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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October

猎户座一定是“太早起”一族的开山祖师,因为太早发出起床令的就是它。那个时候,它不过刚刚越过天顶,向西走出的距离还只相当于狩猎鸭子的射程。

起得太早是雕鸮、星星、雁和货运火车的坏毛病。猎人为了猎雁而早起,咖啡壶为了猎人而早起。奇怪之处在于,必须在某些时候早起的生物如此多,偏偏只有这寥寥几种与众不同,它们本可以选择最愉悦最悠闲的时刻。

早起者彼此相处都很自在,也许是因为它们与晚起者不同,天生就不爱夸耀自己的成就。猎户座,旅行得最远却从未诉诸只言片语。咖啡壶,从第一声轻柔的咕嘟过后就不再炫示腹中鼎沸之物的出色。雕鸮,用它的三段式评注淡化了午夜凶案的故事。沙洲上的雁,为了在某场关乎雁群的无声辩论中提出程序质询而短暂列席,却没有留下与远山大洋代表交谈的一丝暗示。

Too Early太早

我承认,货运火车不太讳言自己的重要性,尽管如此,它仍然不乏某种谦逊之德:它的眼睛只专注于自己轰隆作响的工作,从不会冲着别人的营地大喊大叫。货运火车的这种专心致志让我深深感到心安。

吃过午饭,我注视着一片落叶松幼林,它们金色的枝条指向天空。每一棵树下,昨日洒落的松针铺成了如烟般的金色地毯;每一株树梢上,明日的嫩芽已蓄势待发,静候下一个春天来临。

太早走进沼泽是一场纯然的听觉探险,耳朵在夜之声响中任意漫游,没有任何来自双手或眼睛的阻碍。当听到绿头鸭兴致勃勃地喝起汤来,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勾勒出一幅浮萍下的饕餮宴饮图。当某只绿眉鸭发出尖叫,你可以自由想象一支空中舰队,不必担心眼睛的反驳。然而,当一群冲向池塘的斑背潜鸭以长长的俯冲撕开天堂的黑绸时,你屏住呼吸等待声音响起,结果却只见星光闪闪,再无其他。换作白天,同样的表演会引来围观、瞄准和一枪放空后匆忙寻找的遮掩托词。但此时,是你的心灵之眼捕捉到了画面,翅膀扑闪,灵巧地将苍穹一分为二。白天的光亮对此毫无裨益。

这一次,我终于将午餐拿了出来,坐下开吃。一只黑顶山雀看着我,对自己的午餐更满意了。它没说吃的什幺,也许是冰冷肿胀的蚂蚁卵,也许是某种鸟儿的大餐,类似我们的烤榛鸡冷餐。

待到飞鸟轻轻拍着双翅出发,前往更广阔、更安全的水域时,灰白的东方天幕下掠过片片模糊的影子,听觉时光结束了。

再次回到午餐上。狗儿兴奋的叫声打断了我,沼泽地矮树丛中发出一声响。一头雄鹿蹿了出来,尾巴高高竖起,鹿角闪亮,毛皮幽蓝顺滑。是了,白杨没有说谎。

和许多其他公约一样,黎明前的协定只在令傲慢低头的黑暗中有效。看起来,太阳似乎应当对白日里普天下消失的沉默负责。不管怎幺说,当白色迷雾笼罩低地时,每只公鸡都开始肆无忌惮地自吹自擂,每束玉米秆都假装比从前所有的玉米高出了一倍。当太阳升起,每只松鼠都想象自己遭到了侮辱,夸大其词地喋喋不休;每羽松鸦都设想它在这一刻“发现”了社会公害,虚张声势地发表着公告。远处的乌鸦正在斥责一只虚幻的猫头鹰,只为了告诉世界,乌鸦是多幺警惕;一只雄雉鸡大概正沉浸在过往的风流韵事中,空拍着翅膀,粗声昭告天下,它拥有这片沼泽和沼泽里所有的雌雉鸡。

回到午餐上来。但我的目光随即触到了一棵树皮剥落的杨树。一头雄鹿曾在这里蹭去它发痒的茸皮。是多久以前的事呢?裸露的树干已经变成了棕褐色,我猜那些鹿角如今应该长成了。

所有这些庄严的幻想并不仅限于鸟兽。早餐时间到了,喇叭、号角、呼喊和口哨声在醒来的农场里响成一片,直到最后,夜幕降临,老旧的收音机发出沙沙的声响。再之后,人们上床睡觉,重修夜的课程。

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午餐。可还没来得及把它从包里拿出来,我就看见一只盘旋的鹰,它直飞冲天,正待辨认。我等待着,直到它绕了个弯,露出红色尾羽。

Red Lanterns红灯笼

在这样的日子里,很难专注于榛鸡身上,引人分心的东西太多了。沙地上有一道雄鹿的足迹,纯粹出于好奇我跟了下去。足迹由一丛美洲茶树到另一丛,被咬断的嫩枝说明了一切。

要猎灰山鹑,一种方法是制订好计划,基于逻辑和概率,就狩猎地形加以考察。这能让你对鸟儿可能出没的地点心中有数。

从这些问题中回过神来,我才注意到狗儿站在泉边,耐心指引着方向已经好一会儿了。我迈步上前,为自己的走神感到抱歉。头顶上,一只丘鹬叽喳叫着,好像蝙蝠一样,橙色胸膛沐浴在十月的阳光里。打猎继续。

另一种方法,是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从一提红灯笼走向另一提红灯笼。这多半能把你带到鸟儿真正在的地方。这些灯笼是黑莓的叶,在十月的阳光下火红着。

当这个家庭负债累累,作物收成已不敷支出,人人心知肚明即将被逐出家园时,不知他们在想什幺。就像飞过的榛鸡,思绪往往水过无痕。但终究还是有些痕迹历经数十年的时光留了下来。那个男人,在某个难忘的四月种下紫丁香,必定曾经想象过接下来每一个四月里繁花盛放的景象。那位妇人,在许多个星期一里渐渐磨平了洗衣板槽,或许曾希望所有的星期一都快快消失不见。

红灯笼曾在许多地方为我照路,让我得以愉快地打猎。但我想,黑莓最初必定是在威斯康星中部的沙乡学会绽放光亮的。自家土地上少有灯笼闪亮的人称它们为“贫瘠”,就在这些友善的荒地上,从初霜到季末,所有晴朗的日子里,黑莓都在多泽的溪流边绽出如火的艳红。在这荆棘下,每一只丘鹬与每一只灰山鹑都拥有一处私家日光浴场。大部分猎手对此一无所知,徒然在不生荆棘的矮树丛间耗尽精力,两手空空而返,留下我们独享宁静。

在小溪更上游的地方,我偶然发现了一处荒废的农场。小短叶松侵入了老荒田,我试图根据它的年纪来推断,那不走运的农夫是到什幺时候才意识到,这片沙原唯一想要孕育的不是玉米,而是荒凉。粗心的人会被短叶松骗过去,因为它们每年都不止长出一圈年轮,总得有好几圈。我找到一株堵在谷仓门前的小榆树,这个纪年就准多了。它的年轮指向了一九三零年的大旱。那一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出入谷仓取牛奶了。

我说的“我们”,是禽鸟、溪流、狗和我自己。溪流是个懒家伙,迂回曲折地在桤木之间绕来绕去,像是更愿意留在原地而非奔向河川。我也一样。它每一个踌躇的发卡弯都意味着更多的溪岸,在那里,半坡上的荆棘紧邻潮湿土地上的冰冷蕨类和低处泥泽里的凤仙花。没有灰山鹑能长时间远离这样的地方,我也不能。所以,猎灰山鹑就是一场溪畔的漫步,逆风而行,由一丛荆棘走向另一丛荆棘。

每个空中花园都有一条满布青苔的鹿径通往溪畔,不但方便猎人走,活泼泼的榛鸡穿行起来也方便——只一闪便过了。问题只在于,鸟儿与枪弹能否在那短短一瞬相会。若是没有,下一头经过的鹿就该好奇地轻嗅一对空弹壳,却遍寻不见羽毛了。

靠近荆棘丛时,狗儿环顾四周,确认我就待在射程范围之内。然后,它才小心翼翼地上前,伸出濡湿的鼻头在上百种味道中寻觅着那独有的一种,正是这份似有若无的存在让整片风景有了生机与意义。狗儿是空气的勘探者,永远都在层层空气中寻找气味的金矿。灰山鹑的气味便是将它的世界与我的世界相连的金本位。

落叶松不单单生长在沼泽地里,也长在相邻高地的山脚下,泉水自那儿涌出。每个泉眼里外都青苔满布,连成一片沼泽般的台地(梯田),我称这些台地为“空中花园”。在那湿泥地上,繸裂龙胆托起蓝色的宝石,被落叶松笼上了一层金辉。这样一株十月的龙胆是值得停下来好好欣赏一番的,哪怕狗儿告诉你前方就有榛鸡出没。

顺便说一句,我的狗认为,在灰山鹑以及成为专业的自然学者方面,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我同意。它孜孜不倦地教导我,以逻辑学教授的冷静耐心和训练有素的鼻子讲解演绎法之奥妙。我喜欢看它从种种痕迹中抽丝剥茧推导出结论来指点我,那些痕迹在它看来显而易见,可轮到我时,就算看见了也还得猜测思索。也许,它希望它愚笨的学生有一天能学会闻气味。

很少有猎手知道亚当斯县有榛鸡。当他们驶过这里,只看到一片荒芜的短叶松与矮栎。这是因为,公路虽然经过了一连串向西流淌的小溪,每一条小溪虽然都发源自沼地,可它们全都穿行在干旱的沙原上,直至汇入河道。自然,北行公路走过的便也都是这些不毛之地,看不到一片沼泽。殊不知,就在公路之外、连片的干燥灌木背后,所有的溪流源头汇成了宽阔的沼泽地带,那是实实在在的榛鸡乐土。就在这里,每当十月来临,我独自坐在我的落叶松间,听猎手们的车沿着公路呼啸而过,拼命奔向北方那些拥挤的乡野。一想到他们那摆动的车速仪、紧张的面孔、死死盯着北方地平线的热切双眼,我便忍不住暗自轻笑。在他们制造出的噪声中,一只雄榛鸡奏响了抗议的鼓点。留意到它的方位,我的狗露齿而笑。我们都认为这家伙需要些锻炼——这就去拜访它。

和其他愚笨的学生一样,我知道教授什幺时候是对的,尽管不清楚原因何在。我检查过手中的猎枪,跟上前去。和任何优秀的教授一样,狗儿从来不会嘲笑我的失误,哪怕失误时常发生。它只是看我一眼,转头继续溯溪而上,去寻找下一只灰山鹑。

打猎之趣各有不同,差别处却很微妙。最甜美的狩猎都是“偷”来的。或是深入无人荒野,或是在众目睽睽下探得某个未知之地,“偷”来一场狩猎。

沿着这些溪岸,人行走在两道风景之间:人狩猎的山坡,狗狩猎的溪脚。踩着松软干燥的石松地毯将鸟儿从沼泽中赶出,这之中有种特别的魔力。而判断一条狗儿能不能胜任山鹑猎狗的角色,第一标准就是看,当你走在干燥河岸上时,它是否愿意承担起湿漉漉的工作,与你并肩前行。

若论起找榛鸡,狗儿比你更在行。最好是紧紧跟住它,留意那竖立的耳朵,细心解读微风传递给它的讯息。直到它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眼睛一瞥,告诉你,“到了,准备好”。问题是,准备好做什幺?迎接一只叽叽喳喳的丘鹬,还是渐高的榛鸡啼叫,又或许,只是兔子?这一刻的不确定正是猎榛鸡的最大乐趣所在。要是非得确切知道面对的是什幺,就该去打雉鸡才对。

特殊的状况会出现在宽阔的桤木地带:狗儿不见了。那就赶紧爬上一个小山头或高处,静静站定,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去追逐狗儿的踪迹。一群突然惊起的白喉带鹀会透露它的行踪。此外,你可能听到它踩断了细枝,或是踏进小水坑溅起了水花,又或者跳进了小溪里。不过,当所有声音都消失时,就该做好应急准备了,因为它很可能已经发现了目标。现在,留意受惊山鹑的嘎嘎啼叫,这是它马上要振翅冲出的前奏。紧跟着出现的便是那急飞的鸟,也许是两只,我知道最多有过六只,嘎嘎叫着慌忙冲出,一只跟着一只,每一只都冲天而起,飞向高地上各自的目的地。是否会有某只落到你的射程内,这当然是个运气问题,但如果来得及,你也可以算一算概率:用三十或任何你的猎枪所能覆盖的角度去除三百六十度,考虑到打偏的可能,再除三或四,最后得到的便是真正将那飞鸟装进猎装口袋的概率。

当初霜从北方带来丘鹬、狐色雀鹀和灯草鹀时,落叶松便由绿转黄。旅鸫成群结队,啄尽山茱萸上最后一批白色浆果,留下光秃枝干,宛如山坡上浮起的片片粉红轻雾。溪畔,桤木抖落一身绿叶,露出满眼冬青,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树莓红得透亮,照亮你寻觅榛鸡的脚步。

评判山鹑猎狗是否优秀的第二条标准是,在这样一幕过后,它是否前来向你报到,等待指令。坐下来,和它聊一会儿,等它缓过气来。然后开始寻找下一串红灯笼,狩猎继续。

在亚当斯县有两种猎榛鸡的时候:寻常时候和落叶松变成如烟般金色的时候。这一篇是为那些不够幸运的猎手写的。他们从未有过那样的经历:呆立着,枪管空空,目瞪口呆,眼见金色松针簌簌洒落——那是毫发未伤的榛鸡如火箭般扎进短叶松丛时摇落的。

十月的轻风为我的狗送来了许多不同于灰山鹑的其他气息,每一种都可能引向它独有的篇章。当狗儿多少有些滑稽地用耳朵来示意目标时,我就知道,它发现了一只居家的兔子。有一次,它极其严肃地给出了指示,结果却并没有鸟,可狗儿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原来,就在它鼻子下的莎草丛中正睡着一只肥浣熊,享受着属于它的十月阳光。每次狩猎,狗儿都至少能有一次堵住臭鼬汪汪大叫,那通常都是发生在某些格外浓密的黑莓灌木丛里。还有一次,狗儿瞄准了溪心,上游却传来翅膀的扑簌声,伴随着三声美妙的啭啼,告诉我,它打扰了一只林鸳鸯的晚餐。在草深叶密的桤树林里发现姬鹬也算不得什幺稀罕事。最后,它还可能惊扰一头正在桤木沼泽边的溪岸高处消磨长日的鹿。这头鹿是对如歌般的潺潺流水有某种诗意的偏好?还是它实在中意这无人能悄然接近的卧房?从那愤怒摇晃的大白尾巴看来,都有可能,也许是兼而有之。

有两种猎榛鸡的地方:寻常地方和亚当斯县。

从一挂红灯笼到另一挂红灯笼之间,什幺事都可能发生。

有两种打猎:寻常打猎和猎披肩榛鸡。

当灰山鹑狩猎季最后一天的太阳落下,所有黑莓也燃尽了它的光亮。我不知道,小小的灌木究竟是如何做到这样分毫不差地响应威斯康星州法案的,我也从未在次日返回去寻找答案。因为,在接下来的十一个月里,红灯笼都只能在回忆里闪耀光彩。我有时觉得,所有其他的月份都只是十月与十月之间休整的间奏曲,我怀疑狗儿——或许还有灰山鹑——也都是这幺想的。

Smoky Gold如烟之金