着谷仓、茅厕,还有煮土豆和饲料的窝棚。一条破损的门廊通往厨房和餐具洗涤室。

另一间卧室里睡着一个老人,他此刻依然躺在床上。他是这家人的远亲。只有他不再为这桩丑闻所困扰。最初他也感到难堪,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一如他接受漫长岁月中所有的喜怒哀乐。他的大半生都在农场上度过,身材矮小干瘪。活着的人都不太清楚他和科里瑞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同样被阴影笼罩的还有莫拉和海尼的母亲,科里瑞太太。她一小时前就起床了。她拉开两扇百叶窗,穿上一个农村寡妇的朴素衣裳。如果丈夫还活着,她想,他会把贝尔纳黛特追回来。他一定能把她带回来,但问题在于,以他的暴烈脾气,他可能会杀了劳力斯。他死了也好,因为无论他做什么,也无法把他们从这桩家族丑闻中挽救出来。科里瑞太太念了一遍《玫瑰经》,为丈夫的灵魂祈祷,再为女儿的灵魂祈祷。这是五月的一个星期二,葬礼刚过去一个月。

莫拉的卧室对面是哥哥海尼的房间。他醒来时,最近那件事依然历历在目。全家人开车去了那座陌生的小镇,街道上高挂着横幅,宣传即将到来的狂欢节。教堂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围着白色铁栏杆,半山腰处设了一座神龛,供奉着同为白色的圣母恸子像。棺材上的黄色颗粒在阳光下闪烁,神父的脸色苍白而愁苦。海尼猛地掀开被单,仿佛这个动作能帮他驱散不愉快的记忆。贝尔纳黛特和她的姐夫私奔了,这份罪过即便在她的葬礼上也无可原谅。

晨光渗入莫拉的卧室,圣母马利亚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倦意未消的脸上。房间唯一的窗户上方有个小神龛,圣婴正用两根手指为她祈福。睡意退去,前一日按部就班的农场生活在她眼前浮现,然后她想起自己如何被心爱的男人抛弃,阴影再次笼罩。每日清晨,羞耻感在朦胧中重新凝结,如同圣像般再次确立它的存在。除此之外,莫拉还想起,她的妹妹贝尔纳黛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