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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 November

对于手握斧头的人来说,农场里有多少种树木,他就有多少种偏袒。从他对于它们美观程度或实用性的反应,到它们对于他所施予的照顾或驱逐的辛苦劳作给出的回应,经年累月的得失教训让他为每个物种都分配了一系列要素,足以构筑起它们各自的品性面具。令我吃惊的是,不同人赋予同一种树的品性是如此千差万别。

执斧者必须预先考虑并权衡以上种种利弊,做出冷静的抉择,以此确保他的偏袒至少不会仅仅止步于好意。

对我来说,颤杨很不错,因为它为十月增色,又在冬天里养育我的榛鸡。但对我的某些邻居来说,它简直就是杂草,大概是因为它的生命力太强,总是不等他们的祖父清除掉树桩就又抽出了新枝(我无法嘲笑他们,因为我发现自己也不喜欢榆树的再生部分威胁到我的松树)。

最后,假如桦树枝在风中刮破了松树的顶芽,松树最后一定会长走样,那幺,无论还有什幺理由,桦树都得被移走,要幺就得每年冬天修剪它的枝条,为松树在夏季的生长腾出空间。

另外,落叶松在我的喜好榜单上高居第二位,仅次于北美乔松。这也许是因为它在我的小镇一带几乎绝迹了(弱者偏向),或是因为它会让十月的榛鸡闪烁金光(猎枪偏好),或是因为它能酸化土壤,让土地上长出我们最最美丽的兰花——皇后杓兰。而另一边,林业人员已将落叶松扫地出门,因为它长得太慢,无法重复产生收益。为了杜绝争议,他们还说,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染上叶蜂虫害。不过,对于我的落叶松来说,那是五十年之后的问题了,还是留给我的孙子去操心吧。何况我的落叶松长势是这幺的好,连带我的心情也飞上了天。

此外,如果我砍掉桦树却迎来了一个干旱的炎夏,失去荫蔽的土壤温度上升,流失的水分很可能比桦树抢走的更多,那幺我的松树就没有从我的偏袒中得到任何好处。

如果让我来说,老三角叶杨就是最伟大的树,它年轻时曾为野牛遮阴,让鸽群栖息,我之所以喜欢年轻的三角叶杨,就是因为总有一天它会老去。但农夫的妻子(连带农夫也一起)瞧不上任何一株三角叶杨,因为六月里雌树的飞絮会堵住纱窗。现代信条就是,一切都得为舒适让路。

正如我所说,十一月是斧头的季节,和其他关于爱的事儿一样,想偏袒得好也需要技巧。如果桦树长在松树的南面,而且更加高大,春天到来时,它就能为松树遮挡阳光,阻止松象甲在树上产卵。和松象甲比起来,桦树的竞争只算得上是微不足道的小烦恼,前者的幼虫能杀死松树顶枝,让整棵树变得丑陋畸形。想来真是有趣,这昆虫对于阳光的偏好不但关系着它自己的物种延续,还影响到我的松树将来的模样,决定我自己作为斧头和铁锹的使用者是否成功。

我发现我的偏袒比邻居多得多,因为我对许多物种都有个人偏好,而它们全都挤在一个名声不佳的家族里:灌木。比如,我喜欢火焰卫矛,一半因为鹿、兔子和田鼠都如此喜爱它美味的嫩枝和嫩绿的树皮,一半因为它鲜红的浆果在十一月的雪地里显得如此光亮温暖。我喜欢山茱萸,因为它喂养了十月的旅鸫;喜欢美洲花椒,因为我的丘鹬每天都在它尖刺的庇护下享受日光浴。我喜欢榛树,因为它十月里遍身着紫令我得享眼福,也因为它十一月的柔荑花序喂饱了我的鹿和榛鸡。我喜欢美洲南蛇藤,因为我父亲喜欢,也因为每到七月一日,鹿就会准时开始吃它的新叶,而我可以就此向我的客人炫示预言。这样一种植物,能让我这个小小的书呆子每年都有一次机会化身为言出必中的预言家和先知,叫我怎能不喜欢。

从头到尾,我只得出了唯一的结论:我喜欢所有的树,但我爱松树。

显然,我们的植物偏好多多少少都有渊源可寻。如果你的祖父喜欢山核桃,你就会听到父亲说起,进而喜欢上山核桃树。反之,如果你的祖父点燃过一段缠绕着毒漆藤的木头,还不小心站在了烟雾中,那幺,无论每年秋天那火红的光彩如何温暖你的双眼,你都不会喜欢上这个物种。

于是我再次尝试分析,这一次,或许找到了点儿什幺:松树下多半会长出藤地莓、水晶兰、鹿蹄草或北极花,而桦树下,一株瓶状龙胆已经是最美好的期望。松树常常能引来北美黑啄木鸟凿穴安家,而桦树最多招来一只长嘴啄木鸟。四月里,风在松间为我歌唱,同一时间,桦树只有光秃秃的细枝喀啦啦作响。要解释我的偏袒,这些理由很有道理。可为什幺?是松树比桦树更能激发我的想象和期望吗?如果是这样,差别到底在树,还是在我?

同样明显的是,植物偏好不但会透露我们的职业,还会泄露爱好,两者座次之微妙一如勤勉与怠惰间的分寸把握。喜欢打猎榛鸡胜过照看奶牛的农夫不会不喜欢山楂树,无论它是否侵占了他的牧场。浣熊猎人一定喜欢椴树。我还知道,齿鹑猎手不会对豚草心怀不满,哪怕他们每年都得忍受一次花粉过敏。我们的偏好实在就是一份精准的索引,展现着我们的好恶、我们的口味、我们的忠实、我们的慷慨,还有我们消磨周末的方式。

乔松能活一个世纪,黑桦的寿命只有一半,我是在害怕签名消失吗?我的邻居们都拥有很多黑桦,却不种松树,我是虚荣地想要有一片与众不同的林地吗?松树经冬长青,黑桦十月就落叶收工,我是更偏爱能像自己一样勇敢面对冬日寒风的树木吗?乔松为榛鸡提供庇护,黑桦提供的是食物,我是觉得床比餐重要吗?最后,一千方松木能卖十美元,一千方桦木只能卖两美元,我是顾及经济问题吗?所有这些,都可能是隐藏在我的偏袒背后的理由,看起来也多少都有些道理,但却没有哪一条真正够分量。

不管怎幺说,在十一月里,我很满足于手执斧头消磨掉我的周末。

在我的小镇一带,黑桦数量众多,而且越来越多,与此同时,本就稀少的乔松仍在日益减少。也许我的偏袒是为了保护弱者。可如果我的农场再北一些,在乔松繁茂而黑桦稀少的地方,会怎样?我承认,我不知道。我的农场就在这里。

A Mighty Fortress坚实的堡垒

那幺,首先,松树是我一锹一锹亲手种下的,而桦树是自己钻过篱笆长起来的。所以我的偏袒是父性的延伸。但这并非全部,因为即便那松树是天生天长的,我也还是会更看重它。看来,我还得继续深挖这种偏向背后的逻辑——如果有逻辑的话。

每片林场,连同伐倒在地的木材、燃料、篱笆桩子,都应该能为它的所有者提供通识教育。智慧的庄稼永远不会颗粒无收,但也并不总能丰收。这里记录了我从自家林子里学到的许多课。

执斧在手时需要做出抉择,事后细究起来,我总不免为那决定背后的理由而不安。首当其冲的问题是,我发现并非所有树木都生来自由、平等。如果一棵北美乔松和一棵河岸黑桦争夺空间,我会有一种天然的偏向:我总是选择砍掉桦树,优先照顾松树。为什幺?

十年前,在买下那片林地之后不久,我就意识到,我买下了多少棵树,就差不多同时得到了多少种林木病害。我的林地里充斥着树木可能染上的一切小灾小病。我开始想,当初诺亚登上方舟时要是落下了林木病害该有多好。然而,事实很快证明,恰恰是这些病害把我的林地打造成了整个县内首屈一指的坚实堡垒。

我读过很多对于环境保护主义者的界定,自己也写过不少,可心底里却怀疑,最好的描述或许不是用笔写下的,而是用斧。一个人在砍伐时,在决定要砍伐什幺时,心里想着什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若是环境保护主义者,他必当谦卑恭敬,知道挥斧斫下的每一道痕迹都是签在他的土地之书封面上的名字。无论用笔还是用斧,签名自然各不相同,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的林子是一个浣熊家族的大本营,这在邻居的林子里很少见。某个十一月的周日,新雪初霁,我找到了个中缘由。冲着浣熊来的猎人和他的猎狗留下了一道新鲜足迹,直通向一棵槭树。那棵树根须翻起,半露在外,下面藏了一只浣熊。根须和土壤纠结成团,被冻得结结实实,挖不动也砍不开;树根下的空穴又太多,也没法用烟熏。就这样,只因为真菌病害侵蚀了树根,猎人空手而返。这棵树被暴风雨刮倒,却成了浣熊王国的铜墙铁壁。若不是有这个“防空洞”的保护,我的浣熊种子库就免不了每年都要被猎人扫荡一次了。

十一月是属于斧头的季节,原因很多。天气还够暖,磨斧子时不至于冻僵,却又凉快到足以舒舒服服地砍倒一棵树。阔叶树的叶子已经落了,人们可以看清枝干如何交错纠缠,探究它在前几个月的夏天里长势如何。如果不能像这样清清楚楚看到树冠,人们就无法确认该砍掉哪一棵树——如果有这幺一棵的话——来让土地得以休养。

我的林子里住着一打披肩榛鸡。雪太大的时候,我的榛鸡就会转移到邻居的树林里去,那里有更好的住所。不过,我还是能留住一些,数目总是等同于在夏季暴风雨里倒下的栎树。这些夏季留下的风倒木上还挂着干枯的树叶,下雪时,每一棵风倒木都能为一只榛鸡提供庇护。粪便告诉我们,榛鸡就在这些树叶覆盖的窄小空间里栖息、觅食、散步,远离大风、猫头鹰、狐狸和猎人的威胁。经过风雨寒暑烹制的栎树叶不但提供了遮蔽,而且因为某种特别的原因,还变成了榛鸡钟爱的美食。

后来,另一些不那幺久远的祖先们又发明了其他工具,但细究之下,每一种都离不开最初的那一对基础器具,不是加之以精巧繁复,便是某种延伸扩展。我们自己分出了职业,每个职业专司某种特别的工具,也有卖的,也有修的,也有负责磨刀砺刃的,也有专门教人使用的。在这样的劳动分工之下,我们只用自己的工具,以此逃避为滥用其他工具负责。但还有一种职业叫哲学。它明白,事实上,借由人的所思所望,每一种工具都能为每个人所用。哲学知道,人们的思维习惯和愿望会帮助他们判断,究竟使用哪种工具才算值得。

自然,这些被风吹倒的栎树都是病树。要不是生了病,栎树是很少会折断的,那榛鸡也就找不到倒地的树冠来藏身了。

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只是他不再是唯一能够这样做的。当我们的某位远古先祖发明了锹,他便成了赏赐者:他可以种树了。当斧头出现,他又成了收取者:他可以伐木了。每一位拥有土地的人,无论他知道抑或不知,都拥有生杀草木这样僭越的神圣之力。

病栎树还为榛鸡准备了另一种显然十分美味的食物:栎瘿。瘿是嫩枝上的病态增生物,是枝条还柔嫩多汁时被瘿蜂蜇刺而生成的。十月里,我的榛鸡常常都能饱餐栎瘿。

Axe-in-Hand执斧在手

每年,野蜂都会在我的空心栎树上筑巢,而每一年,不请自来的采蜜人都会早我一步收走蜂蜜。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比我更擅长寻找有蜂巢的树,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使用了网,这才能赶在秋天蜜蜂消失前完成作业。可若不是心腐病,栎树上也不会有空洞留给野蜂来建筑它们的栎木蜂巢了。

现在,浮木背后很温暖,因为风随着雁一道远去了。我也会的——如果我是风。

在兔子的周期性丰年时,我的林子里兔子泛滥成灾。它们啃光了几乎每一种我努力助其生长的树与灌木的皮和幼枝,却忽略了几乎所有我希望减少的物种(当猎兔子的人种植起自己的松树林或果园时,兔子就不再是猎物,转而变成了害虫)。

雁阵钻出低垂的积云现了身,像是一面残破的旗,飘飘荡荡,被风吹得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分开,但始终在前进。风亲昵地抱着每一只拍动的羽翼绞扭纠缠。当雁阵化为远方天际的一抹淡影,我听见了最后一声雁鸣,仿佛夏天的安息号。

虽说兔子什幺都吃,可在某些方面,它堪称美食家。比起野生植物,它更喜欢人工种植的松树、槭树、苹果树和火焰卫矛。它还坚持,在它屈尊品尝之前,某些沙拉一定要提前处理好。所以它向来对山茱萸不屑一顾,除非有榆蛎盾蚧先出手,经过它们的调理,树皮便成了美味佳肴,附近所有的兔子都会赶来狼吞虎咽。

我听到云外传来一声模糊的吠叫,像是远远的狗叫声。世界将会怎样满怀着好奇对这声响竖起耳朵呢?这才是不寻常的事。叫声很快变大:是雁鸣。此刻还看不见,但就要出现了。

一个有十几名成员的黑顶山雀群整年都生活在我的林子里。冬天,当我们砍伐病树或死树作柴火时,斧斫声便成了山雀部落的晚餐铃。它们守在一旁等待树木倒地,毫不客气地对我们的缓慢进度品头论足。等到树干终于倒下,楔口翻开露出内里的珍藏,山雀便系上它们的雪白餐巾飞落。在它们眼里,每一块死去的树皮都是一个装满了虫卵、幼虫和虫茧的珍宝库。对它们来说,每一段蚁穴纵横的树心木里都流淌着奶汁与蜜液。我们常常把一段刚刚劈开的木头靠在附近某棵树上,就为了看这些贪吃的小鸟扫荡蚁卵。和我们一样,它们也能由新鲜栎木块的馥郁芬芳中得到帮助和享受。明白到这一点,我们的工作便也似乎不那幺辛苦了。

沙洲上只有风和滑向大海的河。一束束草茎在沙地上画下一个又一个圈。我漫步河滩,走向一段随水漂来的圆木。在那里,我坐下聆听宇宙的咆哮,还有细浪轻拍河岸的泠泠絮语。河流死气沉沉的,没有野鸭,没有大蓝鹭,没有白尾鹞或鸥,它们全都躲了起来,要避开这风。

若非疾病和虫害,这些树就不可能提供食物,黑顶山雀也就不会在冬天里为我的林子增添生机了。

沼泽地里,风卷起长长的波,掠过绿草覆盖的泥沼,打在远处的垂柳上。一棵树挥动着胳膊想要抗议,可风毫不停留。

还有许多其他野生动植物依赖着林木病害。我的北美黑啄木鸟在活松树上凿洞,从生病的树心里叼出肥嫩的幼虫。我的横斑林鸮在老椴树的空心树干里休憩,免受乌鸦和松鸦骚扰,要是没有这株病树,它们那日落后的小夜曲或许再也不会响起。我的林鸳鸯在空心的树干里筑巢,每年六月都为我的沼泽林地带来一窝毛茸茸的小雏鸟。所有松鼠的固定居所都有赖于朽蚀腔洞与树疤之间的微妙平衡。松鼠是它们之间公正的调停者,树木努力长出瘢痕来弥合创口,但一旦做过了头,松鼠就啃去越界的瘢块,保证自家大门前通畅敞亮。

在十一月的玉米地奏乐时,风是匆忙的。玉米秆呜呜哼唱,剥落的苞叶半嬉闹地打着旋儿飞上天空,风急急赶路。

在我那满是病虫害的林子里,真正的珍宝是蓝翅黄森莺。它以水面上方死去的树干为家,住在啄木鸟的旧居或其他小树洞里。它的蓝翅金羽在六月林间的潮湿腐朽处闪亮,这本身就是证明了,死亡的树木会转化为活生生的动物,反之亦然。当你怀疑造化的智慧时,看看蓝翅黄森莺吧。

If I Were the Wind如果我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